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守備太監丘得公公是正德十二年五月從南京司禮監外派到鳳陽的。
外派太監中,以南京、中都、天壽山三處守備太監最為尊貴。丘公公志得意滿,感覺已經到了人生巔峰!
眼下丘得坐在內宅廳堂上,看著跪在眼前的一老一少。老的是馮指揮使,四時八節的禮數不缺,就是為人木訥,純純八桿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武夫。少的穿著青衫卻沒有方巾,只是一個讀書人而已,而且是錦衣衛余丁中的讀書人。
錦衣衛戶考中進士的並不少見,但鳳陽府願意讀書的軍戶就比較稀罕,丘公公不由得多打量了少年幾眼。
大明優待士子,規定秀才見官不跪。有的官員為示優容,見了童生也不讓對方下跪。丘得出自南京司禮監,一向以儒生自居,他本想賣個人情,可惜楊植連童生都不是。
待兩人落座,馮指揮使介紹說少年是其外孫楊植,現在充任余丁。丘得更加納悶︰老馮這是要給外孫謀個差使?
卻見老馮期期艾艾寒喧幾句,臉憋得通紅,直向少年使眼色。少年倒是落落大方,開口說道︰“公公在上,小子前來,特地給公公送一場大富貴!”
丘得乍听之下,啞然失笑。
我是內書堂畢業的,別以為我不知道甦秦張儀!
這種作派最近才流行于吳中!什麼時候民風樸實剛健的鳳陽府也傳染了這個調調?這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裝逼風格只在江南狂生中才有!
丘得不置可否,靜靜地一抬手︰少年,請開始你的表演。
少年又說道︰“公公可知劉瑾倒台,為什麼宮內沒有被大清洗?”
是呀,為什麼呢?丘得不禁思考起來︰難道是皇上愛玩,離不開正德八虎?
少年沒有給丘得多長的思考時間,卻提出來另一個觀點︰“自仁宗昭皇帝以來,內庫一直兼用不足,大內供應捉襟見肘,而當今聖天子想做的事太多,需要大量錢財。”
“因此,”楊植下結論︰“小子給公公的建議就是︰丘公公應該為天子斂財!”
丘得悚然而驚,拍案而起︰“大膽!你一個小小余丁膽敢窺測聖上!想殺頭不成?”
楊植連忙說︰“公公且息雷霆之怒,這些都是朝廷邸報說的,只須要把言官的上書串起來看!”
丘得深深地盯著這個膽大妄為的少年,站起來走了幾步,稍微平靜心情,說︰“老馮,你這木頭,怎麼會有這種外孫?我皇明言路通暢不假,但也要有底線!你為官多年,要知道輕重,更不可以武人大老粗自居,肆意言辭!”
馮指揮使嚇得屁滾尿流,連連說︰“公公息怒,公公息怒!我這外孫對公公一片赤誠之心!且听他說完!”
丘太監冷哼一聲︰“小子,你這是在玩火!好吧,咱家倒要听听你說些什麼!”
楊植慷慨激昂地說︰“小子我既是為人臣子,又是天子親軍錦衣衛,自當竭誠效忠皇爺,肝腦涂地!皇爺之憂即吾憂,皇爺之慮即吾慮!
公公代天子鎮守中都,位高權重,這正說明丘公公公忠體國,深受皇爺信賴!所以小子我才敢大膽向公公獻言!”
丘得氣息稍平,頗為自得。“咱家能得皇爺欽點鎮守中都,靠的就是忠心。”
楊植一個神轉折︰“但歷來內庫供用,大都來自甦杭織造太監!公公地位雖尊,就沒有一點想法嗎?”
丘公公跟不上楊植的思路,煩躁地說︰“咱家為皇爺鎮守中都,織造太監為皇爺充裕內庫,大家各司其職,都是為聖天子效力而已!你想挑撥是非不成!”
楊植不慌不忙地飲一口茶水,說道︰“如果公公既能守好中都,又能向皇爺晉獻金銀呢?”
