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話合集

大唐狄公案 181到190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清風隨竹影 本章︰大唐狄公案 181到190

    第十部 柳園圖 第二章

    狄仁杰憂郁地望著漆黑的天空,層層疊疊的烏雲遮蔽了星月的光輝。剛入夜,府院外就寂靜空曠,听不到人聲。殿堂內只亮著一盞角燈,重樓疊檐的黑影沉沉地壓在頭頂,讓人感到窒息。兩個月來,由于瘟疫凶猛,京城士民十成中死了三成,人心惶惶,百業蕭條。皇上移駕鳳翔,朝廷暫時遷出長安。狄公受命擔任京都留守兼大理寺正卿,總管京畿政務,頻繁地進行賞罰任免,巡視京營,開倉放糧救濟百姓,等待疫情緩解。衙署就設在京兆尹府第。

    狄公身著紫蟒袍,系著金玉帶,腳穿蝶鉤皂靴,頭上端端正正戴著一頂盤龍含珠、金線嵌繡的太師冠。他身旁站著跟隨多年的親隨干辦喬泰,如今喬泰已擔任京師十六衛衙府的左果毅都尉。喬泰頭戴頭盔,身穿鎧甲,腰懸寶刀,鎧甲正中佩戴著一枚雙龍金徽。

    狄公長嘆一聲,自言自語道︰“皇上和朝廷遷出長安已半個月了,曾經人煙稠密、百業興盛的繁華京都,如今竟成了鬼魂游蕩的世界。白天只見那些身穿黑袍、頭戴黑帽兜的收尸隊拉著尸車東奔西走,通衢大街上幾乎看不到人影,十里長街听不到歌聲。入夜後幾乎成了一座死城,周長二萬四千步的長安城仿佛被一層尸布包裹著。前兩天還有抬著龍王牌位鳴鑼放炮求雨的人群,今天竟連一個小販的影子都見不到了。”狄公搖了搖頭,繼續說︰“我對這凶惡的瘟疫如何發生、蔓延知之甚少。臨危受命半個月來,疫情未能得到抑制,死亡人數有增無減。眼見尸骸遍地,人怨鬼哭,我于心何忍?中午听說廣成倉放賑又出了亂子,梅亮的意外身亡讓官府失去了一個得力助手。一時哪里有合適的官員能獨自負責放賑事宜呢?”

    喬泰听後說︰“老爺,梅長官在官倉放賑這件事上費盡了心機,安定了京城士民的浮動人心,真是難為他了。他不顧年事已高,忠心耿耿地處理公務,還從關中、渭南等地調撥了許多豬羊果蔬來京城。他這一死,丟下許多事,旁人一時難以接手。听說梅長官是從自己家的樓梯上摔下來死的。究竟是年齡太大,白天勞累,夜間出了意外,給我們添了許多不便。”

    狄公說︰“我想來多半是他剛要下樓時心髒病突發,不然就是勞累過度耗損了心血,頭暈目眩摔下樓梯。這不幸的意外使我們失去了一位忠心耿耿的朋友,偏偏又是在如此緊要的時刻。听說事故發生時,有個姓盧的大夫正在場,他經常去梅府為梅亮夫婦看病。打听到他的宅址,請他來衙署一趟,我有話問他。”

    “梅亮的去世意味著長安三大世家之一斷絕了後嗣。”這時陶甘走進內衙,插話說。

    陶甘也是狄公的心腹親隨,現任京都留守衙署長史,專門掌管刑律訴訟、文書案牘。

    他說︰“梅亮前妻所生的兩個兒子早夭,梅夫人沒有生育,梅家嫡宗便斷絕了。其家產將由關外的一房族兄繼承。”

    狄公驚訝地問︰“陶甘,你已經讀完了梅亮的全部案卷?他的死訊今天中午才知道啊!”

    “老爺,一個月之前我就讀完了梅氏一族的全部宗卷材料。這兩三個月來,我陸續在研讀關中最著名的幾個世族大家的宗卷,我對他們的世系淵源、食邑隸籍、爵秩予奪、婚媾狀況、人丁宗脈等一應資料很感興趣,每一宗族都有厚厚十幾札,秉燭夜讀一夜也未必能讀完一札。我讀這些正可作為消磨長夜的最佳樂事。”

    狄公以贊賞的目光看著陶甘,嘆息一聲說︰“梅家這一消亡,京城的世家大族就只剩下葉家和何家了。”

    陶甘點了點頭︰“一百年前,梅、葉、何三家統治著關中京畿一帶,三家勢力此消彼長,相互牽制。到了本朝建立,這三家雖都被削了爵位,奪了食邑,卻依舊過著富貴的生活,保留著古老的傳統和家法,仿佛仍是權貴階層一般。”

    狄公點頭,慢慢捋著頷下一把美髯,說︰“他們生活在回憶里,處處以自己的姓氏世家為榮耀,傲視庶族新貴。他們甚至將我們的皇上都視為寒族外姓,唯有他們這幾個巨族才是所謂的天帝貴冑。他們彼此間還頑固地使用已被剝奪的官秩爵餃,編纂世族譜牒,嚴格限制族外通婚,儼然自以為高人一等,鄙視萬物。”

    陶甘說︰“他們有意無視現在,妄自尊大,把自己隔絕在一個陳腐的小天地里。他們的宅第大多在長安舊城。不過梅長官卻是個例外。他脫穎而出,與舊世家的人物多有不合,且急公好義,言行謹慎敏捷, truy 是個懂得大學之道的新人。只是葉、何兩家依舊故我,與當今時尚截然不同。”

    喬泰說︰“舊城里的人將梅亮之死看作不祥之兆,一首廣為流傳、家喻戶曉的童謠預示了梅、葉、何三家的氣運已到盡頭,仿佛是天意如此。”

    狄公說︰“從古時候起,一些童謠就含有神秘的力量。人們說是天上的熒惑星化為小兒口預言禍福,而到頭來又往往應驗,真是像讖緯扶鸞一樣。來無影去無蹤,勢如野火,不可遏制。喬泰,那童謠是怎麼說的?”

    喬泰回答︰“我听到的是這樣幾句︰

    梅、葉、何,

    關中侯。

    失其床,

    失其目,

    失其頭,

    白日悠悠不得壽。

    ——梅長官從樓上摔下樓梯,頭破身亡,正應在‘失其頭’上。”

    狄公說︰“眼下瘟疫流行,皇上西幸,人心惶恐,國勢艱難。歹徒賊盜必然蠢蠢欲動,奸惡之徒又會乘火打劫。他們也會編造些流言、童謠之類來蠱惑人心,挑起事端。你們必須十分小心,處處留意,晝夜巡邏,不可懈怠,以防意外。”

    “老爺,我與馬榮已做了萬無一失的準備,即使發生意外事端,也可及時將其消滅在萌芽狀態。盡管我們不得已分出許多兵士用于火化尸體和守衛京城各衙門、王府、官商人家的空宅。我們還……”

    狄公打斷喬泰的話︰“听!外面還有街頭賣唱的?”

    一個女子顫抖而淒涼的歌聲從街頭飄來,還伴有樂器的彈奏,隱約听到唱詞是︰

    月兒彎彎掛天上,

    姐兒不眠倚繡幌,

    手把簾鉤心不忍,

    如何拂了一地霜?

    做個夢兒到遠方。

    心兒纏綿意彷徨。

    秋風忽起動房櫳,

    突然一聲恐怖的尖叫,歌聲停止了。

    狄公一揮手,喬泰急忙奔出內衙。

    第十部 柳園圖 第六章

    兩個身穿黑袍、頭戴黑帽兜的收尸人正攔住街頭賣唱的年輕女子糾纏不休。幽暗的街道上突然出現一個身穿天藍長褂的體面大官,兩個歹徒見狀慌忙拔腿逃跑。

    賣唱女子走到大官面前深施一禮,說︰“多謝先生搭救,小女子給您行禮了。”

    這大官身材瘦小,干癟的臉上漾起淺淺笑意,下顎一撮山羊胡子烏黑發亮。“小娘子莫怕,我姓盧,是個大夫,那兩個歹徒已經跑了。我看見其中一個臉上長滿皰疹,顯然已染上瘟疫。”

    女子穿著寬領敞口的緋紅色繡花綢衫,下身是玄色百褶長裙,手里拿著一把月琴。“盧大夫,這里可是官府衙門外,竟還有如此膽大的歹人!”

