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年的正月假期很快過去了。理藩院正式開張掛牌,衙門設在東安門邊的四夷館,與東廠比鄰而居。
楊一清在正德時期入過閣,按常理他起復後應該為次輔的。但是陝西那邊不斷催促,說有傳聞胡虜將大舉南下牧馬,請楊一清盡快前往陝甘寧主持大局。
“你在大同任過兩次巡撫,對邊事有什麼看法?”
“前輩,我個人認為,今後邊軍還是不要去燒荒、不要去韃子那里趕馬搗巢為好。”
前往大同的路上,楊一清與楊植並肩而騎,兩人互相交流著對邊關的看法。听到楊植這麼說,楊一清沉思良久道︰“可否詳細說說?”
“邊軍將領年年帶家丁出塞燒荒,趕馬搗巢,功勞賞賜是將領的,搶來的牲畜也是將領的,對普通士兵沒有一絲好處;
我在大同的互市上問過一些韃子的底層,對韃子來說,被燒荒趕馬傷害不到韃酋,韃酋對底層韃子的征收一絲不減。那麼底層韃子被明軍搶走牲畜,只剩爛命一條,不如跟著韃酋搶一把,死就死了,指不定死前還能吃頓飽飯。
所以,邊將年年燒荒,出塞搶劫韃子的牛馬,反而會讓韃子的底層鐵了心來中原搶劫。”
楊一清點點頭。楊植說的話,在英宗時期就有大臣提出過,當時朝廷的解決辦法是封邊區部落的酋長為百戶、千戶、指揮使等官,允許酋長前來朝貢。
“但是封貢也不是好辦法,韃酋進貢獲得市賞,都是綢緞,其利多歸于酋長;而搶劫之利是部落得益,所以最後韃子們還是要來搶劫的。
也就是說,明軍燒荒趕馬搗巢,培養的是我們這邊的上層利益集團;韃子求明軍不要燒荒趕馬,請朝廷封貢互市,培養的是韃子那邊的上層利益集團,兩邊的底層都得不到好處,都成了光腳不怕穿鞋的。”
楊一清深有同感,道︰“確實如此。當年老夫第一次總制三邊時,提出茶馬貿易,就是看到這個弊病。只是後面老夫離開三邊,終究沒有形成明確的思路。”
“前輩,不急的,胡虜為中原患,不過苟圖衣食而已。沒有中原的雜糧布帛,他們沒辦法生存。時間在我們這邊,總能找到辦法的。”
一行人很快來到大同,這次跟著來大同的還有一名清軍御史,要重新核定大同的軍屯。
楊一清等人在大同察院坐定,听大同巡撫蕭鳴鳳匯報工作︰“大同士紳及不少軍官被滅門,他們所佔土地現在都是無主之地。本院將軍屯之地還給軍戶,無主的士紳之地租給東南的山西鹽商,恢復開中法。這是本院這幾個月清點的耕地圖冊,請御史審核。”
大明王朝的任何工作都做得非常細致。再小的一塊耕地都畫了形狀,注明了耕地等級、年產量、面積、田主、地點、東南西北的方位,在戶部或兵部的檔案里清清楚楚。但是這麼細致的檔案只在極其的特殊情況下才有參考價值。
現在就是特殊情況,清軍御史接過賬冊,十幾名府、縣、都司的相關官吏點頭哈腰,引導清軍御史前去清點土地。
楊一清知道蕭鳴鳳是楊植舉薦的,正在在大同試點恢復開中法,便沒有過問屯田的事︰“听說大同兵變的首領和不少士兵,都跑韃子那里去了?”
