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則江岸黑龍
話說西京有個叫程永的人,從事牙儈營生,專門接待往來商客,讓家人張萬管理店鋪。凡是接待投宿的客人,所得的經紀錢都會記在賬簿上。
一天,成都有個年輕僧人法名江龍,要前往東京受戒獲取度牒,當天走到大開坡,就投宿到程永的店里。夜里,江僧獨自在房中收拾衣服,把帶來的銀子鋪在床上。恰逢程永在親戚家喝酒回來,看到窗內透出燈光,湊近一看,就看見了床上的銀子,心想︰這和尚不知從哪里來,帶了這麼多銀兩。正所謂財物容易動搖人心,程永頓時起了惡念。夜深時分,他取出一把鋒利的尖刀,推開僧人的房門進去,大聲喝道︰“你謀奪了別人許多財物,怎麼不分我一些?”江僧大驚失色,來不及反應,就被程永一刀刺死。程永掘開床下的土埋了尸首,收拾好僧人的衣物和銀兩,回房睡覺去了。
第二天起來,程永就用僧人的銀兩做起了買賣。沒過幾年,他就發家致富,娶了城中許二的女兒為妻,生下一個兒子,取名程惜。程惜容貌俊美,程永視他如掌上明珠。程惜長大後,不喜歡讀書,專愛四處游蕩。程永因為只有這一個兒子,對他不太管束,有時好言相勸,兒子反而心生怨恨離家而去。
一天,程惜請匠人打了一把鼠尾尖刀,突然來到父親的好友嚴正家。嚴正見到程惜,心中很高興,就讓妻子黃氏安排酒食,把程惜領到偏房款待。嚴正問道︰“賢佷難得來此,你父親安好?”程惜听到問及父親,不覺怒目而視,欲言又止。嚴正覺得奇怪,問道︰“賢佷有什麼事?但說無妨。”程惜說︰“我父親是個賊人,佷兒一定要殺了他。我已準備好利刀,特來通知叔叔,明日就動手。”
嚴正听了這話,嚇得魂飛魄散,說道︰“佷兒,父子是至親,休要說這大逆不道的話。要是被外人知道,可不是小事。”程惜說︰“叔叔別管,我定要在他身上捅個窟窿。”說完,抽身走了。嚴正驚慌不已,把這事告訴了黃氏。黃氏說︰“這可不是小事,他若沒跟父親說,或許還有轉圜余地。如今他來我家告知,日後事情敗露我們怎麼說清?”嚴正問︰“那怎麼辦?”黃氏說︰“如今之計,不如先去官府首告,才免得受連累。”嚴正依了她的話。
第二天,嚴正寫了狀子到包公衙門前首告。包公看了狀子,覺得很不可思議,說︰“世上哪有這樣的逆子!”立即傳程永夫婦來審問。程永直言兒子確實有謀殺自己的心思。問程永的妻子,她也說︰“這不肖子常在我面前說要殺父親,屢屢被我責罵,他卻不肯罷休。”
包公傳程惜來審問,程惜低頭不答。又喚來程家的幾個鄰居逐一審問,鄰居們都說程惜有殺父之心,身上時常藏著利刀。包公讓差役搜查程惜身上,卻沒有找到利刀。程永又說︰“一定是留在睡房里了。”包公派張龍到程惜的睡房搜查,果然在席子下搜出一把鼠尾尖刀,帶回衙呈給包公。包公拿著刀審問程惜,程惜無話可說。包公一時無法決斷,就把鄰居等相關人犯都收監,自己退入後堂。
包公心想︰他們是嫡親父子,又沒有其他矛盾,為何兒子如此凶殘?此事很可疑。思量到半夜,輾轉反側。將近四更時,他忽然做了個夢︰正要喚渡艄過江,忽見江中出現一條黑龍,背上坐著一位神君,手持牙笥,身穿紅袍,來見包公說︰“包大人莫怪他兒子不孝,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說完便隨龍消失了。包公驚醒,思忖夢中之事,漸漸領悟了其中的意思。
次日升堂,包公先從獄中提出程家相關人等審問。他喚程永近前問道︰“你的家產是祖上遺留的,還是自己創下的?”程永答道︰“當初曾做經紀,接待往來客商,靠牙錢成家。”包公問︰“出入賬目都是自己管理嗎?”程永說︰“管賬簿都由家人張萬負責。”
包公立即差人拘來張萬,取來賬簿,從頭仔細查看,中間記有一人姓江名龍,是個和尚,于某月某日來店投宿,記錄得很清楚。包公想起昨夜夢見江龍渡江的事,豁然開朗,就單獨讓程永到屏風後說︰“你兒子大逆不道,依律該處死,只是你的罪也難逃。你把當年的事從實招供,免得連累眾人。”程永答道︰“兒子不孝,若被處死,我也甘心。小人沒有別的事可招。”包公說︰“我已知道多時,你還想瞞我?江龍幼僧告你二十年前的事,你還記得嗎?”