    “敢問小娘子芳齡幾何?看模樣正是十六歲的妙齡吧,生得這般標致。”盧大夫湊近女子嬉笑著說,“我送你回去吧!你家在城里哪個方位?若不嫌棄,不如去我那里稍作歇息。”說著從衣袖里摸出一塊銀子,又伸出胳膊想摟女子的腰。

    女子急忙用力推開他︰“別踫我!我不是賣身的女子!”

    盧大夫正要進一步輕薄,街上忽然傳來馬靴踩地的聲響。他慌忙松手,女子趁機掙脫,對著趕來的喬泰瞥了一眼,整理好衣裙,提著月琴默默走開了。

    盧大夫尷尬地看了喬泰一眼,罵了句︰“該死的!”

    喬泰打量著他問︰“先生貴姓?”

    “在下姓盧,是個大夫。”

    “哦,原來就是盧大夫。狄老爺正想見你,現在就跟我去京兆尹衙署一趟。”

    “我還要去一個大官人家看病,他染上瘟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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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部 柳園圖 第四章

    狄公坐在寬大的書案前批閱公文,陶甘站在他身後,兩人正低聲商議著事情。這時喬泰進來稟報︰“老爺,剛才街上叫喊的是個賣唱女子。這位就是您吩咐要找的盧大夫。他說那賣唱女是妓女,我趕到時,女子正纏著他攬生意。”

    狄公朝跪在地上的盧大夫看了一眼,問喬泰︰“那女子現在在哪兒?”喬泰回答︰“回老爺,她跑掉了。”狄公讓盧大夫站起來,問道︰“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

    盧大夫回話︰“回狄老爺,小民正要去東城一位大官人家看病,他染上瘟疫快不行了。走到衙門外拐角時,看見兩個收尸人在糾纏那女子。我喝退歹徒後,她就來勾搭我,我才知道是個風塵女子。她抓住我衣袖非要錢,幸虧這位軍爺趕到,她見勢不妙就跑了。”

    狄公看了喬泰一眼,又溫和地對盧大夫說︰“本衙想問你昨夜梅先生去世時的情況,當時你正好在場。”盧大夫忙說︰“不,狄老爺,我雖在梅府,但沒親眼看見意外發生。我當時在西院廂房,梅先生是從花廳樓梯摔下來的。”

    狄公說︰“那就說說你去梅府前後的事,看到什麼听到什麼都講來。”盧大夫點頭道︰“是,狄老爺。昨天傍晚,梅先生派人請我去給老管家看病,還留我吃晚飯。因為家僕大多被遣散了,是梅夫人親自做飯。老管家發高燒,我診了脈開了藥。晚飯吃了約一個時辰,飯後梅先生說要去花廳樓上書齋讀書,就在那里歇夜,讓梅夫人先回房休息,因為老管家病倒,她也累了一天。我就去西院看老管家,當時偌大的梅府空寂無人,連狗叫聲都沒有,我心里直發毛。突然听到東邊花廳傳來一聲尖叫,我趕緊跑去,只見梅夫人正奔來西院喊我,她嚇得臉色慘白……”

    狄公打斷他︰“記得那是什麼時候嗎?”盧大夫回答︰“大約是深夜亥時。梅夫人滿臉是淚,哭著說梅先生從樓梯滾到花廳,頭破血流,已經沒氣了。”

    狄公問︰“你檢查尸體了嗎?”盧大夫說︰“只是粗略看了下,梅先生頭顱破裂腦漿外溢,樓梯扶手的荷花尖蕾上都濺著血。我想他是正要下樓時突然犯病摔下來的,樓梯口有支熄滅的蠟燭,中間還掉了只軟底氈鞋。梅先生近來一直頭疼風濕,快七十歲了,還天天在廣成倉忙放賑,從早累到晚,這麼好的人卻不得善終。”

    “梅先生確實是長者君子,有古賢人風範。”狄公接著問,“那後來你做了什麼?”盧大夫說︰“我給梅夫人服了點藥讓她平靜下來,吩咐別搬動尸體,等我去京兆衙門報信叫仵作。不料仵作天天在火化廠,很難回衙門。我今早來衙門踫巧遇上,就拉他去了梅府,還向衙門值房報了死訊。好在老管家服藥後退燒能走動了,在家侍候。仵作驗尸後也認為是不慎摔死,致命傷是顱腦迸裂。”

    狄公說︰“仵作的驗尸報告我看過了,盧大夫你可以走了,我會派差役去梅府幫忙料理後事。”盧大夫作揖退出。

    喬泰罵道︰“這個假斯文的偽君子!老爺,我趕到時明明看見他在調戲女子,人家掙扎,他倒反咬一口!剛才我也不想當場戳穿他。”狄公說︰“這盧大夫眼神漂浮,說話閃爍,很不讓人放心。陶甘,把梅先生的驗尸報告再拿來我看看。”

    陶甘從案卷中抽出一張紙呈上,狄公念道︰“死者梅亮,男,六十九歲,商賈,長安米市行會行首。致命傷為顱腦崩破、頭骨碎裂,兩腿、背脊、雙肩及胸廓兩側均有嚴重擦痕,左頰有黑色污斑,疑似煙灰或墨漆沾染,初步判定為墜跌致死。”

    狄公把報告放在桌上說︰“寫得很簡明,梅先生從樓梯摔下,身上有擦傷很正常,但我最疑惑的是左頰上的黑色污斑。”喬泰說︰“梅先生不是在書齋讀書嗎?可能是寫字時臉上濺了墨點。”陶甘補充︰“要是硯台不干淨,或磨墨太快也會濺出墨汁。”

    “這固然是一種解釋。”狄公抬頭望著高懸的“明察秋毫”橫匾,陷入了沉思。

    第十部 柳園圖 第六章

    右果毅都尉馬榮嘟囔道︰“喬泰哥竟選了這麼家又臭又髒的五福酒家來招待我。”

    馬榮是喬泰的結拜兄弟,也是狄公最信任的親隨。他生得虎下巴、豹紋眼,相貌凶悍,體格比喬泰還要魁梧三分。他呷了一口酒,悶悶不樂地坐在長凳上等候喬泰。五福酒家狹小的店堂里彌漫著刺鼻的酒酸和霉味。駝背掌櫃送上一壺酒後便再也沒露面,只留馬榮獨自飲酒。

    店堂里還有一位客人,五十多歲,穿著褪色的藍布長袍,顯得十分寒酸。他低頭盯著手中的幾個木偶出神,靠牆放著一架嵌鏡大箱,外面罩著藍布遮簾。他的左肩上蹲著一只栗色小猴,尾巴盤在主人脖子上,正齜牙咧嘴朝馬榮發出尖厲的嘶叫。過了好一會兒,那人才抬頭瞥了馬榮一眼,開口道︰“自個兒慢慢喝吧,掌櫃的心情不好,沒法應酬。這附近街坊都染上了瘟疫,一個時辰內就抬走了三個死人!”

