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欽順突然被任命為吏部天官,心里還小小地得意了幾天。上任後隨即就是召開局委擴大會,七卿和六部侍郎、御史們廷推各個官位人選,順便討論廖紀的去向。
按官場潛規則,廷議、廷推都是由吏部尚書主持。羅欽順志得意滿,有生之年第一次在人群中央,感受那萬丈的榮光。
這期間朝廷不斷對宸濠余孽進行清洗,高官調動頻繁。聖天子把南京吏部尚書劉春調到翰林院任掌院學士兼禮部尚書,所以羅欽順三下五除二,不容置疑地提議把廖紀調往南京任南京吏部尚書,並提出了其他官員的調動方案。
眾人包括廖紀均無異議,這是羅欽順自考上探花以來第一次拍板作主,且非常順利,無人作梗。
看到廖紀灰暗的臉色,羅欽順心中冷笑︰廖紀,你僅比我高一屆入仕而已!我是探花翰林出身,你怎麼跟我比?
再說了,你把五千字的《大學》《中庸》研究出花來又有何用?這兩本書,連我的孽徒都說是所謂的心靈雞湯,童生的入門讀物!
我是憑學術地位當上吏部尚書的!
俗話說︰“一入翰林,終身翰林”,翰林是大明王朝逼格的頂端,只要是翰林院出身的人,不管後面如何,都是終身以翰林為榮。
羅欽順當上吏部尚書後,馬上就是正德十五年元旦。按翰林潛規則,他沒有參加吏部的年會,而是去翰林院跟新老翰林聯歡。
進了翰林院,所有人身份平等放開了玩。賦詩、猜謎、唱歌、跳舞的分成一個個小圈子。
羅欽順和楊廷和、毛紀、劉春等功成名就、輩份較高的前輩一起歡聲笑語,這時一位同年過來敬酒,對羅欽順說︰“羅呆子,羨慕你收了一個好弟子!”
這是什麼話?那個小三元孽徒如果在吉安府,這輩子都別想考上秀才,縣試都過不去!
我憑出身資歷、學術地位當上吏部尚書,他死皮賴臉粘上我,蹭我翰林的聲望!
這種弟子你想要,我讓給你!
馬上楊廷和等人道出實情︰聖上覺得你那弟子敘功太低,所以提拔了你!
一瞬間,羅老翰林頓覺西域進貢的葡萄酒索然無味。
我的吏部尚書,居然是靠李廷相提示,蹭了孽徒的軍功才當上的?
難道今後我入閣真的要靠他考上進士?很別扭呀!他那個八股文水平,我心里沒點數嗎?
不過羅欽順老翰林是可造之材,終于在新年封衙休息期間完成了心理建設。
三月份,羅天官又因為日本乞師事件第二次主持廷議。
廷議照例在東朝房舉行,這次是宮中外朝一起開會,又稱中外集議或內外集議,所以楊廷和毛紀兩位大學士也在場,他們閉目養神,等別人先發言,逼氣十足。
羅天官見人來得差不多了,站出來以主持人的身份咳嗽一聲︰“今日廷議主題是日本之征,大家暢所欲言!”
話音剛落,眾人的眼楮一齊向前戶部尚書,現在的本兵大人王瓊看去。
王瓊年過六十,正是姜桂之性,到老愈辣。他當仁不讓地站出來,大聲說︰“本兵認為,征日本不可行!
我話講完了,誰贊成,誰反對?”
南京朝廷的廷議,也是照例在南京紫禁城的東朝房。
南京六部侍郎及南京都察院的僉都御史以上級別的官員魚貫而入左順門,穿過長廊,陸續進入東朝房。
就在約有一半官員已進入東朝房,另有一半官員將進未進之時,廊房外突然有人沖過來,同時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與會者都是進士,不少人有武功在身,熟讀兵法且上陣打過仗,听到動靜都下意識跳起來。
紫禁城內,居然有人熟悉戰陣,懂得“渡河未濟,擊其中流”?若是有人在東朝房設伏,眾老爺非得大敗而逃!
老爺們定楮細看,卻見來人腦袋上頭皮剃光了一半,身上穿著老萊娛親似的衣服,手上抱著一個嬰兒,哭哭啼啼撲過來往院子里一跪,口中大喊︰“救救孩子!”
這是幾個意思?眾人看模樣,猜到是日本使臣,當即一名御史大喝︰“來者莫非宋素卿?這是朝議之地,誰放你進來的?”
南京禮部尚書邵寶從東朝房里走出來,坦然說道︰“是我帶他進來的!”
見眾人大惑不解,邵寶解釋道︰“宋使臣對我陳情,說大明官員對日本人民的痛苦無法感同身受,希望親自前來現身說法,以打動各位!
