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話合集

隋唐演義 第91到第95回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清風隨竹影 本章︰隋唐演義 第91到第95回

    第91回 延秋門君臣奔竄 馬嵬驛兄妹伏誅

    自古以來,賢明的君主與賢德的妃後,無不謹言慎行、修養德行,保持勤儉,上合天意,下順民心,因此能在禍患未起時防患于未然,在禍福轉換之際轉危為安,如此才能使四方無憂,萬民安樂。反之,若在上者驕奢淫逸,不知敬天愛民,而奸惡庸劣之臣與那些依仗恩寵、作威作福、敗壞節操的嬪妃外戚,只顧一己私利,不顧國家大事,就會導致天怒人怨,干戈四起,地方失守,社稷傾危。那些賣國權臣與蠱惑君心的小人固然終難逃誅戮,但萬民已遭涂炭,天子也難免流亡。到那時再嗟嘆追悔,又有何用!

    且說玄宗听信楊國忠之言,催逼哥舒翰出戰,導致全軍覆沒,主帥被俘。潼關失陷後,河東、華陰、馮詡、上洛等地守將紛紛棄城而逃。唐朝制度規定,各邊鎮每三十里設一煙墩,每日黃昏放煙報平安,稱為“平安火”。此時平安火已三夜未到,玄宗心中惶恐。忽有飛馬連報,稱哥舒翰兵敗失地,賊兵乘勝進軍,勢不可擋。玄宗大驚,立即召集廷臣商議。

    楊國忠怕人埋怨他催戰之過,反而先大聲說︰“哥舒翰本應早戰,乘賊無備出擊,只因戰不及時,才讓賊軍生狡計,中了他們的圈套。”同平章事韋見素道︰“輕敵致敗,悔之莫及。如今之計,應速征各道兵馬入援,再命大將督率京中新募丁壯守衛京城。”翰林承旨秦國楨道︰“還需速令郭子儀、李光弼等急移兵馬,抵御賊軍入京之路。”楊國忠卻只沉吟不語。玄宗問︰“宰相意下如何?”楊國忠奏道︰“征兵御賊、督兵守城固然重要,但潼關既陷,長安危殆,賊勢正盛,漸逼京師,外兵未能迅速集結,遠水難救近火。依臣之見,不如陛下暫幸西蜀,先保聖躬安穩,不受賊氛侵擾,再徐待外兵到來,方為萬全之策。”

    玄宗尚未開言,翰林承旨秦國楨出班奏道︰“逆賊犯上,雖一時猖獗,豈能敵天朝兵力?如今郭子儀、李光弼、顏真卿、張巡等屢戰屢勝,又報東平太守吳王率義師多次大敗賊軍。听聞安祿山痛罵黨羽嚴莊、高尚︰‘你前日勸我反叛,說萬無一失,如今我屢被官軍逼迫,萬全何在?’高、嚴二人無言以對,安祿山欲殺他們,被左右勸止。可見賊氣已挫,不久將被剿滅。我軍潼關之敗,錯在違背眾議催戰,非盡是哥舒翰之罪。若外兵雲集,恢復可期,怎能因一敗就想奔逃?陛下若行,京都誰守?難道不為宗廟社稷考慮嗎?幸蜀之說,臣以為不可。”玄宗命在廷諸臣各抒己見,眾人卻唯唯諾諾,只回奏︰“容臣等赴中書省共議良策再覆旨。”玄宗悶悶不悅,罷朝回宮。

    看官,你道楊國忠為何忽提幸蜀?原來他曾任劍南節度使,西川是他的熟路。前日一聞安祿山反叛,他就私派心腹在蜀中密營儲蓄,以備急難,如今倡議幸蜀,實為圖自己方便。當下楊國忠見眾論不一,上意未決,心想︰“前日天子欲親征、欲禪位,多虧我姊妹勸止,今日幸蜀之計,也須她們去勸說才好。”于是乘間從便門到虢國夫人府中密議。此時虢國夫人正從宮中宴會出來,與韓國夫人各歸私第,每家一隊,身著五色衣,車仗儀從輝煌,相映如百花綻放,正下輦步入廳堂。恰好楊國忠慌慌張張趕來,連聲道︰“快走!快走!”虢國夫人忙問何事,楊國忠道︰“潼關失守,賊兵將至,如今之計,唯有勸聖駕速幸蜀中。我們在彼有家業,可保富貴。無奈眾論紛紜,聖意不決,須你姊妹急入宮與貴妃一同勸駕。若再遲延,賊信緊急,人心一變,我輩便成齏粉了!”

