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宮案 第二十一章
次日早堂,狄公升廳審案,數百名百姓蜂擁進入衙堂。倪琦入獄的消息不脛而走,番胡頭領被捕的傳聞更是越傳越奇,前來看審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狄公環視廊下肩並肩的圍觀人群,思索著如何開審。他暗自思忖倪琦平素工于心計,慣于在幕後操縱,這類人一旦原形畢露,精神上常常會立即崩潰。
狄公拔出一根火簽擲在地上,班頭領命去牢中提人。
倪琦跪在堂前石板地上,果然一夜之間判若兩人。往日那副神氣活現、悠閑自得的樣子蕩然無存,只剩下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可憐相——真是貓兒得勢雄似虎,鳳凰失勢不如雞!
狄公說“案犯倪琦,昨日已經開審,今日不必再重復堂規,你將罪行細細供來!”
倪琦慢慢抬頭,低聲道“老爺,一個人到了今生來世都無望的地步,何苦不把事情原委說清楚!家父對我懷恨在心,我自然清楚。我雖有些怕他,卻也對他心存怨恨。早在求學時,我就立誓要做人上人。家父官至黜陟使,雖在萬人之上,卻仍在數人之下,我卻要勝過他,決心登基稱帝,位居至尊!多年來,我苦心研究西疆局勢一來蘭坊地處偏遠,長安鞭長莫及;二來河西番胡內部四分五裂,部落間爭斗日益加劇。我認定若以重利引誘其中一部或數部,再用口才合縱連橫,不愁千百番兵歸順。時機成熟時,便可借他們之力拿下蘭坊,以這里為都城,建立橫跨胡漢兩疆的獨立王國。大功告成後,我表面向唐室稱臣,實則借談判拖延時間,用高官厚祿引誘河西其他部落頭領投奔,逐漸向西擴張。等我根基穩固、實力壯大,唐室又能奈我何?”
倪琦嘆息一聲,繼續說“我自信對外有合縱連橫、談判交涉的才能,對內能洞察大局、熟知朝廷綱政,但軍事謀略卻不甚精通。要成帝王之業,這三者缺一不可。我尋思錢牟正好能彌補不足,便決定借他的勇武圖謀大業。我先慫恿他在蘭坊稱霸,又當面教他與上級官府周旋的方法。這正合他意,他對我感激涕零,言听計從。錢牟只是個武夫,雖有些小聰明,卻成不了帝王,我不過利用他在蘭坊的舉動觀察朝廷反應,並借他的勢力作為籠絡胡兵的資本。我之所以爭取胡兵相助,一是錢牟雖控制蘭坊,但公開對抗朝廷,他那點人馬不夠用;二是若沒有兵權,錢牟不會心甘情願為我效力、擁我為君。
“諸事順利,朝廷對錢牟的倒行逆施毫無作為,我便決定按計劃與番胡聯絡。就在此時,潘縣令到蘭坊上任,我寫給番胡頭領的密信意外落入他手中。我本不想殺他,但案情重大,你死我活,不得已命烏爾金將他誘出城外殺害。錢牟得知我殺了縣令,怕朝廷問罪,大發雷霆。我從中巧妙安排,教他瞞天過海,果然平息了風波。
“之後,我游說各部落頭領,贈重金、許重利,最終聯合了三路人馬。雙方約定,我一聲令下,他們就開赴此城。但潘縣令死後,錢牟知道我有稱帝之心,心中不服,我答應事成後封他為鎮國大將軍,他仍不依。不過此時我有胡兵做後盾,他也不敢把我怎樣,況且我們命運早已相連,我也不怕他告官。但有他從中作梗,起事日期便一直拖延。
“巡邊官軍隨老爺來到蘭坊,逮捕錢牟,他的手下也樹倒猢猻散。他被捕後,我起事的絆腳石沒了,卻怕他絕望中咬我一口,一時想過逃跑。但又覺得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如此,否則多年苦心經營的大業將付諸東流。後來听說他一直昏迷,沒供出一字就死于獄中,我才放下心。但仍擔心走漏風聲,更怕大隊官軍來蘭坊常駐,便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官府不知情、官軍無防備,火速起事。經烏爾金內外聯絡,今夜三路胡兵會在城西郊外會師,一見錢牟宅邸望樓起火,就強渡界河,從水門入城。不料老爺神機妙算,先下手為強,讓我功虧一簣,黃粱一夢。如今被擒,只求速死,省卻心中煩惱。”
廊下圍觀百姓議論紛紛,慶幸滿城百姓免去一場劫難。狄公喝令“肅靜”,又問倪琦“胡兵共有多少人馬?”
“步兵三百,騎兵一千。”
“三名店主各承擔什麼責任?”
“平日我盡量隱藏行蹤,沒與他們見面,只命烏爾金相機收羅十多個本地亡命之徒,今夜接應胡兵,帶領他們攻佔縣衙和四大城門。老爺問烏爾金便知詳情。”
狄公命書辦宣讀供詞,倪琦听後在供單上畫押。
狄公嚴肅道“案犯倪琦陰謀造反,罪該萬死。按律或判磔刑,或處凌遲。本縣念你不打自招,將備文請求上級官府成全你留具整尸,如何發落,听憑長安定奪。”
(注磔刑即五馬分尸,用五馬拴住人頭與四肢撕裂身體;凌遲亦稱剮刑,用于謀反大逆者,先割碎肢體,再斷頸。受此二刑者不僅死得痛苦,也留不下整尸。)
堂役將倪琦押出後,狄公對堂下百姓說“天網恢恢,日月昭昭。至此,本縣已將首惡一網打盡。今夜胡兵不見望樓信號,斷不敢貿然進兵。但萬事有備無患,仍下令嚴陣以待。大家不要驚慌,各自回去,听從坊正、里甲安排。蘭坊城牆高厚,固若金湯,軍民一心,以逸待勞,定能以少勝多。況且胡兵多被倪琦蒙騙,一旦醒悟,必不肯為他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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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眾人聞言歡呼。
狄公一拍驚堂木,宣布“現在審理丁虎國命案!”
他又摔下一根火簽,班頭接令,兩名堂役去牢中提人。
吳峰跪在案前青石板上,狄公從袖中取出一個紙盒,推到桌沿掉在他面前。這紙盒是從丁虎國袖中找到的,被黑鼠咬壞的一角已修復如新。吳峰低頭看了,心中疑惑。
狄公問“吳峰,你見過這個盒子嗎?”
