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話合集

大唐狄公案 91到100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清風隨竹影 本章︰大唐狄公案 91到100

    第五部 湖濱案 第六章

    退堂之後,狄公踱步來到內衙,喝了一盅茶,吩咐馬榮派番役先去石佛寺布置警戒,自己則先去江文璋宅院勘察現場,之後再前往石佛寺開棺驗尸。

    狄公對洪參軍說“這案子看著不簡單。劉飛波要是真信了萬一帆的話,肯定不會答應這門親事。昨夜酒席上我看他城府極深,如今卻一夜之間變得淒惶不堪,像喪家之犬。再看江文璋,雖說得可憐,但舉止神態還算鎮定,等會兒去江宅得仔細留意。”

    狄公和洪亮分坐兩頂竹簾小涼轎,只帶了四名番役來到江文璋宅院。江宅滿院的喜慶燈彩還沒撤,到處披紅掛綠,但府里的人都失魂落魄,像白日里的耗子,見了官府來人就躲在牆邊,不敢大聲說話。

    江文璋將狄公迎進內廳坐下,小童奉茶。狄公見廳內擺設典雅,中堂掛著一幅《暮春行樂圖》,畫的是孔子帶門徒在沂水邊沐浴、在舞雩台吹風的情景,兩邊有四個暗紅櫃廚,沒加鎖,里面全是書籍,心中頓時生出親近之感。

    狄公問“江先生以前在學校講學,闡發聖道,本是孔門儒者的正事,怎麼辭了呢?我看您身子硬朗,不像有病。”

    江文璋嘆了口氣“狄縣令有所不知。我這輩子只讀六經,到老才覺得鄭玄、馬融的傳疏很可疑。而且孔子時代本沒有‘六經’的說法,‘六經’之名始于莊周,‘經解’之說始于戴聖,一個是異端,一個是贓吏,怎麼能信?偏偏縣學只許遵循鄭、馬的注疏,不能有半點差錯,我心里就不痛快。有一天講《春秋》,我說《春秋》本是魯國史書,孔子之前就有了,說孔子作《春秋》不可信;‘《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更不可信。《左氏傳》記載桓公、隱公被弒,《春秋》卻只寫‘薨’,掩蓋臣子的罪行,隱瞞二公的冤屈,這樣的史筆比董狐差遠了,亂臣賊子怎麼會怕?

    “那天我多喝了幾杯,說了這些‘妖論’,當時的縣令听說後把我傳去痛斥一頓。鄭縣令年少氣盛,我當面受辱,一賭氣就學陶淵明寫了‘歸去來兮辭’辭官。今日老爺問起,就把這段舊事說了,我這固執脾氣還是沒改。狄老爺是明經出身,我這是班門弄斧,實在慚愧,還請原諒。”

    狄公听罷如醍醐灌頂,驚出冷汗,才知江文璋眼光膽識過人,是個不可小覷的異才,又問“您現在教學生,講什麼書?”

    “只講《左氏傳》和《論語》,月娥在時偶爾講講《二南》。我自己閑時只讀《易經》,其他書不看,雖沒到‘韋編三絕’的程度,也多少看破些人生際遇。”

    狄公邊听邊喝茶,不覺喝了兩盅,只覺得這茶香氣異常。“這好茶再烹一壺來。”狄公笑道,“今日听先生說經很受啟發,茶也覺得格外香。”

    小童應聲去烹茶,狄公又笑“江先生忘了我來府上的目的了吧?茶烹好臨走再喝,現在先去看看令郎的洞房。”

    江文璋恍然大悟,又露出沮喪之色,應了聲便在前引路。出了前廳,轉過回廊,經過幾處房舍,來到一個小亭閣,右邊有個垂花耳門,里面是細石小徑,兩邊幾竿修竹輕輕搖擺,幾株花木開得艷麗,香氣濃郁醉人。

    江文璋指著石徑盡頭的小院說“那片房舍是我給犬子成親用的,洞房在二進內院,我已嚴令封鎖,不許任何人進去。”

    進門是個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里外二進,外進是書齋,上面搭了個竹樓,很是高敞,里間是臥房,也就是新婚出事的洞房。書齋內臨窗有張桃花木書桌,桌前擺著花藤小椅,右邊有個斑竹香妃榻,牆上掛著古琴,書桌上筆硯精致,一塵不染,桌角兩疊青紫皮書函插著象牙簽,還沒打開。

    江文璋說“這書齋夏天特別涼爽,犬子附庸風雅,取名‘綠筠樓’,上面竹樓還新掛了塊仿古餾金匾。”

    狄公听到“綠筠樓”三字,心中一震,與洪參軍交換了眼色,不動聲色地看桌上的書籍和抽屜里的筆札雜物,江文璋知趣地退到門檻邊站著。

    狄公轉念笑道“早前听說有個‘綠筠樓主’的詩句傳到了‘楊柳塢’,是不是令郎和那里的女子有來往?不然就是另有一個綠筠樓主了。”

    江文璋臉色一沉“綠筠樓主是犬子的雅號,但我從沒見他用這名號交游刻詩,更不會傳到‘楊柳塢’那種地方。犬子一向品行端正,不是流連風月場的人,怎會和那里的女子有牽扯。”

    狄公不在意地問“想來是另有一個綠筠樓主了。令郎勤勉好學,有沒有得意的正經文章?”

    江文璋走進書齋,從書桌最下面的抽屜里取出一本簿冊“這是犬子研習經典的筆記,老爺不妨看看,寫滿了一本,不知算不算得意之作。”

    狄公接過,見是讀《論語》的筆記,隨手翻到一頁,題目是“我待賈者”的解讀,另一頁是“君子不器”,他暫時不想細讀,只留意上面的字跡。

    江文璋推開已脫臼的雕花�子門,狄公和洪參軍走進臥房。臥房很小,雖是新房但陳設簡樸,幾件家具都是仿古樣式,顯得沉穩。狄公見窗欞完好,地磚也沒有縫隙,心里琢磨著江秀才究竟是怎麼半夜逃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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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亮見江文璋還站在書齋里沒進來,就低聲湊近狄公說“江秀才真的是綠筠樓主,杏花的情人嗎?”