    馬榮憤憤地說︰“這酒店又臭又髒,就算不感染瘟疫也要憋死人,居然還掛著‘五福’的招牌!”那人笑道︰“‘五福’是人人向往的——高官、厚祿、長壽、健康、多子,為什麼不能用作酒店的名號呢?這也是貧苦人的美好祈願啊!盡管他們往往只能得到其中一福——多子,但他們不怨天尤人,苦中作樂,其實也不比富貴人家的‘五福’差。”

    馬榮端起酒杯坐到那人旁邊,問道︰“先生是走江湖演木偶戲的吧?請問尊姓大名,家住哪里?”“在下姓袁,雙名玉堂,現住在舊城一條又暗又髒又窄的小巷里。長官熟悉長安舊城嗎?”“略知一二,今夜我就要去那里巡查。”馬榮答道。

    袁玉堂說︰“舊城里貧富懸殊,貴賤差距天壤之別。窮苦人為了填飽肚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終年奔波勞碌卻難以溫飽;而高宅大院的公子王孫們卻日日斗雞走狗、賭博狎妓,一擲千金,倚仗祖上的權勢胡作非為,踐踏王法、傷害百姓卻無人管束!”

    馬榮道︰“休要狂言!如今天下太平,君明臣賢,人人安居樂業。即便在瘟疫猖獗的特殊時期,也絕不容許歹徒惡魔悖逆胡來、殘害百姓。”袁玉堂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長官不妨自己掀開遮簾看看里面。”

    馬榮好奇地掀開嵌鏡大箱外的布簾,只見里面是一條彩繪雕飾的長廊,廊外遮著湘妃竹簾。一個身穿玄緞長褂的男子正揚起鞭子抽打一位俯臥在繡榻上的女子。那女子淚痕滿面,衣衫不整處可見傷痕,烏黑的長發垂到地上。突然,男子的動作停住了,握鞭子的手懸在半空一動不動。

    馬榮轉臉怒斥︰“袁先生,跟我去捉拿那個惡人!我看清楚了,他又高又瘦,穿玄緞褂袍。我是京營十六衛的果毅都尉,專門捉拿這種傷害百姓的惡人!”“長官莫急,這只是一套連環圖片,和木偶一樣,不是真人。”袁玉堂笑了笑,“我這方盒里有三十多套連環圖片,描繪的都是舊時的人物傳奇,有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也有真實的閨閣遺憾、人間悲劇。長官不妨再看這套。”

    馬榮掀開遮簾又往里看,只見楊柳蔭中有一幢幽雅的樓閣,垂柳在微風中搖曳,下面是一條小河,水亭邊系著一葉小舟。一人劃起船槳,小舟沿楊柳岸緩緩而行,船尾坐著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突然,樓閣門開了,奔出一個白胡子老人,氣急敗壞地拿著棍子追到小橋上,接著動作又停住了,隨後一片漆黑。

    馬榮正看得入神,心中卻有些懊惱,又不明白圖片的意思,覺得十分奇怪。袁玉堂說︰“箱里的蠟燭熄了,長官先看到這里吧!”馬榮問︰“袁先生怎麼讓圖片如此活動,和真人舉止差不多?”袁玉堂答道︰“這是我袁家的傳世絕技,外人不知道。這傀儡戲的圖片有明暗、人物有動靜,全靠手指靈巧和光影配合,才讓風景栩栩如生,人物動作合乎情理……”

    突然,一個身材高挑、腰肢縴細的女子走進店堂,袁玉堂猛地一愣。

    第十部 柳園圖 第六章

    那女子身姿挺拔,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帶著傲慢掃視了一圈店堂。她上身穿一件藍底白花的薄綢衫,下身穿一條玄色百褶長裙,臉龐如同綻放的花朵,身形好似雕琢的美玉,朱唇皓齒,光彩照人。只見她提起長裙,發出細微的聲響,走到櫃台前,手指在櫃台上敲了兩下,里屋立刻走出那個駝背掌櫃。駝背一見女子,立刻堆起滿臉笑容,親自拿起酒壺給女子斟滿一盅酒。女子仰頭一飲而盡,駝背掌櫃又給她滿滿斟了一盅。

    馬榮看得愣住了,心里不住地贊嘆。他生平從未見過如此容貌出眾的貧家女子,而且如此豪飲,風韻格調非同一般,氣度令人折服。他推了推袁玉堂的胳膊,小聲問道︰“袁先生認識這位女子嗎?”袁玉堂捻了捻額下那縷參差不齊的灰白胡須,回答說︰“從沒見過。”

    突然一聲吆喝,四個無賴闖進了五福酒家。“來四大碗白酒!”為首的彪形大漢看見櫃台前站著一位俊俏女子,一雙賊眼緊緊盯著她,像是要冒出火來,叫道︰“今夜運氣好,踫到個花枝般的美人!弟兄們,快來喝酒。”四個無賴一擁而上,將女子團團圍住,完全不把馬榮和袁玉堂放在眼里。

    女子放下酒盅,看了看彪形大漢擱在自己左臂上的手,厲聲喝道︰“把這只髒手縮回去!”四個無賴一陣狂笑,一起上前拉扯糾纏。馬榮大怒,起身正要上前幫那女子,卻被袁玉堂一腳絆倒,摔了個狗吃屎。等他爬起來,頭昏眼花中只听到櫃台邊傳來殺豬般的叫聲︰“我的胳膊……小娘子饒命啊。”

    一陣混亂伴隨著污穢的咒罵聲和呻吟聲,“呼”的一聲門響,四個無賴全跑出了五福酒店,店堂里恢復了平靜。馬榮目瞪口呆地看著櫃台前的女子,駝背掌櫃正在給她斟酒。她平靜地撥弄著酒盅,艷麗的臉頰如同兩朵桃花綻放。馬榮發現女子的右袖口沾著一片血跡。

    “她受傷了!”馬榮生氣地對袁玉堂喊道,“要不是你故意絆我……”“長官息怒,”袁玉堂平靜地說,“當廝打的雙方藏有暗器時,你上前豈不是白白受傷?現在那女子用鐵彈打傷了領頭大漢的手臂,其他無賴就像受驚的鳥獸一樣全逃了。”

    馬榮撫摸著額上的青紫腫塊,心里暗暗吃驚。江湖上的女俠和習武的女子常有在衣袖里藏一枚雞蛋大小鐵彈丸防身的。律法嚴禁百姓隨身攜帶利劍和匕首,因此女子這一絕技風行一時。經過長期苦練,往往能百發百中。平時兩袖各藏一枚鐵彈丸,行動方便,必要時就是有力武器。若要置對方于死地,能擊中太陽穴或人中,一彈便可斃命。

    馬榮抱怨道︰“袁先生,你完全可以告訴我這個情況,不必故意讓我摔倒,跌得我鼻青眼腫。要是你年紀輕些,我真要揍你一頓。”這時,馬榮看見女子果然從衣袖里取出一枚鐵彈丸放在櫃台上,用水清洗衣袖上的血跡。他趕忙上前殷勤地說︰“小姐,我來幫你。”那女子也不羞怯,伸出手給馬榮,兩眼溫柔地望著眼前這位魁梧英武的軍官。

    馬榮幫她擰干半幅衣袖後,忍不住問︰“小姐只用一枚鐵彈就趕走了那幫無賴,怎麼不見左邊衣袖也藏有鐵彈?”女子帶著些許責怪的目光瞥了馬榮一眼,淡淡地回答︰“一枚就足夠了,何必兩枚!”馬榮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敬慕之情。這女子英姿颯爽、風韻動人,還有如此絕妙的身手。他只恨相見太晚,又不敢貿然詢問她的姓氏。

    這時喬泰走進五福酒店,一眼認出那女子,大聲喊道︰“小姐,當時何必匆匆走了,盧大夫那個衣冠禽獸,你可以如實告他!”那女子只是偶然看向喬泰,沒說一句話。她整理好衣裙,向馬榮、喬泰點頭示意,便飄然走出了酒店。

    “長官,你在哪里見過她?盧大夫是誰?”袁玉堂急忙問喬泰。

    喬泰回答說︰“就在京兆府署衙門外,她當時正唱著曲子、彈著月琴。盧大夫那家伙想調戲她,恰巧我巡邏到那里,她害羞就先走了。”