吳峰抬頭答“老爺,這種紙盒是店家賣果脯蜜餞用的,鼓樓邊市場上不下成百上千,小人平時偶爾也買一盒嘗鮮。這類紙盒我見過無數,但地上這個從未見過。從盒蓋有‘壽’字看,這是給人祝壽的禮品。”
狄公說“這盒子確實是一份壽禮,里面裝著香甜蜜棗,不知你願不願意嘗嘗味道?”
吳峰不明白狄公的意思,看了他一眼,說“謝老爺賞賜,吳峰遵命!”于是打開盒蓋,見九枚蜜棗整齊地排在白紙上,他用食指按了按,挑了一顆松軟的放進嘴里,吃完果肉後把果核吐在地上,問道“這蜜棗確實好吃,小人想再嘗一顆,不知老爺是否允許?”
狄公冷冷地說“少廢話,你退下站到一邊去!”
吳峰站起來,看了看周圍的堂役,見沒人來抓他,便退後幾步站定,抬頭看了狄公一眼,心中滿是疑惑。
狄公喝道“帶丁 上堂!”
丁秀才跪在案前,狄公說“丁 ,你父親是被誰所害,本縣已經調查清楚。這個案子錯綜復雜,本縣不敢說已將所有細節都分辨得清清楚楚,但確實不止一人想害他性命,而且作案手段也不止一種。今日公堂只講成功的殺人方法,其余的一概不論。因為吳峰與此案毫無關系,所以本縣駁回你原來的控訴,了結丁、吳兩家的官司。”
廊下圍觀的百姓听了無不驚訝,紛紛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丁秀才沉默著,沒有再指控吳峰。
吳峰見狀,在一旁插話說“多謝老爺明斷,為吳峰洗刷了這沉冤。自古黑貓偷吃東西,白貓不能遭殃,我吳峰行得正坐得端,怎會怕小人的讒言!”說完瞪了丁 一眼,又轉向公案,問狄公“但不知老爺是否找到了白蘭的下落?”
狄公還沒開口,只是搖了搖頭,吳峰便轉身分開人群,匆匆向公堂大門走去。
狄公也不理會,從公案上拿起一支朱漆狼毫筆,對丁秀才說“丁 ,你起身看看這支狼毫筆,把它的來歷說給本縣听听!”說著將手中的毛筆遞過去,空心的筆管一頭正對著丁秀才的面門。
丁秀才見到筆不禁一驚,從狄公手中接過,把筆頭轉向自己,又低頭看了看筆管上的文字,點頭說“老爺,見了刻在筆管上的小字,小生才想起來。幾年前,家父讓小生看他珍藏的名貴玉器古玩時,也把這支狼毫筆拿出來讓小生開開眼界。他說這是一位友人提前祝賀他六十壽辰送的厚禮,但沒說這人是誰,只說此人覺得自己壽命將盡,所以提前把壽禮贈給他。家父把這份禮物視若珍寶,給小生看過之後,就和他收藏的各式古玩一起鎖在匣子里,直到慶賀六十壽辰那天,才拿出來為他所著的《邊塞風雲》作序。”
狄公嚴肅地說“這支狼毫筆就是殺害你父親的凶器!”
丁秀才又將手中的筆反復看了幾遍,還是迷惑不解,又盯著空心筆管細看了很久,仍然連連搖頭。
狄公把丁秀才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見他搖頭,便索回毛筆,說“讓本縣做給你看。”他從袖中取出一根小木棍,高舉起來讓眾人看,說“丁虎國是因咽喉被插入一把小匕首而喪命的,這根小木棍是按匕首的形狀仿制的,現在把它插入空心筆管里。”
小木棍粗細正好能插入筆管,只是比實物長很多,所以插入約二寸時就被卡住了。狄公把筆交給馬榮,命令道“把木棍壓下去,伸直手臂,再快速移開壓住木棍的手指!”
馬榮一一照做,剛移開手指,木棍就從筆管里飛出三尺多高,掉在地上。
狄公從容地說“這支狼毫筆其實是一個精巧的殺人凶器,空心筆管里壓著彈簧,用松香固定住,再把小匕首插入筆管。”他打開一個小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小匕首,又說“這圓圓的把柄正好能插入筆管,彎彎的刀刃也緊貼著管壁,這樣小匕首既掉不出來,從外面也看不見。
“有人把這支狼毫筆作為壽禮送給丁虎國,從此也就判了他死刑。但凡新筆,筆頭上難免有飛毛,丁虎國用筆時,會在燭焰上燒掉筆管下端岔出的飛毛。一旦筆管內的松香在燭焰旁受熱熔化,彈簧松開,小匕首就會立刻飛出,不是插進他的咽喉就是刺進他的面門。”
丁秀才听了,起初一臉茫然,隨後驚恐地叫道“老爺,這可怕的殺人凶器究竟是誰制作的?”
“此人早就把自己的身份刻在筆管上了。如果不是這樣,本縣恐怕這輩子也查不出你父親到底死于誰手。筆管上共有十三個字‘丁翁六秩華誕之喜,寧馨 敬題。’這‘寧馨 ’就是作案人書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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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誰?小生從未听說這里有書齋叫這個名字!”
狄公說“昨日本縣才知道,‘寧馨 ’的主人是已故的黜陟大使倪壽乾,除了他的一位至交,沒人知道他有個書齋叫這個雅名。”
堂下群情激昂,爆發出高聲歡呼。
一陣喝彩之後,狄公說“丁 ,你亡父生前做了什麼奸詐邪惡的事,導致黜陟使倪壽乾判他死罪,還用這種奇特的刑罰處死他,也許你比本縣更清楚。但倪壽乾早已不在人世,本縣無法再審理這個案子,所以宣布此案到此了結。”
狄公一拍驚堂木,退堂回到內衙。
堂下看審的百姓陸續走出大堂,邊走邊議論。丁虎國命案的結局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狄公足智多謀,識破筆管機關破了奇案,讓眾人個個敬服、人人稱頌。但也有幾位老者見蜜棗盒的事沒有下文,心中疑惑,預料其中一定還有隱情。
方正回到衙丁下房時,見吳峰已等候多時。吳峰施過禮,懇求道“方伯,听說您正在尋找白蘭的下落,如果不嫌棄,請允許小佷助您一臂之力。”
方正猶豫了一下,說“吳相公,你為小女受了不少連累,我實在不敢再麻煩你。但你一片至誠,拒絕了就不合人情,我答應你。不過此刻我有差事在身,你先在這里稍候,我去去就來。”于是告別吳峰,徑直前往縣衙大門。此時觀審的百姓正蜂擁出門,丁 也隨著人流走上街市。方正看得清楚,追上前去對丁 說“丁秀才請留步,狄大人請你去內衙書齋敘談。”
狄公在內衙書案後坐下,四位親隨干辦圍坐在書案前。陶甘早已把筆管鋸成兩半,露出了里面的松香和彈簧。
方正將丁秀才引進內衙。狄公對四位助手說“我和丁秀才有話要談,你們先退下吧。”
洪參軍等三人起身離開,只有喬泰站著不動,說“老爺,喬泰請求留下!”