    狄公皺著眉“可惜人已經投了南門湖,還找不到尸身,真是奇怪。不過洪亮,你看他的筆跡和杏花情書上的差別很大,這也讓人想不通。”

    洪參軍沒再說話,彎腰用手在地上一抹,果然有幾點凝固的血跡。因為天氣熱,臥房里還隱隱有股腥味。狄公用力撥開插銷推開窗欞,看見窗外是一片菜園,菜園周圍有一堵矮牆。

    狄公正彎腰查看床底,忽然感覺窗外有人影閃過,抬頭一看,那黑影慌忙逃走了。狄公一個箭步沖到窗下,只見一個漢子正翻過菜園的矮牆跑了。

    狄公急忙沖出臥房和書齋,想繞到後面的菜園,江文璋見狀嚇了一跳,跟在後面。狄公繞了半天沒找到去菜園的門,心里很惱火。

    “江先生,去後面菜園怎麼走?”狄公大聲問。

    江文璋沒想到狄公突然要去菜園,上前作揖回答“這菜園和宅院不通,得從宅院大門出去,繞到左邊小巷,從廚房後門進菜園。不知狄老爺去菜園做什麼?”

    狄公心想,那偷闖的人早跑遠了,現在去菜園也沒用,就讓江文璋把家里的男僕都叫到前廳,他要問話。

    不一會兒,所有男僕都到了前廳,狄公一個個仔細辨認,沒發現可疑的人,只可惜剛才沒看清那人的長相,只記得身材體態,怎麼認呢?他轉念一想,叫廚工上來問話。

    “剛才有沒有看見有人從廚房進菜園,又翻牆出去?”

    兩個廚工直搖頭,其中一個說“我剛才過來放下挑水的木桶,看見廚房門外有兩擔柴,喊了幾聲沒人應,就把柴抬進廚房灶下了。這麼說,老爺要找的是不是砍柴賣柴的人?”

    狄公不好再問,囑咐江文璋在家等衙門傳訊,別走遠,過會兒衙門會派人來,又留了兩名番役看守江宅,要是那黑影再來,一定抓住押到衙門。說完就和洪參軍上轎,直奔城外石佛寺。

    石佛寺早就荒廢了,殿院殘破,門牆蕭條,到處是斷垣敗瓦,只有後殿稍微整齊些,停著十幾具窮人家的棺木,寺里原來的幾棵老檜柏也被人偷偷砍了做棺木。

    馬榮帶著兵丁早就在石佛寺等著了,廟牆四周派了番役守衛,衙門的仵作指揮番役備好了驗尸的用具,劉飛波、王玉玨、華大夫和當天在江家幫忙收殮月娥的穩婆也被傳到寺里,就等狄公來。

    狄公一行到了石佛寺,馬榮迎他們到後殿前的樹蔭下休息。狄公還沒擦完汗,就傳穩婆問話。

    “本堂問你,當時你給月娥擦身收殮時,記得洞房的窗欞是開著還是關著的?”

    穩婆回答“記得是關著的。天太熱,我想開窗,可窗欞的木閂很緊,拉了半天沒打開。”

    狄公微微點頭“你看見月娥身上有傷痕嗎?不管是刀劍、鈍器傷,還是繩印、開口破損之類的。”

    穩婆搖頭“當時我很留心,擦干淨眼楮仔細看了,月娥身上一點傷痕都沒有,連青紫淤腫都沒有。”

    狄公又問“你幫月娥擦完身,是不是馬上收殮了?”

    “是的。孔掌櫃立刻讓人找了一口薄木棺材和壽衣鳳冠,我們匆忙給尸身穿戴好抬進棺材,只釘了幾顆釘子,就偷偷運到石佛寺停著了。”

    狄公讓穩婆退到一邊。後殿玉石高台上早鋪了一條寬大的蘆席,四面銅爐焚香,一口大鍋在火爐上嘶嘶地冒著熱氣。四名番役抬來月娥的棺材,放在兩條長凳上。

    狄公四周查看一遍,沒發現遺漏,就叫劉飛波、王玉玨到棺材前後站定,仵作在一旁伺候,然後下令開棺。

    四名番役拿著斧鑿起開棺釘,輕輕抬起棺蓋放在棺材旁邊。

    劉飛波和王玉玨一起往棺內看,突然失聲大叫“怪事!怪事!”

    仵作也瞪大眼呆住了。狄公走近棺材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具男尸!

    第五部 湖濱案 第七章

    男尸身體壯實,手腳上有厚厚的老繭,年紀五十多歲,胡須有些發白,頭頂頭發稀疏。他的腦殼已經裂開,血污一片狼藉。

    狄公大聲喝問“是不是抬錯棺材了?”

    馬榮撓頭說“沒錯沒錯,棺材上還貼著字呢,寫著‘江劉氏亡辰’。”

    華大夫和穩婆也確認棺材沒錯,還連稱奇怪“月娥的尸體是我們親眼看著入殮的,怎麼一夜之間變成了個男人?這男的好像也是剛死,身體還沒僵硬,頭上怎麼血糊糊的?”穩婆還說,這棺材運來的時候還燙了烙印,現在看烙印還在。

    狄公命令把男尸抬出棺材,仵作隨即驗尸。結果顯示,男尸生前顯然是工匠,突然遭到襲擊,顱腦開裂致死,凶器應該是刀斧之類的利器。仵作填好驗尸報告呈上,狄公看後讓眾人上前辨認,看是否知道死者姓名。

    果然,王玉玨大喊起來“我認識這人,他是後坊的木匠毛福,幾天前還在我家幫過工呢!”

    狄公問“王掌櫃確定嗎?可別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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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玉玨回答“這我怎麼會看錯?剛才開棺時嚇蒙了,加上他頭上血肉模糊沒細看,現在洗干淨擦干了,肯定是毛福,沒錯!”