我想想也有道理,畢竟大家對日本不了解,他就是第一手資料!”
眾人面面相覷,又問邵寶道︰“那他抱個孩子又是為何?”
邵寶說道︰“宋使臣說是效仿西洋番人智慧,抱個孩子可以戳中各位心靈中最軟弱的部分!
他還說如果孩子不能打動你們,下次就牽條小狗狗來!”
官老爺中有當過親民官的,熟悉刁民賣慘的套路,但倭人賣慘手法聞所未聞,難道我們文明社會對人越了解,就越喜歡狗?
廖紀身為南京吏部尚書,是南京廷議當仁不讓的主持人。他在東朝房里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不爽︰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主持廷議,邵寶真是節外生枝,居然搶我的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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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邵寶資歷遠高于廖紀,年高德劭,廖天官不好發作,啟步來到東朝房門口,召喚道︰“大家快點進屋,我們議我們的,讓宋使臣在院子里等候!”
這話沒毛病。東朝房外眾人不再理會宋素卿,進入屋子里。
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喬宇喬白岩職位最高,理所當然地最後一個走進來。他進屋後習慣性環顧四周,掃視一圈。
是我年齡大眼花了?怎麼他也在這里?
在眾人迷惑的眼神中,喬宇分開幾名官員,來到牆角,指著牆邊一個人喝道︰“你小子怎麼也在這里?誰讓你進來的?”
只見牆邊的一名錦衣衛小校拱手回稟道︰“喬本兵!工作時,應該稱呼職務!”
喬宇驚訝地問︰“楊總旗是听記來了?”
東廠、錦衣衛的主要職責就是監控百官,各個中樞機關的衙門都有廠衛公開坐探,有異常情況就報給皇上。廷議、廷推時,廠衛慣例會派人在角落听記,但是廠衛不能發聲不能干擾官吏工作。
楊植解釋道︰“喬本兵知道我。我是歸南京錦衣衛管的,因為是秀才,被臨時從國子監調來听記。”
喬宇哼一聲,看看另外幾名錦衣衛小軍官,不再理會楊植,回到人群中。
眾人看得津津有味,想不到喬本兵在東朝房能遇到不速之客,還是一位故人。
在場有南京吏部的官員說道︰“這位小友,就是羅翰林的弟子楊植楊樹人,江北五府小三元。”隨後就開始講楊植三次來南京吏部“程門立雪”,羅翰林在同僚逼迫下終于收下弟子的故事。
眾官老爺恍然大悟︰就是他把羅呆子抬上去的!不由得多看了楊植幾眼。
楊植拱手作了一個羅圈揖,口中道︰“晚生第一次听記,沒有經驗,請前輩們多多擔待!前輩們說你們的,當我們不存在!”
一口一個前輩、晚生!你工作時難道不應該自稱標下或下官嗎?
踏馬的,我人生第一次高光時刻,怎麼就那麼多ど蛾子!
廖紀肺都氣炸了,兩位尚書的資歷功勞都高過自己,又不好訓斥。
見人差不多了,廖紀站出來,咳嗽一聲道︰“今日廷議主題是日本之征,大家暢所欲言!”
眾人眼楮都看向喬本兵。卻見喬宇謙虛地說道︰“我想先听听大家的意見。我怕我先說,大家附和我!”
理是這個理,畢竟南京六部中除了南京兵部外,別的都是吃閑飯的,人財軍政樣樣不管。只要喬本兵開口,就是一錘定音。
按照廷議潛規則,尚書一級的大佬不會先把話說開,而是讓手下小弟先出頭。于是一名御史站出來說︰“我皇明天朝上國,撫育萬方,豈可不對日本施于援手乎!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所以助人為快樂之本,幫助他人,成全自己!”
南京工部一位侍郎立刻反駁說︰“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近前淮揚災民之憂,你看不見嗎?”
既然日本使臣開了口,拒絕就是政治不正確,大明王朝臉面無光。
一個個打手先後出場,反方的意思大體如下︰目前不宜動刀兵,拖個三五年再說,日本就消停了。
不料正方更政治正確,一名侍郎出列說︰“孔子曰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孟子曰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日本的孩子們在戰火之中,我們能救一個是一個!”
楊植看得津津有味,他頭一次見識大明的局委員擴大會議,心想這些官老爺不少是當過地方親民官和帶兵打過仗的,實操經驗豐富,不至于只是辯經吧!
果然,打手們辯完經,大佬出場說干貨了。
南京戶部尚書鄧璋有理有據︰“據去過日本的人說,倭島不用錢,不畜雞豚,不通貨,不食肉。天兵勞師遠征,上了倭島銀錢不用,無糧無肉,半個月就會餓死,打什麼仗!”
