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朝雲觀 第十一章
走廊里黑漆漆的,只有轉彎的地方掛著一盞半明不暗的油燈。狄公慢慢往前走,時不時回頭看,生怕又有人來偷襲,但四周一片寂靜,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能隱約听見。
狄公此時心里亂糟糟的,丁香小姐告訴他的情況讓他更加困惑。現在不僅是摩摩,連歐陽小姐的行蹤都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他搖了搖頭,在黑暗中摸索著繞到東首走廊,找到第四間房。他敲了敲門,里面沒人答應。推了推門,發現門沒鎖。他覺得這正是搜查摩摩房間的好機會。
狄公輕輕推開門進去。房間里靠牆有個大櫃子,櫃門開著。正中有一張方桌,桌上的蠟燭搖曳了幾下就熄滅了。他隨手關上門,伸手到衣袖里摸火石。突然,他听到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嗥叫。
他迅速轉身,只見房門口有一對幽綠的眼楮正盯著他。“熊!”狄公猛地反應過來,自己摸錯了,這是歐陽小姐的房間。他急中生智,飛快繞過方桌鑽進大櫃,緊緊關上櫃門。
黑熊搖搖晃晃進了房間,顯然看到了狄公,嗥叫了兩聲,用兩只巨掌抓撓櫃門。狄公嚇出一身冷汗,這才想起左邊第四間才是摩摩的房間,自己搞反了方向。現在沒辦法,只能死死拉住櫃門。
黑熊有點發火了,開始用笨重的身體撞櫃門,大櫃被撞得“吱呀”直響。要不了幾下櫃門就會被撞開,甚至連大櫃都會被撞倒,畢竟黑熊力大無窮。狄公只覺得一陣寒意,全身冒汗,心想黑熊一撞開櫃門,自己就沒命了。想到這,他後悔不已,不該在這古觀里冒險亂闖。
大櫃劇烈搖晃,就在危急時刻,只听歐陽小姐一聲呵斥︰“嘟——回到你的老地方去!”黑熊乖乖爬到歐陽小姐身邊,她從抽屜里抓了一把果脯扔給黑熊。黑熊接過,搖頭晃腦走到房間角落蹲下。
狄公長長松了口氣,暗自慶幸。他推開櫃門正要出來向歐陽小姐道歉,卻見她開始寬衣解帶。這讓他十分窘迫,心想不如等她換完睡裝再出來謝罪。正要拉上櫃門時,他驚呆了——歐陽小姐把頭上美麗的長發摘了下來,露出一個男子的頭顱,還換上了男子的內衣。
狄公瞪大了眼楮,忍不住推開櫃門大聲說︰“下官誤入此房,望……”歐陽小姐轉過身,嚇了一跳,問︰“你是什麼人?半夜三更潛入我房間!”狄公看清楚了,果然是個俊美的男子。
蹲在角落的黑熊嗥叫一聲,搖晃著站起來向狄公撲來。那男子揮手命令黑熊回到原處,慢慢走到狄公面前。狄公拱手行禮說︰“公子見諒,下官是這里的縣令,因避雨借宿觀中,剛才誤入你的房間,險些被黑熊傷了性命。”
那男子走去用一條大鐵鏈鎖住黑熊,才開口說︰“原來是縣令老爺,小民知罪了。小民本是男子,假扮成歐陽小姐,還望老爺寬恕。”狄公說︰“公子,容我猜一下,你並非別人,姓包,是白玫瑰的兄長,不知猜得對不對?”
那男子一驚︰“老爺猜得沒錯,但我不姓包,包太太也不是我們兄妹的母親。”狄公點頭笑道︰“你演戲時,你妹妹看戲的反應就露出了端倪。摩摩的劍差點傷到你時,白玫瑰驚恐萬分,但黑熊撲向你時,她卻若無其事,這說明她對你的一切很熟悉,當然也很愛你,生怕你出事。再說,你們兄妹容貌也很像。現在你如實告訴我,你們兄妹為何來這朝雲觀。”
“小民名叫康翼德,家父是京師巨賈康武,玫瑰是我妹妹,我們兄妹感情很好。一年前,玫瑰愛上了我們的表兄,他是個秀才。家父明說,要是他秋闈考上舉人,就答應這門親事,考不上就別想娶我妹妹。表兄心事重重,結果科場失利,金榜無名,羞憤之下投河自盡了。玫瑰聞訊哭得死去活來,大罵家父害死表兄,發誓永不嫁人,決意出家當女道徒。雙親越是勸慰,她出家的心意越堅定,甚至以自殺威脅,雙親沒辦法,只好讓她暫居京師的白鶴觀靜養。
“我不忍玫瑰從此當道姑,天天去白鶴觀勸她回家,誰知她連我也罵,拒絕見我。雙親後悔莫及,憂心忡忡,生怕她出意外。過了幾天,我又去白鶴觀,卻不見了玫瑰。觀中住持有意隱瞞她的去向,我賄賂了兩名道姑,才得知玫瑰被一個叫包太太的施主帶到漢源縣朝雲觀出家了。為此,我決意暗中跟隨,保護她,找機會再勸她回心轉意。
“一天,我听說京師關賴子戲班應邀來朝雲觀慶賀真武帝君壽誕,就裝扮成江湖女藝人,找到關賴子給了他十兩銀子,求他收留我當伶人一起去朝雲觀演戲,還申明不要薪俸,只求他瞞過眾人,所以暫時裝作歐陽小姐。我在觀中見到了玫瑰,她仍執意不肯回心,還被包太太那女人一味攛掇,我沒辦法,只能耐著性子等時機。
“摩摩舞劍時有意消遣我,反而幫了我的忙。玫瑰為此很感動,兄妹之情喚醒了她出家的念頭,她才稍稍有了回心之意,而且她與宗黎的相見重新燃起了她對生活的向往。但她又抹不開包太太的面子——包太太是虔誠的信徒,又是朝雲觀的大施主,與真智很有交情。我見玫瑰進退兩難,就讓她偷偷來我房里相聚,好好商量兩全其美的辦法。她答應了,我們互換了衣裙,一是為了瞞過包太太,二也是避免其他糾纏。
“換完衣裙,她把多余的裝飾夾在左腋下匆匆先走,我在後面緊緊跟著。誰知出大廳門口時,我和宗黎撞了個滿懷,免不了寒暄幾句。等我擺脫他的糾纏,上樓進了這房間,卻不見了玫瑰。我又去包太太房間,發現燈已經熄了,我急得到處找,幾乎找遍了每個房間,都沒人見過玫瑰。老爺,明天一早我還得去包太太房間找她,很可能玫瑰上樓時被包太太撞見,一時走不脫。”
狄公說︰“我听說過令尊的大名。你們為什麼不通報官府?可以讓官府出面勸住白玫瑰,保護她的安全。”康翼德說︰“玫瑰出家,雙親當面答應過。白鶴觀、朝雲觀在全國宮觀中地位很高,如今從朝廷到州縣,道教勢力很大,官府都奈何不了,何況我們平民百姓,所以只能扮成女裝暗中行事。”
狄公說︰“現在你把這事委托給我,明天一早我見到包太太和令妹時,一定盡力勸她回心轉意,我想宗黎也會勸她。只要她自己願意回來,不怕包太太和真智阻攔。要知道我狄仁杰是這里的縣令,我最不贊成閨閣女子當尼姑或道姑,這不僅傷風敗俗,可能還會誤入不好的境地,也違背孔子先師的教誨。康公子,我還想問,你的左臂是不是受過傷?”