    狄公沉默了很久,下令將毛福的尸體重新裝殮入棺,派兩名番役看守,防止再被人調換,又命人傳看廟的香火僧。

    馬榮說“老爺,這石佛寺荒廢很久了,我們來的時候仔細搜過,只有一個又聾又瞎的老頭守著,靠行人施舍點吃的過日子,想必不知道這殺人案。”

    狄公點點頭,轉臉對劉飛波說“劉先生,事情太離奇了,我也被弄糊涂了。月娥的尸體一時被壞人調換,其中必有隱情。現在又多了一具尸體,案子節外生枝,恐怕一時查不清。你和王掌櫃先回家,等我們勘查消息。”他又吩咐王玉玨趕緊補上毛福的住址,以便衙門查訪,讓馬榮把毛福的家人傳到衙門問話。

    劉飛波和王玉玨滿心疑惑地告辭離去。狄公臨走前又仔細檢查了裝殮毛福的棺材里外,沒發現零星血跡,顯然毛福是在別處被殺後,尸體才被移到這口棺材里的。

    回到衙署,狄公走進內行書齋,一邊換官袍一邊對洪參軍說“幸好我讓人盯著江文璋了。你看這是什麼?”說著把一張紙鋪在書案上。

    洪參軍低頭一看,暗自吃驚“紙上明明寫著江文璋的大名和住址。老爺,這紙是怎麼回事?”

    狄公把石佛寺驗尸的細節告訴洪亮,洪亮驚訝得目瞪口呆。

    “這紙是從木匠毛福袖中找到的,看來毛福的死和江文璋有關系。我已經派喬泰去江宅了。你午飯後去找劉飛波、韓詠南、王玉玨、甦義成四人的筆跡,他們應該給衙門送過書札呈表。你再把我的名帖送到韓詠南和梁大器府上,說我午後要去拜訪他們。”

    申牌初(下午3點左右),狄公午睡後到書齋,見洪亮和馬榮正在書案邊細看幾幅信箋。

    “老爺,這四人的筆跡都和那個‘綠筠樓主’不一樣。”洪參軍稟報。

    狄公坐在烏木太師椅上,又把桌上四幅字跡細細比較一番。

    “這四人的字跡粗看確實和‘綠筠樓主’不同,但我看劉飛波的字體凝重板滯,筆畫的轉折像是故意為之,不像平時書寫那麼舒展自由。一般人寫慣了字,很難輕易改變筆勢。劉飛波的筆跡氣勢斷斷續續,鋒芒時隱時現,有些可疑。”

    馬榮不解“他給官府寫信,何必故意躲閃、偽造筆跡?而且這信是半年前寫的,難道他早知道我們會查對他和‘綠筠樓主’的筆跡?”

    洪亮說“劉飛波可能從月娥口中知道了江幼璧的名號,但他為什麼要冒用江幼璧的名號給杏花寫情書呢?這太費解了,難道他沒有別的雅號可用?”

    狄公說“昨夜杏花屈死,今早月娥的事又這麼離奇,都和劉飛波有關,所以我想多了解他一些。等會兒拜訪韓詠南和梁大器,也順便從他們嘴里探探劉飛波的線索。馬榮,王玉玨應該給了你毛福的住址,找到了嗎?”

    馬榮沮喪地說“老爺,這事不太順利。毛福家在湖濱後坊東頭,離魚市不遠,就是一間低矮的茅屋。他老婆長得很丑。因為毛福是木匠,經常外出干活,三天五日不回家,他老婆也不擔心。據她說,三天前毛福說去江文璋家干活,為江秀才的婚事置辦木器家具,還說好了三天不回家,所以他老婆還以為他在江宅幫工呢,哪知道已經死了,還佔了別人的棺材。我把毛福的死訊告訴她,誰知這婆娘不但不傷心,還說早知道這老頭不得善終,和他兄弟毛祿一樣。”

    狄公嘆道“老婆不賢,往往連累丈夫,自古以來都是這樣。”

    馬榮又說“可恨那婆娘知道我是官府的人,就纏著我要賠償銀子。我說毛福的死因還沒查清,真凶在逃,哪來銀子賠她,她竟破口大罵。我怕她吵嚷起來驚動鄰居,就匆匆走了。

    “後來向鄰居一打听,人人都說毛福忠厚老實、脾氣溫和、非常勤勞,只是悶了會喝點酒,從不惹是生非,也沒和人結過仇,口碑很好。娶了這麼個厲害老婆,他能不憋屈嗎?也真難為他了。不過鄰居都知道他大弟毛祿是個品行不端的家伙,吃喝嫖賭、偷雞摸狗,什麼壞事都干,是個無賴潑皮,沒人管得住,整天四處混吃混喝,毛家除了他就沒別的男人了。”

    狄公笑道“這也算有收獲,毛福袖中紙上的名字也清楚了。你現在趕緊去江宅,和喬泰一起查問毛福三日前去江宅後的所有細節,留意查看江宅的後菜園和廚房,如果發現可疑生人,一定要盤問清楚,別疏漏了。”說完,狄公喝完茶,命人備轎去韓詠南府上。

    韓詠南早已在家等候,听小童稟報狄公官轎到了,慌忙出來拜揖,把狄公迎入花廳坐下。

    狄公看到花廳內畫棟雕梁,古色古香,字畫書卷與珍奇玩器擺放得恰到好處,不愧是百年官宦世家,自有一番深沉莊重的氣派。

    小童敬茶後,狄公笑著問“韓員外有幾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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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詠南面露憂傷“回狄老爺,我沒有兒子,膝下只有一女,名叫垂柳。”

    原來韓詠南府上雖妻妾眾多,卻沒為韓家傳宗接代。如今他年過半百,漸漸認命,對府內家眷冷眼相待,反而常去“楊柳塢”消遣,家中妻妾自知有愧,也不敢管他。其實這些情況狄公早已知曉,今日不過想探探他與杏花的關系深淺。

    “韓員外對昨夜花艇上的事怎麼看?杏花小姐聰明伶俐,突然離世,她父母得知噩耗該如何承受?听說杏花和令愛垂柳同歲。”

    韓詠南沒料到狄公突然提起杏花的命案,還將她與垂柳相比,心中不快,便說“杏花的事我也覺得突然,像天外飛來的橫禍,不知狄老爺勘查有什麼進展?”