程永听到“二十年前幼僧”一句,嚇得毛發悚然,倉皇失措,無法抵賴,只得如實招供。包公審實後,又出堂升座,差軍牌到程家客舍的睡房床下挖掘,果然挖出一具僧人尸首,骸骨已朽爛,只有面部肌肉還殘留一些。包公將程永收監,鄰居等證人都釋放了。
包公心想,程惜必定是幼僧的後身,冤魂不散,特來投胎索債,就喚程惜再審問道︰“他是你父親,你為何要殺他?”程惜又無話可說。包公說︰“赦免你的罪,回去另謀生計,不再見你父親如何?”程惜說︰“我不會做什麼生計。”包公說︰“你若願意做什麼營生,我給你一千貫錢。”程惜說︰“若得千貫錢,我就買張度牒出家為僧。”包公信了他的話,說︰“你先回去,我自有處置。”
次日,包公派官員將程永的家產變賣得千貫錢給程惜。隨後將程永發配到遼陽充軍,他的兒子最終出家為僧。冤怨相報,分毫不差。
第七十二則牌下土地
話說鄭州離城十五里有個王家村,村里有兄弟二人,常年外出經商。有一次,他們走到中州一個叫小張村五里牌的地方,遇到一個湖南來的客人,姓鄭名才。鄭才身邊帶了不少銀兩,被王家兄弟看在眼里,于是他們假意小心陪伴同行。到了晚上,王家兄弟就把鄭才謀殺了,搜出十斤銀子,隨後把尸首埋在了松樹下。
兄弟倆商量,身邊帶著十斤銀子不方便,趁著周圍沒人看見,不如把銀子埋在五里牌下,等下次經商回來再取出來分。二人商量好後,就把銀子埋了才離開。六年後,他們回家時又來到五里牌下的李家店住下。第二天清早,他們去牌下挖開泥土取銀子,卻發現銀子不見了。兄弟倆心想︰當時埋銀子時,四下沒人看見,怎麼今天就沒了呢?他們煩惱不已,想到只有包待制斷案如神,于是一起來到東京安撫衙告狀,訴說了銀子丟失的事情。
包公看了狀子,發現沒有明確的被告,只說是五里牌處被盜,覺得這二人可能是無理取鬧,就沒批準他們的狀子。王家兄弟哭著不肯走,包公只好說︰“限一個月,一定給你們查個水落石出。”兄弟倆這才離開。
又過了一個多月,仍然沒有消息,王家兄弟再次來申訴。包公叫來陳青,吩咐道︰“明天派你去追拿一個凶犯。現在給你一瓶酒、一貫錢回家,明天來領公文。”陳青高興地回家,把酒吧喝了,錢也收好。第二天,他當堂領了公文,要去鄭州小張村追捉“五里牌”。
陳青稟報說︰“相公,如果是追人,馬上就能到。但要是追五里牌,它不會走也不會說,怎麼追呢?望老爺派別人去吧。”包公大怒道︰“這是官中文書,你若推脫不去,就問你違限的罪。”陳青不得已,只好前往,到鄭州小張村的李家店住下。
當晚,陳青到五里牌下坐了一會兒,毫無動靜。他覺得無計可施,就買了一炷香和紙錢,第二天夜里到牌下焚燒,向土地神禱告說︰“我奉安撫使的文書,為王家客人告五里牌丟失十斤銀子的事而來,差我來此追捉。土地神若有靈,望托夢告知。”當晚,陳青就睡在牌下。
將近二更時,他果然夢見一位老人前來,自稱是牌下土地神。老人說︰“王家兄弟太沒天理,他們哪有銀子埋在這里?那原本是湖南客人鄭才的十斤銀子,他與王家兄弟同行時,被他們謀殺了,尸首現在還埋在松樹下,希望你把鄭才的骸骨和銀子都帶去,告訴包相公為他伸冤。”說完,老人就走了。
陳青醒來後,把夢記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他向店主人借了鋤頭,在松樹下挖掘,果然發現了枯骨,旁邊還有十斤銀子。陳青于是帶著枯骨和銀子回來稟報安撫使。
包公傳訊王家兄弟,他們不肯招認。包公把枯骨和銀子放在廳前,只听冤魂在空氣中叫道︰“王家兄弟還我性命!”廳上的公吏听見了,個個臉色大變,枯骨也自己跳躍起來。再對王家兄弟嚴加審問,他們無法抵賴,只好一一招認。
案卷定好後,王家兄弟因謀財害命被判處死刑,押赴刑場斬首。鄭才枉死卻沒有親人,包公派人買地安葬了他,剩下的銀子收歸官府。土地神托夢報案,真是太神奇了!
第七十三則木印
話說包公一日帶著隨從巡行,前往河南方向。走到一個叫橫坑的地方,這二十里路程都是偏僻的山間小路,荒無人煙。正午時分,忽然有一群蠅蚋隨風飛來,將包公的馬頭團團圍住,繞了三圈。用馬鞭驅趕,它們剛飛起來又聚集過來,如此反復了好幾次。
包公心想︰蠅蚋通常會聚集在死人尸體旁,如今圍著馬頭不散,莫非此地有什麼冤屈之事?于是叫來李寶,說道︰“蠅蚋聚集在我馬頭前不肯散去,恐怕有冤情!你隨它們前去查個清楚,馬上回來報告。”說完,那群蠅蚋一起飛起,給李寶引路。走了不到三里,到了一嶺旁的松樹下,蠅蚋徑直飛入林中。李寶明白了緣故,立即回去稟報包公。
包公帶領眾人親自來到此處,讓李寶挖掘泥土。挖了二尺深,發現一具死尸,面色還未改變,好像死了沒多久。反復查看尸體,身上沒有其他傷痕,只有陰囊碎裂如粉,腫脹還未消退。包公知道此人是被謀殺的,忽然看見死者衣帶上系著一個木制的小印,是賣布的記號。包公取下印藏在袖中,仍讓人將尸體掩埋後離開。
到了晚上,只見亭子上有一群老人和公吏在迎候。包公問︰“你們是哪里來的?”公吏稟報說︰“我們是河南府管轄的陳留縣縣宰派來的,听說您經過本縣,特地差遣小人等在此迎候。”包公吩咐︰“明日準備好衙門,我要坐堂處理公事兩三天。”公吏等領命,隨包公入城,本縣官員將其接到館驛休息。
次日,衙門準備妥當,包公升堂辦事。他心想︰路上發現的被謀殺尸體離城不遠,而且死者去世時間不長,謀財害命的賊想必還沒離開此地。于是召來本縣公吏吩咐︰“你們這里有做經紀賣上好布料的,把他們叫來,我要買幾匹。”
公吏領命,到南街帶了大經紀張愷來見。包公問︰“你做經紀,賣的是哪里的布?”張愷回答︰“河南各地都出產好布,小人是經紀,有來貨就賣,不限產地。”包公說︰“你把眾人各樣的布各挑一匹來給我看看,合我心意的就付錢購買。”
張愷答應著出去,把家里各品種的布都選了一匹好的送來。堂上的公吏等人哪里知道包公的心思,都以為真的是要買布。等到包公逐一看過,最後看到一匹布,上面的記號與之前在死者身上找到的小印字號暗暗相合。
包公于是說︰“其他的都不要,只要這種布二十匹。”張愷說︰“這布是日前太康縣客人李三帶來的,還沒賣出,既然大人要用,就奉上二十匹。”包公說︰“讓客人一同把布帶來見我。”
張愷領命,到店里同賣布客人李三拿了二十匹精細上好的布送來。包公又取出木印核對,完全一致,分毫不差。便問︰“賣布的同伴還有幾人?”李三回答︰“共有四人。”包公問︰“都在店里嗎?”李三說︰“今日正要發布出賣,听說大人要布,所以還沒動身,都在店里。”
包公立刻差人將那三個人叫來,四人跪在一堂。包公手捻胡須微笑道︰“你們這伙劫賊,有人已經告發,日前謀殺布客,埋尸在橫坑半嶺松樹下,快如實招來!”
