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十月的天氣，本就帶著絲絲涼意。
這一盆冷水潑下，瞬間讓姚廣孝打了個哆嗦。
他臉上的癲狂笑容瞬間凝固，僧袍緊緊裹在身上，顯得比之前更加狼狽不堪。
在這透心涼的刺激下，姚廣孝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明，眼中的癲狂漸漸褪去。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濕透的衣衫，似乎才回過神來剛剛發生了什麼，整個人仿佛從一場迷夢中清醒過來。
朱棣看著道衍沒有了之前那種癲狂樣子，放下了袖子。
袁珙轉身對著道衍說道︰
“我怎麼說你才好，你這明顯就是走入了死胡同，你口中感悟的是先秦時期早就有了的大同世界，在那里人人安居樂業，沒有職業之分，沒有高低貴賤，更加沒有權力一說，有的僅僅只是百姓。”
“可是這樣的世界真的可能存在嗎？你想的是不是過于不切實際了！”
道衍聞言擦拭了一下臉上的水珠，臉上的神色並非是朱棣想象中那種氣急敗壞，而是從容的問道︰
“為何？”
袁珙無奈的搖了搖頭說道︰
“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絕對的公平！”
“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有著獨屬于自己的七情六欲，在這樣的情況下，對待其他人也才會有好壞之分，才能稱之為‘人’。可是按照你感悟出來的理想世界︰人人平等！這怎麼可能？”
“人性本來就貪婪，如果人沒有貪婪，那麼這樣的人，還能稱之為人嗎？”
“這樣一來，你所描寫的大同世界，無非就是一群披著人皮的行尸走肉罷了！”
“人性……”道衍輕輕的呢喃著。
他本就是絕頂聰明之人，只是陷入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死胡同當中。
只要外人稍加點撥，他就可以從其中走出來。
半晌，
道衍舒了一口氣，苦笑道︰
“果然，老衲道行不夠！”
“閉關數月，最終還是失敗了！”
朱棣皺著眉頭問道︰“老和尚，你今天不給朕說出一個原因來，朕要狠狠治你的罪！”
姚廣孝一怔，隨即對著朱棣拱了拱手說道︰
“陛下，方才是老衲唐突了。”
話落，姚廣孝開始開口解釋道︰
“想我華夏秦朝之前，行的是奴隸之制。彼時，土地皆歸奴隸主貴族所有，那田間勞作之人，盡是奴隸，無自由之身，如同牲畜一般，被隨意驅使買賣，生死皆不由己。奴隸主們掌控著一切，國家的政令也多是為維護他們的權勢。”
“然時移世易，隨著鐵犁牛耕等農作之法興起，生產力漸長。個體家庭的耕種之力漸強，井田制難以為繼。大量荒地被開墾，那些奴隸之中，有能人尋得機會，脫離奴隸主掌控，自耕其田。”
“與此同時，諸侯紛爭愈演愈烈。各國為求富強，紛紛變法革新。就說秦國商鞅變法，廢除井田，承認土地私有，獎勵耕織軍功。如此一來，土地流轉，地主階級崛起。”
“往昔奴隸與奴隸主，是完全的人身依附，生死隨意。到了地主之時，農戶與地主，雖有租佃之束縛，卻也有了些許自主。農戶可依時節自主安排農事，農閑還能操持些手工活計。”
“從奴隸之制到地主之制，看似簡單的變更，實則是天翻地覆。如今听陳羽所言大航海掠奪，我尋思著，這其中怕也會衍生出諸多變革，就如同歷史上制度變更一般，影響深遠。”
“只可惜，老衲的扶龍術終究差了許多，看不透啊！”
姚廣孝的這一番話，讓朱棣感到詫異。
按照老和尚與陳羽說法的結合，鐵犁牛耕不就是如今的大明艦隊？
鐵犁牛耕使得從土地上獲取的利益增大，所以發生了變革。
那麼按照陳羽所說，大航海陶瓷、絲綢等物件，出海一趟的利潤就高達幾十倍。
豈不是比鐵犁牛耕的出現還要離譜。
如此看來大明王朝的社會，要進行變革了？
不知為何，朱棣身為大明王朝的皇帝，本來他這個皇位就是他一刀一刀砍出來的，面對任何事情都無所畏懼。
可是想到社會將要進行變革，心中卻升起了一股異樣的情緒！
該死！
這種情緒他很不喜歡！
朱棣輕輕的搖了搖頭，將心中的雜念拋開，對著道衍說道︰
“老和尚，你不要再多想了，莫要過一段時間真變成了一個瘋子。”
姚廣孝沉默著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他自從輔佐朱棣登上帝王之位，驗證自身具備的扶龍術以來，如今還是第一次感覺遇到了如此有挑戰性的東西。