    狄公說“今日正是來向韓員外請教的,官府如今也一籌莫展。您知道南門湖死人,向來難尋蹤跡。”

    韓詠南瞥了狄公一眼,小聲說“依我看,狄老爺不如草草結案,何必張揚?杏花畢竟是風塵女子,老爺不必過于認真。”

    “按韓員外的高見,官府該如何斷案?”狄公依舊不動聲色。

    “就說她應局時不慎失足落水,再無音訊,想必不會有人不識趣來衙門追問。”

    狄公沉下臉“韓員外怎能如此草菅人命!風塵女子雖地位低微,終究是條人命,怎能昧著良心斷案?明日若告到陰間,恐怕閻王爺的鼎鑊刀鋸也難以消受。說句玩笑話,若是令愛被害,韓員外定不肯罷休,草草了事吧?”

    韓詠南有些惱怒,卻不好發作,不明白狄公為何一直拿垂柳作比“垂柳是閨閣名媛、世家千金,怎能和杏花相比?狄老爺怎能輕易模糊了貴賤親疏之分。”

    “不知韓員外與杏花關系如何?”狄公雙目直視韓詠南發慌的眼楮。

    韓詠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辯解道“杏花只是‘楊柳塢’派來的歌舞妓,我和她哪有什麼親疏可言。”

    狄公笑道“我只問昨夜席間的交往。我見韓員外只愛與杏花、白蓮花應酬,不理會另外兩位姑娘,所以隨口問問。其實即便與杏花親近,又有何可責怪?我與杏花僅有一面之緣,尚且對她的死深感痛惜,仿佛丟了三魂六魄,一心想為她申冤。”

    韓詠南連連稱是,心中稍安。

    狄公又說“杏花的事暫且不談,不知韓員外對王玉玨、甦義成兩位掌櫃有何看法?”

    “他們都是品行端正的君子,與我交情深厚。老爺莫非懷疑他們害了杏花?”

    狄公岔開話題“你知道江文璋為何早早辭去縣學官職嗎?”

    韓詠南說“江文璋酒後常非議周禮,發表異端言論,這種人怎能在學宮執教、誤人子弟?他自己辭職是知趣。不過江文璋品行尚可,不像外面傳的那樣不知廉恥。”

    狄公致謝後告辭。此次與韓詠南交談雖不投機,但多少探出了些人情糾葛的線索。

    第五部 湖濱案 第八章

    狄公的官轎又抬向梁大器的府宅。

    梁大器的親佷梁貽德在梁府高大的重歇山檐大門樓下恭敬迎接狄公。這梁貽德是梁府的總管,年紀約摸二十上下,面皮白淨卻幾乎沒有血色,長長的臉頰上掛著淡淡的愁容。

    狄公下轎,梁貽德迎上前作揖,口稱“晚生見禮了。”隨後引狄公進了梁府大門。一路穿過亭榭台館,這麼大的宅園,竟沒見到一個奴婢。狄公正覺詫異,梁貽德開口道“狄老爺,晚生有句話求您,等會兒見到家伯時,請允許我略吐衷腸。”

    狄公瞥了梁貽德一眼,見他滿臉愁雲,似有無限委屈,便點頭應允。梁貽德大喜,臉上泛起幾絲紅暈,一雙黑眼閃爍出感激的光亮“狄老爺請在涼軒稍候,我引家伯出來敘話。”說罷一溜煙跑開了。

    涼軒三面臨水,十分幽雅。軒外走廊高處掛著一架鸚鵡,軒內牆上掛著四季條屏,卻久未打掃,積了厚厚一層灰土。牆對面欄桿下有兩柄古舊的楠木靠椅,中間擺著茶幾,上面放著一彎新月形瓷盆,盆內是一簇白瓷蓮花,當中蓮蕊亭亭玉立,十分別致,五六尾金魚在水中自在游動。

    狄公伸手從碟中取了幾顆米團正要撒下,金魚忽然驚惶亂竄,四散躲避。正看得有趣,見梁貽德攙扶著一位須眉皆白的老人蹣跚走進涼亭。老人身上套著一領苧麻長袍,襆頭遮住半邊臉,五綹胡須垂在胸前,手拄一根龍頭杖,步履艱難。

    狄公上前作揖請安,梁大器口中應著,嘴角翕動半天才囁嚅道“我已九十歲,行將就木,狄縣令枉駕光臨,實在感激。”狄公見他仰著臉閉著眼,果然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

    “梁老宗伯客氣了,下官今日冒昧造訪,實是因衙里有幾件小官司難以理清,想聆听您的教誨。”梁大器半天不吱聲,狄公抬頭一看,他竟已睡著,口水淋濕了一片肩巾,不由心生憐憫。

    梁貽德說“家伯半年來常是這樣,因怕人笑話,一直不敢讓他見客。我這就叫鄒公、鄒媽來服侍他去休息。不瞞狄老爺,這宅院里也只有這間涼軒和一對老僕,家伯沒讓人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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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不明就里,隨梁貽德到了他的住處。這是一間簡陋的書房,看來梁貽德日子並不寬裕。他忙請狄公坐下沏茶,然後開口道“狄老爺別看梁府場面大,家伯致仕前還是朝中右僕射,算得顯赫世家,其實內里早已空了。您今日也見了端倪,我也不怕笑話,只有一宗家務十分棘手,不得不私下求您指點。”

    狄公說“你只管講,只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也未必能幫上忙。”

    梁貽德謝過,接著說“家伯自半年前得了這古怪病癥,常常一睡就是天,不思茶飯,醒來時也神志不清、語無倫次,過十日半月又好了,十分清爽,勝似常人。他雖有這病癥,卻仍親自掌管所有家業田產,自己拿主意,從不讓我插手。”

    狄公說“老人心性如此,你也省心,何必干預他的帳目?”