康翼德回答︰“三年前左臂被這黑熊折斷過,後來雖然接好了,但像今天這樣的陰雨天就會酸痛,動彈不得。當時它是想對我表示親熱,不是有意傷害我。我待會兒要放它到庭院里活動活動,它整天關在房間里太悶了,難怪剛才火氣那麼大,差點把大櫃撞倒。”
狄公終于明白了︰歐陽小姐在戲台上左臂不能動彈,是因為曾經折斷過,陰雨天犯痛;而他和陶甘之前在走廊遇到的正是白玫瑰,她裝扮成歐陽小姐的樣子,所以一時蒙混了他們。白玫瑰左臂不動,只是因為左腋下夾了東西,她急匆匆、神色慌張,是擔心撞見包太太,誰知後來真的撞上了!
狄公忽然問︰“你在找包太太和令妹時,見過摩摩嗎?”“沒有。這個丑八怪總想糾纏丁香小姐,如果我不扮成女子,會狠狠揍他一頓。別看他會弄劍,論角力、相撲遠不如我,我還可以讓我的熊去嚇唬他。老爺,說實話我很喜歡丁香小姐,只是不知道她心里有沒有我。平時她以為我是女子,所以彼此很親密、情投意合,一旦知道我是男子,真不知她會怎麼罵我不知廉恥呢!”
狄公笑道︰“康公子信得過我,我會盡力為你們撮合。如果令妹對宗黎也有意,我也願意從中幫忙,成人之美。”
第九部 朝雲觀 第十二章
狄公從康翼德的房間出來,徑直走向對門摩摩的房間——右首第四間。房門沒鎖,他推門進去,發現里面空無一人,桌上一支蠟燭正“ 啪”作響。房間十分空曠,除了一張大木床和兩把靠背椅,沒有其他家具,衣架上也空空如也。狄公打開桌子抽屜,里面空蕩蕩的,還積了一層灰塵。他跪下來看床底,只見兩只耗子飛快地竄走了。要不是那支點燃的蠟燭,誰也不會相信這里有人住。
狄公懊喪地搖搖頭,撢去膝蓋上的灰塵,便離開了。
他來到陶甘的房間,陶甘正獨自坐在火盆邊等他。陶甘一見狄公進來,連忙遞上一塊油炸糕和一盅熱茶。狄公這才感到又饑又渴,接過來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同時斷斷續續地把剛才與丁香小姐和康公子的會面情形告訴了陶甘。
狄公最後說︰“看來白玫瑰的事只是普通的家庭爭執,說不定明天我去勸說,她就會回心轉意,高高興興地跟康公子回京師。那包太太要是插手,我就出面干預。現在還有一個疑團沒解開︰到底是誰暗中襲擊了我?他為什麼要襲擊我?”
陶甘捻著臉頰上的三根長毛,說︰“老爺,丁香小姐不是說摩摩對朝雲觀的路徑門戶非常熟悉嗎?他性情古怪,行蹤詭秘,我懷疑他與去年觀里死去的那三個女子有關,現在他又挾持了那個可憐的獨臂女子,不知躲在哪里施暴。”
狄公點頭道︰“這話有道理。你剛才說膳廳里有個遲到的道士發牢騷,還說少了一副杯筷。我懷疑摩摩已經換上道袍雲履,裝扮成道士了,所以先佔了一副杯筷。說不定他在眾道士中有同黨,不然怎麼能行動自如,不露破綻?也許他偷听了我和真智的談話,我曾向真智問起那三個女子的事,他心里發虛,怕罪行暴露,所以恨我入骨,伺機暗算我。”
陶甘點頭道︰“他敢對老爺下此毒手,正好證明老爺的判斷。老爺是一縣之主,如果有不測,整個朝雲觀肯定會大動干戈,上至真智、道清,下到提點、執事、雜役,沒一個能脫身。所以觀中上下沒人敢害老爺性命,只有摩摩這家伙不怕,他下手後可以逃之夭夭,也不會顧惜觀中和戲班里人的死活。另外還有一點,老爺既然提出要去聖堂下的地宮瞻拜玉鏡的金身,宗黎又說玉鏡死得蹊蹺,說不定謀害玉鏡的那一伙人害怕你勘查玉鏡的死因,所以千方百計阻止你,甚至用襲擊你的辦法來警告你,讓你不要再追查玉鏡的死。”
狄公一拳砸在桌上,說︰“宗黎現在在哪里?我們必須先從他嘴里弄清玉鏡的真正死因。”
陶甘道︰“我離開關賴子房間時,宗黎還在那里飲酒作樂,戲班今天發薪,大家都打算狂歡一夜。”
狄公道︰“我們現在就去找他!”
陶甘打開房門正要出去,狄公忽然又听到那熟悉的 聲,一個黑影閃向走廊角落。
“你去守住樓梯!”狄公大聲命令,自己撩起長袍急忙向走廊角落追去。
陶甘迅速跑到樓梯口,從衣袖里抖出一根涂了蠟的苧麻細繩,一頭扎在樓梯扶手的欄桿上,高出地面約半尺,一頭抓在手里,躲在暗處等著。
不一會兒狄公回來了,沮喪地說︰“那歹徒溜了,真晦氣。原來走廊那端還有一條狹窄的樓梯。”
“老爺看清那人的樣子了嗎?”
“我追到角落時,那歹徒已經無影無蹤了。可以斷定,他就是之前暗算我的人!”
“怎麼看出來的?”陶甘疑惑地問。
“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膩香,和我被擊昏前聞到的一樣,衣袍的 聲也一樣。這歹徒很可能偷听了我們剛才的全部談話。走,我們現在就去關賴子房間找宗黎。”
他們來到關賴子房間,踫巧看見宗黎一個人醉趴在桌上,嘴里哼哼唧唧的,其他人都不在房間里。
狄公坐下,嚴厲地說︰“宗公子,現在確實有人圖謀害我性命,時間緊迫,你快把玉鏡真人之死的內情告訴我!”
宗黎見狄公臉色冷峻,語氣急切,酒先醒了一半,支支吾吾地說︰“老爺,玉鏡之死確實有些蹊蹺,但我真的不知道詳細情況。”
他畏懼地看了一眼狄公,又斷斷續續地說︰“家父和玉鏡真人交情深厚,經常有書信往來。玉鏡給家父的最後一封信中,對真智很有意見。真智覬覦玉鏡住持的位置,對孫天師阿諛奉承,曲意獻媚。因為孫天師和當今長安的洞玄國師交情很深,只要洞玄國師發一道玉旨,他就能代替玉鏡當上住持。真智不僅忌恨玉鏡,而且……而且玉鏡信中還暗示真智與去年夏天觀里那三個女子的死有牽連。總之,他對真智的品性操行很不滿,還疑心觀中發生過很多見不得人的事。”
“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難道真智和那三個死去的女子有瓜葛?”狄公驚問。
宗黎道︰“真智本人未必有什麼不軌行為,但他容忍朝雲觀里的許多丑事。玉鏡還說他種植著含毒的藥草。”
狄公生氣地說︰“那令尊為什麼不向官府告發?”