他有預感，等到真正悟出新的秩序之後，自己定然能夠……超脫！
“陛下，此次前來找老衲應該是有什麼十分重要的事吧？”
朱棣輕輕嘆了一口氣，他沒有想到陳羽的一些見識與計策會讓道衍陷入癲狂，可是如果再將陳羽所說的三板斧說出來，不知道道衍會不會再次陷入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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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真的瘋掉。
站在一旁沉默的袁珙，好像猜到了朱棣心中所想，開口說道︰
“陛下，有老朽在這，道衍的精神問題交給我就行。”
朱棣听後點了點頭，隨後將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當差、一體繳糧一並說了出來。
半晌，
姚廣孝听後放聲大笑︰
“老衲又輸了。”
“老衲理想中的公平，完全忽略了真實情況，脫離人性！可是陳羽提出的公平，卻處處透露著人性。”
隨即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好像渾身都輕松了不少。
“陛下是想要將這件事交給老衲去辦吧？”
朱棣點了點頭︰“甦、松、嘉、湖四地作為試點，但是這四地也是士紳的大本營，而且據錦衣衛的消息，建文余孽也在那一片地區活動，所以朕思前想後，只有你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不知以你現在的精神狀況，能不能堅持？”
姚廣孝徹底接受了自己的失敗之後，也看開了。
雙手瀟灑地往身後一背，整個人身上的癲狂氣息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股超凡脫俗的氣質。
“既然老衲輸了，那麼這三板斧就由老衲來揮動吧，也算願賭服輸。”
朱棣听著姚廣孝再次認輸，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真擔心這老和尚去江浙地區的時候突然發瘋。
袁珙看見朱棣的顧慮，在一旁附和道︰“陛下，這件事情老朽願一同前往。”
朱棣听後點了點頭︰“那就有勞二位了。”
……
夜幕沉沉，正殿內唯有幾支蠟燭，散發著光芒。
朱棣與袁珙二人走後，姚廣孝又在正殿之中思考起來。
突然他面容猙獰，嘴中不停的喃喃道︰
“差一點，就差一點！”
事實上，
姚廣孝放眼整個歷史，其本身所具備的智慧與思想都已經幾乎達到了頂端，可是受限于歷史局限性看到的東西始終有限。
如今在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當差、一體繳糧三板斧下，姚廣孝開始將其中的人性提煉出來，想借此幫助自己悟道超脫。
其實像農耕技術的變革，屬于明面上的，姚廣孝能夠看到。
但更深層次的思想解放，很難看清。
奴隸制向封建社會遞進的過程中，春秋戰國時期，出現了百家爭鳴的思想繁榮局面。
儒、法、道等諸子百家的思想傳播，促使人們的思想發生了第一次跨時代的改變。
在奴隸社會，文化教育主要是奴隸主貴族的特權。而隨著諸子百家的出現，私學興起，如孔子開創私人講學之風，打破了教育壟斷。
在教育普及擴大之後，神權思想式微，階層觀念的開始深入人心，這才在後期完成了奴隸制向封建制的改革。
…
燭火搖曳不定，似是不堪重負，隨時都可能熄滅，那昏黃的光暈，將姚廣孝的身影拉得扭曲而又模糊。
陳羽所闡述的‘平等’理念，沖擊著他的思想枷鎖。
姚廣孝的神情在燭火的映照下，時而迷茫，時而堅定，內心的掙扎清晰可見。
此時，
殿門不知何時被一陣夜風吹開，皎潔的月光傾灑而入，與殿內的燭火交織在一起。
姚廣孝緩緩抬起頭，背後是浩瀚無垠的夜空，繁星閃爍。
“老衲我看到了，老衲我悟了，平等原來是這樣的平等！”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幾分癲狂，在空曠的正殿中回蕩。
“人人生而平等！”
那聲音里滿是解脫後的暢快，他仿佛看透了歷史長河，迎來了思想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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