    “狄老爺有所不知,若只是他自己掌管家產防人侵奪也就罷了。可兩個月來,家伯忽然與一個叫萬一帆的牙儈過往甚密,兩人一談就是半天,十分投機。那牙儈是劉飛波介紹來的,伶牙俐齒、狡黠異常,竟把家伯哄得言听計從。兩人暗中簽了十幾份契約,偷偷藏起來,只瞞著我。我放心不下,偷偷查閱家伯的恆產,發現產業已變賣殆盡,十之八九都沒了。這幾日又見萬一帆和家伯在畫押,恐怕梁氏家業要蕩然無存了。而且沒見家伯手中進多少現錢,探知變賣所得金銀都由萬一帆做中介放了重利。

    “家伯已是風燭殘年,糊涂易受騙,只怕將來產業錢財兩空,又不見一紙憑據,我憂心如焚。幾次規勸,反被家伯呵斥,說我心存覬覦,要不就不理我,徑自睡去。我投訴無門,只能求狄老爺。只怕中間有詐,萬一帆不是善類,誰知他拿了巨額現銀去放什麼帳?萬一卷款而逃,上哪兒找人認帳?”

    狄公沒想到梁貽德道出這等家務事,一時也難以判斷是非,便說“听說梁老宗伯的公子在京師東台左相衙門任職,你何不去信如實相告?”梁貽德面露難色,局促不安。

    狄公又說“若你手中有梁老宗伯折賣家產的契書,可交給本縣,由我出面致書京師梁公子,你看如何?”梁貽德大喜“我這里偷偷抄錄了一份契書,原件上有家伯和萬一帆的字跡與押戳。我看這價目家伯太吃虧了,只是買主付的是金錠,很是惹眼。”

    狄公接過抄錄的契書一看,果然如梁貽德所說,心中不禁生疑。突然,他發現梁貽德的字跡竟與“綠筠樓主”十分相似,心中又是一震,便問“你認識江幼璧秀才嗎?”

    梁貽德一愣“狄老爺說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听說他投南門湖自盡了,我剛听人說起,其實並不認識他。”

    狄公又問“你去過‘楊柳塢’嗎?”

    梁貽德面露不悅“狄老爺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是讀聖賢書的,怎會去風月場所?再說我也沒那麼多閑錢。不知老爺為何突然問這個,莫不是听了什麼捕風捉影的傳聞?”

    狄公笑道“哈哈,賢佷不必介意,本縣正為那兩處的官司心煩意亂,一時沒頭緒,見人就想打听。既然賢佷不認識江秀才,也沒去過‘楊柳塢’就算了,我並沒听到關于你的什麼傳言。”說罷便告辭了。

    梁貽德轉怒為喜,恭恭敬敬將狄公送到大門口白玉石階下,看著官轎走遠才回府。

    狄公回到衙署,洪參軍和喬泰已在內衙等候。他換過官袍,進書齋拿起折扇不停地扇,問兩人有何收獲。

    “老爺,喬泰在江文璋家有大發現!”

    “快說來听听。”

    喬泰稟報道“我和馬榮弟把江宅里里外外搜了個遍,沒見到老爺說的黑影,也沒發現生人潛入菜園。毛福在江家並無異常,他被雇來為江秀才婚事打制家具,夜里睡在奴僕房。婚筵那晚,他酒足飯飽後早早睡了,第二天才知道新娘死了,全家慌亂。毛福好奇地多待了半日,等江文璋找兒子無果回家後,才背著工具箱離開。後來有個奴僕說,親眼看見毛福和送黑絲絛的漁翁在街上說過話。毛福在江家三天,沒和主人說過一句話,工匠活全由管家指派,最後也是管家付的工錢。”

    狄公點頭示意喬泰繼續。

    “午飯後,我翻看江文璋的藏書,見有一冊騎射圖冊畫得精美,忍不住看了半天。放書時,發現書櫥後檔有本薄薄的小書,封皮寫著《妙弈搜錄》,認得是棋譜,便抽出來翻閱,誰知末一頁的棋局正是杏花手中那局!老爺,你說巧不巧?”

    狄公大喜“你把那書拿來了?”

    “沒有,怕那酸腐老頭起疑心。我留馬榮在那邊,自己去孔廟對面的書肆找,掌櫃一听書名就拿出一冊,和江文璋那本一模一樣,末頁就是那幅殘局棋譜。

    “我問掌櫃這《妙弈搜錄》的來歷,他說這是七十年前韓隱士編纂的,正是韓詠南的曾祖韓琦父。他雖在朝為官,卻性情隱逸,一生與棋琴為伴。我又問末頁的殘局,他說七十年來沒人能破解。”說罷從袖中抽出棋譜遞給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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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逐頁翻看,翻到末頁嘆道“果然一樣。”又細讀序跋,不禁贊嘆韓隱士的高風亮節。“杏花那頁殘局果然是從這棋譜上撕下的,但七十年前的棋局與杏花的死有什麼關系?和她想揭露的危險陰謀又有什麼關聯?”

    洪參軍和喬泰沉默不語。

    狄公小心將棋譜放入抽屜,又問洪參軍是否听到關于劉飛波的議論。

    洪參軍說“劉宅鄰里都稱劉飛波是禮義君子,仁愛近人,名聲很好。但他的一個轎夫說,劉飛波神出鬼沒,似有分身術,家僕幾次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有一次家僕見他在書齋念書,進去稟報時卻不見了,四處尋找,發現他在花園藤椅上打鼾。家僕驚喊‘有鬼’,反被劉飛波斥罵,差點被趕走。”

    狄公笑道“怕是家僕真見了鬼,青天白日哪有什麼分身術?對了洪亮,我今日也有發現,你猜‘綠筠樓主’是誰?竟是梁大器的佷子梁貽德,一個心懷鬼胎、假裝正經的年輕後生。”說著從袖中拿出梁貽德抄錄的契約,平鋪在書案上。

