江南的冬天,山林仍然郁郁蔥蔥,與北方氣候迥異;梅嶺又山高路深,楊植等人騎馬繞著梅嶺走了一圈,把幾條進山路口的村民問了個遍。終于在銅源峽入口處打听到寧王之亂後,確實有外地口音卻不穿鴛鴦戰袍的士兵以搜尋潰散叛軍為名封鎖過峽谷口,一日後即離去。
梅嶺進山路口那麼多,為什麼軍兵只封鎖銅源峽?楊植與姚淶進入峽谷探尋,但南方山嶺無須兩個月,雨水和草木就能完全掩蓋人跡。
楊植還想繼續在南昌停留,姚淶受不了,對楊植道︰“不要因為興趣愛好而耽擱公事!我們離京已經超過一個月,也不知道廣西打得怎麼樣了,請元旦前務必到達梧州府。”
楊植道歉後,幾人不再乘船逆贛江而上,而是沿途征馬車從南昌經吉安來到贛州府,楊植高風亮節地過龍南縣家門而不入,從贛州府西南穿越大庾嶺經韶關直奔兩廣總督府駐地梧州府。姚淶見楊植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的作風,大為感動。
此時兩廣除了水陸樞紐城市,大部分地區尚未改土歸流,出了城市不遠就是羅人、瑤人、僮人等當地土人部落。哪怕在珠三角中心的廣州府順德縣,前內閣次輔梁儲的兒子為爭地都可以召集瑤人把對手的家族上百人屠殺一空。
一行人在官道上小心翼翼,張弓搭箭,只在驛站和有鋪兵處的地方停留歇息。終于在元旦前趕到了廣西梧州府。
姚鏌早已得到朝廷快馬通知,知道理藩院前來兩廣辦理夷務,他公事公辦驗完楊植姚淶的文憑,與理藩員外郎張岳把楊姚二人迎入總督府。
“你們來得正好!”姚總督眼楮充滿了血絲,聲音沙啞道︰“岑猛已經死了,但田州之亂更大了!”
原來姚鏌于六月份調集湖南的苗兵、廣西土司兵、廣西官軍號稱十萬兵分五路對田州岑猛集團發起進攻,岑猛撐了一陣後便兵敗如山倒,逃往歸順州的岳父岑璋處,意圖從歸順州進入到安南躲避。但理藩院員外郎張岳早已要求岑猛的親戚站隊,于是在六月底,岑璋毒死岑猛,砍了岑猛的腦袋獻給姚鏌。
明軍在經歷了楊士奇軍改、于謙軍改後,已經喪失大兵團作戰能力,一名武將最多帶一營兵,需要兵部授權其指揮其他武將,或以文官為帥統籌協調。此役的官兵來源復雜,不少將領出工不出力,坐視岑猛集團的首領們逃出包圍,一仗下來只斬首四千八百。
直到九月份姚鏌親自來到田州府坐鎮指揮,追剿岑猛集團的漏網之魚。一個月後,下面將領紛紛報來擒獲、斬殺大部分岑猛集團首領的捷報。
姚鏌得到岑猛的人頭,又見官兵在廣西大山里打了三個月,疲憊不堪,便上報朝廷大捷,凱旋回梧州,只留下一萬軍兵分駐田州府各地。
不料到了十一月份,田州另一土司盧甦不願改土歸流,他偽造印信,四處散布“岑猛沒死,已從安南莫登庸借得二十萬大軍,即將反攻田州”的謠言,率兵進攻田州城。
田州城里只有少許官兵,盧甦又在田州城里埋伏內應,內外夾擊重創官兵,在十一月二十八日佔領了田州府。
十二月,田州得而復失的消息報到朝廷,朝廷震怒。姚鏌顯然操作失誤,先是優柔寡斷久不用兵,一旦用兵又以為殺了岑猛就算平定叛亂,輕易相信其他士司的忠誠,導致喪師失地。
湖南道御史建議再次征調湘西永順、保靖的土司苗兵去平田思之亂,但湘西苗兵被征過多次,犧牲頗大,嘉靖否了這個建議。小朝會上,羅欽順建議說既然理藩院領導人去了廣西,等楊植關于廣西的報告來了再做決定。
廣西因為改土歸流,除了桂南的田思之亂,同時還有中東部的大藤峽之亂和中北部的八寨之亂,廣西各地土司兵差不多被征光了去平叛,姚鏌手上無兵可用,一籌莫展。
“廣西這個省復雜得很,有的土司心慕王化,願意改土歸流;有的土司听調不听宣,朝廷調他打仗可以,但動他的地盤就不行。”姚鏌嘆道︰“老夫來廣西一年,犯了許多錯!朝廷已經不讓我主持廣西軍務,我年前要離開梧州去廣州。”
朝廷肯定要換帥、再調兵平田思之亂的,楊植安慰道︰“理藩院辦理夷務,來了就要干活。姚總督可先穩住局面。我們下車伊始不了解情況,總得先調查研究一番,再開始做事。”
回到官驛,理藩院自然要開一個內部會議。听員外郎張岳匯報了田州之役過程,楊植問道︰“那些土司的訴求是什麼?他們反復無常總得有個理由吧!”