“好叫相公得知,那郭巴子等三名首領,西渡黃河跑到陝北,跟著白蓮教首領李福達從府谷又穿過黃河去了塞外。
另外第三次大同兵變,吉囊率兵接應叛軍,接走數百人。現在跑出去的亂兵都在板升城。”
楊一清苦笑了一下︰“胡漢兩邊都是這樣。咱們這邊活不下去的人跑韃子那里去,韃子給他們地,給他們奴隸,讓他們種地。現在遼東的女直、草原上的韃子、哈密的回賊、海西的西虜都在招徠漢民種地。
韃子那邊的活不下去的人跑咱們這邊,給將官士紳當親軍當家丁賣命,又忠誠又便宜又好用。遼東將官的親兵是女直人朝鮮人,東南將官的家丁是倭人,西北將官的侍衛是韃子回賊,西南將官的護衛是山蠻。
兩邊的苦哈哈只要膽子大,跑到對面都能過上好日子,你說這是什麼事!”
楊植沉吟一下回道︰“其實這個事對大明不利。蠻夷跑過來的只能賣自己的爛命,只對將官有益;而我們這邊跑出去的可以教蠻夷匠作、農耕、用兵,對他們整體有益。只恐華夏復晉、宋以夷代夏之故事。”
楊一清嘆口氣道︰“楊掌院、姚侍講,你們都是三鼎甲,大明最聰明的人,這次跟老夫到西北,看看有什麼辦法!”
因陝甘寧催得緊,楊一清並未在大同多停留,次日即帶隊西渡黃河來到延綏鎮。
延綏鎮總部設在榆林,楊一清掛兵部尚書和左都御史餃總制陝甘寧三邊,到了這里才是真正屬于楊一清的轄區。
楊一清一到榆林就召見延綏鎮將領開會,楊植則前往府谷拜見王瓊。
“三年前若無晉溪公,晚輩可能被楊廷和安上江彬余孽罪名打入大牢削去功名,請受小子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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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植恭恭敬敬地把王瓊扶到椅子上,給王瓊磕了三個頭。
王瓊當年舉薦王陽明、喬宇,順帶救了楊植,沒想到楊植居然考中榜眼,立下軍功。
他扶起楊植道︰“往事不堪回首,但失敗了就要認。老夫雖然被追奪出身以來文字削去官身,好歹算留了一條命。大行武宗皇帝的手下,哪個不是身死名隕,世世代代不得翻身!”
楊植給王瓊倒了一杯茶,安慰道︰“晉溪公在綏德衛留著有為之身,必有東山再起之日!”
王瓊嘆口氣道︰“老夫已經六十五歲,還能有什麼想頭?老死陝北也好,尸骨一過黃河就到了太原,省得家人麻煩!”
楊植連忙岔開話題道︰“前輩可以講一下當年怎麼回事麼?你怎麼會被被朝臣痛恨到廷議處死?”
王瓊沉默半晌,道︰“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老夫在陝北想了三年多才想明白。其實根子自黃巢變亂就埋下來的,大明自于少保執政後,天下權勢已經轉移,誰擋誰死!”
楊植從來沒有想過這麼深遠的事,聞言精神一振,道︰“晉溪公!晚輩甫入仕途,可否指點晚輩一二?”
“黃巢之前,是皇帝與士族共天下,官員皆從士族選拔。那唐朝每每五、六名士族同朝為相,文武皆有,互相制約!像我山西裴家,每代都出幾個公卿!
那黃巢盡殺士族後,至五代十國,已是兵強馬壯者為天子,武夫當國戰亂不休,他們又殺了一輪士族,至宋時已無士族平民之分,于是宋朝只能以科舉選拔官員,所謂的宰相必用讀書人,不再有武人為相。
華夏至宋朝,權力格局完全一變!之前的朝廷猶如合伙商社,皇家為天下之大股東,士族為中小股東入朝當官,與皇家共治天下。自宋朝始,皇家為天下唯一股東,官員皆是商社的管家與領班!
我皇明太祖分封子孫于邊荒之地拱衛中原,又許以武勛與國同庥,不過是想恢復漢唐權力格局,以武勛為小股東,以文官為管家領班!
不料建文在文官唆使下削藩,逼反太宗。太宗在武勛、太監的幫助下靖難登極,為防有藩王再行反叛,太宗盡削藩王兵權、政權,使天家之股份完全歸于嫡系。
土木堡之變後,天家與武勛的軍權盡失,天家更是喪失人事權、政權,這些權力盡歸文官所有。
那喬白岩對兩朝天子忠心耿耿,但是只要今聖想要人事權,連喬白岩都忍不了,何況其他人!