    袁玉堂沉吟了半天,不停點頭,急忙說︰“兩位長官請自便,我先告辭了。”說完提起嵌鏡大箱和裝木偶的大竹籃,搖搖晃晃走出店門,那只猴子自顧自坐在大箱頂上。

    駝背掌櫃出來應酬馬榮和喬泰,馬榮急忙問︰“那女子到底是誰?常來這家酒店嗎?”駝背詭異地笑了笑︰“長官眼力不好,那女子正是袁相公的女兒,小名叫藍白。”

    馬榮愣住了,心中滿是疑惑︰“那他們父女怎麼像路人一樣,互不相識?”駝背聳聳肩說︰“藍白是個很有膽識的女俠,袁相公也是走江湖的義士,父女之間不拘小節。藍白小姐還有個孿生妹妹,小名叫緋紅,是個溫順可愛的姑娘,能歌善舞,彈琴吹簫樣樣精通,容貌艷麗,特別惹人憐愛。”

    馬榮對喬泰說︰“大哥遇見的恐怕是緋紅小姐,把藍白認錯了。要是盧大夫撞上藍白,說不定一鐵彈打過去,他額頭就得掛彩。”接著回頭問駝背︰“掌櫃的知道袁玉堂父女現在住哪里嗎?”駝背皺了下眉,笑道︰“走江湖賣藝的沒固定住處,今天城東、明天城西,寺觀驛亭、旅邸客棧都可能有他們的蹤跡。”馬榮見他說話含糊,不再多問,付了酒錢便和喬泰離開五福酒家。

    走上大街沒幾步,就見六個穿黑袍戴黑帽兜的收尸隊拉著尸車“軋軋”駛來,他倆趕緊捂住口鼻匆匆避開。喬泰說︰“我真擔心老爺也染上這可怕的瘟疫,朝廷文武官員都躲到鳳翔府了,長安的殷實人家也暫時遷居他鄉,只剩我們在這里和鬼魂尸骸打交道。”馬榮道︰“大哥說得對,我們得想辦法勸老爺離開長安。他這半個月忙得連軸轉,人也日漸消瘦。”

    兩人來到舊城中心的運河邊,運河緩緩由東向西穿過城市,雄偉的新月橋如彩虹般橫跨河面,三個巨大的橋孔吞吐著深碧透涼的河水。這座橋歷經三百年風雨,顯得蒼老幽暗,如今更添了幾分荒蕪寒涼,與昔日車水馬龍的景象簡直天差地別。

    這時,喬泰忽見一個女僕打扮的年輕人從橋上飛奔而來,一把扯住喬泰的鎧甲,氣喘吁吁地說︰“侯爺……侯爺被殺了!軍爺快帶我去京兆府署報案!”“侯爺是誰?你是什麼人?”馬榮忙問。“小人是葉府的僕人,葉奎林侯爺被人謀殺了!我娘在枕流閣的長廊里親眼看見侯爺的尸首,我和娘都是葉府的奴僕。”

    喬泰又問︰“就是新月橋對面那幢古老的侯府嗎?真的是葉奎林侯爺被殺了?”“我怎麼會騙長官呢?現在葉府里只剩葉太太和我娘了!”喬泰對馬榮說︰“你快回衙稟報老爺,我和這僕人先去葉府保護現場。”忽然他想到什麼,又說︰“馬榮,這麼看真是天意昭彰,太嚇人了!那首童謠不是說‘梅、葉、何,關中侯,白日悠悠不得壽’嗎?這兩天梅、葉兩家就接連出事。長安舊世族就像強弩之末,已經到了崩塌毀滅的地步,無可救藥了。”

    第十部 柳園圖 第七章

    狄公端坐在太師椅上,仔細打量著面前站著的一位身形修長的女子。這女子三十歲左右,一身素白喪服,未施粉黛。頭上梳著高高的發髻,艷麗的臉龐顯得蒼白憔悴,耳垂上戴著一副瓖嵌藍寶石的金耳環。

    “多謝狄老爺派四位差役來幫我料理喪事。我丈夫的世交葉奎林、何朋按例該來吊喪並協助處理後事,只是如今瘟疫猖獗,人心惶惶,事務繁雜,他們都脫不開身了。”

    狄公說︰“梅夫人不必客氣,倒是下官該多謝梅先生。想梅先生在世時急公好義,日夜操勞公務,為京城百姓做了許多好事,如今不幸離世,人人感傷,天地同悲。衙門正在為梅先生草擬訃告,挑選吉日隆重入殮安葬,不知梅夫人還有什麼吩咐?”

    “狄老爺,梅先生生前信奉佛教,喜好佛經,一生廣積善德,大力布施。屆時希望能請到普恩寺的高僧為他做功德道場,超度他的靈魂。盧大夫去普恩寺問過吉時,說明晚酉時是大吉之時。”

    狄公說︰“下官將代表京城臣民參加梅先生的喪禮,我深深敬佩您丈夫的高尚品行和大義之舉。梅夫人請用茶點。”

    梅夫人點頭稱謝,雙手捧起茶盅。狄公注意到她的小指上戴著一枚嵌藍寶石的金戒指,與耳環正好相配。

    “梅夫人,”狄公又說,“梅先生的後事料理完畢,我將派人護送您去鳳翔府。此地瘟疫十分可怕——夫人,請用果品。”說著將一碟糕點捧上前。

    梅夫人拿起糕點正要品嘗,目光落到瓷碟上,忽然變得驚惶不安,呆呆地怔了半晌,才慢慢說道︰“當初我就想去鳳翔,只是梅先生要留在京城,我怕他一人孤單,又擔心他公務操勞,便留下來陪他,只遣散了所有僕人。誰想如今他撇下我獨自離去,叫我好生悲淒。眼下梅家遠房的族兄要來繼承財產,人去樓空,怎不催人淚下。”說著忍不住嗚咽抽泣起來。

    狄公說︰“梅夫人,您先回府休息,轎子已經備好,明日我準時去府上吊唁。”

    梅夫人行萬福禮後退下,上轎回梅府去了。

    狄公送走梅夫人,急忙將剛才盛放果品糕點的盤碟器皿一一拿起來細看。

    陶甘問︰“老爺為何細看這些盤碟?”

    狄公說︰“剛才我見梅夫人望著這盤碟發呆,臉上露出惶恐之色,心里不由起了疑心。”

    陶甘說︰“會不會是這盤碟的圖案讓梅夫人驚惶不安?這是常見的藍白兩色圖案,俗名叫‘柳園圖’,各地窯坊常用。”

    狄公拿起一個盤碟細看,見圖案上畫著垂柳蔭中的一幢樓閣,柳蔭外有一條小河,河上架著一座石橋,橋下有一座水亭。橋上一對男女相依而行,後面有一個拿著棍子的老翁在追趕。天上還飛翔著兩只小鳥,河水中的細浪清晰可見。

    他問陶甘︰“這柳園圖有什麼傳說嗎?”

    “至少有十多種不同的傳說,老爺。不過最流行的一種說法是,古時這個遍栽柳樹的花園樓閣里住著一個富翁,他只有一個獨生女兒。富翁想把女兒嫁給另一個富翁,可女兒已經愛上了家里的一個書童,他們相約一起逃走。富翁得知後拿著棍子追趕上橋。有的說後來這對年輕人絕望中投河自盡,他們的魂靈變成了天上的一對燕子或河里的鴛鴦;有的則說他們預先在水亭下偷偷藏了一條船,最終成功逃脫,在遙遠的地方過上了幸福生活。”

    狄公聳聳肩說︰“好一個美妙的傳說。但這柳園圖怎麼會讓梅夫人驚惶不安呢?”