宗黎道︰“家父處世一向謹慎,單憑玉鏡臨死前的一封書信,怎麼能定人的罪呢?況且,玉鏡已經七十多歲了,頭腦也有糊涂的時候。再說,沒過多久家父就病重去世了,臨死時囑咐我來這里看看,如果真有可疑之處,再向官府告發也不遲。”
“我來這里已經半個月了,暗中多留了個心眼,卻沒發現什麼異常,關于那三個女子的死,也沒人有可疑的議論。玉鏡真人的地宮,真智不讓我去瞻拜,所以我剛才用幾句詩諷刺了他一下,他果然很生氣。”
狄公道︰“好了,時間不多了,別繞彎子了,你快說說玉鏡死時的詳情吧!”說著,給宗黎遞過一盅熱茶。
宗黎接過一口喝完,吁了口氣,開口道︰“去年八月十六,中秋剛過一天,那天太上老君好像沒什麼特別的啟示,觀里和平常一樣平靜,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驚人的大事。玉鏡真人早晨起來就一直待在方丈里,獨自讀經典。午飯後,他和真智回方丈飲茶,大約一盅茶的時間,真智走出方丈對眾道人說,玉鏡真人要為他的貓畫一幅圖……”
“孫天師已經帶我看過那幅貓圖了,掛在四聖堂的西壁上。”狄公插話道。
“玉鏡真人非常喜愛那只貓,不知為它畫了多少幅畫。真智說完就回大殿做功課去了。眾道人都知道玉鏡作畫時不喜歡有人打擾,所以都在方丈外小心伺候。過了一會兒,忽然听到玉鏡在方丈內大聲念起經咒,聲音如洪鐘,大家都覺得奇怪。玉鏡真人平時說話都是細聲細氣的,念經咒時也抑揚頓挫,音調很悅耳。兩個道士好奇地走進方丈,看見玉鏡獨自坐在靠椅上,指著心口,雙手比劃,高聲吟唱,兩眼閃著異樣的光芒,兩頰紅如桃花。玉鏡吩咐,他要布道,一時間觀里百來個道人及提點、執事等都聚集在大殿之下,孫天師、真智也來了。玉鏡真人情緒異常興奮,講完天星、河圖之法,又傳授靈符秘 、驅妖斬邪之法。正講到玄妙之處,只聞到他口中散出異香,忽然他雙目緊閉,氣喘吁吁,不一會兒就坐化登仙了。事後真智還說,玉鏡真人坐化的那一刻,天上祥雲繚繞,隱隱有仙樂傳來,說是來接應玉鏡升上三十三天。”
“孫天師把玉鏡真人升天的情景奏報給長安的洞玄國師,洞玄國師認為這是教門的福兆、國家的祥瑞,頒下玉旨說︰玉鏡真人是大羅神仙下凡,在人間經歷了七十二年,如今重歸天府,任命真智為下一任朝雲觀住持真人,賜三千冊《參同契》《玉皇經》分給眾道人。孫天師接旨後,命人將玉鏡遺體涂抹香澤膏油,在地宮供奉金身,接受八方瞻拜,享受千年供祭。”
狄公道︰“這麼說,更可疑了。玉鏡信中說真智種植有毒的藥草,看來他神情興奮、口吐異香、兩頰桃紅、聲調高亢,都是中毒的癥狀。只是有一點還解釋不通︰如果午飯後他就中毒了,怎麼能在短時間內畫完那幅貓圖?宗公子想必認識去地宮的路,我們現在就去那里勘查。”
“去地宮的路我當然認識,只是道道門戶都上了鎖,而且還要經過閻羅十殿,那一路沒人敢走,我們私自闖去,如果被真智知道,可擔待不起。”
狄公不耐煩地說︰“別管那麼多,門戶有鎖,陶甘自有辦法!”
陶甘得意地笑了笑,說︰“說不定我們還會發現摩摩正在那里虐害那個獨臂女子呢!”
第九部 朝雲觀 第十三章
深夜,朝雲觀里寂靜又陰森,一片漆黑,只有殿堂內透出微弱的燭光,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
狄公、陶甘、宗黎三人悄悄來到西樓北端,通向閻羅十殿的那扇朱漆小門前,門上掛著一把胳膊粗的大鎖。宗黎舉著燈籠,陶甘從衣袖里取出一柄樣式古怪的鑰匙,說︰“這鑰匙叫‘百事和合’,不管多嚴實的鎖都能打開。”他把鑰匙插進大鐵鎖孔里擰了幾下,果然打開了鎖,宗黎心里不禁覺得好奇。
狄公說︰“听說這閻羅十殿都關了好幾個月了,怎麼鎖栓上一點灰塵都沒有?”宗黎回答︰“老爺,昨天還有人來過,說是里面有一尊被蟲蛀壞的雕像要拿出去修理。”
他們走進閻羅十殿。這里是朝雲觀三清大殿後中院西廡的一溜長廊,十座殿內的雕像栩栩如生,面目猙獰,全都涂著紅綠漆色。別說觀外的人不敢看,就連觀里的道人大多也掩面不敢直視。加上關閉已久,天氣陰冷潮濕,更添了幾分陰森恐怖。
他們沿著殿內右側一條幽暗的走道依次看去︰
第一殿里有十來個男子披頭散發、赤身裸體,手腳被巨釘釘在鐵柱上,脖子戴著鐵枷,渾身是刀杖傷痕,流膿淌血,污穢不堪,慘不忍睹。
旁邊一殿里,有個婦人下身穿裙卻沒穿衣服,被關在鐵籠里,一個青面夜叉正用沸湯澆她,皮肉潰爛,她痛苦地號叫著。
又一殿中,一對男女被綁在銅柱上,亂刀不斷刺向他們的身體。
還有一殿里,一個女子被壓在大石臼下,身體被碾成粉末,血流了一地。
隔壁一段,一個男子被眾鬼扔進大鍋里,皮肉在沸油中消融,只剩下白骨在上面漂浮。
再往後一殿,只見眾男女在烈火中蹦跳逃竄,個個皮肉焦爛,哭喊不止。
一路上,各種酷刑景象層出不窮︰烹煮、剝皮、剖心、銼燒、舂磨……忽然又看見一個赤身光腳的年輕女子,渾身涂著白漆,被鐵鏈緊鎖,一個青面獠牙的夜叉正用三叉戟指著她的胸脯,她的長發披散在臉上。最後一殿里,兩個惡煞正用利斧在大砧板上剮割一男一女,女子的四肢剛被砍下,男子已被切成八塊,白骨顯露,血流成河。
狄公怒不可遏地喊道︰“明天一早就讓真智把這些雕像全撤了,閻羅十殿也廢了!這類殘酷的塑像,對世道人心不僅沒有警戒作用,反而會污毀道德仁義之心。”宗黎回應︰“家父在世時也多次勸玉鏡廢了這十殿。”
閻羅十殿的盡頭也有一扇朱漆小門,出去便是西北塔樓下的驅邪殿,殿內建有雷壇,塑著靈宮、神將等神像。宗黎說︰“驅邪殿後面有扇紫銅門,向下走九十九級盤旋的石梯就能到地宮。”
陶甘用“百事和合”很快打開紫銅門上的鎖,輕輕推開門。門里一片漆黑,一股陰霉的氣味撲鼻而來。狄公從宗黎手中接過燈籠,照著門里的石梯,三人小心地一級級向下走。石梯每三十三級一轉折,轉了三次彎,來到一個雕花石拱門前,門上掛著兩條鐵鏈。陶甘又打開鐵鏈連接處的大鎖,可推石門時卻紋絲不動,狄公和宗黎上前幫忙,三人用力一喊,終于把石拱門頂開了。
石拱門內就是地宮︰頂部呈圓形,地面是八角形,宮壁像水鏡一樣平滑光潔,上面雕刻著斗大的箴訓條文。正中有一個白玉高台,四周瓖嵌著乾坤八卦圖符,玉鏡真人的金身端坐在高台上的法座上。他身披黃羅灑金聖袍,頭戴蓮花冠,腳穿朱文鞋,一手拿如意,一手握塵尾。玉鏡的臉干癟凹陷,早已扭曲變形,十分可怕,涂抹的金粉也斑駁脫落,幾綹胡須折斷後落在聖袍上,手指與所持寶物是用細線扎住的,以防掉落。
狄公的目光落在牆角一只大紅皮箱上,說︰“玉鏡的遺物可能都藏在這箱子里,陶甘,你打開看看,有沒有畫本和手稿。”陶甘打開皮箱的銅鎖,見里面整齊地放滿了許多絹帛卷軸,他隨手打開兩幅遞給狄公︰“老爺,這兩幅也是畫那只灰貓的。”狄公接過細看,一幅畫的是灰貓追逐花球,另一幅是灰貓在草地上嬉戲,正抬起前爪要撲向一只白蝴蝶。
狄公放下這兩幅,又隨手拿起一幅展開,畫的還是那只灰貓——它正在日光下懶懶地打滾。他沉思了半晌,突然大聲說︰“玉鏡果然是被人謀殺的!陶甘,把箱子合上,我們趕緊回去捉拿罪犯!”陶甘還一頭霧水,一時也不便細問,連忙把大紅皮箱重新鎖好,跟著狄公出了地宮。
狄公問︰“真智住在後殿樓上嗎?”宗黎答︰“我們回到驅邪殿,再上一層樓,向東轉就能到真智住的方丈。”狄公點點頭,吩咐陶甘︰“你穿過閻羅十殿,轉到大殿東首,把四聖堂牆上掛的那幅貓圖取下來,直接到真智的方丈找我。”
三人回到驅邪殿後分了兩路︰狄公和宗黎上樓,陶甘則打開南端的朱漆小門,穿過閻羅十殿去四聖堂。狄公和宗黎上了西北塔樓的第二層,折向東面一條長長的走廊,窗外大風呼嘯,夜雨瑟瑟,隱約能听到瓦片墜地的聲音。
宗黎指著一扇關得嚴嚴實實的朱漆小門說︰“老爺,這是真智方丈的右側門,恐怕他已經睡了。”狄公上前敲了兩下門,又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听,門里似乎有人走動。他又敲了幾下,就听見有人拔去門閂,“吱呀”一聲,門開了一條縫,透出微弱的燭光。狄公舉起燈籠一照,只見真智的臉蒼白無光,兩眼閃著驚恐的寒光。
第九部 朝雲觀 第十四章
狄公說︰“老仙長,下官深夜前來,有話想問。”
真智神色慌張,半天說不出話。狄公這時候來訪,他預感到有不祥之事發生。
真智引著狄公、宗黎走進方丈,賓主坐下後,狄公又問︰“老仙長衣冠整齊,莫非在等什麼人?”