南京禮部尚書邵寶認為︰“既然日本乞王師,就有為王師籌糧義務,吃眼前虧享長遠福!苦一苦日本老百姓,罵名由明軍來承擔!反正我大明武夫已經臭名遠揚,我就不信明軍征日本還能比征安南時殘暴!”
廖紀身為會議主持人,一直在控場掌握辯論節奏,並沒有參與討論。他是南京吏部尚書,上任後先調了南京各部門高官的檔案看,對這些人的來歷頗為熟悉。
議著議著,廖紀漸漸發現一個華點︰表面上是說以拖待變,實際上就是不支持出師的鄧璋等人,籍貫都是北直隸、山西、河南的;而明確說要援日的邵寶等人,都是來自南直隸的常州、甦州、松江。
至于四川、湖廣籍官員比較少,形不成有效發言,只是左右拱火,起哄架秧子。
大明的朝士以江西籍官員居多,江西籍官員沒有表態。
而福建、廣東籍官員,勢單力薄,純純看熱鬧。
這是什麼情況?南京朝廷的官員已經進化到按地域結黨了?比北京中樞先行一步呀!
難怪大家說南方是開放的排頭兵,事事敢為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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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為什麼南直籍官員對征倭如此熱衷?很費解呀!
就在辯論白熱化時,東朝房外傳來一陣小孩的啼哭聲,眾人收聲愕然向戶外望去,只見從窗戶上探出一個發型奇特的腦袋,辨識度很高,不是日本朝天使宋素卿是誰?
宋素卿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攀住窗欞,對著屋里官老爺們大喊︰“在此時,大人們討論的每一刻鐘,就有一百個日本小孩在戰火中失去生命!天朝上國的君子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廖紀大怒,指著楊植喝道︰“錦衣衛干什麼吃的?你們除了听記,也要維持會場秩序!北京那麼多次廷議哪有這種狀況!你們南京錦衣衛平時無所事事,這點業務都辦不熟練!”
楊植似乎非常慚愧,走過去對宋素卿大喝一聲︰“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你的道德綁架手法非常拙劣,甚為可笑!日本國一貧如洗,你們活著與死去毫無區別,不如早死早超生,下輩子投胎我大明!”
宋素卿卻是大呼冤枉︰“我國並非一貧如洗!日本多金銀,不勞天兵自帶干糧!我們可以從天朝買糧供應天兵!”
咦?這個路子好像有可行性,是花錢乞師的另一種說法?一時間屋內眾人心中開始另一種推演,連喬宇都睜開眼楮,打量楊植與宋素卿。
廖紀更是憤怒︰敢情剛才的討論都讓日本使臣听到了!豈不是復前宋舊事,宋欽宗早上朝會,汴京城中午就議論紛紛,城外金兵下午就知曉!
這大明王朝的保密工作一塌糊涂,吃棗藥丸!
廖紀怒發沖冠,不再給邵寶面子。他對屋內錦衣衛斥道︰“令爾等將日本使臣拖出東便門!否則拿你們是問!”
兩名錦衣衛懶洋洋地走出東朝房,把宋素卿拖出大院。
好好的一個廷議,流程走得亂哄哄的!大明廷議中打架、相罵並不少見,都是圍繞主題來的。像今日這樣,四處橫生枝節的是第一次。
自太宗文皇帝遷都北京後,這南京朝廷真不堪入目,簡直就是草台班子!
干啥啥不行,內斗第一名!早晚我大明王朝要死在南京朝廷這個草台班子手上!
再不散會,皇宮侍衛要來趕人了。廖紀看看更漏,轉向喬宇道︰“時間差不多了,本兵有什麼要說的嗎?”
喬宇猶豫了一下,說道︰“本來我是反對的,但是此時又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反正不急于一時,下次廷議再說!”
踏馬的南京朝廷就沒有一個省心的!
眾人都看向廖紀。廖南京吏部尚書掃描眾官,旗幟鮮明說道︰“我反對征倭!
今年二月會試已過,數百名中試舉子目前滯留北京,翹首企盼聖天子殿試!
天大地大,為國掄才最大!豈可為日本這點破事耽擱士子前途!
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
于戲!有國者不可以不慎,闢則為無下戮矣!”
這番話一說出口,果然屋內鴉雀無聲。確實聖上一直沒有北上還都之意,今年的殿試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這要是再搞搞征倭,那些中試舉子怎麼辦?
廖紀洋洋自得道︰“今日廷議到此為止,會議紀要,我自會報告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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