    洪參軍和喬泰上前辨認,驚嘆道“果然和‘綠筠樓主’的筆跡一樣!”但狄公看著看著,心中卻暗道“有詐”。

    “不!剛才在梁府我倉促認定梁貽德是‘綠筠樓主’,現在細看,又覺得不對。這兩種筆跡形態相似,但神韻不同,功力也有差異,未必是同一人所寫。不過梁貽德老大未娶,孤身一人,又是世家子弟,怎會沒有好姻緣?再說梁府宅院龐大,由他掌管,住處另有門戶進出,十分僻靜,最可能與杏花有來往——杏花每半日來與他相會,日落離開,平日靠書信傳情。”

    喬泰說“即便杏花的情人是梁貽德,昨夜花艇宴他沒參加,恐怕與杏花的死無關。”

    狄公恍然大悟,長嘆道“這事暫且放下,需要從長計議。眼下這一連串怪事真把我弄糊涂了——天知道‘綠筠樓主’是誰,七十年前的殘棋與城中隱秘的罪惡陰謀有什麼關聯,月娥的尸體為何被換成毛福,殺毛福的凶手又是誰。我得好好歇一歇,理理這團亂麻,你們也回衙舍休息吧。”

    第五部 湖濱案 第九章

    吃完晚飯,狄公獨自一人坐在衙院後花園的小亭里品嘗晚茶。頭頂皓月當空,一絲雲彩都沒有;腳下草蟲唧唧鳴叫,夜露悄然滋生。他忽然想到,何不趁此月夜到城里各處走走,或許能撞見一些坐在衙門里听不到、看不見的情景。杏花曾說城中正醞釀著一場陰謀,也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

    打定主意後,狄公悄悄回到衙舍,換上一件破舊的直裰,散開發髻,把頭發弄蓬松,又抓了一把泥土抹在身上,顯得十分狼狽。他腰間系著一根麻繩,趿拉著一雙髒爛的草鞋,偷偷從後花園的角門拐出了衙院。轉過一條幽靜的小巷,就來到了衙後牆外的石子大街。

    狄公在街上四處轉悠。此時漢源城的夜市正熱鬧,各種小生意人挑著貨擔叫賣。街沿點起了許多五彩燈籠,賣吃食的早已搭好涼棚、支起板案,小鍋灶里飄出陣陣油香,勾得人直咽口水。狄公故意往有閑漢、乞丐出沒的地方湊,搖搖晃晃地吸引別人注意。

    忽然,他發現一條下坡巷子的盡頭開著一家小酒棧,三三兩兩的乞丐進進出出,像蜂蟻聚集巢穴一樣忙碌。狄公心中暗喜,急忙跟著前頭一個癲頭漢子走進了那爿酒棧。

    酒棧門口豎著一根竹竿,掛著一片油膩不堪的青布招牌,上面繡著“龍門酒店”四個大字。店堂里又髒又暗,卻有不少酒客。狄公環顧四周,大大咧咧地走近櫃台,開口就要酒喝,同時從袖中抓出一把銅錢撒在櫃台上。

    “喂,快給我舀酒來,老子還要趕夜路呢!”

    一個獐頭鼠目的伙計瞥了狄公一眼,收起銅錢,舀出一碗酒遞了上來。狄公嘗了一口,啐了一聲“這酒發酸,換點好喝的來!”

    伙計也氣勢洶洶地說“這里只有這種酒,要甜的香的,去別處喝!”

    狄公怒斥道“我一把銅錢就只買你這一碗酸酒?”

    店堂里立刻圍上來四個乞丐,其中一個還從腰間拔出匕首,惡狠狠地沖狄公笑。四人正要動手,櫃台內慢悠悠走出一條莽黑大漢,手搖一柄鵝毛扇,喝令他們住手。

    “毛祿,你今天怎麼又要動刀子?”

    毛祿訕訕地收起刀“魚頭掌櫃,這黑小子太無禮,嫌酒酸。不讓他嘗點厲害,他哪里知道本地‘土地爺’的威風。”

    “把刀子給我!”莽黑大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顯然他是這里的掌櫃,也是眾乞丐的頭兒。毛祿顫巍巍地把刀遞了上去。魚頭掌櫃收過刀子,怒氣未消“我一再囑咐你們什麼?誰敢動刀動斧,我立刻割下他一片耳朵,再捆了送衙門治罪!毛祿,你的事還沒完呢,听說你竟私自去橡樹灘投奔別人,如今還有什麼臉面來見我。”毛祿嘴里咕噥了幾句,卻不敢作聲。

    魚頭掌櫃轉臉問狄公“好漢從哪里來?是過路還是常住?”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涇北人氏。那邊犯了事,轉到這里投靠。常說‘聞鐘乃知山藏寺’,大掌櫃您折節謙恭、尊禮重義,名聲在外,江湖上無人不敬。在下今日來投奔,有口飯吃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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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頭掌櫃說“我這不過是螢火之光,照人不亮,將就幾日還行。你身上帶銀子了嗎?”狄公從袖中拿出一串銅錢,恭敬地遞過去“只有一串銅錢孝敬大掌櫃。”魚頭掌櫃應聲接過,露出黑牙大笑,從中抽出一塊木牌擲在桌上“給這位倪賢弟斟一盅好酒來!以後憑這木牌,在漢源城中隨處謀生,沒人敢欺負你。”說罷嘿嘿又笑,回里面去了。

    伙計堆起笑容,端出一個木盤,上面有一盅熱酒和一碗面,放到狄公桌前。狄公嘗了一筷子,覺得十分可口。這時,毛祿已和一群閑漢聚在一張桌上擲骰子。其中一個笑道“毛二哥,玩得這麼起勁,怎麼不把你那個‘娘子’帶來?撇下她孤零零的,多可憐。”另一個潑皮取笑“那‘娘子’長得夠漂亮,只讓毛二哥一個人‘享受’,想得我們都嘴饞。”眾人大笑,毛祿忿忿地罵了一聲,心里有事,不想回嘴。狄公把這些話記在心里,吃完酒食抹了抹嘴,道聲“打擾”,自顧走出了酒店。他略一轉念,便折回街心,沿著來時的路,往衙後的石子大街走去。