李三一听臉色驟變,強辯道︰“這布是小人自己買來的,哪有謀財劫殺的事?”包公立即取出印記,讓公吏與布上的字號一一核對,完全吻合。
這伙強賊仍在抵賴,包公喝令用長枷將四人枷了,收入獄中嚴加審問。四人嚇得魂飛魄散,不敢再抵賴,只得將謀殺布商、劫取財物的經過招認明白。
包公將案件整理成案卷,判為首謀劃者償命,將李三處決;從犯三人發配邊遠地區充軍;經紀張愷查明無罪釋放。判決之後,死去布商的兒子得知此事,前來訴冤。包公將布匹還給尸主之子。其子感動落淚,拜謝包公,將父親的尸骸帶回家鄉安葬。這真是讓生者死者都蒙受恩澤。
第七十四則石碑
話說浙江杭州府仁和縣,有個叫柴勝的人,從小學習儒家經典,家境富裕,父母健在,娶了梁氏為妻,梁氏對公婆十分孝順。柴勝的弟弟柴祖,年僅十六歲,也已成婚。一天,父母把柴勝叫到跟前教訓道︰“我家雖然略為富足,但常想家業成立難如登天,敗落卻易如燎毛,說起這些就痛心,夜不能寐。如今那些名卿士大夫的子孫,只知穿華服、吃美食,言語阿諛,待人驕傲,游宴作樂,呼朋引伴,不把財物當回事,隨意揮霍,卻不知自己能過上光鮮生活,都是祖父輩平日勤勞經營、刻苦所得。你們不要守株待兔,我如今想讓二兒子柴祖守家,讓你出外經商,賺些微利,貼補家用。不知你意下如何?”柴勝說︰“承蒙父母教誨,不敢違命。只是不知父母要孩兒前往何處?”父親說︰“我听說東京開封府布料很好賣,你可拿些本錢在杭州購買幾挑布,前往開封府,用不了一年半載,自可回家。”
柴勝遵從父命,用銀兩購買了三擔布料,辭別父母、妻子和兄弟後出發。一路上曉行夜宿,沒過幾天就到了開封府,在東門城外吳子琛的店里安頓下來準備售賣。不到兩三天,柴勝覺得煩悶,就讓家童買酒解悶,貪喝了幾杯,結果都醉了。沒想到吳子琛的鄰居中有個叫夏日酷的人,就在當夜三更時分,把三擔布全部偷走了。
第二天天亮,柴勝酒醒後,才發現布料被盜,驚得面如土色。他把店主吳子琛叫到跟前說道︰“你是有眼力的主人,我是沒眼力的孤客。在家靠父母,出外靠主人。你怎能昨夜見我喝了幾杯酒,就起不良之心,串通盜賊來偷我的布?你如今若不把布追回來還我,我必定和你打官司。”吳子琛辯解說︰“我作為店主,把客人當作衣食之本,怎麼會串通盜賊偷貨物呢?”
柴勝根本不听,直接到包公面前告狀。包公道︰“捉賊要見贓,才能斷理,如今既然沒有贓物,如何判決?”于是不批準狀詞。柴勝再三哀求,包公就當堂審問吳子琛,吳子琛仍像之前那樣辯解。包公就吩咐左右將柴勝、吳子琛收監。
第二天,包公吩咐左右,前往城隍廟燒香,想求神靈顯驗,判斷此事。
再說夏日酷當夜偷得布匹後,把布藏在偏僻的村莊,將布首尾的記號全部涂抹掉,再蓋上自己的印記,讓人難以分辨。然後把布零碎地拿到城中去賣,大多賣給了徽州客商汪成的店鋪,夏日酷得銀八十兩,此事無人察覺。
包公在城隍廟一連燒了三天香,毫無報應。無可奈何之下,他忽然生出一計,讓張龍、趙虎把衙門前的一個石碑抬到二門之下,聲稱要問石碑取布還客。當時府前眾人听說後,都來圍觀。包公見有人來看,就高聲喝問︰“這石碑如此可惡!”並命令左右打它二十下。打完後,包公又處理了其他案件。過了一會兒,又打石碑,如此三次,直把石碑扛到階下。
這時圍觀的人更多了,包公突然命令左右關上府門,捉拿下其中為首的四個人,觀者都不知為何。包公作怒道︰“我在此判案,不許閑人混雜。你們為何不遵禮法,無故擅入公堂?實在難以饒恕!現在讓你們四人把圍觀者的姓名報上來,賣米的就罰他米,賣肉的就罰肉,賣布的就罰布,都按他們所賣的東西來罰。限定時間,你們四人馬上把罰物拘齊來秤。”
當下四人領命,不一會兒,各種罰物都有了,四人進府交納。包公看時,內中有一擔布,就對四人說︰“這布暫且留在此處,等明天發還,其余米、肉等物,你們都領出去退回原主,不許克扣違誤。”四人領命而出。
包公隨即命令左右提柴勝、吳子琛來。包公擔心柴勝胡亂認布,就先拿出自己夫人所織的兩匹家機布試探,故意問道︰“你看這布是你的嗎?”柴勝看了後說︰“這布不是我的,小人不敢妄認。”包公見他誠實,又從一擔布中抽出兩匹,讓他再認。柴勝看了後叩首道︰“這確實是小人的布,不知相公從何處得來?”包公道︰“這布首尾印記不同,你這客人為何認得?”柴勝道︰“這布首尾的暗記雖被換過,但中間還有尺寸暗記可驗。相公若不信,可拿丈尺量一量,如果不同,小人甘願認罪。”
包公照他說的做,果然毫米不差。隨即命令左右傳前四人到府,讓他們辨認這布是誰賣出的。四人出去查問後,得知是徽州汪成的店鋪所得。包公立即傳汪成審問,汪成指出是夏日酷賣的。包公又派人傳夏日酷來審勘,命令左右將夏日酷打得皮開肉綻。夏日酷一一招認,承認自己偷了客人三擔布,只賣出一擔,還有二擔寄在偏僻鄉村人家。包公讓公牌跟他去追回。柴勝、吳子琛二人感謝後離開。
包公又見地方、鄰里都來具結,說夏日酷平日做賊害人。包公當即判他發配邊遠地區充軍,百姓的禍害于是得以清除。
第七十五則屈殺英才