張岳憤然道︰“岑猛、盧甦這些土司,幾百年當土皇帝當慣了,抗拒朝廷改土歸流!
他們居然拿出《論語》,說孔聖人的理念是興滅國繼絕世,讓中華大地恢復夏朝時期,天子下面的數千諸侯國,而不是秦制郡縣大一統!
他們振振有詞雲︰按孔聖人的教導,連被朝廷取消的土司邦國都要復闢,更不能改土歸流!因此他們土司才是堅守儒家正統,我們反而是打著孔旗反孔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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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植姚淶听了忍俊不禁,噴出一口茶水。姚淶笑過後陰陽怪氣道︰“未料蠻夷亦會禽獸變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看他們可以再寫一部《大義覺迷錄》!”
楊植 道︰“改土歸流兩千載,焉知四百年後,我們的不肖子孫會不會反大一統而改流歸土呢?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先摸摸盧元等土司的底,掌握第一手資料!
維喬兄,你去田州城走一趟!”
張岳抗拒道︰“岑猛等人頂天了只是一個土司知州,冊封他們都是行人才去的,我不做行人很久了,我現在是員外郎!”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維喬兄,听我來給你做一下職業規劃︰你要多跟廣西土司打交道,未來幾十年你就在兩廣、貴州、湖南搞改土歸流。
不要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我們一起扛過槍,一起渡過江,與徐天賜並稱金陵三駿!兄弟我是全心全意為你著想。
你立了這個功,來年可以升禮部理藩院郎中,再升上去任廣東提學,到貴州再升按察使,在貴州打上幾仗後到湖南任一個巡撫,再打幾仗升兩廣總督徹底平定兩廣,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最後升兵部尚書加封三孤,江湖人稱張少保!”
听到如此光宗耀祖的遠大前程,張岳擦擦口水,問道︰“當真?”
楊植回道︰“當真!”
張岳又問道︰“果然?”
楊植斬釘截鐵道︰“果然!”
張岳相信了楊植,慨然道︰“好!你是領導,你說了算!說吧,需要我做什麼?”
次日田州府西北的道路上,來了一名年輕的大明官員,他身後只帶了兩名錦衣衛一名通事。
“開寨門,去叫盧甦前來迎接,理藩院官員前來巡視!”
盧甦從未想過有朝廷官員敢孤身深入田州,他連忙打開寨門,見過官員的文憑敕書後,原來是專管兩廣夷務的員外郎張岳。盧甦行過禮後把張岳迎進田州城府衙。
這種邊陲土司城的級別略高于縣,屬于第三檔次的州,岑猛的官職為知州,低于知府。廣西的石灰岩上也長不了參天大樹,州城很小,比不上內地一個中等縣城,田州城牆又低又矮,更不是如內地城牆由夯土青磚築成,幾無防御能力。唯一可峙的就是州城邊上的右江。
張岳從田州路口的關隘一路來到州城,看過沿途的城寨後大模大樣進州衙門在主位坐下,問道︰“盧甦,你降而復叛,其中必有內情,本官想听听你的訴求!”
土司們平日去見正經朝廷命官時,那些官員個個傲慢得很,眼皮都不夾土司們一下。盧甦沒想到這位年輕的員外郎是這個做派,一時間趕緊先請張岳喝口茶,趁著這功夫在心中組織語言,打好腹稿。
斟酌好後,盧甦正要開口,卻見員外郎淡淡道︰“你先不要說,你去把思恩的王受叫過來,你們兩人商量過後再向本官匯報!今晚我就在這里住下,。”
盧甦一時氣短,答應一聲。張岳又道︰“你頭前領路,本官要巡視州城。”
次日思恩州的王受與田州的盧甦一起在府衙後院候著,見張岳神清氣爽地從臥室里出來,盧元、王受連忙上前問候。
王受自我介紹後,幾人向飯堂走去,盧甦道︰“昨晚送來暖床的兩名女子,可合貴人心意?”