    虢國夫人聞言慌張,忙約韓國夫人一同入宮,見了楊妃,將楊國忠所言述了一遍。姊妹三人同見玄宗,力勸幸蜀,你一言我一語,繼以涕泣,玄宗不得不從,遂密召楊國忠入宮共議。楊國忠又極言幸蜀之便,且說︰“陛下若明言幸蜀,廷臣必多異議,延誤事機,今宜虛下親征之詔,一面竟起駕西行。”玄宗依言,下詔親征,任命京兆尹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少尹崔光遠為西京留守將軍,命內官邊令誠掌管宮門鎖鑰,又特命龍武將軍陳元禮整飭護駕軍士,給與錢帛,選閑廄馬千余匹備用,一切都不讓外人知道。當日玄宗秘密移駐北內。

    次日黎明,玄宗只與楊妃姊妹、皇太子及在宮中的皇子、妃主、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元禮及親近宦官宮人出延秋門而去。臨行時,玄宗想召梅妃江采隻同行,楊妃勸道︰“車駕宜先發,余人可另日徐進。”玄宗又想遍召在京的王孫王妃同行,楊國忠道︰“若如此,既延誤時日,又讓外人知曉,不如陛下先行,再降密旨召他們到行在。”于是玄宗啟程,梅妃及在外的諸王孫妃主都未能隨行。車駕出發後,人們還不知情。百官仍來上朝,宮門緊閉,仍聞漏聲,三衛儀仗儼然。待宮門一開,宮人亂出,嬪妃奔竄,喧傳聖駕不知去向,中外擾攘。秦國模、秦國楨料定玄宗必幸蜀,飛騎追隨,其余官員士庶四出逃避,小民爭入宮禁及官宦之家盜取財寶,甚至有騎驢上殿的。公子王孫一時無法逃避的,在路旁號泣,後來杜甫作《哀王孫》詩記此事。

    且說玄宗倉猝西幸,駕過左藏,見許多軍役手持草把伺候,玄宗停車詢問,楊國忠奏道︰“左藏積財甚多,一時無法運走,恐為賊所得,臣想盡焚之,不留給賊。”玄宗慘然道︰“賊若無所獲,必更苛求百姓,不如留此給他們,勿再困我百姓。”遂叱退軍役,驅車前進。才過便橋,楊國忠就派人焚橋以防追敵,玄宗听聞後道︰“百姓各欲避賊求生,為何絕其生路?”乃敕高力士率軍士速去撲滅。後人說玄宗在患難奔走時仍有此二件美事,所以後來能歸故鄉,終享天年。

    玄宗車駕抵達咸陽望賢宮時,地方官員早已逃散,直到正午時分,眾人仍未進食。有百姓獻上粗米飯,里面混雜著麥豆,王孫貴族們紛紛用手捧著吃,很快就吃完了。玄宗給了百姓豐厚的報酬,好言撫慰,百姓大多失聲痛哭,玄宗也淚如雨下。人群中有位白發老翁,名叫郭從謹,流著淚進言說︰“安祿山包藏禍心早已不是一天了,當時有人到朝廷舉報他謀反,陛下卻往往將其殺害,這才讓他的奸計得逞,導致陛下流亡至此。所以古代聖王務必廣納忠良,以增廣見聞。還記得宋做宰相時,多次進獻直言,天下得以安寧。然而近年來,大臣們都忌諱進言,只知阿諛奉承,因此宮外之事,陛下都無法知曉。我們這些草野之人,早就知道會有今天了。只是皇宮深邃,我們的心意無法上達,若不是事情到了這地步,又怎能面見陛下傾訴呢?”玄宗頓足嘆息道︰“這都是我不明智,後悔也來不及了。”他溫言謝過並送走了郭從謹。隨行的軍士缺乏食物,玄宗便允許他們分散到各個村莊尋找食物。當晚,眾人住在金城館驛,條件十分簡陋。