狄公忽然聞到方丈角落香爐里散出一股膩人的香味,不禁皺起眉頭。
真智回答︰“不,不是的。夜里失眠,听到更鼓敲了三更,不如早起讀幾頁經書,然後去聖堂做早課。狄老爺,為何從右側門進來?”
狄公盯著真智滿是疑慮的神態,笑道︰“望老仙長原諒,下官剛才去瞻拜了玉鏡真人的金身。”
真智大驚︰“小道說過幾遍,這個季節地宮萬萬不能進!”
狄公收起笑容,正色道︰“老仙長,下官有話問你︰去年八月十六日,也就是玉鏡真人去世那天,你們一同用了午膳,不知早上他老人家在做什麼?”
真智答︰“那天五更做早課時見過他,之後他就一直待在這方丈里,沒出去過。”
“沒錯,白天這方丈光線好,玉鏡常獨自在這里讀經、念書、吟詩、作畫,他最喜歡的還是作畫。”
狄公點頭,又問︰“齋供前我和你在三宮堂談話時,到底是誰進了大殿?”
真智面露詫異,支吾道︰“我也一時沒看清,好像是戲班里的摩摩。”
忽然有人敲門,真智暗自一驚,起身開門,進來的是陶甘。陶甘將一軸畫遞給狄公,自己站在大門邊。
狄公展開畫軸,攤在書案上,說︰“老仙長,我想這幅畫是玉鏡真人的最後絕筆吧!”
真智點頭︰“一點不差。那日午膳後,我和玉鏡在這里喝了一盅茶,正想閑聊,玉鏡說要為那只灰貓作畫。我听他要作畫便告辭退出——玉鏡他老人家作畫時最不喜歡有人在旁觀看。我見他把素帛攤平在書案上,研墨調彩……”
狄公突然站起,厲聲說︰“真智,你撒謊!午膳後不久他就中毒發作了!試想,他怎麼可能在那麼短時間內畫出這幅筆調精細的工筆灰貓?沒有兩個時辰,這幅灰貓圖根本畫不完——這幅圖必定是玉鏡真人上午畫的!”
真智心中叫苦,強辯道︰“玉鏡筆法精熟,作畫一向很快,寥寥幾筆就能形神兼備。”
狄公說︰“這只灰貓為它的主人做了鐵證!真智,你看這貓的眼楮,圓圓的瞳仁精光逼人。如果真是中午在明亮的窗前作畫,這貓的瞳仁必定眯成一條細縫!”
真智暗吃一驚,又辯︰“玉鏡作畫從大處落筆,只求氣韻生動,重神韻而不計較形貌細節。”
狄公說︰“玉鏡的畫筆筆工細,摹物圖貌,追求形似。我在地宮里見到他一幅畫,畫的正是這只灰貓在日光下打滾嬉戲,那對瞳仁就成一條細縫!”
真智愕然,睜大眼楮看著畫上灰貓的瞳仁,露出絕望的神色︰“我……我……我跟你去孫天師面前細說實情。”
真智望了望窗外,又說︰“大雨已停,我們去後殿,穿過中院去西南塔樓吧!”
中院地面水汪汪的,滿是斷瓦碎礫,夜風里還夾著零星雨珠。真智、狄公在前快走,陶甘、宗黎在後緊跟。
四人剛走到西南塔樓的樓梯口,就听到孫天師的聲音︰“這麼漆黑的三更半夜,你們還在忙什麼?”
狄公說︰“真智真人要在天師面前招供一樁舊案中的罪行。”
孫天師詫異︰“真智要當著我面招供罪行?不知是哪樁舊案?好,你們快上樓。”孫天師用燈籠照了照真智,真智垂著頭,神色沮喪,一言不發。
孫天師將燈籠遞給狄公︰“你舉著燈籠在中間照著,我和真智在前,另外兩位在後,小心上樓,別閃了腳。”
孫天師、真智在前,宗黎、陶甘在後,狄公在中間高舉燈籠,眾人一步步上樓。孫天師剛走到紫微閣前的平台上,突然叫道︰“真智,當心!這平台一邊沒有欄桿……”
話未說完,只听一聲嘶啞的慘叫,真智已墜下平台。
第九部 朝雲觀 第十五章
狄公急忙爬上平台,孫天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喊道︰“小心!”狄公見他臉色慘白如紙,氣喘吁吁,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他……可憐的真智,不知是自己跳下去的還是不小心摔下去的。只恨我沒抓住他,那欄桿缺了一截,他難道不知道?”孫天師說著,慢慢松開抓住狄公的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狄公命令陶甘︰“你們下樓底看看,多半摔得不成樣子了。”陶甘和宗黎答應後返身下樓,狄公則跟隨孫天師進了紫微閣。
孫天師示意狄公在一張烏木靠椅上坐下,斟了一盅香茶遞過去,問道︰“狄仁杰,究竟怎麼回事?真智犯了什麼罪?”
狄公從衣袖里抽出那軸畫放在書案上,說︰“天師,我已去地宮瞻拜了玉鏡的金身,在那里看到許多玉鏡的畫稿。我意外發現有一幅畫上灰貓的眼楮瞳仁眯成了一條線,那無疑是中午在日光下畫的。但這幅真智說是玉鏡臨死那天中午在方丈窗前畫的,奇怪的是貓眼楮的瞳仁卻是圓的。這說明玉鏡最後一幅畫畫于早上,而不是真智說的中午!因此我懷疑玉鏡之死……”他展開那幅畫,指著灰貓的眼楮。
孫天師似有所悟︰“仁杰老弟,這貓眼楮和玉鏡之死有什麼關系?玉鏡升仙那天我也在觀中,親眼見他含笑平靜離世,沒什麼異常。”
狄公把玉鏡給宗法孟最後一封信里的內容,以及八月十六日玉鏡臨終前的一系列奇異表現,詳細向孫天師說了一遍。
最後他說︰“事實是這樣的︰那天午膳後,真智和玉鏡在方丈飲茶閑聊,真智趁玉鏡不備,偷偷把毒草藥研成的粉末灑進他的茶里。當時那幅貓圖幾乎已完成,只差貓身背後瘦石蘭竹的細節。其實玉鏡從早上就開始作畫,灰貓必定是上午畫的,所以瞳仁是圓的。真智見玉鏡喝下毒茶便告辭離開。毒草藥發作緩慢,所以真智走後一段時間,玉鏡才開始煩躁不安,繼而高聲吟唱。眾道人見他兩眼發亮、面頰泛紅、興奮激動,就知道不對勁。再說玉鏡臨死前講授的是天星、河圖之法,絲毫沒預言自己要羽化升仙,更沒留下遺旨安排後事。他是在昏昏沉沉中不明不白死去的,當時口吐異香,正是毒藥在體內發作的癥狀。”
“我的天!”孫天師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樣的隱情。但不知真智為何要謀害玉鏡?更不解的是,他為何非要當著我的面承認殺人罪行?”