    這時馬榮匆匆跑進內衙稟告︰“老爺,葉奎林侯爵在他的府邸被人殺了,喬泰此刻已經先去了葉府。”

    “葉奎林?是不是那個早已被削奪爵位的康平侯的後代?”狄公問。

    “正是。葉府的僕人正趕來衙門報案,路上踫到了我和喬泰哥。”

    “備轎——去葉府。”狄公命令道。

    第十部 柳園圖 第八章

    四人抬著官轎來到葉府門樓下。葉府巍峨高聳,宛如一座城樓——二百年前這里本是北魏時期的一座堡塢,運河從堡塢下流過,當時鎮守此地的大都督康平侯葉文紹在新月橋上設卡,向橋上行人與橋下船只征收稅金。如今門樓上仍布滿魚鱗狀的圓釘,依稀可見當年的赫赫威勢。

    葉府的耳門開了,年輕侍僕見官府老爺到來,連忙恭敬地將狄公、陶甘迎入府中。喬泰稟告道︰“老爺,我已在此等候多時。葉奎林確系被謀殺,案發現場在枕流閣的長廊,那里可俯瞰府外運河與船只。最先發現葉奎林被殺的,是這侍僕的母親,她專門服侍葉夫人。我搜查了枕流閣長廊及府內各門戶走廊,未發現凶手留下的痕跡。葉府只有這扇耳門可供出入,正大門已二百年未曾開啟。這座城堡般的府邸三面環繞著雉堞狀城牆,一面臨河,再無其他門戶。因此,凶手只能從耳門進入,再從耳門溜走。耳門背後裝有三簧活鍵鎖,從外面開啟需用特殊鑰匙,從里面開啟只需手指一撥。從府內出來時,隨手關門即可上鎖。”

    狄公點頭道︰“這就意味著凶手是由府內之人放進來的,離開時也不受限制。”他問年輕侍僕︰“今晚你可曾放什麼客人進府?”“老爺,我並未放任何人進來,只是不知侯爺是否自己帶人進來。我整日在廚下干活,沒留意門戶。”“這耳門有幾把鑰匙?”狄公又問。“只有一把,一直由侯爺親自掌管。”年輕侍僕有些忐忑不安。

    狄公道︰“喬泰,帶我去枕流閣現場!”喬泰遲疑了一下,說︰“老爺最好先見見葉夫人,她悲痛欲絕,似乎有許多話想對您說。”狄公略一思索,便答應了︰“讓這侍僕帶我去見葉夫人。喬泰,你此刻回衙署,馬榮正等你一起去巡值。”

    年輕侍僕擎起一盞油燈,領著狄公、陶甘穿過青石鋪地的大院落與陳列著矛戈弓箭的演武廳,繞過眾多樓台亭館、回廊曲檻,來到一個花木扶疏的小花園。一路行去,不見人影,夜氣寒冽,陰風森森。

    侍僕輕輕敲響花園粉牆下一扇琵琶形描金雕花門上的銅環,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開了門。“娘,官府的狄老爺來查問侯爺被害的事了。”狄公見這婦人面容憔悴、蓬頭垢面,便開口問道︰“老婦人,你何時發現主人被害的?”“大約半個時辰前,我捧著茶盤上樓去長廊,只見侯爺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早已斷了氣。”“娘,先領狄老爺去見葉太太吧!”年輕侍僕說。

    老婦人將他們引進一個殿堂。殿堂內幽暗悶熱,一支銀燭台的燭火 啪作響,地上正中的大銅火盆上擱著一個白瓷藥罐,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狄公驚訝地發現,殿堂中央的高台上端坐著一張金漆盤龍大御座,御座上直挺挺地坐著一位頭戴金釵、身穿鳳袍的婦人。御座的綢緞軟墊四邊瓖著金箔,垂下整齊的金黃色流甦,兩側各垂一幅黃綾幔幛,高台兩側各豎著一柄龍鳳五明扇。見此僭越的裝飾,狄公心中不免厭惡。

    狄公見那婦人眼中閃爍著冷淡的光芒,疾病與悲痛已損毀了她昔日的端莊儀容。此時他才注意到,御座上的金漆已斑駁脫落,婦人的鳳袍滿是污垢,黃綾幔幛也多有霉斑,整個殿堂積滿灰塵,仿佛進入一座香火衰微的古廟,而這位老婦人就像神龕里的娘娘一般。

    葉夫人動了動嘴唇,開口道︰“狄老爺屈尊親自來敝府查訊侯爺被害之事,老婦人這廂見禮了。”“葉夫人,這是本官應盡的職責。夫人可猜是誰殺害了葉先生?”“侯爺早已不在朝中做官,可昔日的仇家仍不肯放過他,康靖侯尤虎便是其中之一,八十年來一直是仇家。其實,男人們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能知道多少?只望狄老爺明察秋毫,找到凶手,為我亡夫報仇。”說著,她雙眼一閉,流下幾滴淚來。

    狄公見葉夫人滿臉愁容,便吩咐陶甘留下陪伴,順便打听葉奎林的日常起居。他回頭對侍僕說︰“你帶我去枕流閣長廊。”

    狄公告別這位生活在歷史陰影中的侯爵夫人,走出那座鬼火閃爍的古老殿堂,穿過前廳外的游廊,便看到一座狹窄的樓梯。侍僕道︰“狄老爺,這里便是枕流閣了,侯爺就是在這樓閣的長廊中被人殺害的。”狄公跟隨侍僕上樓,侍僕從腰間取出鑰匙開了門。

    狄公進入枕流閣,只見朱柱碧欄的長廊臨窗整齊垂著湘妃竹簾,窗外水雲寒星、漁火檣帆隱約可見。梁柱間掛滿匾額,積滿灰塵,正中一方巨匾上書“枕流漱石”四個斗大金字。巨匾下靠牆擺放著一張紫檀木八仙桌,桌兩邊各有一把雲山石嵌烏木靠椅,桌上一支高燭搖曳閃爍,正照著斜倚在靠椅上死者可怕的面容。桌子對面安放著一張繡榻,上面整齊鋪著涼罩。

    狄公走近八仙桌,俯身看向死者的臉,不由嚇得後退幾步。他見過形形色色的死尸,但眼前葉奎林的死狀仍讓他感到驚恐︰死者半邊臉全部砸爛,眼稜豁裂,眼珠迸出,紅的血水、白的腦漿、黑的眼珠混作一團,粘膩腥臭。碎裂的眼珠垂到嘴角邊,僅靠一條紅血絲掛在眼窩內;另一只眼楮驚恐發呆,嘴張得很大,似要叫喚,幾只綠頭蒼蠅正圍著那團粘腥嗡嗡亂飛。

    從死者斜倚在靠椅里、雙腿八字分開的姿態判斷,凶手襲擊他時,他正站在八仙桌邊。狄公摸了摸死者的四肢,尚未僵硬,又卷起死者的衣袖袍襟,未見身上有暴力損傷的痕跡。

    地上,死者的黑弁帽滾在靠椅下,旁邊扔著一根牛皮鞭子,鞭柄下散開七八條細長的鞭束;一只青瓷花瓶打碎在地,藍白兩色的瓷片間散落著幾片枯萎的花瓣;桌上有兩只茶盅,一只有剩茶,另一只干干淨淨;一盤糖汁生姜上圍滿了蒼蠅;另一把靠椅還依著八仙桌,尚未拉出。

    狄公嘆了口氣,慢慢捋著胡須。葉奎林的臉部表情已難以辨認,只見他半張灰黃的臉,下顎有一撮山羊胡子,身子高瘦。狄公以前從未見過葉奎林,看來他同葉夫人一樣,也生活在歷史的陰影里,靠著世族余蔭苟延殘喘。

    世族姓氏的自傲,使葉奎林只與梅亮、何朋等少數世家子弟來往。狄公也不認識何朋——看來要解開葉奎林遇害之謎,首先必須查清他的生活習慣與品性嗜好。

    第十部 柳園圖 第九章

    陶甘走進枕流閣,服侍葉夫人的女僕在門口等候傳訊。

    陶甘說︰“老爺,這案子有線索了嗎?這女僕對葉奎林滿是怨恨,您可以親自問問她。”

    狄公分析道︰“凶手應該是葉奎林的熟人,或是地位低微的人。葉奎林讓他進了枕流閣,卻沒讓座敬茶,自己只顧吃著糖汁生姜。後來兩人起了沖突,不管是舊怨、新仇,還是言語不合,暫時還不清楚。地上扔著的皮鞭和摔碎的花瓶,就是動手的證據。凶器不鋒利,卻靠巨大的力氣砸爛了葉奎林的半邊臉,說明凶手體格健壯、力大過人。”

    狄公示意陶甘讓女僕進來。女僕看了眼葉奎林的尸體,厭惡地皺了皺眉,上前向狄公行禮。

    “你叫什麼名字?”狄公和藹地問。

    “奴婢名叫桂花。”

    “你來葉府多久了?”