    摸黑中剛要折入那條小巷,遠遠看見通衙院後花園的角門外有個黑影在晃動。狄公暗吃一驚,貼著牆躡手躡腳走進巷子,仔細觀察那黑影的行動。原來那人滿頭披著一塊黑綾巾,看不見五官臉面。狄公剛要走近,那人猛地發現了他,撒腿就逃。狄公急忙追趕,沒跑十步,就一把將那人捉住,只听得一聲尖喊“放開我!”——原來是個女子。

    “好漢,放了我吧!”女子懇求道。“別害怕!我是這衙署里的人。這麼深更半夜,你一個女子來這里做什麼?”“好漢這身裝扮,小女子還以為遇到了強人,怎麼能不怕?”女子這才稍微鎮定下來。

    “你是誰家的女眷?來此做什麼?我乃是這里漢源衙門的縣令。”狄公疑惑地望著眼前的女子。“原來是縣令狄老爺,小女子失禮了。我深夜來此,正是奉了父親之命,要見狄老爺。”

    “既然是來衙門見本縣,為何選這個時辰?又偏偏摸到這後院角門,我還以為是賊呢。”說著,狄公拿出鑰匙,輕輕打開角門,引那女子入內。女子摘下黑綾巾,嫣然一笑“狄老爺怎麼這般裝扮?小女子名叫垂柳,韓詠南正是我父親。父親今日外出被歹人脅迫,受了一番折騰,腳也傷了,所以派我來衙門求見狄老爺,請您即刻去府上,有緊急情況稟報。又不許讓街上其他人知道,所以才這般行跡,恐怕耽誤狄老爺政事,還請寬恕。”

    狄公吃了一驚,仔細打量垂柳,只見她雙眸如水般清澈,面容如桃花般嬌艷,果然是官宦人家的俊俏小姐,于是說道“原來是韓垂柳小姐。令尊今日出了什麼事?那些歹人又是如何脅迫他的?”

    “父親說,歹人正是殺害楊柳塢杏花的凶手,如今還揚言要取父親的性命。”

    狄公心知事有蹊蹺“垂柳小姐,你先在這花架下稍作歇息,我去衙舍換身衣服,即刻跟你回府。”

    過了一會兒,狄公從衙舍出來,已換上一身干淨的湖藍葛袍,頭上戴著方字方巾,肩上挎著一個褡膊,看起來像個經紀人。他又叫垂柳上前,將手中兩朵嫣紅的玫瑰插在她鬢間,然後悄悄出了角門,前往韓府。

    “狄老爺為何要把這兩朵花插在我鬢間?”垂柳邊走邊問。

    此時正好有一隊巡丁走過,見他們像是嫖客與妓女的模樣,便沒有盤問。垂柳笑著說“原來狄老爺有此深意。”

    到了韓府,垂柳帶著狄公從後花園的邊門進入,不敢點燈,摸黑穿過亭台走廊,不一會兒就來到韓詠南的書房。此時全府上下都已睡熟,無人察覺。

    韓詠南坐在書房里正焦急不安,忽見垂柳和狄公進來,又驚又喜,一雙手拉住狄公的長袖,顧不上禮儀,失聲哽咽起來。垂柳滿面愁容,一雙憂郁的眼楮看著父親窘迫的樣子,心中一酸,也忍不住流下兩行淚。

    “韓員外,究竟出了什麼事?”狄公問。

    “狄老爺你看我頭上的青紫疙瘩,腳也扭傷了。”韓詠南仍在抽噎。果然,他的前額鼓著一個青紫的大包,還有幾絲血跡。

    “狄老爺,我今日遭歹人劫持,那幫匪徒自稱是黑龍會的人。”

    “黑龍會?”狄公十分詫異。——黑龍會的孽黨在高祖皇帝時期不是已經被平定了嗎?那黑龍會成員大多是劉黑闥的殘余親兵。武德癸未二月,劉黑闥被誅殺後,有一個部下偏將出來,偽造《推背圖》,自稱黑龍出世,想要為劉黑闥復仇,于是組織了黑龍會,聚集了幾千人馬,竟想取代大唐的國運。後來官軍進剿,不到兩個月就風掃殘雪般一舉蕩平,黑龍會孽黨全部被處以磔刑,並無遺漏。——此事已過去五十年,今日怎麼又冒出黑龍會來?

    韓詠南哭喪著臉說“我只听到那歹人自稱是黑龍會頭領,幾次揚言要取我性命,一時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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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員外不必驚慌失措,且把今日遭劫的詳情細細道來。”

    垂柳恭敬地遞給狄公一盅茶,又給韓詠南遞了一盅。韓詠南一飲而盡,潤了潤喉嚨,說道“晚飯後,我獨自出宅院去街市上轉悠,就看見有一頂大轎跟隨在我身邊,由六個人抬著。起初我沒在意,走到孔廟後街的僻靜處時,突然一條黑布飛來蒙住我的頭,我正要呼喊,一團破布就塞進嘴里,手腳也被捆綁嚴實,然後被推進轎中,轎子立刻抬起來飛走了。

    “大約走了一個時辰才停下,他們把我拉下轎,又拽著我上了十幾級台階進入一處地方,揭去蒙在我頭上的黑布。我睜眼一看,是一間小小的石室,上首坐著一個全身披黑的大漢,黑巾蒙住臉面,黑袍上繡著一條黃龍,十分醒目。

    “那大漢開口說‘韓詠南,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我回答不知道。那大漢嘿嘿笑道‘杏花前夜在筵席上偷偷告訴你什麼,她的下場你也看到了。你要是識趣,就把她的話忘了,黑龍會的人無處不在。如果不信,輕舉妄動,明天就會和杏花一樣,死在南門湖里。’

    “他這番話讓我很懵懂,壯著膽子問那大漢,杏花前夜筵席上究竟跟我說了什麼話,竟引來這般災禍。大漢又笑道‘杏花告訴你說,黑龍會馬上要在漢源城里起事了。你幸好沒報官,所以暫且留你一命,今日只是讓你嚇出一身汗,日後知道些深淺,也是無繩自縛。’說著示意左右,我還沒弄清他什麼意思,突然頭上就被木棍重重打了兩下,頓時金星亂閃,昏了過去。