狄公說︰“想必是真智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還疑心被玉鏡察覺,才下此毒手!玉鏡給宗法孟的最後一封信里說,他懷疑觀中發生了傷風敗俗、違背戒律的丑事,去年三個年輕女子死在這里就很蹊蹺。如果真是真智一手遮天犯下的罪孽,玉鏡只要開口,真智就會身敗名裂、永無翻身之日,官府刑法也絕不會輕饒。”
孫天師喃喃道︰“這事我怎麼一直不知道,都怪我平時對觀中事務關心太少。真智這個教門敗類,看來真瞞著我干了不少見不得人的事,如今就算死了也罪有應得。不過玉鏡也有不對,他明明可以把內情告訴我,我不會不管的。”
狄公又說︰“我琢磨著,真智一定是和那個叫摩摩的家伙合謀犯下這些罪行,去年觀中那三個年輕女子就是他們害死的。如今我見摩摩又混在關賴子的戲班里來到觀中,他肯定是來訛詐真智的,所以真智見到摩摩異常驚慌、十分害怕。宗黎,就是剛才跟在我們後面的那個秀才,又在演戲結束時公開吟詩暗示玉鏡之死有疑。齋供時真智見我和宗黎談話,就疑心宗黎向我透露了很多觀中內情。後來我又偏偏提出要去地宮瞻拜玉鏡金身,于是真智橫下心來想謀害我——他一開始就懷疑我來不是為了避雨,而是特意來查他的罪行。他偷偷尾隨我,趁我不備,一棒把我打昏近一個時辰。我被擊倒前,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一股膩人的香味,和他方丈里香爐燻出的香味完全一樣。按理說那走廊里不易聞到這香味,只因他舉起棍棒時,寬大的袍袖朝我拂來,香味才特別濃烈。後來我和親隨在房間里談話時,他又潛來偷听,我發現後開門追出去,他溜得快,但我又聞到了同樣的香味。惡向膽邊生,看來真智已經犯下命案,打算蠻干到底了。我剛才去方丈見他時,他慌得手足無措,所以上這紫微閣平台時才會失足墜落,當然也可能是畏罪自殺!”
孫天師點點頭,臉上露出淒慘的愁容,顯然為真智的死感到惋惜痛心。半晌,他說︰“仁杰,真智為何非要當著我的面招供呢?如果他以為我會寬恕他、幫他求情,那他就太愚蠢了。”
狄公問︰“天師,真智知道平台上有一截欄桿撤去了嗎?”“他當然知道!我幾天前就告訴他要修理那一截被大風吹折的欄桿。真智平時行事一向謹慎,很少出差錯。”
狄公嚴肅地說︰“這麼說,他是自殺——畏罪自殺。”孫天師正色道︰“不,我不信,他沒那麼愚蠢,也沒那份膽量。”
狄公說︰“當我戳穿他的罪行,他就萌生了自殺之心。他說來這里當你面招供是假,選擇在這平台跳下去才是真。其實他打定主意時,沒想到會在樓梯下遇到你,而你也沒攔住他。他這樣一死,案情無法勘查,更別說解到縣衙審訊了,至少能顧全死後的名譽。我們只能認定他死于意外,還要為他建醮祭煉、追薦亡靈。”
這時陶甘和宗黎進來,陶甘稟告︰“老爺,真智摔死在樓底了。我叫來了道清真人和幾名執事,尸體已抬到四聖堂安放。眾道人驚問原因,我說是意外事故。”
狄公起身告辭︰“天師可與道清真人商量真智死後的善後事宜,並把這事快馬報給京師洞玄國師。”孫天師說︰“明天一早我就派真人去京師叩見洞玄國師,請求國師任命下一任住持,觀中諸法事功課暫由道清主持。”
“望天師把真智畏罪自盡的實情稟告國師,我把這軸畫留在這里,這是重要證據。”孫天師點點頭,無限感激地望著狄公,和藹地說︰“仁杰老弟,你快回房睡一會吧,天快亮了,你臉色蒼白得嚇人,觀里的事就由我和道清處置。”
“不,天師,我還得去捉拿摩摩。我深信摩摩才是主犯,他的罪孽比真智更大。如今真智已死,他是唯一能弄清那三個女子死因的當事人。”
孫天師問︰“摩摩長什麼樣?你說他是優伶,今天除了最後一場,所有戲我都看了,不知哪個是摩摩,他演什麼角色?”
狄公說︰“我恰恰在最後一場戲里見過他。雖然他臉上抹了重彩,但仍能看出長得凶丑,而且听說他性情古怪、行蹤不定。我已查清他曾扮成觀里的道士,在觀中必有同黨。”
孫天師問︰“那你打算怎麼逮住摩摩?”“天師,我正在苦想良策。沒有摩摩的全部供詞,我無法結案,真智的罪孽也不能真相大白。”
第九部 朝雲觀 第十六章
狄公、陶甘、宗黎下了西南塔樓,徑直前往四聖堂查看真智的尸身。尸身已用八卦法袍遮蓋,四周點起了七星明燈。
狄公踱步到西偏殿三官堂,腦中始終思索著摩摩這個古怪人物,陶甘和宗黎跟在身後。陶甘說︰“老爺就在此殿稍作休息,順便商量捉拿摩摩的辦法。”
狄公點頭︰“摩摩讓我一直放心不下,無論如何要先將他逮捕歸案,救出落入他手中的受害者。陶甘,不知那獨臂女子此刻藏在哪里,她究竟是誰,為何會落到摩摩手里。”
“獨臂女子?剛才听陶相公也提到什麼獨臂女子……”宗黎驚訝地問。
“嗯!”狄公轉向宗黎,“你在這里見過殘肢的女子嗎?”宗黎搖頭,面露困惑︰“老爺怎麼突然問起獨臂女子?我在這觀里待了半個月,從沒見過斷肢的女子,莫非老爺指的是閻羅十殿內的雕像?”
“一尊雕像?”狄公詫異。宗黎點頭︰“老爺,閻羅十殿里有尊被鐵鏈緊鎖的木雕像,因蟲蛀左臂曾掉落,不過今夜我們見到時已經修復了。”
狄公眼中閃過奇異的光彩,急切地問︰“你指的是那個青面獠牙的夜叉用三叉戟指著她胸脯的雕像嗎?”宗黎又困惑地點頭。
狄公一拳砸在茶幾上,吼道︰“你這個……為何不早說?”宗黎膽怯地回答︰“老爺,我們剛才經過閻羅十殿時,我提過有尊雕像被蟲蛀壞需要修理……”
狄公猛地跳起︰“你們跟我來!”他擎著燈籠飛奔進閻羅十殿,直到那個青面獠牙的夜叉雕像前才停下,陶甘和宗黎摸不著頭腦,緊跟在後。
狄公擦了擦額上的汗,氣急敗壞地說︰“瞧,她身上還在流血!”陶甘和宗黎低頭看向被鐵鏈緊纏的“女子”,只見一絲絲鮮紅的血從她涂著白漆的胸脯上滲出來——夜叉手中尖利的三叉戟已刺破了她的胸脯!