    第二天,車駕來到馬嵬驛,將士們饑餓疲憊,心中滿是憤怒。恰逢河源軍使王思禮從潼關逃來,玄宗這才得知哥舒翰被俘。于是任命王思禮為河西隴右節度使,讓他立即前往軍鎮收集散兵,等候向東征討。王思禮臨行前,秘密對陳元禮說︰“楊國忠引發禍亂,罪大惡極,人人都痛恨他。我曾勸哥舒翰將軍上表請求殺了他,可惜他不听我的話。如今將軍為何不殺了這個奸賊,以順應民心呢?”陳元禮說︰“我正有這個想法。”于是他與東宮內侍李輔國商議,正打算秘密稟報太子。恰巧有二十多位吐蕃使者,因為前來商議和好之事,跟隨車駕同行。這一天,他們攔在楊國忠的馬前,訴說沒有食物。楊國忠還沒來得及回答,陳元禮就大聲喊道︰“楊國忠與吐蕃使者勾結謀反,我們為何不殺了這個反賊!”于是眾軍一起鼓噪起來。楊國忠大驚失色,急忙策馬逃跑。眾軍蜂擁而上,亂刀齊下,很快就將他砍倒,分割了他的肢體,片刻之間就把他分食殆盡。軍士們用長槍挑著他的頭顱掛在驛門外,還殺了他的兒子戶部侍郎楊暄。

    楊國忠剛被殺,恰巧韓國夫人乘車到來,眾軍一起上前,也將韓國夫人砍死。虢國夫人與其子裴徽以及楊國忠的妻子孩子,都逃到了陳倉,被縣令薛景仙率領吏民追捕,也都被誅殺。

    玄宗當天听說楊國忠被眾軍殺死,急忙走出驛門,用好言安慰眾軍,讓他們各自歸隊。但眾軍只是喧鬧不止,圍住驛門不散。玄宗傳問︰“你們為何還不散去?”眾軍嘩然道︰“反賊雖然被殺,但賊根還在,我們怎麼敢散去?”陳元禮上奏說︰“眾人的意思是,楊國忠已經被誅殺,貴妃不應該再侍奉陛下,等候陛下聖斷。”玄宗驚訝失色道︰“妃子深居宮中,楊國忠即便謀反,與她有什麼關系?”高力士上奏說︰“貴妃確實沒有罪,但眾將士已經殺了楊國忠,而貴妃還在陛下身邊,他們怎麼能安心呢?希望陛下深思,將士們安心了,陛下的安全才能得到保障。”玄宗默默點頭,轉身回驛,不忍心進入行宮,只在驛旁的小巷中,倚著拐杖垂首而立。京兆司錄韋愕,即韋見素的兒子,當時正侍立在一旁,于是跪奏道︰“眾怒難犯,安危就在片刻之間,希望陛下割舍恩情,忍受悲痛,以安定國家。”

    玄宗這才步入行宮,見到貴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撫摸著她哭泣,門外的喧嘩聲越來越大。高力士說︰“事情需要盡快決斷。”玄宗拉著貴妃,走到驛道北牆口,大哭道︰“妃子,我和你從此永別了!”楊妃也哭泣著說︰“願陛下保重,我罪孽深重,死而無憾,請允許我禮佛後再死。”玄宗哭道︰“願借助佛力,讓妃子在善地投生。”他回頭對高力士說︰“你可以把她引到佛堂,好好處置。”說完,大哭著進入行宮。楊妃上佛堂禮佛完畢,高力士奉上羅巾,催促她在佛堂前的一棵果樹下自縊,楊妃時年三十八歲,這一年是天寶十五載六月。