話說西京有個飽學的秀才,姓孫名徹,生來絕頂聰明,又刻苦讀書,經史典籍無所不精,文章一揮而就,吟詩答對樣樣精通,人人都稱他是才子。科舉考場中有這樣的人,就算中個頭名狀元也不為過。可誰知近來的考試,文章根本做不得準,很多一字不通的人,考官反而錄取了;三場考試都發揮出色的,考官反而不錄取。正是︰“不願文章讓天下人信服,只願文章合考官心意”。如果合了考官的心意,就算是臭屁也是好的;不合考官心意,就算文章如錦繡般華美也沒用。無奈做考官的自從中了進士之後,眼楮被公文看昏了,心肝被金銀遮蔽了,哪里還像窮秀才在燈窗下那樣能把文字看得明白。遇到考試,不覺顛三倒四,也不管考生的前途。因此,孫徹雖然一肚子學問,難怪連年科舉都不順利。
一天,知貢舉官姓丁名談,正是奸臣丁謂的黨羽。這一科選拔士人,比別的科更不同。論門第不論文章,論錢財不論文才,雖說糊名謄錄。其實私下里通關節,把心上的人都錄取了,又信手抽幾卷填滿榜單,一場考試就這麼完了。可憐孫徹又落榜了。有個同窗好友姓王名年,平時一字不通,反而高中了,怎能不讓人氣憤。因此孫徹竟郁郁而終,來到閻羅王案前告狀。
狀詞寫道︰“狀告屈殺英才之事︰皇天無眼,誤生我這一肚才華。考官徇私,屈殺我七篇錦繡文章。科舉名次本不重要,文章應當論高下。糠秕被揚起在前,珠玉卻沉埋在後。如此活著,不如不活。如此死去,怎能甘心?陽間沒有識才的法眼,陰司應有公道。特此上告。”
當日閻羅王看了狀詞,大怒道︰“孫徹,你有什麼大才,考官就委屈你了?”孫徹說︰“大才不敢當,只是常見中舉的人沒什麼才學。如果考官肯睜開眼,平下心,我孫徹應當不在王年之下。原試卷現在,求閻君您過目。”閻君說︰“必定是你的文章太深奧了,所以考官不認得。我做閻君的原本也不是通過幾句文字考上來的,我不敢像陽世那些一字不通的人一樣,胡亂評判文章。除非讓老包來看你的文章,才能明白。他原是天上的文曲星,決不會有不識文章的道理。”
當日就請包公來斷案。包公把狀詞看了一遍,便嘆道︰“科舉考場這事,受委屈的人太多了。”孫徹又把原試卷呈上,包公細看後說︰“果然是奇才,考官是什麼人?竟不錄取你!”孫徹說︰“是丁談。”包公道︰“這家伙原本就不識文字,怎麼能做考官?”孫徹說︰“但看王年這樣的人都中了,怎麼叫人心服?”
包公吩咐鬼卒道︰“快把丁談和王年拘來審問。”鬼卒說︰“他二人現在是陽世的高官,怎麼能輕易拘來?”包公道︰“他們的高官之位就要壞在這件事上了。快拘來!”不一會兒,二人被拘到。
包公道︰“丁談,你做考官為何屈殺了孫徹這樣的英才?”丁談說︰“文章好壞有時運的影響,孫徹的試卷不合我意,所以沒錄取他。”包公道︰“他的原試卷在這里,你再看看。”說罷,便把原試卷擲了過去。丁談看了,面皮通紅,緩緩說道︰“下官當日眼花,偶然沒看仔細。”包公道︰“不看文字,如何選拔士人?不錄取孫徹,卻錄取不通文墨的王年,可知你有弊端。查你陽壽還有十二年,如今因屈殺英才,當以屈殺人命論處,罰你減壽十二年。若推說是眼花看錯文字,罰你來世做個雙目失明的算命先生。如果是賣關節徇私,罰你來世做個雙目失明的乞丐,沿街乞討,任憑你自己去體會其中變化。王年以不通文墨卻僥幸中舉,罰你來世做牛吃草度日,作為報應。孫徹你今生讀書卻沒得到受用,來生讓你早登科第,連中三元。”說罷,眾人都叩頭無言。
獨有王年說︰“我雖文理不通,還能寫幾句,還有人一句都寫不出來的。如今要罰我做牛吃草,陽世吃草的動物不也很多嗎?”包公道︰“正要讓你去做個榜樣。”隨即批道︰“審得考官丁談,口稱文章好壞有時運差別,實則以錢財多少定取舍。處事不公不明,暗通考試關節。濫竽充數,屈殺英才。陽世或許能听任請托,保全官員體面;陰司卻不徇人情,罰你做雙目失明的算命先生。王年罰變耕牛理所當然,孫徹來世高中狀元也合情合理。”
批完,整理成案卷,把孫徹的原試卷一並粘上,連人帶案卷一起解往十殿各司查驗。
第七十六則侵冒大功
話說朝廷因為楊文廣征討邊疆,包公奉旨去犒賞三軍。在行進途中,忽然一陣旋風刮來,吹得包公毛骨悚然,風中還夾雜著悲號之聲。包公說︰“此地必定有冤情。”于是讓左右拉住馬頭,當晚住在公館,靈魂進入陰界。剛到陰界,就看見九名小卒紛紛前來告狀,他們神情淒慘,怨氣直沖天際。
他們的狀詞大意是︰“狀告侵吞冒領大功之事︰戰爭凶險,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將領們以身許國,士兵們輕生赴敵,如同被老虎捕食般危險,又如在沸水之中掙扎。活著時希望能得到半爵官賞,所以不惜萬死;死後期望能有片紙褒封,所以不求苟活。如今總兵游某,奪取他人功勞,殺害有功之人,了人性命,滅口消跡。他坐在帷幄之中,有什麼臉面指揮作戰?如同殺犬鷹卻空想捕獲野獸。我們這些小卒手持武器,沖鋒陷陣,卻只送了自己的性命;拼死冒險,反而讓主帥身家豐厚。我們頸血淋灕,希望在陰司能得到公正對待;刀痕慘毒,請求在冥道中嚴懲凶手。讓寒灰復燃,就在今日;讓冰窟生陽,還能指望誰呢?特此上告。”
包公看完狀詞後說︰“你們九名小卒,怎麼能殺退三千韃子?”小卒們回答︰“正因說來讓人難以相信,所以游總兵才把我們的功勞記在自己名下。就連包老爺您這樣的青天,尚且不肯輕易相信。”包公帶笑說︰“你們從實說來。”小卒們說道︰“當初韃子來勢凶猛,游總兵率領五百小卒直沖過去,結果被殺敗而回。夜里我們這些小卒心中不服,就商量去劫營。總共九個人,在一更時分摸過去,四處放火,將三千韃子全部殲滅。回到本營後,我們指望論功升賞,沒想到不僅沒升我們的官,能留下性命都算好的。哪知道游總兵把這份功勞算在自己名下,還把我們九人殺掉滅口。可憐我們做小卒的,有苦自己吃,有功歸別人。沒功要被殺頭,有功還是要被殺頭。”