    “我家世代都是葉府的奴僕,我就生在這府里。”

    “你主人被殺了,你怎麼看?”

    “老爺,他是個放蕩的老色鬼,一輩子干盡壞事,死了倒干淨。您不知道,這老色鬼每天都帶妓女到長廊尋歡作樂,丑態百出。他對奴僕凶狠殘忍,稍不順心就用鞭子抽打。六年前,主人就在那張繡榻上把一個奴婢活活抽死了!老爺要是不信,可以去後院竹林挖,尸骸還在呢。”

    “桂花,有個叫何朋的常來府上嗎?”

    “哦!老爺問的是橋對面的何將爺?以前常來,但侯爺一心沉迷女色,他就很久不來了。何將爺真是個賢良君子,何家祖上三代都是將軍,可現在朝廷不讓他佩刀,一身武藝只能用來打野獐、射老雕。”

    狄公又問︰“桂花,你覺得是誰殺了侯爺?”

    “肯定是那些為妓女拉皮條的!不過近來瘟疫嚴重,妓女都逃出長安了,侯爺整天悶得慌。”

    “誰給葉夫人看病?”

    “盧大夫。侯爺說他是正經大夫,但我看他和侯爺一樣荒淫好色——侯爺和妓女鬼混時,他都在場!”

    狄公點點頭,陶甘說︰“葉奎林的私生活外界知之甚少,連梅長官都沒跟我們提過。看來他行事還算謹慎,這些丑事沒傳出去。”

    突然,狄公低頭發現繡榻腳邊有個閃閃發光的東西,忙俯身拾起,是一枚嵌著紅玉石的耳環,玉石上還有一絲未干的血跡。“陶甘,今晚肯定有女子來過這長廊!”

    一陣風吹來,八仙桌上的蠟燭滅了,年輕侍僕趕緊用打火石重新點亮,同時小心翼翼地避開死者的臉。狄公叫住她︰“今晚來長廊的女子是誰?”

    侍僕臉色瞬間蒼白,支吾道︰“那女子……她絕對不會殺侯爺!”

    “她可能是證人——殺侯爺哪是女子能做到的?”

    侍僕這才說︰“十天前我第一次見她來府上,之後就常來,今晚不知道有沒有來。每次來都是兩個人。”

    “兩個人?!”狄公驚訝地問。

    “老爺,真的是一男一女。有天我听見長廊里傳出美妙的歌聲,忍不住上樓偷看。那女子很年輕,容貌像天仙一樣艷麗。那晚還听見有鼓聲伴奏,男的背對著我,沒看清,應該是擊鼓的。後來女子在繡榻上跳舞,我看得都入迷了。”

    狄公讓侍僕和女僕退下,對陶甘說︰“今晚那兩人肯定來過,這枚耳環就是證據。桂花說凶手可能是拉皮條的,這猜測或許沒錯。葉奎林虐待成性,要是女子的歌舞不合心意,就掄起鞭子要抽,男的出來阻攔,沒攔住就一時動怒,和葉奎林搶奪鞭子,還用身上藏的鐵棒打死了他。這種拉皮條的多少會些防身術,雖然身份卑微,卻常有血性,情急之下就會殺人。”

    陶甘點頭︰“既然是賣唱的男女,葉奎林自然不會讓座敬茶。他們殺了人就很快溜走,這麼大的葉府沒幾個男僕,誰能阻攔?我覺得這賣唱女子多半是舊城煙花院的妓女,不難找。”

    “我們再仔細找找,或許還能發現凶手遺落的東西。”狄公走到窗前,卷起湘妃竹簾,只見枕流閣正臨運河,漆黑的新月橋盡收眼底。運河流到這里剛好轉彎,河面寬闊。狄公低頭一看,才發現枕流閣真的“枕”在水流上,長廊下立著一排石柱,柱基浸在離河岸三四尺的水里,周圍水面長滿了碧綠的浮萍水草,閣兩邊是陡峭的高牆,新月橋北堍有尖塔般的戍樓,南堍沿岸是裊娜的煙柳,柳蔭中露出一幢精致樓閣的飛檐,樓閣下有彎石橋,橋下是玲瓏的水亭。

    狄公看著對面的花園樓閣,猛然想起︰“這是何朋的府邸!”又覺得這風景很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他放下竹簾,見陶甘正在桌上拼湊青瓷花瓶的碎片,便走過去。陶甘說︰“老爺,有幾片碎瓷上沾著糖汁,和死者嘴邊、手指、袖口上的一樣。我猜葉奎林臨死前抓起花瓶自衛,鞭子被凶手奪走後,他就順手掄起花瓶。可惜被凶手用鐵棒擊中,倒下時花瓶也掉在地上打碎了,有兩塊較大的瓷片正好落在皮鞭上,您看這塊粘糖汁的,是花瓶細長的頸脖。”

    陶甘幾乎把花瓶拼湊完整了,狄公突然眼前一亮︰“柳園圖!”青瓷花瓶上畫的正是柳園圖。他恍然大悟,跑到窗前拉起竹簾,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何朋家的花園樓閣和柳園圖一模一樣!陶甘,你不覺得這柳園圖、青瓷花瓶和葉奎林的死有關聯嗎?”

    話沒說完,狄公就看見竹簾下有一團揉皺的白紙,急忙秉燭撿起,展開後發現是一塊白綢汗巾,中間有個鮮紅的血斑。他摸了摸汗巾四角,還是濕的,上面還沾著一片水草。“這汗巾浸過水,還沾著水草!陶甘,小心收好,這可能是凶手留下的最重要證據。”

    突然,狄公想到什麼,又拉起竹簾,用燭火照著窗台仔細看了一遍,然後讓陶甘把左右的竹簾都拉起。剛拉起兩個窗格,狄公就喊停︰“奇怪!左右窗台都積了厚厚一層灰塵,怎麼唯獨這一格窗台很干淨,像是被人擦過。”他縱身站上窗台,陶甘急忙扶住他的腿。狄公看到窗台下垂直立著一根石柱,柱結處濕漉漉的,還沾著幾片水草。“陶甘!有人泅渡過河,從這根石柱爬上窗台,跳進了長廊。”

    第十部 柳園圖 第十章

    狄公站在新月橋橋面上,無限感慨地俯瞰著橋下粼粼閃光的波浪,不禁頻頻嘆息。

    “時光如流水般逝去,每當想起昔日京城的繁華景象,我都不禁潸然淚下。記得平日里,這橋面上舊貨攤一個挨著一個,行人摩肩接踵。入夜後,燈光彩飾,五色璀璨,有人倚欄吹簫,有人步月吟詩,有人乘酒放歌,有人男女約會,有人拄杖賞游,一派盛世升平的景象。更不用說新春、上元、端午、中秋等佳節了。而如今卻是陰風慘淒,滿目蕭索,路上可見白骨,處處鬼哭人怨,連河水都發了臭,魚蝦也漸漸死絕了!”