狄公皺了皺眉,見喬泰面色鐵青,心中有些詫異,稍作思索後,讓他在書案旁的凳子上坐下。丁 也想坐下,但縣令沒讓他坐,猶豫了一陣,還是站在原地。
狄公開口說“丁 ,你父親丁虎國已經去世,所以我沒在大堂上公布他的罪行。你是他的獨生子,我本也不想在你面前揭露他的過往,但因為一個特殊原因,不得不跟你說明白。
“你父親被迫解甲歸田的內情,我完全清楚。當年我在長安刑部司擔任抄繕職務時,有幸見到了丁虎國一案的秘密文本。由于他手下的受害者沒有一個幸存,案卷上沒有詳細記載他的罪惡行徑,但從吳龍將軍獲得的大量間接證據來看,八百官軍將士的性命斷送在你父親手中,這一事實無可辯駁。
“這起慘案驚動了聖上,皇上龍顏大怒,本想將他在午門斬首,來祭奠殉難將士的冤魂。但轉念一想,軍中有些人正愁天下不亂,如果公開慘案真相,他們必定會借機煽動,導致軍中嘩變、社稷動蕩,于是將案情暗中隱藏,只降旨讓你父親辭職隱退,永不錄用。倪壽乾是剛正不阿的人,決心親自懲處你父親,讓他罪有應得。他辭官來到蘭坊,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向你父親討還血債,為國除奸,為死難將士報仇。既然他不能違背聖意公開取你父親的首級,就制造了這個巧妙的機關結束了他的性命。對于黜陟使的所作所為,我不想多加評論,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父親丁虎國一案的始末,我了解得非常清楚。”
丁秀才默默不語,只是低頭看著地面,顯然他也知道父親的罪行。
喬泰端坐在小凳上,雙眼一眨不眨地直視前方。
狄公慢慢捋著又長又黑的胡須,又說“丁秀才,你父親的案子我已經跟你說清楚了,現在再說說你本人。”
喬泰听了立刻站起來,對狄公說“喬泰請求退下!”
狄公點點頭,喬泰離開了。
狄公一時間沒有說話。丁秀才誠惶誠恐地抬起頭,看見狄公眼中怒火燃燒,嚇得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三步,又低下了頭。狄公緊握座椅扶手,身體前傾,冷冷地說“丁秀才,為什麼不抬頭看看本縣?”
丁 微微抬頭,眼中充滿恐懼。狄公突然喝罵道“蠢貨!你自作聰明,以為那些骯髒勾當能瞞過本官,簡直是自欺欺人!”
狄公好不容易壓下怒火繼續說,言辭鋒利,每句話都像投槍利劍,丁秀才听了嚇得縮成一團。
“圖謀毒害丁虎國的人不是吳峰,而是你這個人面獸心的不孝之子!身為兒子,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天地都不容!你早就有弒父之心,只是遺憾沒有機會下手。吳峰來到蘭坊後,你挖空心思,想出了用丁、吳兩家世仇來掩蓋罪行的主意。你一方面對吳峰極盡造謠中傷之能事,另一方面暗中監視他,趁他外出或下樓喝酒的時候,偷偷溜進他的畫室,偷走蓋了他圖章的紙張。”
丁 剛想開口狡辯,狄公就用拳頭砸在案上,喝道“你少說話!”接著又說“你父親六十壽辰那天晚上,你早就把有毒的蜜棗藏在袖子里。宴席結束後,你和管家送父親離開壽堂去書齋休息。你父親打開書齋大門的鎖,你行跪拜禮請安,趁管家進房點燃書案上兩支蠟燭的時候,從袖子里拿出禮盒,默默地呈給父親。你不用說話,父親一見盒蓋上‘壽比南山,福如東海’等字,就知道這是壽禮。父親向你道謝後,把紙盒放進衣袖,這時管家從房里出來——他以為你父親是在把鑰匙放進口袋,而感謝你是因為你向他叩頭請安。但在管家進房點燃燈燭再走出房間的這段時間里,你父親為什麼一直拿著鑰匙站在門口?為什麼開門後馬上就把鑰匙放進衣袖?不用說,管家看到你父親放進衣袋的不是鑰匙,而是裝了有毒果脯的紙盒,是你這個喪盡天良的逆子用來殺害生身父親的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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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的目光像劍一樣直刺丁 的雙眼,刺得他渾身發抖,卻又不敢移開視線。
狄公壓低聲音說“最終你父親不是死在你手里,他還沒打開紙盒,已故黜陟使的暗器就飛了出來,結果了他的性命。”
丁秀才這才松了一口氣,連咽了幾口唾沫,結結巴巴地問“老……老爺的高論,小人怕……怕是不敢苟同,小人為什麼要弒殺親父呢?”
狄公站起來,從書案上拿起存入丁虎國案卷中的詩稿抄件,走到丁 面前罵道“畜生大膽,竟敢這麼問!你胡亂寫下的這首無聊艷詩,不僅清楚地說明了那個女子是你痛恨親父的根源,也暴露了你們這對男女的混亂關系!”
狄公把詩稿扔到丁 臉上,怒道“看看你這骯髒情詩里都寫了些什麼!你們二人在私密場合忘乎所以,不顧規矩倫理,還盼著能成好事,一時不能如意,又是‘肝膽相照’,又是‘愁腸寸斷’。這些話從嘴里說出來,簡直玷污了公堂。你這個衣冠禽獸,竟然和你父親的妻子王月花有不正當關系,該當何罪?”
丁 一時間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支吾了一陣才結巴著說“老……老爺,這首歪詩是小……小人有一次在青樓喝酒時為一位女子即興創作的,我真的不敢對家父的側室有非分之想,希望老爺明察!”
狄公氣得怒火中燒,喝道“孽障還敢抵賴!詩中‘無章典,忘綱常’六個字暫且不說,你藏在最後四行詩句句首的‘月花心肝’四個字,難道不是你犯罪的鐵證嗎?”