    楊妃死後,高力士立即走出驛門,對眾人宣布說︰“妃子楊氏,已經奉聖旨賜死了!”眾軍還不肯相信,高力士奉玄宗之命將楊妃的尸體用繡衾覆蓋在榻上,放在驛庭中,命令陳元禮率領眾軍將進去查看。陳元禮揭開半邊被子,抬起楊妃的頭給眾人看,于是眾人才知道她確實死了,都脫下鎧甲,放下武器,叩首高呼萬歲後退出。玄宗命令高力士迅速準備棺槨收殮,草草將她葬在西郊之外、道北的土坎下。剛安葬完畢,恰好南方進獻荔枝的人到來。玄宗觸物思人,放聲大哭,立即命人用荔枝在楊妃墓前祭奠。

    玄宗回頭對高力士說︰“妃子過去常有奇異的夢,今天應驗了!”高力士問︰“貴妃做了什麼夢,老奴並不知曉。”玄宗說︰“妃子曾說,夢見和我同游驪山,到興元驛一起吃飯。後院忽然失火,倉促間往外跑,回頭望見驛門中,樹木都被烈焰包圍;不久有兩條龍到來,我騎白龍,走得很快;妃子騎黑龍,走得很慢。左右無人,只見一個蓬頭黑面的東西,樣子像鬼魅,自稱是此峰之神,奉上帝之命,授予妃子為益州牧蠶元後。她就這樣醒來了,第二天就听到了安祿山反叛的消息。如今想來,和我游驪山,‘驪’就是‘離’的意思;正吃飯時失火,是失去食物的征兆;火是戰爭的象征;驛中的樹木都被焚燒,‘驛’與‘易’同音,加上旁邊的‘木’就是‘楊’字。我騎白龍,是西行的象征;妃子騎黑龍,是幽陰的象征。峰神就是山鬼,‘山鬼’合起來是‘嵬’字,即馬嵬驛;益州牧蠶元後,牧蠶是為了得到絲,‘益’旁邊加‘絲’就是‘縊’字,正是在馬嵬驛自縊的征兆。”

    高力士說︰“夢兆不祥,確實如陛下所說。老奴還記得當年遇到一位術士李遐周,他曾詠過一首詩︰‘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若逢山下鬼,環上系羅衣。’他說這首詩所說的應驗在以後,如今想來,‘燕市’一句,指的是安祿山叛亂;‘函關’一句說的是哥舒翰戰敗。‘山下鬼’是‘嵬’字,即馬嵬驛;貴妃小字玉環,今天老奴拿羅巾讓她自縊,就是所謂的‘環上系羅衣’。定數如此,聖上應該自我寬慰,不必過于悲傷。”

    正說著,陳元禮入宮奏請玄宗下令整頓軍隊起行。玄宗傳諭立即出發。當時樂工張野狐在旁邊,玄宗流著淚對他說︰“此去劍門,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一不是讓我悲悼妃子的緣由。”

    第92回 留靈武儲君即位 陷長安逆賊肆凶

    國家在太平有道的時候,朝廷之上既然能做到君君臣臣的有序狀態,那麼宮闈之內自然也能父父子子各守本分。由此從同一宗本的親情出發,推及到九族的眾多成員,凡是皇室宗親,無不安享尊榮,共同蒙受君主敦厚和順的德澤。等到國勢衰落,做君主的不能端正自身,做臣子的一心迷惑君主,因而宮內寵信過甚,外部寇亂滋生。一旦變亂倉促發生,就導致君主流離遷徙,幸好天命未改,人心未失,天子雖不免流亡,儲君卻得以登基;然而事勢已成定局,倉促間內禪皇位,終究是授位的君主不能善終,繼位的君主不能善始。更何況形勢危急,匆匆出逃,宗廟社稷都不再顧及,所留戀不舍的只有一兩個寵信之人,其余骨肉親戚都像丟棄東西一樣拋棄,致使王孫公子飄零四方,玉葉金枝盡遭賊寇殘害。像唐朝天寶末年的事情,真是思之痛心,言之發指。