    陶甘說︰“老爺不必過于憂慮,以免傷了身體。城里的情況已開始好轉,喬泰、馬榮已派人掘開新渠,引渭水進城,還封鎖了所有陰井,隔離了染病的人,死尸焚化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盧大夫說過,只要城里飲水潔淨,瘟疫的蔓延就會得到抑制,大凡瘟疫都是因飲水不潔造成的。”

    狄公說︰“天災不單行,還惹出許多人禍,對那些乘亂作奸犯科、殺人打劫的人,必須嚴懲不貸!”

    陶甘的話頭又轉到了葉奎林一案︰“作案現場枕流閣的長廊里跳進了第三者,這案子就又復雜了幾分。”

    狄公說︰“泅水並不難,但要從水里沿著那十來丈高的石柱爬上窗台,卻非一般人能辦到。我又想,這第三者跳進長廊時,那一男一女是否已經離開,還是他們原本就與第三者是一伙,早已勾結好等著一起動手?再說,葉奎林掄起花瓶究竟是要砸向誰?是那拉皮條的男人,還是突然闖入的第三者?陶甘,我有一個設想,這闖入者會不會是何朋?”

    “什麼?老爺你說闖入者是何朋?”陶甘大吃一驚。

    “嗯,就是那個早被削了爵位卻還自稱將軍的何朋。他是長安舊世族的嫡裔,‘梅、葉、何’中的‘何’——葉夫人的女僕對他的敬意與對葉奎林的仇恨,很能說明些問題。再說,葉奎林會不會是故意打碎花瓶,讓人注意到花瓶上的柳園圖,以此提示後人勘破此案的線索?我發現花瓶上的柳園圖與河對面何朋的府邸十分相像。”

    陶甘捻著左頰上的三根黑毛,慢慢點頭說︰“這倒是很有可能,那女僕不是說葉奎林是個殘忍狡詐的人嗎?難說他不會想出這麼一條為自己雪冤復仇的絕計。”

    狄公沉吟半晌,突然說︰“陶甘,我倆既然已到了何朋府邸的大門,何不索性作一次不速之訪?柳園圖的設想雖然近乎無稽之談,但何朋或許能向我們提供更多葉奎林的近況,我也可暗中揣測桂花的話是否屬實。”

    他們走下新月橋,迎面便是沿河白沙堤上一行翠柳裊裊擺舞,輕風吹來,涼意習習。一路繞進去,只見竹篁深處聳立著一座用松木、杞柳、竹子扎成的門樓,門樓外懸掛著一塊匾額,上面用碧綠的隸書題寫著“柳園”二字。峰回路轉,曲徑通幽,柳蔭疏密間可見河水粼粼閃光,遠處隱約有一座水亭。

    過了一座小石橋,抬頭便看見一幢美輪美奐的樓閣,碧瓦黃甍在月光下仍依稀可辨,朱漆大門上裝飾著金色的柳葉圖案。陶甘敲了敲門上的銅環,半晌不見動靜,便性起如擂鼓般急敲了一通,這才听到門里有人走動,接著大門吱嘎一聲打開,閃出一個虎背猿臂、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他手中擎著一支蠟燭,寬大的衣袖撩得很高,大聲問道︰“你們找誰?”

    陶甘答道︰“京都留守代攝京兆尹事兼大理寺正卿狄仁杰老爺,專來造訪何朋相公。”

    “天哪!原來是狄老爺大駕光臨,何某行動怠慢、言語沖撞,萬望狄老爺寬恩恕罪,不念草野之人荒疏禮節。”說著偷偷向狄公看了一眼,心中滿是狐疑,不由躬身站在一旁。

    狄公笑道︰“我正與衙署長史陶甘閑步到此,別無要事,只想討一口茶吃,望何相公方便。”

    “這個好說,狄老爺駕臨敝舍,蓬蓽生輝,何某當親執壺盅,聊表敬意。好在舍下清靜,只有我一人留守,狄老爺、陶長官,不妨到內院用茶,寬坐片刻。”

    何朋引著狄公、陶甘穿廊軒、過廳堂,進了內院,剛要在臨水亭榭坐下,狄公說︰“何相公,我想還是回到適才那臨河的樓閣上去吧,那里正可觀賞這柳園內外的月光水色。再說,衙門里的轎夫過一會便來新月橋上接我們,在那里俯瞰窗下,正好不誤事。”

    “狄老爺說得是,實不相瞞,我適才正在那樓閣上打盹。夜來月華照水,水波映月,別有一番怡人情趣。”

    何朋說著又引著狄公、陶甘回出小院,沿曲折欄桿繞過一座花園假山,從側門進到一間廳堂,從廳堂後穿出,迎面便是那幢臨運河的樓閣了。

    何朋引客人上到樓閣,推開臨運河的兩扇窗戶,狄公望去,正看見河對面葉府枕流閣長廊那個支立石柱的窗台。何朋讓客人在靠桌的竹椅上坐下,點亮了供案上銅燭台的兩支大蠟燭,自己也拉過一張竹椅坐下。

    狄公環視整個樓閣,見後牆上掛著許多戈矛弓箭,正中是一幅帛畫,畫的是一位英武的將軍戎裝策馬從陣上歸來。牆角的大床上鋪著一張虎皮,整齊地堆著兩百年前的一副鍪盔金甲。

    何朋笑道︰“家曾祖酷好打獵,當年這運河兩岸還是一片林木蔥郁的野樹林,舍下只是一個狩獵的茅篷。往事如煙,不堪回首,高岸變深谷,深谷成丘陵。而今普天之下都是大唐的疆土,海內百姓都是大唐的臣民。祖上傳下的爵位被削,食邑也丟了,我三代將門之後連佩一柄腰刀都不被允許。哈哈!這柳園成了我何家唯一的產業。不承祖業,何必哀傷?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飲酒、打獵成了我的嗜好。天意高深,何必苦苦猜測?關東來的大小文武百官擠滿了長安城,我只好天天龜縮在這柳園內品茶、打盹,有時也去對面侯爺府上吃盅酒。葉侯爺雖也被抄沒了莊園、食邑,但比我有錢,天天摟著女人尋歡作樂,我則還是喜歡到鄉間去打獐子、野兔。”

    “那麼梅亮呢?你平時也與梅亮有來往嗎?”狄公插話說。

    “梅亮雖也是關內世家,但晉紳抱笏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卻恬不知恥,專一攀附官府,阿諛逢迎,生財有道,成了巨富。究竟蒼天有眼,他跌死在樓梯下,天日昭昭,分毫不爽。”說罷又偷眼瞥了狄公一下。

    狄公有些不悅,又問︰“何相公適才說葉奎林天天尋歡作樂,你可知道近十天來常去葉府的歌妓叫什麼名字嗎?外面已經流言紛紛了。”

    何朋臉色陰郁,答道︰“狄老爺指的莫非是珊瑚小姐?不知外面流言是如何說她的?我見過她一兩回,她的歌舞如瑤台廣寒的天仙一般,人模樣也俊俏風流,就是昔日聖上的教坊司里也挑不出能比得上的。”

    “何相公可知道這珊瑚小姐是哪個行院的班頭?”陶甘問道。

    “葉奎林偏這一項不肯吐露——他不許我單獨同他們閑聊。”

    “他們?你指的是還有個拉皮條的?”

    “我只見過一面,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兩個肩膀高低不一,背脊好像有點駝,但鼓打得很好。”

    “何相公,今夜對岸葉府里出了點亂子,你站在這窗戶前望去時,見到有什麼異樣嗎?葉府那沿河的枕流閣長廊,從這里望去可盡收眼底啊!”狄公開始旁敲側擊。

    何朋搖搖頭,回答說︰“我今夜喝了些悶酒,很早就關上窗戶,沒仔細看對面的動靜,記得對面長廊里一片漆黑。”

    狄公說︰“珊瑚今夜去了葉府,長廊里出了事!”

    何朋一驚,急忙問︰“出事了?出了什麼事?”

    “葉奎林被人殺了。”狄公平靜地說,兩眼緊緊盯著何朋。

    何朋頓時跳了起來,惶惑地叫道︰“葉侯爺被人殺了?蒼天在上!他也死了!”突然,他用恐懼的目光盯著狄公,問道︰“他的眼楮怎麼樣?”