書齋里一片寂靜。狄公壓下火氣,又說“我本想把你們這對男女拿到大堂審訊定罪,不過想到刑律的主要宗旨是修復犯罪造成的損害,在這個案子里沒有損害可以修復,就不將你們的丑事立案公審了。但就像不能讓毒瘡隨意蔓延一樣,破壞倫理綱常的罪犯也不能不受到懲處。一根樹枝生蟲朽爛,園丁就會把它砍掉來保全樹木。丁家這棵千年古樹出現了你這根朽枝,也必須砍掉。你回去效仿園丁,自己了斷吧!”
丁秀才慢慢轉身,灰頭土臉地黯然走出內衙,恍如夢境。
有人推門,狄公看見喬泰進來,轉怒為喜,連忙說“喬泰,快坐下!”
喬泰在一張小凳上坐下,臉色依舊鐵青,開門見山地說道“老爺請仔細听我說。十四年前,北疆胡戎侵犯邊境,邊關告急。皇上降下聖旨,欽命丁虎國將軍率領三萬將士前往邊庭抗敵。那年秋天,番將白天彪率領一萬多胡兵越境挑戰,在牛頭山腳下將丁虎國的中軍大營八千人團團圍住,派番使送來戰表,想要與我軍決一死戰。當時敵我兵力相差不大,而且敵軍長途跋涉,在他鄉異土作戰,人生地疏。相比之下,我軍以逸待勞,既佔據地利,又深得人和。如果丁虎國趁敵軍立足未穩率軍迎戰,未必不能取勝。面對白天彪的包圍,眾將校極力主張出戰迎敵,進諫說‘如今大敵當前,我們六尺血性男兒應當沖鋒陷陣,血灑疆場,怎能苟且偷安、畏縮不前?’但丁虎國貪生怕死,不顧吳龍等眾將校的苦苦勸諫,一心主張求和,把番使待為上賓,並暗中與他密議,許諾用金銀錦帛來換取白天彪退兵。誰知白天彪得寸進尺,聲稱除非獲取我軍數百顆首級,讓他們挑著人頭凱旋而歸,否則絕不退兵。丁虎國假裝采納眾人的建議,出兵退敵,卻以截斷敵軍逃路為名,命令梁都尉率部去葫蘆谷埋伏。梁都尉不知是計,還以為丁虎國改變主意,決心抗敵,一聲令下,所率領的八百勇士殺出重圍,連夜兼程向這一咽喉要道進發。我軍浩浩蕩蕩進入谷中,正打算安營扎寨,忽然听到三聲炮響,這才知道中了計,等想要撤出時,谷口早已被敵軍死死封住。兩千胡兵居高臨下,滾石如冰雹般落下,箭支像蝗蟲一樣飛來,一齊向我軍撲來。我軍雖然浴血奮戰,終究因為腹背受敵、寡不敵眾,全軍覆沒。胡兵割下數百顆人頭,挑在戈矛之上,鳴金而去。
“梁都尉與五名校尉都中箭身亡,被踏成肉泥。第六名校尉頭盔上中了一箭,昏暈跌落馬下。隨後他的坐騎連中三箭,正好倒在主人身上。這名校尉在番軍離去後甦醒過來,舉目一看,滿山遍野都是無頭尸體,慘不忍睹,八百健兒除了他一人之外,無一幸存!”
說到這里,喬泰的聲音變了,汗珠從憔悴的臉上不斷滲出。他定了定神,又說道“此校尉滿腔悲憤,風餐露宿,一路尋回京師,將丁虎國告到兵部大堂。但兵部宣稱丁虎國已經解甲為民,今後不得再提此事。此校尉听到這話,一氣之下卸下戎裝,立誓要親手斬殺丁虎國的人頭,來祭奠九泉之下的八百冤魂。從此他改名換姓,浪跡江湖尋訪丁虎國的下落。後來在綠林中結識一名好漢,二人結為兄弟,相依為命。有一天他在山林中偶遇一位赴任的賢明縣主,便投到他的門下。這位縣主對他言傳身教,諄諄誘導,點亮了他心中的明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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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泰聲音顫抖,淚如雨下。
狄公深情地看了這位親隨干辦一眼,說道“喬泰,如今丁虎國已經得到了應有的下場,只是命中注定你的鋒利寶劍不該被老賊的污血沾染,最終由倪壽乾結果了他的狗命。
“剛才你對我講述的事情就到此為止,你我都不能再對他人說起。不過,當初我們結識時你有言在先,一旦找到仇人,你就會離我而去。如今你的仇家已除,我知道你心在軍中,所以不想違背你的心願,強行把你留在這里。我打算找個合適的理由,把你送往京師,你帶上我推薦你給兵部尚書的密信,還愁他不委任你個都尉之職嗎?不知你對此有什麼想法?”
喬泰淡然一笑道“老爺升遷長安之日,就是喬泰前往京師之時。只要老爺不嫌棄,喬泰情願侍奉老爺,終身不離。”
狄公聞言大喜,說道“好!一言為定!喬泰,你誠心跟隨我,如此深情厚誼,我定當刻骨銘心,終生不忘!”
第四部 迷宮案 第二十二章
方緝捕完成任務後,就到衙丁下房去見吳峰,繼續之前的談話。
吳峰一心惦記著仍失蹤的白蘭,對其他事都毫無興趣。他早已忘記了皮鞭和牢獄之苦,對方正說“我心里只想著白蘭,一旦找到她,我就請媒人上門提親,和她定下終身。”
方正默默點頭,心想如此高門子弟想和自己的長女結為夫妻,不禁暗自高興。但方正是個古板的人,凡事循規蹈矩,講究尊卑禮數。在他看來,兒女的終身大事,吳峰應該先請三媒六證來提親,之後才能在他面前談論婚嫁的事。
洪參軍派他去打听李夫人的消息,他也因為拘泥于禮教,不願親自去,只讓次女黑蘭代為打探。他心里想,自古男女授受不親,如果一個男子到處尋訪女子,難免會有瓜田李下的嫌疑,弄不好還會損害李夫人的清譽。
方正見吳峰這麼說,連忙改變話題“我琢磨著,老爺明天肯定會另有安排,再派人去找。不過,你既然能畫出我女兒的真容,我想請你畫一幅她的畫像,拿到西、北、南三坊的坊正那里傳閱,也許能找到一些線索。”
吳峰說“好!我這就回去畫!”說完轉身就走。方正拉住他的手說“吳峰,狄老爺為你洗刷了冤屈,你應該先去見見老爺,道聲謝再走啊!”