包公听後說︰“竟有這等事!”隨即讓鬼卒快去捉拿游總兵來審問。不一會兒,游總兵被帶到。包公說︰“好一個有功的總兵!你怎麼把九名小卒的功勞據為己有?就算不佔他們的功勞,饒了他們性命也好,怎麼還殺了他們?你只知道殺了他們就能滅口,卻不知道他們即便沒了頭,也會來陰司告狀。”于是吩咐鬼卒用極刑審問。游總兵一一招認︰“是我一時糊涂,不該冒認他們的功勞,又殺了他們。請求放我回人間,我一定旌表這九個人。”包公大怒道︰“你今生休想再回陽間,定要讓你吃盡地獄之苦。”
片刻後,一名鬼卒將一粒丸丹放入游總兵口中,他頓時遍身起火,肌肉銷爛,不成人形。鬼卒吹了一口孽風,他又恢復人形。游總兵說︰“早知今日受這般苦,就算把總兵之位讓給小卒,我也情願。”小卒在一旁說︰“痛快,痛快!沒想到今天也有出氣的日子。”
正說著,忽然門外喊聲大震,眾人啼哭不止,一時間山雲黯淡,天日無光。鬼卒報道︰“門外哭喊的都是邊疆百姓,個個喊冤,不下數千人。”包公說︰“只放幾名進來,其余的在門外等候。”鬼卒引了兩名邊民到公廳跪下。包公問︰“你們有什麼冤情,從實說來。”
邊民說︰“因為今日閻君審問游總兵,我們特來訴冤。我們是邊疆附近的百姓,常遭胡馬擄掠,可這還算小事。有一天胡馬進攻被打退後,游總兵乘勝追趕,卻殺了我們幾千百姓,割下首級去受封領賞。太可憐了!這樣的苦情若不在閻君案下告,我們還能去哪里告呢?”包公說︰“竟有這種怪事,游總兵永世不得投生為人了!”鬼卒又拿一粒丸丹放入總兵口中,片刻間他血流滿地,骨肉如泥。鬼卒吹了一口孽風,他再次化為人形。
邊民說︰“痛快,痛快!但就算把他千刀萬剮,也抵不了幾千條人命。”包公說︰“傳告所有受冤的百姓,你們既然因胡虜和游總兵受冤,那就去做幾千厲鬼殺賊,九名小卒做厲鬼首領。殺退賊兵後,我自有嘉獎之處。判游總兵永墜十八層地獄,不得出世。”于是執筆批道︰
“審得為將者貴在立下大功,立功在于能殺敵。如今游某為將卻不自己立功,對敵又不能殺敵。他侵吞他人功勞,還殺有功之人滅口;不能殺敵,就多殺邊民首級冒充敵首。有仁心的人,難道該如此嗎?如今即便殺了游某一人,也不足以償還九人之命,更何況枉殺了數千邊民!總之,他死有余辜,永沉地獄。報應還未完全,應罰及其子孫。”
批完後,將游總兵押入地獄。包公又用好言好語安慰小卒和百姓,讓他們安心殺賊。兩撥人各懷歡喜離開了陰界。
第七十七則扯畫軸
話說順天府香河縣有一位曾做過知府的鄉官,名叫倪守謙,家中 eath 極為豐厚。他的嫡妻生下長子倪善繼,晚年又納了梅先春為妾,生下次子倪善述。倪善繼為人吝嗇貪財,貪心不足,很不高興父親晚年得子,擔心幼子會分走自己的家業,心里一直盤算著要加害弟弟。倪守謙心里也清楚長子的心思,等到自己染病臥床時,便把倪善繼叫來囑咐道︰“你是嫡子,又年長,能夠料理家事。如今家中的契書賬目、家產產業,我已經立下分關文書,全部交給你。先春所生的善述,還不知道他能否長大成人,倘若他長大後,你可代他娶親,分給他一處房屋和幾十畝田地,讓他不至于受凍挨餓就夠了。先春如果願意改嫁就改嫁,要是肯守節,也隨她的心意,你不要苛待她。”
倪善繼見父親把家產全部交給自己,分關文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沒有讓弟弟均分,心中暗自高興,便暫時打消了加害弟弟的念頭。梅先春抱著幼子哭泣道︰“老員外已經八十歲了,小妾我才二十二歲,這個孤兒剛滿周歲。如今員外把家產全給了大郎,我兒將來長大成人,靠什麼維持生計呢?”倪守謙說︰“我正是因為你年輕,不知道你是否肯守節,所以才沒有過多囑咐你,怕你改嫁後耽誤了我幼兒的事情。”梅先春發誓說︰“如果我不終身守節,甘願粉身碎骨,不得善終。”倪守謙點頭道︰“既然這樣,我已經有準備了。我有一幅畫交給你,你一定要好好珍藏。日後,如果大兒子善繼不肯分家產給善述,你就等遇到廉潔清明的官員時,拿著這幅畫軸去告狀,不用寫狀紙,自然能讓幼兒成為大富之人。”過了幾個月,倪守謙便去世了。
時光飛逝,倪善述長到了十八歲,向哥哥倪善繼請求分家財。倪善繼霸佔著家產,根本不給弟弟,還說道︰“父親年近八十,怎麼可能生子?你根本不是我父親的親骨肉,所以分關文書上寫得很明白,不分家產給你,你怎麼還來和我爭執?”梅先春听到這話,憤怒不已,又想起丈夫生前的遺囑,听說包公為官極其清廉且明察秋毫,于是就拿著丈夫留下的畫軸,到包公衙中告狀說︰“民婦年輕時嫁給已故知府倪守謙為妾,生下兒子善述,孩子剛滿周歲丈夫就去世了。丈夫遺囑說嫡子善繼不會與他均分家產,讓我拿著這幅畫軸到廉潔清明的官員處告狀,自然能讓我兒大富。如今听聞大人清廉,特來投告,懇請大人做主。”