老夫幫武宗掌握軍權,怎麼能不被朝臣處死,以儆效尤?即使喬白岩在廷議現場,也會同意處死老夫的!”
楊植低頭想了很久,問道︰“晉溪公,自太宗之後的皇權日漸失落,只有武宗不能忍,那為什麼其他的天子能忍?”
王瓊喝口茶,笑著說︰“自古得國之正,無過于本朝。大明天子從來不防著朝臣!
何況朝臣都要靠科舉選拔,以功勞升級,靠多數以上的二、三品文官及科道廷推才能升到四品以上,大政也要靠朝臣廷議才能通過,沒有造反的可能性。所以天子即使沒有權勢,也樂得這樣。”
楊植想到前世爭議不休的一些熱點,低聲問道︰“前輩,大行武宗皇帝,會不會是被暗害的?”
王瓊呆了一呆,突然哭起來了,老淚縱橫︰“老夫不知道武宗皇帝怎麼突然賓天的,但肯定與楊廷和與張永太監脫不了干系,朝臣亦是默許的!
大行皇帝賓天那日下午,楊廷和在左順門前宣讀遺詔,公然說武宗駕崩之時身邊只有兩名太監,群臣無一感到意外,默然接受!
武宗駕崩疑點重重,想令其速死的人非常多!最後走得如此冷清淒涼,連鄉下農夫都不如!”
說到此處,王瓊雙眼通紅,咬牙切齒,一字一頓說道︰“武宗如果一直在陝北或大同,也許現在還活著!
他們都該死!他們都是弒君同謀!”
楊植見王瓊情緒激動,連忙輕輕撫摸王瓊背部替王瓊順氣,口中勸道︰“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晉溪公!向前看,好好活著!”
王瓊待氣息平復,換個話題又道︰“老夫這次被充軍打回底層,這才知道底層軍民是如何生活的!
依老夫之見,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朝臣、武勛、藩王都沒有造反的可能性,大明未來指不定……”
“哦?王老前輩,小子願聞其詳!”
王瓊嘆口氣道︰“武宗皇帝在位時,大明處處點火,村村冒煙,各省都有穿州過府攻城奪邑的賊寇。武宗好不容易文武並舉,又減稅又用兵又賑災,這才壓了下去。
西北猶為艱苦,簡直就是干柴只待烈火!前兩個月,有一白蓮教教首公然聚眾,自稱彌勒轉世,得到天啟殺盡世上不平,將在人間建立太平天國,他帶著一干教眾穿過黃河去韃子那里了!”
“啊?”楊植沒想到李福達有如此大能,不由得問道︰“他們怎麼穿過黃河的?”
王瓊臉上現出不可思議的神色︰“雖說我們孔門子弟不語怪力亂神,但是老夫親眼所見,那白蓮教教首有莫大法力,竟然一夜之間讓黃河上凍,他帶著教眾走過去,在場軍官根本不敢阻攔!”
楊植吃驚不小。果然能成事的人,運氣與能力缺一不可!
兩人正說著,有人給王瓊送臘雞臘肉和酒來了。原來是東南鹽商會長的親戚,每個月會給王瓊送些酒肉及銀錢。
王瓊干脆留下楊植吃飯,王瓊看著楊植大口大口吃著雜糧餅喝著小米粥,也是非常驚訝,不由得說道︰“你有點像那個白蓮教首!”
楊植吃了一驚,想了一下回道︰“其實大部分人,自生下來到長大後,就接受了自小到大的規則,在別人畫定的框架內思考問題,順著別人給定的路線解決問題,認為理所當然,過去、現在、直到未來永遠是這樣的框架。但是總有人會不接受的,會問一句︰從來如此,便對麼?”
兩人吃過後,又說了很久,直至深夜才抵足而眠。
次日黎明,楊植留下見面禮辭別王瓊,回到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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