狄公趕忙彎腰,小心撥開覆蓋在“女子”臉上的長發。“白玫瑰!”宗黎倒吸一口冷氣,驚叫道,“她被人殺死了!”“沒呢。”狄公冷靜地說,“她的手指和嘴唇還在抖動。”
白玫瑰被鐵鏈纏了五六道,動彈不得,她的臉和身子被涂成白色,一雙驚惶的眼楮恐懼地望著眼前三人。宗黎彎腰正要去解鐵鏈,狄公喝道︰“且慢!”他輕輕提起夜叉手中的三叉戟,用力扭彎,只听“啪”一聲桿柄折斷,他猛地一抽,木雕夜叉向後倒地,三叉戟尖刃上鮮血淋灕,白玫瑰涂漆的胸脯上已是一灘殷紅。
三人慢慢解開纏繞在白玫瑰身上的鐵鏈,摘下鐵鉤、鐵夾。狄公掰開她的嘴,抽出一大團棉花,兩顆水晶般的淚珠從她臉頰滾落,滾燙地滴在狄公手背上。“白玫瑰!”狄公小聲呼喚,她點了點頭便昏厥過去。
狄公脫下長袍蓋住白玫瑰,宗黎從兩個惡煞手中抽出兩柄槍桿,陶甘剝下長袍系在槍桿間,做成簡陋擔架。三人小心將白玫瑰放入擔架,由陶甘和宗黎抬起。狄公說︰“先把她抬到丁香小姐的房間。”
第九部 朝雲觀 第十七章
他們三人抬著昏迷的白玫瑰進了丁香小姐的房間。丁香小姐看到擔架上模樣嚇人的白玫瑰,十分驚訝,趕緊收拾房間讓白玫瑰躺在自己床上。
狄公說︰“丁香小姐,快把火盆生起來。白玫瑰被觀里的歹徒捆在閻羅十殿,那里又陰又冷,她還受了傷流著血,差點丟了性命。你得細心照顧她,先把她身上的油漆洗干淨,再處理胸脯上的傷口。我現在就去取些金創油膏來。”
狄公轉頭對陶甘、宗黎說︰“你們倆在丁香小姐房外留意動靜,把康翼德叫來。要是摩摩出現,就當場抓住他,千萬別放過。”兩人領命後出門,陶甘去找康公子,宗黎躲在角落暗中觀察。狄公則上樓回自己房間取藥。
狄公取了藥和一件長袍回到走廊,陶甘稟報︰“老爺,康公子不在房里,那只黑熊也不見了。”狄公說︰“你去包太太房間把她帶來!先穿上這件長袍,小心著涼。”宗黎忍不住問︰“老爺,歹徒到底是誰?”狄公回答︰“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陶甘很快回來︰“老爺,包太太房門鎖著,我打開後發現屋里沒人,只有白玫瑰的一包衣服,包太太的行李不見了,兩張床都沒人睡過的樣子。”狄公沒說話,背著手在走廊來回踱步。
過了一會兒,丁香小姐開門招呼他們進去。白玫瑰躺在床上還沒醒,但身上的油漆已洗淨,胸脯用白紗布包扎好了。狄公從衣袖里拿出一個小木盒和細頸蘭花瓷瓶︰“丁香小姐,把木盒里的金創油膏涂在傷口上,很靈驗,三天就能好。”
丁香小姐說︰“老爺,白玫瑰身上沒被暴力傷害的痕跡,就是前額磕破了點皮,胸脯上的傷口好像也不深。”她涂完油膏重新包扎好。狄公從瓷瓶里倒出白色粉末噴入白玫瑰鼻孔,她打了幾個噴嚏,呻吟著漸漸醒了。
狄公說︰“白玫瑰,別害怕,我是本縣縣令,來抓壞人的。你現在安全了,過會兒就能好好睡。”他示意宗黎上前。宗黎蹲在床邊輕喚她的名字,白玫瑰睜開眼,明白自己得救了︰“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場噩夢?”宗黎說︰“都過去了,是狄老爺救了你。”白玫瑰感激地對狄公笑了笑。
狄公說︰“把夢里的事詳細告訴我,我會抓住害你的凶手。是誰把你弄到閻羅十殿的?”白玫瑰長嘆一聲,眼含淚水慢慢說︰“我哥哥扮成女伶跟到朝雲觀,想勸我回長安。父母反對我出家,我心里也猶豫,包太太又催得緊。演戲後,哥哥約我去他房里商量,我換上他的白衣裙,剛到東樓走廊就遇上了你們。”
狄公笑道︰“這些我知道,你躲開我們後呢?”
“我剛拐過走廊角落,就被包太太撞見。她見我神色慌張,一把拖進房間問我的想法。我跟她說還沒拿定主意,想和歐陽小姐商量。包太太突然發火,罵我忘恩負義、褻瀆教門,還說伶人卑賤。後來她又說讓我自己決定,說要去請示真智。過了會兒回來說真智要見我。”
“包太太帶我繞了很多路到一間小屋,讓我換上道袍戴黃冠,說見真智必須這樣。我拒絕後,她撕破我的衣服,把我推到隔壁房間。我睜眼看到一間豪華臥室,烏木床上黃羅帳半開著,一個男子說︰‘美人兒,我來給你系黃冠。’我想逃,包太太抓住我反綁雙手,揪著頭發往床上拖。我掙扎呼救,帳里又說︰‘放開她,我來勸勸。’我破口大罵,包太太把我按在床前,床里傳出可怕的怪笑︰‘這麼白嫩的皮膚哪經得住打?讓她先休息,明天不听話我可不客氣。’我還沒明白‘休息’是什麼意思,包太太就朝我太陽穴打了一拳,我當時就昏過去了。”
“醒來時,我被五六道鐵鏈捆得動彈不得,渾身涂了油漆,嘴里塞了棉花,一個青面獠牙的夜叉用戟指著我胸口。我以為到了地府,後來看清夜叉是木雕的。這時有人提燈籠路過,我想喊卻發不出聲,只能流淚。後來又有人路過,卻沒看我一眼。我拼命掙扎,夜叉的戟刺進肉里,血染紅了白漆。我想只要你們看到流血,就不會把我當雕像了。等了好久,你們終于來了,救下了我……”
宗黎听得熱淚直流,白玫瑰深情看了他一眼,聲音顫抖著繼續︰“我認出了宗公子的聲音,就是你們第一次穿過閻羅十殿時。”她羞澀地笑了笑。狄公說︰“正是宗公子的話提醒了我,不然真想不到你被關在那里,這幫人太狠毒了。”白玫瑰又望了宗黎一眼,臉頰泛紅︰“多謝宗公子救命之恩……”
這時有人敲門,丁香小姐開門,康公子走了進來,已換回男裝。丁香小姐大驚︰“你是誰?歐陽……”康公子一笑︰“我剛牽熊出去溜了圈,屋里怎麼這麼亂?”狄公說︰“康公子來得正好,我先走了,這里的事丁香小姐會告訴你。”
狄公和陶甘離開後,丁香小姐嗔怪道︰“原來你是男的,騙了我這麼久!”康公子一把抱住她,她羞紅了臉推開他︰“快去看你妹妹!”康公子這才看到床上的白玫瑰,宗黎正靜靜地守在床邊。
第九部 朝雲觀 第十八章
狄公對陶甘說︰“真正的罪犯到現在還沒露面,我卻先促成了兩對有情人。當務之急是趕緊想出抓住摩摩的計策。”
陶甘說︰“摩摩不僅在跟我們捉迷藏,手段似乎還更高明,我懷疑他一直在暗處跟蹤我們。”
狄公說︰“現在總算清楚了,摩摩在倉庫里挪動的是閻羅十殿那尊斷了胳膊的木雕像,而我們救下的白玫瑰才是被他殘害的真人。如今我更確信,之前在東樓窗戶看到的奇怪景象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那房間具體在哪兒,準確說是東南塔樓的哪個位置。摩摩和真智勾結,讓包太太當幫凶拐騙白玫瑰。當包太太發現白玫瑰後悔、動搖了出家的念頭,他們就加快了陰謀。他們知道我天亮就會離開,所以肆無忌憚。我一走,宗黎和康公子就算想救白玫瑰,也寡不敵眾,甚至自身難保。演戲時,摩摩用劍對付‘歐陽小姐’,就是故意恐嚇警告他。要是他們發現‘歐陽小姐’是白玫瑰的親哥哥,肯定會下殺手。到那時,白玫瑰一個弱女子只能任人擺布,最終像去年那三個女子一樣被殘忍殺害,甚至毀尸滅跡,然後他們再去禍害別的女子。”
陶甘默不作聲,只是用手指捻著臉頰上的三根長毛。
狄公又說︰“要不我們現在就去找孫天師,讓他下道玉旨,把觀里所有道眾、提點、執事、雜役都集中到大殿,讓康公子和宗黎辨認,或許能當眾揪出扮成道士的摩摩。”
陶甘猶豫道︰“就怕老爺還沒拿到玉旨,摩摩就跑了。現在天快亮了,暴雨也停了,朝雲觀門戶復雜、殿宇深邃,他要是藏起來,上哪兒找去?比如他藏在挪動獨臂雕像的房間里,我們就沒辦法了。”
狄公連連點頭,嘆了口氣。
陶甘又說︰“可惜我們沒有朝雲觀的簡圖,不然至少能大致猜出包太太帶白玫瑰去了哪里。”
“朝雲觀簡圖?孫天師給我看過他親手畫的,只是殿堂、樓閣、庭院的大致布局。對了,我記得圖上還畫了個醒目的陰陽太極圖符。”
狄公忽然想到什麼,眉頭舒展︰“陶甘,我得去孫天師的紫微閣一趟,你在大殿樓梯口等我。”
狄公一口氣跑到紫微閣,敲門沒人應,推門發現沒鎖,就走了進去。外間書房半明半暗,蠟燭快燃盡了。他又敲里間臥室的門,還是沒人,用力推發現門是鎖著的。
狄公轉身走到掛著朝雲觀簡圖的條幅前,盯著上面的陰陽太極圖符看了半天,終于想明白了!