包公將畫軸展開一看,里面只畫著倪知府的畫像,他端坐在椅子上,用一根手指著地面,不明白其中的緣故。退堂後,包公把這幅畫掛在書齋里,仔細思索︰“指天或許是讓我看上天的情面,指心是讓我體察人心,指地難道是讓我看地下人的情分?這肯定不是。那他到底想讓我如何幫他兒子分得家產,讓他兒子大富呢?”包公反復看了很久,心想︰“莫非這畫軸中藏有什麼留言?”于是拆開畫軸查看,果然在軸內藏著一張紙,上面寫道︰“老夫生下嫡子善繼,他貪財昧心;又有妻子梅氏生下幼子善述,如今剛滿周歲。我擔心善繼不肯均分家產,甚至有害弟弟之心,所以寫下分關文書,將家業和兩所新屋全部給善繼,只把右邊的舊小屋留給善述。這屋中中棟左邊埋有五千兩白銀,分成五壇;右間埋有五千兩白銀和一千兩黃金,分成六壇。這些銀兩交給善述,相當于給他田園產業。日後若有廉潔的官員看到這幅畫軸,猜出其中含義,就讓善述用一千兩黃金酬謝。”
包公看出了其中的內情,立即把梅氏叫來,說︰“你告分家產,必須到你家親自勘察。”于是發牌前往倪家,在善繼家門口下轎後,故意做出與倪知府推讓的樣子,然後登堂,又相互推讓一番,才拉過椅子坐下。接著,包公拱手說道︰“如今如夫人告分產業,這事該如何處理?”又自言自語道︰“原來長公子貪財,擔心有害弟弟之心,所以父親把家產給了他。那麼次公子該如何安置呢?”過了一會兒,又說︰“右邊的一所舊小屋給次公子,那里面的產業又如何呢?”接著又自言自語︰“這些銀兩也給次公子。”然後又推辭道︰“這怎麼敢要,我自有處置。”說完起身環顧四周,假裝驚訝地說︰“明明倪老先生剛才還在和我說話,怎麼一會兒就不見了?難道是鬼?”善繼、善述以及旁邊的旁觀者無不驚訝,都以為包公真的見到了倪知府的鬼魂。
于是,眾人一同前往右邊的舊屋勘察。包公坐在中棟,把善繼叫來,說︰“你父親果然有英靈,剛才顯現,把你家的事都告訴了我,讓你把這小屋分給你弟弟,你意下如何?”善繼說︰“全憑老爺公斷。”包公說︰“這屋中所有的東西都給你弟弟,外面的田園照舊歸你。”善繼說︰“這屋里的財物,都是些小物件,我情願都給弟弟。”包公說︰“剛才倪老先生對我說,這屋中棟埋有五千兩白銀,分成五壇,挖出來給善述。”善繼不信,說︰“就算有萬兩白銀,也是父親給弟弟的,我絕對不要分。”包公說︰“也不容你分。”于是命令兩名差人,同善繼、善述、梅先春三人去挖掘,果然挖出五壇銀子,每一壇正好一千兩。善繼更加相信是父親的英靈告知了包公。
包公又說︰“右間還有五千兩白銀給善述,另外有一千兩黃金,剛才听聞倪老先生命你謝我,我堅決不要,可給梅夫人作養老之資。”善述、先春母子二人听了,歡喜不已,上前叩頭稱謝。包公說︰“何必謝我,我怎麼會知道這些呢?只是你父親英靈所告,想來不會有假。”隨即向右間挖掘,金銀的數量果然和紙上寫的一樣。當時在場的人無不稱奇,包公秘密給了善述母子一紙批照作為執管憑證。包公真是一位廉潔清明的好官啊!
第七十八則審遺囑
話說京城里有位長者,姓翁名健,家中資產豐厚,卻不看重錢財,喜歡周濟他人。對待鄰里宗族,總是多加恩恤照顧;出門看見有人斗毆,就上前勸解;遇到爭執訴訟的情況,也常常去調和平息,大家都很敬重他。翁健七十八歲了,還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名叫瑞娘,嫁給了楊慶。楊慶這人很精明,卻生性貪財,見岳父沒有兒子,就盯上了翁家的家產,常常在酒席上對人說︰“向來都是有兒子就把家產給兒子,沒兒子就給女兒。我岳父年紀大了,肯定生不了兒子,為何不把家產交給我掌管呢?”
後來翁健听說了這話,心里很不舒服,但轉念一想自己確實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又沒有其他親人,只好忍下這口氣。鄉里人見他為人忠厚卻沒有子嗣,常常替他嘆息說︰“翁老要是沒兒子,老天爺也太不慈悲了。”
過了兩年,翁健快八十歲時,妻子林氏忽然生下一個兒子,取名翁龍。宗族鄉鄰都來慶賀,唯獨楊慶心里不痛快,雖然表面上強裝笑臉,內心卻滿是怨憤。翁健心想︰自己年紀大了,兒子還年幼,況且自己已是暮年,萬一哪天去世,這孩子終究會被楊慶欺負。于是他心生一計︰“女婿終究是外人,如今他一心貪圖我家財產,我若想保全兒子,不如先把家產‘給’他,這才是兩全之策。”
過了三個月,翁健病重,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就把楊慶叫到床前,流著淚說︰“我只有一兒一女,兒子是我的骨肉,女兒也是我的骨肉。但我這兒子還小,恐怕等他長大也難成事,不如依靠女兒更穩妥。我把家業全都交給你掌管。”說完就拿出遺囑交給楊慶,還特意念給他听︰“八十老人生一子人言非我子也家業田園盡付與女婿外人不得爭執。”
楊慶听完喜出望外,趕緊把遺囑藏在匣子里,從此就開始掌管翁家產業。沒過多久,翁健就去世了,楊慶順理成章地佔了翁家二十多年家產。
後來翁龍長大成人,明白了世事,心想︰“父親的家業,女婿都能掌管,我作為親兒子怎麼就不能管?”于是托親戚去跟姐夫楊慶說,想要回原本屬于自己的產業。楊慶卻大怒道︰“這家業是岳父全部交給我的,跟翁龍有什麼關系?岳父還說他不是自己的兒子,他憑什麼跟我爭?”