吳峰哪里肯听,只說“改日再當面道謝”,就急忙離開了。
狄公在內衙書齋默默吃完便飯,手捧茶盅對洪參軍說“你去把喬泰、馬榮和陶甘一起叫來,我要給你們剖析丁虎國喪命等案情。”
四位親隨干辦都來了,狄公背靠椅背,先簡略講述了他密審丁 的事。
陶甘听了連連搖頭,感嘆道“老爺,這麼離奇復雜的案子,我們還是第一次遇到。幸虧老爺善于觀察、抽絲剝繭、明察秋毫,才有了今天的公正判決。”
狄公說“乍一看好像毫無頭緒,其實不是。只是因為當地的背景情況和真正的罪案糾纏在一起,才讓我們虛實難辨,如墜迷霧。現在真相大白,虛實就一目了然了。我們面前其實有三個案子第一,丁虎國遇刺;第二,倪家遺產紛爭;第三,白蘭失蹤。其他的如錢牟在蘭坊稱霸、倪琦陰謀造反以及潘縣令在城外喪命等,都應看作當地背景情況,和這三個案子沒太大關聯。”
洪參軍問“丁虎國一案,起初所有跡象都表明吳峰是凶手,但老爺沒有立刻抓他,為什麼呢?”
“丁 第一次和我們見面時,行為就很可疑。我向他表明身份後,他一開始驚恐萬分。我想,丁 可能也听說過我斷案的一些名聲,心里害怕,一時想打消毒死父親、嫁禍給別人的念頭。但轉念又覺得自己的陰謀天衣無縫,機不可失,不妨試試,所以邀請我和馬榮去茶肆,編造了吳峰蓄意加害丁虎國的故事。”
馬榮生氣地說“丁 那家伙說得繪聲繪色,把我都騙了。”
狄公微微一笑“後來丁虎國被殺,丁 卻一無所知。今天在堂上我又試探他,突然拿出狼毫筆,把筆管開口對著他的臉。如果丁 動過這支筆,知道里面有暗器,肯定會露出破綻。
“丁虎國不是死于果脯之毒,而是死于毒刃,丁 肯定和我們一樣困惑。一開始,他肯定絞盡腦汁想弄明白他的情婦王月花有沒有插手?會不會有人知道他想殺父,就先下手了,然後找他討賞?丁 想了很久,決定按原計劃行事,讓吳峰當替罪羊。一旦官府定了吳峰的罪,他就不用擔心真正的凶手來恐嚇或敲詐他了。于是他來縣衙告吳峰,以為自己編排的謊言天衣無縫,卻不知只要弄虛作假、誣陷無辜,就必然漏洞百出。”
陶甘插話說“老爺,我可沒想到這麼多,只覺得吳峰作案的話,裝有毒蜜棗的紙盒就是鐵證。”
狄公說“正因為這個罪證太明顯,才讓人懷疑。而且這和吳峰的性格也不符,所以我知道其中有詐。我對吳峰沒什麼好感,但他是個有才的人。這類人通常不拘小節、風流倜儻,對日常瑣事馬虎,但遇到大事會全神貫注。如果吳峰真的想毒害某人,不會用畫畫的藤黃顏料,也不會在紙盒上留下印記。這麼重要的事,他怎麼會疏忽留下把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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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甘點頭,又說“我在盒子里放了九枚無毒蜜棗,吳峰吃了一個還想再吃,我就確定他無罪了。”
狄公說“對!我們接著說。丁 報案後,為了比較兩人的品性,我去見了吳峰。一見面就知道他不像預謀殺人的人,丁 說他因世仇殺人更是無稽之談。我猜是第三者作案。丁虎國罪惡滔天,結怨很多,某個仇家殺了他也不奇怪。丁 就是想借此嫁禍給吳峰。一開始我以為丁 誣告吳峰是因為爭風吃醋。吳峰畫中反復出現一個女子肖像,丁 又給一個女子寫情書贈詩,我以為他們愛上了同一個女子。我們在死者抽屜里發現有毒的果脯,丁 陷害吳峰就更明顯了。當然,一個人不會為了除掉情敵就拿父親的性命開玩笑,丁 肯定事先安排好了,讓他父親在吃蜜棗前發現有毒。”
洪參軍插話說“原來老爺排除吳峰是因為這個!”
狄公說“我覺得丁 存心陷害別人,可見他品行不端。後來發現他和吳峰不是情敵,那他為什麼一定要誣陷吳峰呢?答案只有一個,就是他殺了父親,想讓吳峰頂罪。我猜丁 的殺人工具可能有兩個一是小匕首,已經奏效了,但怎麼用的還不知道;二是有毒的果脯,萬一筆管里的機關失靈,丁虎國吃了蜜棗也會死。但丁 為什麼殺父呢?和他的情婦有關嗎?為此,我第二次派黑蘭去丁宅打探。”
狄公停頓了一下,喝了幾口茶,又說“但我被一個反常現象困擾既然丁 費盡心機把投毒的罪名引向吳峰,為什麼不在暗器上做手腳,讓矛頭也指向吳峰呢?我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于是又回到最初的想法,即丁虎國是被一個不知名的第三者所殺,而這恰好和丁 毒死父親的圖謀巧合了。我通常不信巧合,但這次不得不信。”
喬泰說“老爺說過丁虎國結怨多,所以倪壽乾為八百將士報仇殺了他,有這樣的巧合也不意外。”
狄公點點頭,接著說“丁虎國是被第三者所殺,雖然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至少我消除了對丁 和吳峰的懷疑。後來我發現了丁 存心殺父的動機,至此,丁虎國命案中與丁 有關的部分總算弄清楚了。”
洪參軍接過話頭“老爺曾說‘丁將軍之案我心中已有一半數了’,原來就是指這個。從黑蘭口中得知,丁虎國的四夫人王月花年輕貌美,丁 則風流好色,卻又整日守在家中不出門。他所作的艷詩中不但有‘無章典,忘綱常’這樣的自白,更有‘月花心肝’四字作為鐵證,老爺因此知道丁 與王月花有不正當關系。為了能長久在一起,丁 才起了殺父之心。”
狄公說“正是如此!這個案子的另一半,也就是真正的作案人是誰,如果倪壽乾不把他的書齋名刻在筆管上,恐怕我這輩子都查不出來。丁虎國的書房關門落鎖,凶手無法進出,所以他一定是被某種機關暗器所傷。但這暗器原本藏在筆管里,我之前卻毫不知情。倪壽乾聰明絕頂,我實在比不上他。匕首射出筆管後,彈簧就松開緊貼在管壁內,即使往里面仔細看,也看不出絲毫痕跡。
“我去深山拜訪鶴衣先生,得知‘寧馨 ’是倪壽乾的書齋名,忽然想起丁虎國死前用的狼毫筆管上也刻著這個名字,又聯想到陶甘說的吹管,心里一動——空心筆管不也可以用于類似的目的嗎?再回憶起丁虎國書案上的蠟台位置移動過,才推斷出丁虎國把右首的蠟台移近,想燒掉筆端的飛毛時,筆管受熱,管內松香之類的凝固物熔化,彈簧張開,匕首飛出,丁虎國就這麼送了命。”
喬泰問“如果丁 不知羞恥,不去自行了斷,那該怎麼辦?”
