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杰人不死心地拿起盤問記錄翻看，卻發現上面記載的內容與婁半城方才交代的如出一轍。
許母見他驀然沉默，也仿佛意識到什麼，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個字。
整個審訊室變得極其安靜，直到婁半城突然笑出了聲。
他笑著笑著，眼眶就紅了︰“民國時期世道紛亂，多少人顛沛流離、食不果腹，可我們婁家始終竭力維系著各家工廠運轉，寧死不將廠子交給國民政府，就是為了讓工人們能有口飯吃！”
眾人的目光都被婁半城給吸引，他繼續說道︰“但公私合營時，我交出去的軋鋼廠、制藥廠等，哪一樣不是按政策折價，勾結偽軍，發戰爭財，這些罪名我婁家不認！”
他的聲音在審訊室里回蕩，就連負責記錄的喬樹添也停下了筆，抬頭看向了婁半城。
許母情緒有些崩潰，捂著臉哭泣︰“先生...我也是...大茂...媽救不了你...”
听著許母顛三倒四的話，婁半城不禁皺了皺眉︰“許大茂怎麼了？”
“他被抓進...”
趙杰人喝止了許母的解釋，攥緊了手中的紙張，走到她面前︰“陶金玲，除了你剛才說的那些，婁家還有啥不對勁兒的地兒嗎？”
許母滿臉淚水，好像沒听見他的話一樣，只是眼神空洞，低聲喃喃著什麼。
趙杰人臉色一沉，剛想把人從椅子上給拽起來，卻被按住了手。
他皺眉看過去，幾乎將不滿寫在了臉上︰“李天佑，你這是干嘛呢？”
李天佑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收回了手臂︰“趙科長，婁家建國前那些事兒，統戰部早就定了性，現如今你可勁兒逼問陶金玲，是不待見統戰部的結論，還是另有啥盤算啊？”
組織科明明負責內部審查，卻打著案件協查的名義，搶活兒搶到了他們刑偵科頭上來，還真當別人是泥捏的不成？
趙杰人還沒開口反駁，就又迎來肖興國一記補刀。
他笑著張開了牛皮袋︰“趙科，說歸說鬧歸鬧，這材料咱先收好了，別回頭讓統戰部挑出錯兒來。”
被下屬和嫌犯看著，兩次三番落了面子的趙杰人都快氣冒煙了。
他將材料甩給肖興國，又狠狠瞪了李天佑一眼，轉過身就想離開。
在短短幾步路程中，冷靜下來的趙杰人也想明白，就許母剛才那狀態根本逼問不出啥，婁半城這條大魚到底還是讓它溜了。
今天這場聯合審訊真是虧到姥姥家，等會兒還得琢磨著怎麼向王處長認錯。
馮森看看刑偵科幾人，又瞧瞧臭著臉的自家科長，思索片刻，也不敢再提傳喚何大清的事兒，直接頭一低，跟著出了審訊室。
在此期間，婁半城也通過許母斷斷續續的低語，大致拼湊出事件的起因。
與其被人踩著上位，還不如讓婁家的家產成為婁家人的庇佑，他下定了決心︰“幾位同志，婁家剩下的產業，我想捐給國家。”
話音剛落，李天佑幾人都面面相覷起來。
趙杰人逼迫半天也沒听到的話，婁半城就這麼自然地說了出來？
董志明斟酌著用詞︰“婁同志，國家不會冤枉老百姓，你要是清白的，甭管費多大功夫咱都得給你查明白咯！”
他說的並非是許母這次舉報，而是婁家受“黑熊”牽連的事兒。
李天佑瞄向婁半城帶著決絕的臉，心知對方不會就這麼被勸住，也不知道逃港後路被斷，選擇捐獻出家財的婁家能否在風波中幸存下來。
婁半城無視幾人打量的目光，嘆了口氣︰“陶金玲說得在理，雖說我本心是護著工人們，但倒騰糧食給國民政府這事兒確實是板上釘釘，就算組織不追究，我這心里頭也憋屈了十多年。”
頓了頓，他繼續道︰“公私合營時，我交了廠子，卻也留了點家底，現在想想，留著這些干啥呢？還不如捐給國家，全力搞好建設！”
婁半城這話說得大義凜然的同時，也沒留給他人勸阻的機會。
畢竟都提到了國家建設層面，誰再阻止豈不是其心可誅。
董志明點點頭，果然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喊錯的名號︰“您的意願，我們會向上頭匯報，至于陶金玲...”
他有些頭疼該如何處置這人，夸大舉報內容，惡意隱瞞關鍵信息，按照相關規定，應當拘留幾日以儆效尤，但就這副病懨懨的樣子，可別在拘留所里伸腿瞪眼了。
婁半城本想擺擺手，卻听見手銬清脆作響，他無奈一笑︰“別難為她了，我不追究，讓她走唄。”
听到這話，恰好緩過神來的許母喊了聲“先生”後，便羞愧地低下了頭。
從審訊室出來，李天佑領著許母回到待詢室。
看清來人後，許富貴便笑著迎了上來︰“天佑，你許大媽這頭立了功，大茂啥時候能放出來啊？”
不等李天佑回答，許母已走到許富貴身旁，低聲道︰“當家的，婁先生是個厚道人，他不跟我較真兒，也不會跟大茂犯別扭的。”
許富貴听得一頭霧水，隱隱察覺不妥︰“你這是說啥呢？難不成你舉報沒成啊！”
“陶金玲，許富貴！”
李天佑接過話茬，滿臉嚴肅︰“許大茂面臨的判罰，不會因為你們啥立功就變了。反過來說，你們為了立功夸大事實，往婁振華身上潑髒水，這可是犯法的事兒。”
隨即，他對倆人進行了長達一個鐘頭的批評教育。
感覺收獲“善意”的許母愣是撐著病體認真听著，而許富貴面如死灰，他算是弄明白了。
敢情他們告的狀全讓婁半城給頂回來，末了人家還“寬宏大量”地饒了他們。
李天佑倒是能理解許富貴的絕望。
能盤踞四九城近一個世紀之久的婁家，掌舵人哪會是什麼大善人，之所以不曾當場發難，不過是其身陷囹圄，還得維持下“民族資本家”的良好形象。
一旦婁半城脫困，許家便將迎來毀滅性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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