    且說玄宗車駕到達馬嵬驛,眾將誅殺了楊國忠及韓國、虢國二夫人,玄宗無可奈何,只得賜死楊妃,陳元禮這才約束眾軍,奏請啟行。眾人因為楊國忠的部下將吏都在蜀中,不肯西行;有的請求前往河隴,有的請求前往太原,有的請求返回京師,眾論紛紛不一。玄宗心里想去蜀地,卻又怕違背眾人的意願,只顧低頭沉吟,不立即明說去向。韋愕上奏道︰“太原、河隴都不是可以駐蹕的地方。如果返回京師,必須有抵御賊兵的準備。如今士馬甚少,難以謀劃;依臣愚見,不如暫且到扶風,再慢慢謀劃進退。”玄宗聞言點頭稱是,命將此意傳諭眾人,眾人都听從命令,當天從馬嵬驛起駕出發。等到臨行時,許多百姓父老攔路挽留,紛紛擾攘,都說︰“宮闕是陛下的家居,陵寢是陛下的墳墓,今日舍棄這些,將要去哪里?”玄宗用好言撫慰,一面宣諭,一面前行,百姓卻越聚越多。

    玄宗于是命太子在車駕之後,諭止眾百姓。于是眾百姓擁住太子的馬說︰“皇爺既然不肯留駕,我們願率子弟,跟隨太子東向破賊,保守長安。”太子說︰“至尊冒險前行,我作為兒子,怎忍一日暫離左右?”眾百姓說︰“如果皇太子與至尊都往蜀中去了,中原百姓誰來做主?”太子說︰“你們眾百姓既然想留我,奈何尚未面辭,也須回去稟報至尊,再請示進退。”說罷,策馬欲行,卻被眾百姓簇擁住,無法行動。那時太子之子廣平王李�m、建寧王李�,都乘馬隨後。這二王都極有智勇,當下建寧王見人情如此,便上前拉住太子的馬鞍進諫道︰“逆賊犯闕,四海分崩,不依順人情,何以興復?如今殿下若跟隨至尊入蜀,倘若賊兵燒絕棧道,那麼中原土地就會拱手授賊;人情已然離散,豈能再聚合,他日即使想再到這里,也不可能了!如今之計,不如收集西北守邊之兵,召回河北的郭子儀、李光弼,與他們並力東討逆賊,克復兩京,削平四海,掃除宮禁,以迎接至尊,使社稷危而復安,宗廟毀而復存,這難道不是大孝嗎?何必只做區區溫情定省的形式,做兒女子般的慕戀呢?”廣平王也在旁贊言道︰“人心不可失,李�之言甚善,願殿下深思。”東宮侍衛李輔國到皇太子馬前,叩首請求留下。眾百姓又喧呼不止。太子于是派廣平王李�m,馳馬到駕前啟奏,請旨定奪。

    此時玄宗正停馬停車,等待太子,久不見到,正欲派人偵探,恰好廣平王來見駕,具述百姓遮留的情況。玄宗說︰“人心如此,即是天意。朕不讓焚絕便橋,朕與百姓同奔,正因為人心不可失。如今人心屬意太子,是朕的幸運。”于是命將後軍二千人及飛龍廄的馬匹,分給太子,且傳諭將士說︰“太子仁孝,可奉宗廟,你們應好好輔佐他。”又傳語太子說︰“西北各部落,我向來厚加撫慰,如今必能為你所用,你好好努力,我即將傳位于你。”太子聞詔,西向號泣。廣平王即宣諭眾百姓說︰“太子已奉詔留後安撫你們。”于是眾百姓都呼萬歲,歡然而散。