狄公說“那我就把這對男女拿到堂上審問,再治他們的罪也不遲。”
狄公捋了捋長須,環視四位助手,見大家都沒說話,又說“現在,我再給你們講講第二個案子,也就是倪壽乾的遺囑案。”
四位親隨干辦不約而同地扭頭去看牆上的畫軸。
狄公說“原本藏在畫軸夾層里的遺文,是倪壽乾為了轉移倪琦的視線而留下的。倪琦發現後,沒有毀掉畫軸,而是用偷梁換柱的方法,把自己編造的假遺囑插入畫軸夾層,重新裱糊後交還給倪夫人。他萬萬沒想到,找到真正遺囑的線索,竟然隱藏在這幅風景畫的畫面上!”
狄公站起來走向畫軸,四位親隨干辦一起離座站在他身後。
狄公說“我早就覺得這幅畫和倪壽乾的迷宮有某種關聯,我親自去探訪迷宮,目的就在于此。”
陶甘連忙問“老爺,您說二者有關聯,怎麼看出來的?”
狄公回答“其中的道理其實很簡單。倪壽乾不惜一切代價想要保存下來的東西就是這兩樣——他想方設法不讓畫軸在他死後被毀掉,又嚴令倪琦不得改動迷宮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這中間怎麼會沒有原因呢?
“起初我以為這幅畫是倪壽乾東郊別業的密圖,從圖中可以找到別院里藏真正遺囑的地方,但到了別院一看,卻沒發現一處和畫中相似的地方。直到昨天夜里,我才悟出其中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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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親隨干辦都沒說話,只等狄公揭開謎底。
狄公說“乍看畫中山環水繞,白雲飄拂,房屋錯落,曲徑通幽。但如果細心觀察,就會發現畫面上有一些怪異之處。你們看,畫中有若干房屋,星羅棋布地分布在連綿的山巒之間,屋前都有山道相通,只有右上角這座高亭例外,它立在山泉一側,沒有路可以到達。我覺得這座高亭與眾不同,其中一定有蹊蹺。
“你們再看畫中的樹木,也有奇特之處,不知道你們四個能不能看出來。”
陶甘和洪參軍湊近反復看了半天,只好搖頭表示看不出來。喬泰和馬榮自知看不出來,只向狄公投去贊賞的目光。
狄公說“畫中大小房屋都被樹叢包圍,不難看出,這些樹木大多畫得十分雜亂,只有十幾棵松樹畫得一絲不苟,每棵都清晰地呈現在畫面上。你們仔細看,這些松樹是按數量多少依次排列的山頂山道開始處有兩棵,下面山腰處三棵,再下面山道穿過山泉處四棵,右上角亭館附近五棵。我認為這十四棵松樹其實是進入迷宮的路標,山頂上的兩棵就是我們在迷宮入口處見到的那一對古松。”
陶甘說“這樣看來,這幅畫就是進入迷宮的指南,有了它,就能輕松到達倪壽乾建在迷宮里的小屋或小亭。”
狄公搖頭說“不是這樣,並不完全是。沒錯,這幅畫指出了通往迷宮中一座亭榭的路。倪壽乾生前幾乎每天都要進一次迷宮,顯然迷宮中有一座亭閣供他讀書作畫,畫中的高亭就代表迷宮中的亭閣,你說的也沒錯。但只沿著迷宮中的曲徑走就能到達這座亭閣,這就錯了!要知道,倪壽乾在迷宮中的書齋其實是他存放重要文書、契約、單據、信件等的密室,如果有見識有膽量的人沿著曲徑就能到達這里,倪壽乾是絕不會把秘密藏在這里的。
“現在我問你,倪壽乾為什麼在畫中讓山道在中段向北急拐?又為什麼把下半段山道用山泉來標注?”
陶甘不假思索地回答“這是故意迷惑人,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不是!倪壽乾在拐彎處標注四棵松樹是煞費苦心的,不可忽視。從這里開始,山道隱藏起來,清泉飛流而下。而且,飛泉之上架有一座小橋,這就格外表明此處是重要的轉折點。我認為,進入迷宮的人在這里必須離開常規路徑,進入通向亭閣的捷徑,這座亭閣並不在常規路徑旁邊,而是隱藏在迷宮深處的某個地方。”
陶甘說“好一座密室!如果不知道捷徑,一個人在迷宮里跑斷腿也找不到這座亭閣,但倪壽乾或其他知道捷徑的人,也許很快就能到達。”
狄公說“有道理!倪壽乾每天都要進迷宮,怎麼會繞著復雜的小道走來走去呢?所以我斷定迷宮中一定有捷徑。
“我們再沿著畫中的山道從上往下看!”
狄公用食指指著山頂的小屋,小屋兩旁各有一棵松樹。
“這里是迷宮入口。我們沿著石級下山道往下看,第一個三岔路口沒有特別的含義,向左向右都沒關系。第二個三岔路口左首路邊有三棵松樹,這表明在迷宮中我們必須靠左走。再往下是山泉,這告訴我們在這里必須離開常規路徑,這里有四棵松樹作為標志。我認為,就像畫中所示,我們必須從中間兩棵松樹之間尋找捷徑。沿著捷徑再往前走,就會看到五棵松樹,一邊三棵,一邊兩棵,倪壽乾的秘密書齋一定就在這里!”