丘公公不屑一顧道︰“中都乃皇明龍興之地,百姓是拐彎抹角的皇親國戚,此地又水旱頻繁,誰敢在此斂財?”
楊植卻是笑嘻嘻地說︰“公公,你听說過安利,不,你听說過琉璃嗎?”說著從精美禮盒中拿出一雙琉璃老虎。
“龍興之地竟產石英,向來被忽視!今吾皇有德,丘公公慧眼獨具,化腐朽為神奇,為鳳陽黎民開發一個新產業!
這就是我為公公設計的職業規劃!
一、公公穩定鳳陽軍心,受軍戶擁戴!公公必將以知兵聞名,日後執掌御馬監不在話下!
二、公公在災害頻仍之地以工代賑,鳳陽民眾安居樂業,萬民稱頌!公公必將以治民聞名,日後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理所當然!
三、貨殖之利乃正當生意,不與民爭利,不加稅賦于民眾!將貨殖之利獻給皇爺,正大光明!
下面我來說一下可行性分析!……”
丘公公撫摸沒有胡子的下巴,靜靜地听著少年講解ppt,時不時內行地插上幾句,高屋建瓴地指出︰
衛所上下要堅持穩中求進工作總基調,完整、準確、全面貫徹落實鳳陽軍戶農工並舉兩翼齊飛的戰略擘畫,按照規劃的路線圖、時間表、任務書,全面展開工作計劃。
全體衛所指戰員要責任上肩,指揮到人,積極主動,一鼓作氣,強化工坊督查問責,強化安全巡視巡察,爭分奪秒地爭取偉大勝利,為皇爺和鳳陽人民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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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植希望丘公公為敢闖敢試的人“開綠燈”,為埋頭苦干的人“兜住底”。
丘公公表示︰最艱難的成功,不是超越別人,而是戰勝自己;最可貴的堅持,不是歷經磨難,而是保持初心。
只要楊植能在南京賣出第一批貨,丘公公立馬給楊植一個錦衣衛總旗。
最後,丘公公拍拍楊植的肩膀︰“小楊,你有這份揣摩上意的天賦,不做太監侍奉皇爺可惜了!如果你有心,咱家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楊植打了個冷戰。自己當初從贛南山上下來,幾回回夢里被送進蠶室,一個太監獰笑著一刀切斷自己的塵根!
祖孫二人從丘公公私宅出來,真踏馬的沒有吹牛,這個外孫真的懂太監!
馮指揮使不禁對外孫說︰“我平日看話本小說,書中主角開局就是宗門棄子,先抑後揚,最終一路打怪升級強勢回歸,執掌宗門!你看我們會不會太順利了?”
楊植好奇地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外公憂心忡忡地說道︰“我們武夫無所謂,你是要考舉人進士的,這樣巴結太監會不會名聲不好?知縣、知府老爺會不會為難你?”
楊植笑了笑說︰“當今聖上,不喜歡文官。聖上想做的事,朝堂上的文官老爺一件也不讓聖上做。所以,我要趁著這幾年太監得勢先把功名拿到。”
馮指揮使瞠目結舌。別人考科舉都是十年寒窗,這個便宜外孫竟然想走歪門邪道!
這天楊植像往常一樣又又到社學請假,先視察了工坊。反正他也不動手只動嘴,軍匠們在選址、工藝上還是很專業,畢竟大明軍戶匠戶世代相傳,手藝有保障。第一批貨計劃走鳳陽運河經淮陰轉到徐州、開封試試水。
看看無事,楊植又溜達溜達回縣衙,坐在禮房里陪禮房書吏老秀才下了一盤棋,先贏後輸,一個沒注意被老秀才將軍抽車。
下完棋,楊植泡上一壺茶,有滋有味地看朝廷邸報。
邸報上說兵科都給事中汪玄錫、貴州道御史李閏等共同上書,勸皇上“充擴天理,遏絕人欲,深居九重,恭默思道”。
楊植長嘆一聲,心知正德可能活不長。文官希望正德效仿老爸孝宗敬皇帝,但正德想做太宗文皇帝,兩方已經水火不容了。
正在發呆時,主簿從門外走進來,冷笑著對楊植說︰“你最近很忙很跳脫!”