    狄公微微一怔,轉而平靜地回答︰“他的左眼珠掉出了眼窩。”

    何朋的臉變得灰白,牙齒格格作響,滿頭大汗淋灕。

    狄公說︰“何相公是信了那童謠吧?你覺得是誰殺了葉奎林?”

    何朋搖搖頭,神情木然。

    狄公從衣袖里取出那枚嵌紅玉石的耳環給何朋看,問道︰“你知道這首飾是誰的嗎?”

    “是珊瑚小姐的!老爺,我一眼就認出這耳環是珊瑚的。珊瑚這小狐媚子,每日見了我,歌舞就格外賣力,像是專門對我獻殷勤,百般妖嬈,十分惹人憐愛。背地里還幾次對我暗送秋波。有一天,那個打鼓的偷偷給我遞了一張信紙,信上說她恨透了葉侯爺,求我幫她逃離虎口。我想在這種事上,我必須見義勇為,不能袖手旁觀,讓女子笑話。如今葉侯爺既然已經死了,我說說也無妨。葉侯爺有虐待女子的惡習,他那根鞭子曾抽死過侍婢和妓女。珊瑚這小狐媚子雖然步步小心、時時防備,但葉侯爺看她跳舞時那垂涎三尺的饞相、卑鄙的目光和布滿血絲的眼楮,讓人不由為珊瑚捏一把汗。”

    “葉奎林知道你被珊瑚迷住了嗎?”狄公問。

    “哈哈!迷住了?可以這麼說。每回見到她,我都如痴如醉,魂不守舍。三天見不到她,就心神恍惚、呆呆發愣、茶飯不思——不管老爺信不信,事實就是如此。葉奎林當然知道其中的內情,他早就看出珊瑚鐘情于我。這家伙先是幾次對我閉門不納,不讓我進葉府,後來竟想出個花招︰入夜後,他把枕流閣長廊的竹簾全放下,將長廊里的燈燭點得通明,再讓珊瑚站在繡榻上跳舞——跳那些令人不適的舞,故意讓我只見影子不見人,消遣我、嘲弄我。這家伙真是卑鄙邪惡,令人發指!我好幾次想一箭射穿那竹簾,無奈師出無名,也只好忍氣吞聲。”何朋說著長長吁了口氣,又用拳頭捶著膝蓋。

    狄公又問︰“珊瑚每次來跳舞時,葉奎林允許什麼人進長廊?”

    “只有盧大夫可以自由進出。盧大夫和他狼狽為奸,也是個齷齪的登徒子,听說還為侯爺調配過滋補的藥劑。”何朋生氣地說。

    狄公沉吟不語,從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慢慢扇著,半晌忽然說道︰“何相公,貴宅柳園是依照瓷器上一種叫‘柳園圖’的圖案設計建造的吧?”

    何朋的眼楮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柳園圖?”

    “嗯!”狄公微笑著點點頭。

    “老爺猜錯了,恰恰相反,正是敝園為瓷器繪匠提供了那圖案的原型。”

    狄公一怔,與陶甘快速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說道︰“如此說來,何相公一定能講述柳園圖中人物故事的原委。我听說過各種傳說,人們說這柳園里住著一個年老的富翁,他有個年輕漂亮的女兒……”

    “老爺千萬別信這些市井編造的故事,我家從不談論這柳園,更不會證實柳園圖那些無稽之談。唉,事實的真相並不光彩,說來也是我們家的一樁家丑。老爺如果感興趣,我不妨說給您听听,就當今夜助個茶興、解解悶,出了柳園門,千萬別張揚。”

    狄公拍手稱好,他見何朋眼中閃過一種異樣的光芒,那光芒中透著對昔日榮耀的沉湎、懺悔和無可奈何的傷感。

    “柳園的故事要追溯到我的曾祖父。那時天下剛安定,大唐初立,十八路英雄紛紛隱退,關中長安的大族世家臣服新朝,被剝奪了爵位、食邑、奴僕、良田。曾祖父身為將帥,勇冠三軍,辭官後便日日在家自娛自樂,消磨晚年。那時他雖失去了朝中權位,手里還不缺錢財揮霍。曾祖父花了六千兩銀子買下一個叫‘藍寶石’的歌伎,他的晚年全部精神情趣都傾注在藍寶石身上,兩人百般恩愛、形影不離。他為藍寶石擴建了這幢別館。藍寶石原姓柳,且曾祖父見她縴腰如柳條般裊娜,便沿河遍植柳樹,添築了幾處樓台亭閣,並親自題寫園邸為‘柳園’,如今大門匾額上的‘柳園’二字就是曾祖父的親筆。

    “老人對藍寶石可謂捧出一片真心,金銀綢緞、山珍海味自不必說,但凡藍寶石開口,有求必應,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搭梯去摘,只盼藍寶石笑顏常駐。無奈藍寶石終究是性情不定的女子,她漸漸厭倦了柳園的生活,先是長吁短嘆、暗中流淚,繼而態度冷淡、臉色難看,最後竟與梅家一個公子私戀,纏綿一陣後,便打算私奔。柳園里那小石橋的東頭有一座水亭,一天深夜,梅公子偷偷在水亭邊停了一葉小舟。他打听到曾祖父在康平侯家赴宴,便約定藍寶石在石橋上等候,一起遠走高飛。

    “藍寶石裹卷了金銀細軟剛下樓,正好被回府的曾祖父撞見,她便拼命向石橋逃去。梅公子早在橋上等候,見藍寶石慌張跑來,知道有人追趕,便拉著她奔下水亭,跳上小舟匆匆解纜。曾祖父在月光下見是梅公子勾引,一氣之下昏厥在橋上。那葉小舟載著梅公子和藍寶石悠悠離去,听說在康靖侯府上躲避了一陣,後來就不知去向了。”

    何朋一雙憂郁的眼楮凝視著窗外的夜空,停頓半晌,拭了拭額上滲出的汗珠,又繼續說︰“老人從此癱瘓在床,再也沒起來過。每天只需人扶著他坐在椅子上,他就默默地望著柳樹蔭里的石橋發呆,全身動彈不得,只有一雙充滿悔恨和幽憤的眼楮不時淌下熱淚——這樣的日子竟熬了六年!六年里,老人沒有一天不幻想藍寶石突然歸來。”

    何朋的臉抽搐著,露出痛苦的神色,一雙布滿血絲的眼楮閃過與曾祖父一樣的悔恨與幽憤。他緊握拳頭,嘴唇發白,額上的皺紋深陷。沉吟許久,他才緩緩理了理前額垂下的花發,苦笑著說︰“狄老爺或許已經厭煩了,翻陳年舊事只會徒增煩惱。來,喝茶,茶都涼了。總之,曾祖父的晚年夠淒慘的。”他緊咬嘴唇,竭力抑制胸中翻涌的情緒。

    “何相公尚未娶妻?”狄公問道。

    何朋尷尬地點點頭,苦笑道︰“是的,我還沒結婚。說來慚愧,人過四十,黃金年華已如東流之水,一去不返。我看得很通透,也算是看破紅塵了。再說,梅亮死了,葉奎林死了,我何朋的死期也不會遠了。我們三家的榮枯盛衰是綁在一起的,我們三人的壽命也息息相關,童謠不是說‘白日悠悠不得壽’嗎?”

    陶甘向狄公使了個眼色,狄公見窗下的新月橋下已停著一頂官轎,便忙欠身道︰“何相公,承蒙盛情款待,不知不覺已逗留許久,十分打擾,下官告辭了。”

    何朋意猶未盡,有些尷尬,見狄公站起,也慌忙躬身施禮,秉燭送下樓閣。出柳園大門時,狄公感慨地說︰“何相公,今夜我才真正听聞了柳園圖的來歷——何相公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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