    “我醒來時,已躺在自己府宅冰涼的台階下,家丁正抬我進屋,以為我喝醉了酒。我踉踉蹌蹌回到書房,前思後想,心驚肉顫,恍如夢魘。又摸頭上腫痛異常,才相信這是真的。我把小女叫來,讓她去請老爺來府密告此事,又囑咐她小心行事,不要讓衙門里的人知道。——狄老爺,如今我把實情全數吐出,怕被黑龍會知道,性命難保。我擔心衙門里也有黑龍會的人,所以不敢大搖大擺來衙門見你,讓小女先尋到衙府女眷,引進內衙,見了老爺再吐實話。如今我的性命全在老爺手里,老爺千萬不能聲張。黑龍會不除滅,我就如坐針氈,沒有一刻安寧。”

    狄公听罷,心中已明白大概,于是問道“韓員外,你見到那石室有什麼裝飾嗎?”

    “沒有字畫屏風之類的裝飾,像是官宦人家的庫房,只有一條長桌、幾把靠椅,里面黑幽幽的不見天日。記得靠右邊有一個高大的黑漆櫃櫥。”

    “你還記得被綁架時,轎子是朝哪個方向去的嗎?”

    韓詠南回答“好像記得是一直朝東走的,因為我在孔廟後街時正朝東走,那轎子也朝東去。捆綁我上轎後,沒見掉頭拐彎,似乎一直向前,想來仍是朝東。起初像是進了山里,還下了幾道曲折的山坡,之後就全是平地了。”

    狄公點點頭,又問“韓員外,這漢源城里可有仇家?”

    “狄老爺知道我的為人品性,一貫寬惠厚道,自認為沒有冤家對頭,更談不上仇家了。”

    狄公說“時辰不早了,本縣這就告辭。韓員外安心在家靜養幾日,千萬不要拋頭露面,輕易來衙門。”

    第五部 湖濱案 第十章

    垂柳帶著狄公走出書房,順著右邊的游廊前往西院花園。

    “老爺,腳下青苔滑,不敢點燈火,怕被人撞見。”

    游廊盡頭有兩條嵌著細石的小甬道,一條通向西院花園,另一條通向一個廳堂。此時已是午夜,那廳堂內卻燭火通明,還飄來濃烈的檀香。

    “垂柳小姐,這半夜三更的,那邊廳堂怎麼還亮著燈?怕是有人吧?”

    “狄老爺有所不知,那是我家的佛堂。祖上規矩,佛堂晝夜燈火不熄,門戶也從不關閉。此刻四周無人,老爺若想看看,也無妨。”

    狄公笑道“原來韓員外也是信佛之人,如此虔誠。煩請小姐帶我去看看。”

    兩人走進佛堂,狄公見正中央懸吊著一盞醒目的玻璃長明燈。佛堂雖大,祭壇卻佔了大半。祭壇由白玉石砌成,正面是一方翡翠碑額,上面刻著楷書經文。祭壇上供著一尊金身如來像,罩在神廚中,正拈花微笑,法相莊嚴。蓮花座前,三排香燭明亮,祭壇上下香煙繚繞,離祭壇三尺左右擺著三個蒲團。

    垂柳說“這間佛堂是高祖父韓琦父所建。他一生淡泊名利,一心敬佛,閑暇時只下棋彈琴、吟賞山水,所以人稱‘韓隱士’。老爺你看那方翡翠碑額,也是高祖父親手題刻的。”

    狄公好奇地走近祭壇,小聲念起那段經文

    門萬玄指吾生佛我

    念寶妙現言大齊佛

    念獨乃勝菩庇功于

    享蘊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寶在有須稱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入乃施恆是濟與

    年此得其河明眾思

    狄公心中贊嘆“這經文書寫雕刻得很有功力,不知令高祖從何處尋得這麼大塊的翡翠,真是罕見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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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柳道“狄老爺,這方碑額並非一整塊翡翠,而是一小塊一小塊拼合的,每塊刻一個字,縱橫八八六十四字,渾然一體。高祖父去世後,除了留下這座大宅園和這方翡翠碑額,再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

    走出佛堂,狄公忽然想到什麼,問道“垂柳小姐可認識劉飛波先生的女兒劉月娥?”

    垂柳臉上掠過一絲憂傷“認識,她常隨劉先生來我家,我們脾性相投。可憐她竟死于非命。”

    “劉月娥長什麼樣?”

    “月娥不僅身體健壯,而且容貌姣美,剛柔並濟,很惹人喜愛。論五官長相,她很像杏花,只是杏花更嬌弱些,皮肉也更細嫩,不如月娥英氣。”

    “垂柳小姐也認識杏花?”狄公驚訝地問。

    “杏花我見過多次,但從未說過話。父親每次有公私宴會,都會請她作陪。杏花能歌善舞,吹拉彈唱樣樣精通,我很佩服她。可惜她淪落風塵,以賣笑為生,又讓人憐惜,終究薄命,死在南門湖里。”

    狄公也嘆了口氣“令尊對杏花的死,想必也很悲傷。”

    “悲傷一陣也就忘了,杏花畢竟是風塵女子,不是自家親人。月娥橫死,劉先生幾乎變了個人,真是失魂落魄,慘不忍睹。”

    “垂柳小姐可認識梁貽德?听說他是個放浪不羈的後生,與杏花過往甚密。”

    垂柳臉頰微泛紅“怕是老爺道听途說吧。梁貽德讀書十分刻苦,滿腹經綸,正等著明年參加秋闈考試呢。”

    狄公點頭,說著話不知不覺已到後花園邊門。垂柳道“父親今日之事,狄老爺切勿聲張,怕再生波折。對了,老爺請收下這方黃絹。祖上規矩,凡參觀過佛堂的人,都會送一方這樣的黃絹,上面印著翡翠碑額的經文,我們稱它‘金牒玉版’,‘金’與‘經’諧音。”

    狄公致謝後,收下黃絹,匆匆出門,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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