他趕緊離開紫微閣下到大殿,沒看到陶甘,只好自己提著燈籠去倉庫。倉庫門半開著,里面和之前一樣,角落大櫃櫥的門敞著。他走近櫃櫥,用燈籠照著後壁上兩條金龍的圖案——兩條金龍之間的陰陽太極圖符果然是黑白橫向分界的,而且兩半圈里各有一個小圓圈,就是孫天師說的“陰中有陽,陽中有陰”。狄公發現這兩個小圓圈其實是穿過後壁的小孔,敲了敲圖符,才知道是個鐵制圓盤,圓盤和周圍木板之間有細縫。
狄公恍然大悟,從發髻拔下兩枚銀針,分別插進兩個小圓孔,先向左轉圓盤,紋絲不動;再向右轉,圓盤竟然轉動了。他一連轉了九圈,櫃櫥後壁向左移開一條縫,用力一推,露出一條兩尺多寬的狹窄通道——果然是扇暗門,門里肯定是間密室。
狄公輕輕鑽進去,向右拐了幾步,看到一扇開著的小門,里面掛著一盞滿是灰塵的油燈。昏黃的燈光下,一個寬胸闊肩的漢子正用溫布擦拭靠牆的竹榻,地上全是血,血泊里扔著一把大廚刀。
第九部 朝雲觀 第十九章
那大漢轉過身,看到狄公站在門口,奸笑著說︰“你一個人來的?先坐下,跟我說說你怎麼發現這密室的。這竹榻我剛擦過,不過地上有血,你小心點。”
狄公看到房間角落果然有一尊和真人差不多的女子雕像,雕像油漆剝落,左肩下是一段被蟲蛀得參差不齊的爛木頭。這密室里除了那張竹榻,沒有其他家具,前面牆上有個圓形窗孔,算是通風的氣窗。
“我早就懷疑牆角有間密室,原來它是朝著東面高牆砌的,所以沒被人注意到。”狄公嘆了口氣說,“蒼天有眼,讓我識破了你的機關。昨天夜里我剛到觀里,經過對面東樓走廊時,風雨大作,一扇窗�被狂風吹開。我關窗的瞬間,看見你在這里挪動那尊女子雕像。當時我以為是一個兵士在凌辱女子,原來我錯把你一頭整齊的白發當成銀白的頭盔了。”
“哈哈!”孫天師大聲笑道,“有意思,我的白發竟像一頂銀白頭盔。這麼說,你是來和我‘商量’事情的?”
狄公淡淡地說︰“就因為認錯了頭盔,我找了摩摩一整晚,因為他昨夜演戲時戴的正是銀白頭盔。孫天師,我怎麼沒看到這密室南牆有窗戶?”
“有,是特制的窗戶。窗板涂成和外牆一樣的灰色,還刻了磚紋,關著時很難分辨。昨夜風雨交加,我不小心打開過,听到對面東樓有窗�被吹開,就趕緊關上了。仁杰老弟莫非就是那一瞬間發現了秘密?”孫天師說著,站起來用手在牆角磚縫上一撥弄,南牆果然開了扇窗,微微晨曦透進密室,他蒼白的臉上異常平靜。
“孫天師,你跟我解釋陰陽太極圖符時更大意了。你堅持說陰陽兩半總是豎向分界,可我記得某處見過橫向分界的圖符,原來就在倉庫大櫃櫥的後壁上!如果你當時說豎向、橫向都可以分界,我絕不會懷疑櫃櫥後壁的圖符是密室的圓盤秘鎖。”
“仁杰,你果然有本事,膽大心細、眼光敏銳,能從玉鏡最後一幅貓圖推出真智殺人的陰謀,我們當時都忽略了這點。早知道就明說貓是玉鏡早上畫的,也不會露破綻,這也是一次大意。真智是個地道小人,猥瑣又俗氣,眼里只有銀子,專拜財神趙公元帥,出家了還這麼貪財。有次他利欲燻心,偷了九轉丹爐里的金銀器物,要不是我出面遮掩,玉鏡查出來不僅會把他趕出教門,還會送他去縣衙坐牢。從那以後,真智就乖乖听我吩咐。玉鏡死後,我向洞玄國師舉薦他當觀里的住持真人。”
狄公沉默了半晌,慢慢說︰“真智怕摩摩是有原因的。摩摩是藝名,他本姓劉,是去年不明不白死在觀里的劉小姐的兄弟。他听說妹妹屈死在朝雲觀,曾扮成雲游道人來查訪,後來又加入關賴子的戲班混進觀里找真凶。他武藝高強,一旦查出真相,定會以血償血為妹妹報仇,所以真智見了他心慌意亂、坐立不安。”
孫天師笑道︰“現在真智死了,我們何不把所有罪孽都推到他頭上,這樣摩摩也能‘滿意’了。真智不自量力,大難臨頭還想在你面前告發我,以為這樣就能脫干系,真是荒唐。”
狄公正色道︰“真智不是自殺,也不是失足墜落,是你把他推下平台的!”
孫天師呵呵笑道︰“仁杰老弟判斷得對,連我當時都差點信了他是自殺,其實他完全‘該’自殺。”他興致極高,侃侃而談,仿佛在和狄公閑聊家常、論辯道法。
狄公嚴肅地又問︰“除了真智和包太太,你還有什麼幫手?”“沒了,按常理說,幫手越多越容易壞事。”孫天師臉上掛起一絲奸笑。
“如果我沒猜錯,你剛在這里殺了包太太。”“沒錯。我發現閻羅十殿里的白玫瑰被人救走,就知道事情要敗露了。包太太只能做我的‘替死鬼’,因為她是唯一可能揭發我的人!可恨她太胖,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的尸體從氣窗推出去——下面是百丈深淵,誰都找不到她的尸身。仁杰老弟,你真是個身手不凡的官員,我在京師時就听說過,今日才算真正折服。”
狄公不無諷刺地說︰“孫天師當年深受先皇恩寵,被封為上清國師,天天在御前侍奉,伴著金鐘玉磐聲步虛禮斗、推演八卦,怎麼突然躲到這朝雲觀里‘研究經典、修身養性’了?”