    太子既已留下,不知往何處去。李輔國說︰“天色已晚,此地不可久駐,如今眾人想往何處?”眾人都不回答。建寧王說︰“殿下昔日曾為朔方節度使,那里的將吏,每年按時致送書啟,我略識他們的姓名;如今河隴的兵眾大多敗降賊軍,他們的父兄子弟多在賊中,恐生異心。朔方道近,士馬全盛,河西行軍司馬裴冕在那里,此人是衣冠名族,必無二心,可前往投奔,再慢慢謀劃大舉。賊初入長安,無暇奪取土地,乘此急行,是為上策。”眾人都認為有理,于是向朔方一路而行。到渭水之濱,遇到潼關來的敗殘人馬,誤認為賊兵,與之廝殺,死傷甚眾。等收聚余卒,欲渡渭水,苦無舟楫,于是擇水淺之處,策馬涉水而渡。步卒無馬的,都涕泣而返。太子到新平,連夜奔馳三百余里,士卒器械失亡過半,所存軍眾不過數百而已。

    話分兩頭。且說玄宗既留下太子,車駕向西而進,來到岐山,訛傳賊兵前鋒將至。玄宗催趲眾軍,星夜馳至扶鳳郡宿歇。眾士卒因連日饑疲,都暗懷去留之心,流言頻起,言語多有不遜。陳元禮不能挾制,玄宗甚為憂慮。秦國楨上奏道︰“眾心洶洶之際,不可以威權驅迫,應當以情意感動他們。”玄宗認為有理。恰好成都守臣進貢常例春彩十萬余匹到扶風,玄宗命陳列于庭,召眾將士入至庭下,親自臨軒宣諭道︰“朕年來昏耄,任托失人,以致逆賊作亂,勢甚猖狂,不得不暫避其鋒。你們倉猝從行,不及告別父母妻子,跋涉至此,勞苦已極,這是朕政治不德所致,心中甚愧。今將入蜀,道路阻長,人馬疲瘁,遠行不易,你們可各自還家,朕自與子孫及中宮內人等,勉力前往。今日與你們告別,可共分這些春彩,以助資糧。歸見父母妻子及長安父老,為朕致意,望各自珍重,無需掛念。”言罷,涕淚沾襟。眾人聞言傷感,也都涕泣,叩頭奏道︰“臣等死生,原從陛下,不敢有二心。”玄宗也揮淚不止,良久起身入內,還回顧眾人說︰“去留听憑你們,不忍相強。”秦國模在後宣言道︰“天子仁愛如此,眾心豈有不知感激的?”于是眾人大哭而出。玄宗命陳元禮將春彩盡數賞給軍士,流言自此頓息。

    軍心既定,玄宗即于次日起駕,望蜀中進發。行至河池地方,蜀郡長史崔圓前來迎駕,且說蜀土豐饒,甲士全備。玄宗歡喜,即令其在駕前引道,進入蜀境。路過一座大橋,玄宗問是何橋,崔圓說︰“此名萬里橋。”玄宗聞言,恍然點頭說︰“一行僧的話應驗了,朕可無憂了!”你道什麼是一行僧的話?原來唐朝有一神僧,法名一行,精通天文歷法,曾造渾天儀、覆矩圖,極為神妙,其數學與袁天罡、李淳風不相上下。玄宗曾幸東都,與他同登天宮寺西樓,徘徊瞻眺,慨然嘆道︰“朕撫有此山川,必得長享無憂才好。”因而問一行︰“朕能始終無禍患嗎?”一行說︰“陛下游行萬里,聖壽無疆。”玄宗當時聞此言,只當是祝頌之語。誰知今日遠行西川,所過此橋,恰名萬里。因此想到一行之言,至今始驗。又想他說聖壽無疆,可知朕身無恙,所以心中欣喜說︰“朕可無憂了!”

    當下玄宗催促軍士前行,沒過多久,就抵達成都並在此駐蹕。這里的殿宇宮室以及一切供御之物,雖都是草草搭建,不太齊整,但好在山川險峻,城郭完好堅固,賊寇勢力已遠,暫且可以安心居住。只是眼前少了那個最為寵愛的人,回想起前日馬嵬驛發生的事,常常悲嘆不已。高力士再三寬慰勸解,韋見素、韋諤、秦國模、秦國楨等人都上表請求趕緊制定討賊的計劃。玄宗降詔,讓皇太子分別總管節制各軍,但都沒有立即讓他出鎮,只是特敕永王李充任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度都使,讓少府西監竇紹擔任他的傅,任命長沙太守李峴為副都大使,當天就一同前往江陵坐鎮。又下詔讓太子充任天下兵馬大元帥,兼任朔方、河北、平盧節度都使,負責收復長安、洛陽。