說到這里,狄公把食指移到畫軸右上方的高亭上,輕輕敲了兩下,然後回到書案後坐下。
狄公又說“如果我的估算沒錯,我們就能在迷宮的亭閣里找到倪壽乾的公文、契約、單據、信件等密件,他那真正的遺囑肯定也在里面。”
馬榮說“對于這個,我不完全不信,但也不能全信,不過我隨時準備去迷宮里試試。但我們還有白蘭失蹤的案子,絕對不能置之不理!”
狄公听了雙眉緊鎖,喝了一口茶,緩緩地說“這個案子實在讓人頭疼!直到今天,我們仍然不知道白蘭到底在哪里。方正是個正派本分的人,我很喜歡他。大唐有像他這樣的好百姓,何愁國家不興盛?如今找不到他長女的下落,我心里又多了一份憂愁。”
狄公伸手抹了把臉,繼續說“今天晚餐後,我們再在這里好好商議一下尋訪白蘭的計策。現在倪琦謀反一案即將結案,不久我們就可以全力調查這個案子了。
“現在我們就去迷宮,看看我剛才說的迷宮中有捷徑的推論對不對。如果我們能在迷宮中找到倪壽乾的遺囑,就可以把它附在倪琦謀反一案的呈文里,這樣戶部沒收倪家財產時,就會把倪珊應得的那一份留下。
“喬泰,你今天下午的任務是調兵遣將,以防胡兵今夜偷襲城池。洪參軍、馬榮和陶甘跟我一起去迷宮一趟。”
第四部 迷宮案 第二十三章
半個時辰後,狄公一行人來到倪壽乾的東郊別院,只見衙卒們成群結隊,有的在清理道路,有的在清點家具,有的在巡邏後園,一片忙碌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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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站在大院中,前方就是石門,進入石門就能到達迷宮。他對洪亮、馬榮、陶甘和眾衙卒說“進入迷宮後,估計走不了多遠就能到亭閣,但到底怎樣還不清楚。所以我們每向前走兩丈,就留一名衙卒,讓前後的衙卒能相互呼應。這樣萬一有情況,我們才能進退自如!”他又對馬榮說“你拿一桿長槍在前面開路,我雖然不信迷宮里有陷阱,但這里荒蕪多年,說不定有猛獸蛇蜥出沒,還是小心為好。”
一行人走過石門,進入迷宮。迷宮里十分昏暗,腐枝敗葉散發出陣陣臭氣。宮道雖窄,卻能容兩人並行。道旁樹木茂密,巨石成排,像兩堵厚牆,只是沒看到松樹。兩排樹木的枝葉在頭頂交織,還有串串蘿藤,有的盤繞在樹上,有的懸掛下來,狄公和馬榮不時需要低頭俯身才能通過。樹干上長滿了巨大的菌類,馬榮用槍尖挑了一只,一團散發臭氣的白色粉末立刻飛揚起來。
狄公喊道“馬榮,小心有毒!”
在第一個左拐彎處,狄公停下腳步,指著前面長在一起的三棵古松,微微一笑說“這是第一個路標。”
突然,馬榮叫道“老爺當心!”
狄公聞聲跳到路邊,剛一躲開,一只巴掌大的蜘蛛就“啪”地掉在他剛才站的地方。只見蜘蛛渾身長著黃毛,眼中閃著可怕的藍光。馬榮沒等它爬走,就用槍尖將它刺穿。
宮道似乎繼續向前延伸,但走了幾丈後,又突然向右急轉彎。
一行人沿宮道再往前走了約十丈,狄公讓馬榮停下“停!前面是第二個路標。”順著狄公指的方向,四棵蒼勁的松樹並排而立。
狄公說“我們得在這里離開宮道,走捷徑。馬榮,你在第二和第三棵松樹之間仔細找找!”
馬榮用長槍在濃枝密葉中一撥動,嚇得連退數步,還猛地把狄公向後推了一把。只見一條三尺長的赤色 蛇正從腐葉上爬過,眨眼間鑽進了樹根處的洞里。
馬榮自我解嘲道“倪壽乾的風景畫上怎麼沒畫這條毒蛇?”
狄公說“出發前我讓你穿長筒獵靴,就是為了這個。你再仔細找找!”
馬榮蹲在枝葉下定楮一看,起身說“這里確實有一條小徑,只是太窄,一個人都難走。這樣,我先過去,把樹枝分開,你們再過來。”說著,馬榮就鑽進了密密的枝葉中。狄公裹緊衣袍,和洪參軍、陶甘隨後跟上。眾衙卒不明所以,都盯著方緝捕。方正拔出腰間短劍,命令衙卒“如果有猛獸出洞傷人,你們要奮勇當先,圍殲它們,別讓它們跑了!”
小徑只有幾丈長,不一會兒,狄公一行又回到了宮道,看到左右各有一個急彎,便先向左走去。到了拐彎處,只見一條又長又直的宮道展現在眼前。狄公搖頭說“既然是捷徑,不會這麼長,得去相反方向找找。”于是返回原處,再向右走,到拐彎處,果然看到一條丈余長的通道。狄公高興地說“這里就是!”他指著左右兩邊,只見五棵松樹分立路邊,一邊三棵,一邊兩棵。
狄公說“根據畫軸所示,亭閣一定離這里不遠。我覺得這邊一對松樹之間可能有小徑,對面三棵是陪襯。”
馬榮性子急,大步向兩樹之間的雜草叢中走去。誰知沒走三步就大罵起來——他的雙腳陷進了泥沼里,好不容易才拔出腿,惱怒地說“前面是一潭死水!”
狄公皺起眉頭“真奇怪!從進迷宮到這里,一切都和畫中吻合,怎麼到這里就沒路了?馬榮,你再好好找找,池塘邊一定有路徑!”
方正示意一下,眾衙卒拔劍砍伐池邊的雜草荊棘。片刻後,小池的輪廓顯露出來,馬榮陷腳的地方水泡直冒。
狄公伏在垂枝下一看,急忙縮身——一顆奇形怪狀的腦袋正慢慢從水中探出,一對黃眼楮直盯著來人。
馬榮見狀倒吸一口涼氣,急忙舉槍要刺,狄公連忙按住他的胳膊。
一只大蠑螈慢慢露出水面,體長足有五尺,看起來令人害怕。它爬到岸邊,鑽進了水草中。
眾人都很驚訝。馬榮說“我一個人面對五六個強人都不怕,但見到這種水怪,還真有點膽寒。”狄公卻在一旁高興地說“以前讀古籍,只知道蠑螈的名字,沒見過實物,今天有幸第一次見到,也算長見識了。”
狄公掃視池邊,只見污泥水草,又仔細看池面,對馬榮說“你看見前面水下隱隱有塊石頭嗎?想必是過河的第一塊踏腳石,我們上去看看!”