張岳沉吟一下道︰“本官孤身宦游在外,身邊缺兩名服侍之人,我把她們帶走,你覺得怎麼樣?”
盧甦眼珠轉了轉,急忙道︰“這兩名女子粗陋不堪。下官的妹妹貌如天仙,山歌唱得極好,十里八鄉有名,願意自薦枕席!”
張岳見盧甦上道,便說道︰“這倒是極好的!眼看元旦到來,盧大人、王大人跟本官回梧州過新年如何?”
盧甦王受嚇一跳,兩人面面相覷,張岳笑著說︰“你們也是大明官員,怎麼不敢去見總督?你們說岑猛沒有死,我今天就帶你們去看岑猛的腦袋!
放心,朝廷是來解決叛亂的,只要你們不叛亂,就沒有問題。
理藩院的一把手、三把手,正途兩榜進士一甲,一個榜眼一個狀元,還會出爾反爾不成?”
王受道︰“人家說越是進士老爺心越狠,殺人不眨眼;文章越是寫得花里胡哨的人越會說謊騙人。昔年橫行湘贛粵桂閩的池仲容就是上了進士老爺的當自投羅網!”
張岳呸一聲道︰“你們是大明官員,怎麼自甘墮落跟山賊相比?
那好,本官留在田州,你們兩個去梧州,如何?你們商量一下,我先吃個早點。”
最終盧甦王受兩人跟著張岳來到梧州見到了岑猛的首級,這才死心。此時姚鏌順西江而下離開了廣西,梧州城里做主的,只有朝廷來的理藩院的三位官員。
盧甦、王受的土官之職並非是指揮使、千戶一類的武官,而是同知、推官這種文職地方官,兩人沒有行跪禮,在三位進士老爺面前有張椅子可坐。
田州思恩兩州原來是設土官管理,一向太平,听從朝廷調兵出征。但近二十年前,岑猛的大哥因討厭父親溺愛岑猛,便把父親殺了。岑猛自然替父報仇,打殺了大哥,從此田州思恩亂成一窩粥,岑氏親戚之間率土兵互相屠寨,朝廷受不了,便在正德末年決定把岑猛等人轉授武官,並向兩州派駐流官以恢復兩州秩序。岑猛不想放棄土皇帝的地位,這才有朝廷派姚鏌來平田州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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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岑猛的首級就裝在盒子里,盧甦對楊植道︰“掌院學士,既然岑知州已死,下官與王受商量過了,願意歸降朝廷!
為表誠意,我們可以反戈一擊,替朝廷剿滅田州、思恩的其他土司勢力將功贖罪,還兩州朗朗乾坤,將兩州建設成為王道樂土!”
原時空中,桂萼在年後舉薦王陽明來平田思之亂。王陽明調江西、湖南的畬兵、苗兵和官軍來田州後,立刻接受了盧甦、王受的投誠,並聯合盧甦、王受的土兵連滅八寨,將與盧王二人不和的幾個部落共二萬五千多男女老幼屠殺一空。
為恢復兩州秩序,王陽明把田州思恩改流歸土,讓盧王二人為州官。王陽明快刀斬亂麻地平定田思之亂,成就了他的最後一次赫赫軍功。
在廣西期間,因受了廣西瘴癘之氣,王陽明已經生了毒瘡,平亂之後王陽明立刻返回故土,全身潰爛而亡。
從那以後,盧甦在兩州橫行霸道一手遮天,連朝廷任命的土官上司都敢殺,朝廷對此不聞不問,于是兩江土官咸拊膺嘆曰︰“殺人不抵,弒主無刑,吾輩手足腎腸皆懸僕妾矣!”
直到嘉靖十七年,張岳征調盧甦去平定持續幾十年的大藤峽之亂,盧甦出工不出力,縱賊逃逸,監軍太監想做掉盧甦,卻被盧甦逃走。
想到此處,楊植笑著說︰“茲體事大,不是一時半會能商量出結果的,我們還需從長計議!
兩位先不急,元旦不談公事,先在梧州度假再說。”
盧甦王受兩人歇下不提,姚淶對楊植道︰“邊事夷務還是要謹慎!莫失了朝廷臉面,使聖上震怒。”
楊植回道︰“如果不是為了征安南,我哪會對廣西這麼上心!你放心,聖上不會拿廣西邊事做文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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