    卻不知在這道詔書下達之前,太子已經登基為天子了。你知道他怎麼就登基為天子了嗎?原來太子當日渡過渭水,來到彭城,太守李遵出城迎接,並奉獻了衣糧。到平涼檢閱監牧的馬匹,得到了幾萬匹,又招募到三千多名勇士,軍勢逐漸振作起來。當時朔方留後杜鴻漸、六城水陸運使魏少游、節度判官崔漪、度支判官盧簡金、監池判官李涵等五人,一起商議說︰“太子如今在平涼,但平涼是個閑散之地,不是屯兵的地方。靈武地區,兵糧充足,要是把太子迎請到這里,向北收編各城的軍隊,向西征發河隴的勁騎,向南進軍平定中原,這可是萬世難逢的時機啊。”商議決定後,李涵給太子呈上箋書,並且登記了朔方的士兵、馬匹、武器、糧食、布帛等軍需物資的數量進獻。杜鴻漸、崔漪親自到平涼,當面啟奏太子說︰“朔方是天下勁兵聚集的地方,如今吐蕃請求和好,回紇歸附,四方郡縣都堅守陣地抵抗賊寇,等待復興。殿下要是在靈武訓練軍隊,向四方傳布檄文,收攬忠義之士,穩步行軍,逆賊不難消滅。我們已經讓魏少游、盧簡金在那里修繕宮室,準備物資糧食,專門等候殿下駕臨。”廣平王、建寧王都認為他們說的有道理,于是太子就率領眾人到靈武駐扎。

    過了幾天,恰逢河西司馬裴冕奉詔入朝擔任御史中丞,他到靈武參拜太子,就和杜鴻漸等人商議決定,給太子呈上箋書,請求遵照皇上從馬嵬驛出發時想要傳位的命令,早日登基,來安定人心。太子不答應說︰“皇上正在路途奔波,我怎麼能擅自繼承皇位呢?”裴冕等人上奏說︰“將士們都是關中人,難道不日夜思念家鄉嗎?他們之所以不害怕路途崎嶇,遠涉沙塞,也是希望能攀龍附鳳,來建立微小的功勞啊。如果殿下墨守成規而不通權達變,讓人心一旦離散,偉大的功勛就不能再成就了!希望殿下能勉強順從眾人的情意,為社稷考慮。”太子還是沒有答應,箋書一共上了五次,才被批準。天寶十五載秋七月,太子在靈武即位,就是肅宗皇帝,隨即把本年改為至德元載,遙尊玄宗為上皇天帝。裴冕、杜鴻漸等人都加官進爵。

    正準備上表奏聞玄宗,恰好玄宗任命太子為元帥的詔書到了。肅宗這時才知道玄宗車駕已經駐蹕蜀中,隨即派遣使者攜帶表文進入蜀地,把即位的事情奏聞。玄宗看了表文後高興地說︰“我兒順應天命人心,我還有什麼可擔憂的呢?”于是下詔︰“從今以後,章奏都改稱太上皇。軍國大事,先請示皇帝的旨意,仍然奏聞我。等到收復兩京之後,我就不再干預政事了。”又命令文部侍郎、平章事房與韋見素、秦國模、秦國楨攜帶玉冊玉璽前往靈武傳位,並且告訴眾臣不必再回來復命,就留在行宮,听從新君任用。肅宗流著淚拜領冊寶,把它們供奉在別殿,不敢立即接受。

    後來宋儒大多認為肅宗沒有奉父命,就擅自稱帝,說是乘危篡位,以子叛父。話雖這麼說,但在危急存亡的時候,想要維系人心,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況且玄宗多次想要內禪,傳位的說法已經宣之于口。如今肅宗在靈武即位這件事,只說是恭敬地遵守前命,在道理上還是可以寬恕的。說他是篡叛,似乎太過了。如果論他的差錯,在于即位之後,寵愛張良娣,在軍務繁忙的時候,還和她博戲取樂,這真是可笑啊。

    然而即使如此,即位還可以,在本年就改元,這真是沒有把父親放在心上了;如果當時鄴侯李泌早就在他身邊,一定不會讓他這樣做。後人有詩感嘆道︰“靈武遽稱尊,猶日遭多故。本歲即改元,此舉真大錯。當時定策者,無能正其誤。念彼李鄴侯,咄哉來何暮?”