雙方爭執不下,就告到官府,但經過好幾次審理,官府都按遺囑把家產判給了楊慶。翁龍心里始終不服,恰逢包公在京城,他就悄悄抱了一張狀詞去投告。
包公看了狀詞,立刻傳楊慶來審問︰“你為何長期霸佔翁龍的家業,至今不還?”楊慶說︰“這家業都是我岳父交給我的,跟翁龍沒關系。”包公說︰“翁龍是親兒子,就算翁健沒兒子,你也只是半個女婿,憑什麼佔家產?”
楊慶辯解道︰“岳父明明說過翁龍不能爭執,現有遺囑為證!”說著就呈上遺囑。包公看完卻笑了︰“你理解錯了,這遺囑斷句不對。分明是說‘八十老人生一子,家業田園盡付與’,這兩句是說要把家產交給親兒子!”
楊慶反駁︰“這兩句雖能這麼說,但岳父說翁龍不是他兒子,遺囑里已經寫得很清楚了!”包公說︰“他這句其實是瞞你的,應該斷成‘人言非,是我子也’,意思是‘別人說不是我的兒子,其實是我的兒子’。”
楊慶又說︰“岳父把家業交給我,還明說‘別的都是外人,不得爭執’,看這句話,除了我都是外人!”包公搖頭道︰“‘外人’兩字應該連著‘女婿’讀,整句是‘家業田園盡付與女婿,外人不得爭執’,意思是‘女婿是外人,不能跟親兒子爭執’。這是你岳父藏在遺囑里的深意,你反而沒看透。”
楊慶見包公解得合情合理,無話可說,只好把所有文契都交還給翁龍掌管。知道這件事的人都稱贊包公是神斷。
第七十九則箕帚帶入
話說河南登州府霞照縣有個百姓叫黃土良,娶了妻子李秀姐,李秀姐性格善妒且多疑。黃土良的弟弟叫黃士美,娶了妻子張月英,張月英性格淑惠且懂得廉恥。兄弟倆住在一起,妯娌兩人輪流打掃衛生,掃地用的箕帚每天都要交接。
有一天,黃士美去農莊收取禾苗,到了重陽那天,李秀姐去小姨家喝酒,家里只剩下黃土良和弟媳張月英。那天輪到張月英掃地,她掃完地後,就把箕帚送到伯母李秀姐的房間,想著明天就不用臨時交接了。當時黃土良已經出門,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到了晚上,李秀姐回家看到箕帚在自己房里,心里想︰“今天是嬸娘掃地,箕帚應該在她房里,怎麼會在我房里呢?想來是我丈夫拉她來行苟且之事,所以她隨手把箕帚帶進來,事後卻忘記拿走了。”
晚上,李秀姐問丈夫︰“你今天做了什麼事?快對我說。”黃土良說︰“我沒做什麼事。”李秀姐說︰“你奸污了弟婦,為什麼瞞著我!”黃土良說︰“胡說!你今天喝醉了,是發酒瘋嗎?”李秀姐說︰“我沒發酒瘋,只怕是你太風流,明天就要了你的老命,別連累我。”
黃土良心里沒這事,就罵道︰“你這潑婦,說出這麼沒根據的話!拿出證據來就算了,要是憑空捏造,我就活活打死你這賤婦!”李秀姐說︰“你干出無恥的事,還要打罵我,我這就給你找證據。今天嬸娘掃地,箕帚該在她房里,為什麼在我房里?難道不是你拉她奸淫,所以她隨手帶進來的!”
黃土良說︰“她把箕帚送進我房里時,我在外面,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送來的,怎麼能拿這事做證據?你不要說這種無恥的話,免得惹旁人笑話。”李秀姐見丈夫語氣軟了,越發懷疑是真的,就大聲呵罵。黃土良發起火來,把她扯倒在地亂打,李秀姐又罵到嬸娘身上。
張月英听到大伯和伯母整夜吵鬧,悄悄起來听,原來是在罵自己和大伯有奸情。她想辯解,又想︰“他們兩人正在氣頭上,辯解必定會激得他們廝打。”于是又退回到房里。但她轉念一想︰“剛才我開門,伯母已經听見了,我又不辯解就退回來,她必定認為我真的有奸情,所以不敢辯解。想再去說明,可她平素就是個多疑善妒的人,反而會觸怒她,讓我終身背負罵名。而且是我自己錯了,不該把箕帚送到她房里,這冤屈難以洗清,污了我的名聲,不如一死以明志。”于是張月英就上吊自殺了。
第二天飯做好了,張月英還沒起床,大家推門一看,發現她在房梁上自縊了。黃土良束手無策,李秀姐說︰“你說沒有奸情,她怎麼會怕羞而死?”黃土良難以辯解,只好跑到農莊告訴弟弟。等黃士美回來問妻子死的原因,哥嫂回答說夜里她無緣無故自己上吊死了。
黃士美不信,到縣衙告狀,稱妻子死得不明不白。陳知縣傳黃土良來問︰“張氏為什麼上吊死了?”黃土良說︰“弟婦突然得了心痛病,非常痛苦,自己氣不過就上吊了。”黃士美說︰“我妻子向來沒有這個病,如果有,怎麼不叫人醫治?這不可信。”李秀姐說︰“嬸嬸性子急,丈夫不在家,又不肯叫人醫治,就輕生了。”黃士美說︰“我妻子性子不急躁,這也不可信。”
陳知縣命人給黃土良、李秀姐上夾棍,黃土良不承認,李秀姐受刑不過,就說出了掃地的事,因為懷疑丈夫拉嬸娘進房,兩人爭吵廝打,夜里嬸娘就上吊死了,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黃士美說︰“原來如此。”陳知縣喝道︰“如果沒有奸情,她不會上吊死。黃土良,你欺奸弟婦,就該死!”于是逼迫黃土良招認定罪。
正趕上包公巡行審理重犯案件,查閱到黃土良欺奸弟婦的案卷時,黃土良上訴說︰“我今年真是冤枉死了。人生在世,王侯將相最終都難免一死,死有什麼可惜?但背負惡名而死,即使死了也不甘心!”包公說︰“你已經經過幾番審訊了,今天還有什麼冤屈?”