孫天師笑道︰“仁杰老弟果然博聞強記。實不相瞞,當年大內有個宮娥听我講法入了迷,心生向道之意,竟為‘求道’付出了生命。有個太監在先皇面前搬弄是非,好在先皇睿智,並未听信讒言,反而對我更加恩寵。但我心中慚愧不安,又怕人言可畏,便請求歸山。先皇苦苦挽留不住,才賜我到這朝雲觀暫居。”
狄公冷笑道︰“這麼說,去年那三個年輕女子也是听天師講法入迷,心生向道之意,才為‘求道’送了命?”
“那是自然。”孫天師斜眼瞅著狄公,發出“嘿嘿”的怪笑。
“天師若到縣衙公堂也這般爽快招供,這案子了結起來就不難了。”狄公冷冷地說。
“縣衙公堂?仁杰老弟這話從何說起!”
狄公正色道︰“你手上背負五條人命,血債累累,以為能逃脫王法制裁?”
孫天師仰天大笑︰“仁杰老弟別開玩笑了!當今聖上都以厚禮待我,幾次邀我去京師講法,你一個小小七品縣令,怎能輕易扳倒我?何況你又拿不出真憑實據,到時候人人都會說你狄仁杰瘋了,你難道願意為了我斷送錦繡前程?我其實很欣賞你,不想看你因我丟官罷職,甚至屈死獄中。”
狄公長嘆一聲,笑道︰“孫天師,下官只是驗證自己的推斷,怎敢拿此事為難天師。”
孫天師得意地說︰“仁杰老弟果然是識時務的俊杰。天已亮了,你回漢源繼續當你的縣令吧,說不定哪日就能步步高升。我還是留在這觀里潛心研究經典、修身養性。好了,我們去大殿看看,早課的鐘鼓就要響了。”
狄公起身,跟隨孫天師出了密室。兩人合上櫃櫥後壁的暗門,從倉庫出來,沿著一排明亮窗戶的走廊走向大殿。
“仁杰,你看天放晴了,東方發白,山色如洗。你今日回漢源一路想必心情舒暢。這里的山雨也怪,來時狂風呼嘯、天崩地裂,去時驟雨停歇、殘雲卷舒,忽而陽光明媚、山花爛漫,忽而白雲高遠、碧空萬里。”
狄公說︰“天師閣下,昨夜我在東樓最高層望向塔樓時,發現有個小圓窗,想必那邊還有一間密室。”
孫天師驚訝道︰“仁杰,你說什麼?我怎麼從沒听說過那里有密室?快帶我去看看!那小圓窗在哪面牆上?”
狄公引著孫天師繞到東樓最高層,指著東邊一排木柵欄說︰“站在這木柵欄前,就能看到塔樓那邊的小圓窗。”
孫天師將身子湊近木柵欄,正要伸頭望向塔樓,狄公突然拔去木柵欄的插銷,用力將孫天師推了下去。
一陣恐怖的慘叫在半空中漸漸消失,狄公深深吁了口氣,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紅暈。
第九部 朝雲觀 第二十章
狄公回到走廊正打算去找陶甘,恰巧看見陶甘從右邊樓梯拐上來,瘦長的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
“陶甘,你剛才去哪里了?叫我等得心急,差點誤了大事。”
“老爺,大事誤不了,我正到處找你呢!摩摩已經被我活捉了。”
狄公一驚︰“他在哪里?”
陶甘帶著狄公回身下了一段樓梯,只見幽暗的拐角處躺著一個身穿黃羅道袍的大漢——身材魁梧,有三分像孫天師——他的手腳已被捆綁。狄公俯身一看,果然是昨夜在倉庫里見到的那個面容丑陋、眼神古怪的年輕道士。
狄公轉身問陶甘︰“你怎麼抓住他的?”
“老爺,你去紫微閣找孫天師時,我在大殿樓上等著。忽然看見一個黑影閃過,好像向東樓去了,我趕緊跟上,見他上了樓。我急忙繞到後樓梯,提前在這拐角處暗中設下絆子。摩摩哪里知道,他匆匆下樓時猛地被絆倒,跌得鼻青眼腫。他還沒反應過來,我就用活索勒住他的脖子,抽得緊緊的,又把他手腳捆住,半晌才松開脖子上的索套。”
狄公說︰“你把摩摩松開!真正的凶犯不是他。他是去年被害的劉小姐的兄弟,專門來這里明察暗訪,為妹妹報仇的。”
陶甘驚得目瞪口呆︰“老爺,這麼說,誰是真凶?”
“真凶、元凶是孫一鳴!他已經全部供認了自己的罪行,背負五條人命,血債累累,終于伏法喪命。”
狄公于是把如何發現陰陽太極圖符的秘密、闖入密室、與孫天師周旋,最後把他騙到東樓木柵欄推下深淵的詳情,詳細告訴了陶甘。
最後他又說︰“我起初萬萬沒想到真凶會是聲名顯赫的孫天師,直到真智的罪行暴露後,我才開始懷疑他。”
陶甘不解︰“真智暴露,不過涉及玉鏡和去年那三個女子的死,老爺怎麼會懷疑孫天師作案呢?”
“真智死後,孫天師跟我說他對觀中事務很少過問,可真智親口對我說,孫天師對觀中大小事都十分關注。更說明問題的是,真智暴露後竟想帶我去孫天師面前招供,無非是想借孫天師的勢力壓服我。如果孫天師不知情、沒參與邪惡行徑,真智躲都來不及,怎麼敢去孫天師面前認罪?偏偏孫天師一不做二不休,殺人滅口,把他從平台推下樓摔得粉身碎骨。”
“如果說真智的下場是咎由自取,那麼孫天師的結局正是‘自作孽,不可活’。道教教義雖有虛妄之處,但玉鏡地宮牆上刻的兩句箴訓‘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倒是很有道理。”
狄公和陶甘解開摩摩的綁縛,把孫天師一人害死五條人命的事詳細告訴了他。
摩摩急切地問︰“那賊囚現在在哪里?讓我一劍結果他,為我妹妹報仇!”
狄公說︰“他惡貫滿盈,已經墮入阿鼻地獄,再也不能在人間作惡了。”
摩摩仍憤憤不平,只恨沒能親手殺死這萬惡的賊囚。
狄公對陶甘說︰“你現在去把道清叫來,告訴他孫天師不慎墜樓而死,趕緊召集眾道人安排祭煉,準備法事,超度真智和孫天師的亡靈。我回漢源就起草奏章,上報刑部、禮部和京兆尹衙門,把朝雲觀發生的事詳細呈報,隨後派衙卒來這里,撤毀閻羅十殿,嚴令從今以後觀中不許收留道姑,以杜絕邪淫,整頓宮規。”
陶甘領命去找道清真人,宣示狄公的旨意。
狄公拖著蹣跚的步子回到自己房間,這時才感到頭暈目眩、全身乏力,眼楮酸痛得幾乎睜不開。金色的晨曦從窗戶透進來,照在狄公蒼白憔悴的臉上——一夜之間,仿佛過了十年。
狄公回到房間時,三位夫人早已起身,正在涂脂抹粉、梳妝打扮。
狄夫人說︰“老爺逛了一整夜,總算想起回來了。你看,太陽都老高了。”
狄公笑道︰“你們都準備好了嗎?馬夫可能已在山外等著了。”
狄夫人說︰“真像是做了一場夢,昨夜狂風暴雨、雷電交加,此刻卻風和日麗、千山明媚,想來今天的旅程一定很愉快。”
狄公不由輕輕自語︰“真像是做了一場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