楊植愕然,主簿又道︰“師爺要見你,去書房吧。”
正如大明大部分的城市布局都一樣,大明所有的官衙,也大都和皇宮大內一樣是三進三出的布局。縣衙門內第一進是六房,對應皇宮第一進是內閣辦公室、六部給事中駐皇宮辦公室;縣衙第二進是辦公大堂和書房,知縣在大堂審案打板子,在書房會客,對應皇宮第二進的各種殿台,縣衙第三進就是知縣後宅宿舍,對應皇帝內宮。
楊植自然不會去衙門後宅,他繞過大堂,默然想像了一下自己坐在大案後灑簽子打板子的英姿,然後走進書房,見夏師爺坐在屋里,臉色不善地等他。
夏師爺是松江人氏,秀才出身,鄉試無望,于是給同鄉的知縣老爺當師爺。
南直隸以科舉地獄聞名,一百個童生才出十幾個秀才,一百個秀才才出四個舉人。在南直隸考舉人,才學重要,但極大的運氣更重要。時下甦州文徵明以才聞名,是一個年近五十的科場老兵,每考必挫,從來沒有中過舉。
夏師爺見楊植進門,轉瞬變了臉,和藹可親地讓楊植落在賓座,吩咐衙役上茶。
衙役一出去,夏師爺也沒有寒暄楊植的學業、書手工作情況,直截了當就問︰“衛所在苗山建工坊,到底怎麼回事?”
這種上位者的語氣讓楊植很不爽,但是面前的人是師爺。
師爺是明清特有的職業。按太祖高皇帝的設想,底下官員最好是多面手兼工作狂,我能做到你們也行!
但是大多數官員實在做不到,不得不聘請師爺處理刑名、錢糧等事務。
官員與師爺的關系並非是雇佣與被雇佣的關系,而是一種平等的主人與賓客的關系。
官員叫師爺為先生,師爺稱官員為東家。師爺對外就是官員的化身,代官員發號施令。
楊植對知縣過問此事早有預計,他不慌不忙地說︰“有勞縣尊過問,衛所軍戶自謀生計爾。”
師爺冷冷地說︰“我隨縣尊上任時,查閱過苗山土地權屬,絕非軍戶所有。”
楊植恭敬地說︰“鳳陽多發洪水,田界地界早已面目全非。經查過清軍廳土地冊和戶房魚鱗冊,前年核定地界時,已將苗山劃給衛所,衛所置換了一塊良田給縣里。”
師爺兩眼噴火,怒道︰“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定是黃書吏與你上下其手,篡改檔案!”
楊植不動聲色道︰“師爺,衛所也置換出一塊良田,公平公正,縣里也沒有吃虧。”
師爺一拍桌子︰“鳳陽的耕地值幾個錢!現下你們在苗山做得如許大事,若衛所獲利豐厚,鳳陽百姓鬧將起來,縣尊如何是好?”
大明不同于其他的朝代,大明朝廷對不以改變體制為目標的民變非常寬容。只要民變是針對特定的官員,朝廷一般都是安撫民眾,然後訓斥、罷免、罰俸、調離、下獄查問涉事官員。
當然民變的組織者,也不會是一般人。亂民狠起來,敢驅逐縣令、毆打巡撫,所以縣尊老爺也怕這個。
師爺見楊植不語,又說道︰“你雖為軍戶,但是也在縣衙做事! 摸摸你的良心想想,縣衙可有對不住你!”
眼見師爺開始道德攻勢,楊植有點遭不住。自己似乎是墮落成一個兩面人了。
楊植想了一下,說道︰“時代變了,師爺!現在要走出‘舒適區’,勇闖‘無人區’;打開思想解放的‘總開關’,吹響奮發作為的‘沖鋒號’!”
師爺皺著眉道︰“說人話!你有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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