黃土良說︰“我本來和弟婦沒有奸情,可以剖心表明心跡,如今卻被誣陷成這樣,讓我背負污名;弟婦也背負了不潔的名聲,我弟弟懷疑哥哥、懷疑妻子的心結也無法解開。一個案子有三個人蒙冤,怎麼能說沒有冤屈?”
包公將案卷前後反復看了,然後審問李秀姐︰“你用箕帚證明丈夫有奸情,你覺得自己很明白。我問你,當日掃地,地都掃完了嗎?”李秀姐說︰“前後都掃完了。”包公又問︰“糞箕放在你房里,里面還有糞草嗎?”李秀姐說︰“已經倒干淨了,沒有渣草。”
包公又說︰“地已經掃完,渣草也倒了,這說明是張氏自己把箕帚送到伯母房里,以免明天臨時交接,不是黃土良拉她去奸淫。如果是黃土良拉她行奸,她未必會掃完地再被拉,糞箕里肯定還有渣草;如果是倒完渣草後被拉,又沒必要帶箕帚進房。這就可以證明絕對沒有奸情。她後來自殺,是因為自己不該把箕帚送到伯母房里,引發了懷疑,辯解不清,污名難洗,這個婦人必定是怕事知恥的人,所以甘願一死來明志,不是因為有奸情而羞愧。”
“李秀姐誣陷丈夫犯下不可赦免的罪,污蔑嬸娘背負難以辯白的冤屈,致使叔叔心中疑慮難解,都是因為這個潑婦無良,所以逼迫無辜之人抑郁而死,應該以威逼致死罪判處絞刑;黃土良應該釋放。”
黃士美叩頭說︰“我哥哥平日樸實,嫂子生性妒忌,亡妻生平知恥。我以前告狀,只懷疑妻子是和嫂子爭吵而死,卻牽扯到我哥哥奸污她,讓我疑慮不定。如今老爺這番辯白極為清楚,真是活著的城隍。一來可以解開我心中的疑惑,二來可以洗清我哥哥的冤屈,三來可以申明亡妻的貞節,四來可以懲治妒婦的罪行。願老爺萬代公侯。”
李秀姐說︰“當日丈夫不像老爺這樣辯解,所以我懷疑有奸情。如果早點辯明,我也不會和他打罵。老爺既然赦免了我丈夫的罪,希望也赦免我的罪。”黃士美說︰“死者不能復生,亡妻死得明白,我心里也沒有怨恨了,要她償命又有什麼用?”包公說︰“論法她應該死,我怎麼能讓她活下來呢。”這就是對妒婦的警戒。
第八十則房門誰開
話說有個百姓叫晏誰賓,為人卑鄙無恥。他給兒子晏從義娶了媳婦束氏後,多次挑逗兒媳。束氏起初堅決不從,後來實在難以拒絕,就勉強答應了。此後,每當兒子外出,晏誰賓夜里必定進入兒媳房中。
一天,晏從義去給岳父祝壽,束氏心里怨恨公公,料定他夜里肯定會來,就哄騙公公的女兒金娘說︰“你哥哥今天外出了,我一個人睡心里害怕,你陪我睡好不好?”金娘答應了。當晚,晏誰賓果然來敲門,束氏悄悄開門後躲到暗處。晏誰賓摸黑上床,金娘急忙說︰“父親,是我啊,不是嫂嫂!”晏誰賓這才知道弄錯了,懊悔不已,慌忙跳下床跑了。
第二天早飯時,金娘不肯出來一起吃,母親不知道原因,晏誰賓心里卻清楚,匆匆吃完飯就出去了。母親再去叫女兒時,發現金娘已經在嫂嫂房里上吊自盡了。束氏心中害怕,立刻回娘家告知此事。束氏的哥哥束棠說︰“他家毫無倫理,應該去官府告發,把妹妹接回來另嫁,才不會再被玷污。”于是到縣衙告狀。
包公接到訴狀後,立刻派差役去拘捕相關人。晏誰賓知道自己犯下天理不容的惡行,怕被王法懲處,就上吊自殺了。差役將其他證人帶到官府後,束棠說︰“晏誰賓自知罪大惡極,已畏罪自殺。晏從義作為惡人的兒子,我不願再和他家結親,請求讓束氏改嫁,按律法這是有定規的,望各人服罪。其他都是證人,與本案無關,求大人釋放,我們感激不盡。”
包公覺得案情十分惡劣,便審問束氏︰“你原本和公公有私情嗎?”束棠搶先說︰“沒有!”包公追問︰“既然沒私情,如今公公已死,為何還要改嫁?”束棠辯稱︰“他家如禽獸一般,我不願妹妹再和惡人之子結親。”包公又問︰“金娘在你房里睡,房門肯定是關著的,是誰開的門?”束棠說︰“是晏賊早就躲在房里了。”包公再問︰“晏誰賓想侵犯誰?”束棠推說不知,束氏這才說︰“他本來是沖我來的,誤犯了小姑。”包公質問︰“你們兩人作伴,為何不呼救?”束氏說︰“我怕羞,而且他沒侵犯我,何必喊叫?”
包公始終不信,對束氏用刑,她這才招認︰“我確實和公公長期有私情。那天夜里,我讓小姑陪睡,自己躲開,想讓他知道厲害。”包公怒道︰“你與公公通奸,本就該死!又叫小姑作替,自己躲開,導致公公犯錯、小姑喪命,一切禍端都因你而起,真是死有余辜!”最終判決束氏秋後處決,還下令拆毀晏誰賓的宅院,在原址挖成污水池,意為這種惡人的下場連豬狗都不屑沾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