馬榮把長袍塞在腰間,一步跨到石上,用長槍在周圍水中試探,高興地說“左前方還有一塊!”
馬榮分開垂枝,跨上第二塊石頭。狄公等人也把衣袍塞在腰間,緊隨其後。突然,馬榮停下腳步,險些把狄公撞進水里。他指著一根斷枝,低聲對狄公說“老爺,這樹枝是被人折斷的,你看枝葉還沒枯黃,說明這人過池就在昨天。他在石上滑倒,急忙伸手抓樹枝穩住身子,所以把枝條折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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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點頭,也輕聲說“或許這人還在附近,我們要小心,以防他突然襲擊。”他又把這話悄悄傳給身後的洪參軍、陶甘和方正等人。
馬榮喃喃道“只要是人,我就不怕他!”說著又持槍向前走去。
水池雖不大,但狄公一行不熟悉路徑,走一步找一塊石頭,好不容易才到達彼岸。
狄公和馬榮蹲下,撥開垂枝,只見前面有一片空地,中央一棵大杉樹下有一座石亭,窗戶緊閉,大門半開半掩,門上方一塊綠底金字的小匾額上,“寧馨軒”三個字清晰可見。
狄公見眾衙卒都過了水池,大聲命令“快把這亭子團團圍住!”
狄公沖向亭閣,一腳踢開大門,兩只蝙蝠撲稜著翅膀飛了出來。狄公轉身搖頭道“亭里沒人!方緝捕,你帶衙卒去亭外四周搜查!”
吩咐完,狄公再次走進亭閣,馬榮等三位親隨緊隨其後。進亭後,馬榮打開窗戶,只見中央有張石桌,後牆前有張石凳,上面都積了厚厚一層灰。石桌上有個一尺見方的玉匣,狄公衣袖拂去匣蓋塵土,露出雲龍雕花圖案,十分精致。他輕輕揭開匣蓋,取出一個黃布小包“這就是倪壽乾的遺囑了!”
狄公慢慢打開布包,展開文卷高聲念道
遺囑
春華秋實,古今同理。人至暮年,當回首往事一生勞碌,功過幾何?我深夜自省,雖才學有限(綆短汲深),卻上不辱君,下不負民,為國家振興已盡綿薄。不料忙碌中顧此失彼,對親生骨肉家教松懈,致使禍起蕭牆,長子倪琦終成貪婪之徒(饕餮)。
倪琦心存邪念,欲壑難填。我在世一日,他便不敢胡作非為;但若我離世,他必惹是生非、犯上作亂。若倪琦死于牢獄或法場,倪家香火斷絕,列祖列宗必九泉垂淚。自古“三不孝”中無後為大,為續倪門香火,我續弦梅氏。幸甚倪門未絕,婚後不足一年得子,取名倪珊。珊兒聰慧,我疼愛之余悉心庇護,望他成龍耀祖。然若家產由二子平分,珊兒性命難保,故臨終病榻留虛假遺言,真實遺囑書于此卷若倪琦悔改從善,二人各分一半;若怙惡不悛,則全部家產歸倪珊。
我同時將另一紙遺囑藏于畫軸夾層,故意讓倪琦發現。他若遵囑,是倪門之幸;若毀去遺囑,必以為畫軸再無秘密,便會將其交還遺孀梅氏。
祈求蒼天,盼有識縣令慧眼識破畫中玄機,于迷宮取出此遺囑時,倪琦尚未淪為階下囚。若他已罪行累累,請將此遺囑與附文一同呈送上級官府,切切。
願上天慈悲,降福倪門!
立囑人翰林學士,淮南、江南、嶺南三道前黜陟使 倪壽乾(簽字蓋印)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洪參軍感嘆“這遺囑與我們所知完全一致!”狄公點頭,抽出附文繼續念
附文
子不教,父之過。倪壽乾教子無方,致長子倪琦犯罪。我生前于官場別無所求,只因舐犢情深,懇請上級在不違律法前提下,對倪琦從輕發落。
倪壽乾親啟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亭內一片寂靜。狄公緩緩卷起文卷,深為倪壽乾的肺腑之言觸動。此時陶甘用指甲刮石桌,驚道“這里似刻了圖案!”他取尖刀剔去污垢,洪參軍和馬榮也幫忙,一幅圓形圖案逐漸顯露——竟是迷宮圖!彎彎宮道組成古篆“虛空樓閣”,與風景畫標題一致。狄公嘆道“‘虛空’二字,正是黜陟使辭官後內心的寫照啊。”陶甘指著圖“松樹林都用黑點標出了捷徑。”
狄公細看迷宮圖,食指從入口沿宮道移到出口“好個別出心裁的迷宮!若從入口進,逢三岔路口靠右走,需穿整個迷宮才能到出口;若從出口進,逢岔路靠左走,同樣需穿迷宮才能到入口。不知捷徑的人,永遠找不到這座亭閣。”洪參軍提議“老爺,征得倪夫人同意後,可清理迷宮,讓它成為蘭坊的游覽勝地,和荷花池的白虎塔一樣有名。”
正說著,方正進來稟報“老爺,可疑之人遍尋不見。”狄公命“讓衙卒上樹搜查,說不定人藏在枝葉里。”方正走後,陶甘俯身看石凳“老爺,凳上有赭色斑點,像是血污!”狄公大驚,拭擦斑點後湊近窗口,見手上沾了紅色血跡,立刻命馬榮“看看石凳下有什麼!”馬榮用長槍撥弄,只驚出一只大蛤蟆,跪地細看後稟道“只有灰土和蜘蛛網。”
突然,陶甘在石凳後驚叫道“不好!有具尸體!”馬榮和陶甘抬出一具年輕女尸,身上滿是干血和傷痕,左胸有刀傷。狄公俯身查看“看情形是昨日遇害,尸體雖僵,肌肉尚未腐爛。”馬榮細看後驚呼“這女子面容雖變,卻有些面熟……莫不是白蘭姑娘?”
狄公臉色鐵青,急喚方正。方正入亭見尸體,慘叫一聲撲到女兒身上,捶胸頓足、痛哭流涕,口中不停呼喊“白蘭”。狄公皺眉踱步,突然抬頭問洪參軍“你找到李夫人住處了嗎?”洪亮默默指向方正。狄公急問“方緝捕莫要慟哭,快說李夫人家在哪里?”方正抽泣道“今早我派黑蘭尋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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