    閑話少說。且說當日天子向西巡狩,太子向北前行,那些時候為什麼沒有賊兵來追襲呢?原來安祿山沒想到車駕會立即出發,告誡約束潼關的軍士不得輕易進軍。賊將崔乾佑屯兵觀望,等到車駕已經出發幾天之後,安祿山听到報告,才派遣他的部將孫孝哲,督兵進入京城。賊眾進入京城後,看到左藏庫充盈,就爭相搶奪財寶,日夜縱酒作樂,一面派人前往洛陽報捷,專門等候安祿山到來。因此沒有時間派遣軍隊追襲,所以車駕能夠安全進入蜀地,太子前往朔方也沒有阻礙,這也是天意啊。

    安祿山到了長安,听說馬嵬發生兵變,殺了楊國忠,又听說楊妃被賜死,韓、虢二夫人被殺,大哭道︰“楊國忠是該殺的,可怎麼又害了我的阿環姊妹呢?我這次來正想和他們歡聚,如今已經絕望,這怨恨怎麼能消除!”又想起他的兒子安慶宗夫婦被朝廷賜死,更加憤怒。于是命令孫孝哲大肆搜捕在京的宗室皇親,無論皇子皇孫,郡主縣主,以及駙馬郡馬等國戚,全部殺戮。又命令將被殺的宗室男婦,都剖去他們的心,來祭奠安慶宗。安祿山親自前往設祭,那天在崇仁坊高掛錦帳,排下安慶宗的靈座,行刑的劊子聚集眾尸,正準備動手剖心。說來也奇怪,一時間天昏地暗,雷電交加,狂風大作。劊子手中的刀都被狂風刮去,插在城垛兒上。霹靂一聲,把安慶宗的靈位擊得粉碎,錦帳全被雷火焚燒。安祿山大為恐懼,向天叩頭請罪,于是不敢設祭,命令將眾尸一一埋葬。

    看官听說,前日玄宗出奔的時候,原本要和眾宗室皇親同行的,因為楊國忠勸諫阻止而作罷。如今眾人都遭屠戮,都是楊國忠害的,這個賊真是死有余辜啊。

    當日眾尸雖然免去了剖心的慘狀,但凡是安祿山平日所怨恨厭惡的人,都被殺害,還說︰“李太白當日乘醉罵我,今天要是在這里,定當殺了他!”又凡是楊國忠、高力士所親信的人,也都被殺戮。朝官跟隨車駕出行的,他們的家眷在京,也都被殺。只有秦國模、秦國楨的家眷,都在事先遠遠避開,沒有遭到殺害。內侍邊令誠投降,把六宮的鎖鑰奉獻給安祿山,派人到處搜查各宮。搜到梅妃江采隻的宮旁,找到一具腐敗女人的尸體,就錯認梅妃已經死去,不再追尋。幸好梅妃沒有被賊人搜去,上皇歸來後,得以團圓偕老。可笑楊妃在倉皇遭難的時候,還心懷嫉妒,勸諫阻止天子,不讓梅妃同行。那知道馬嵬兵變興起,自己的性命倒先斷送了。後人有詩說︰“自家姊妹要同行,天子嬪妃反教棄。馬嵬聚族而殲旃,笑殺當初空妒忌。”

    安祿山下令,凡是在京的官員,有不立即來投順的,全部處死。于是京兆尹崔光遠、故相陳希烈,與刑部尚書張均、太常卿張�等人,都投降了賊寇。那張均、張�,是燕國公張說的兒子。張�又娶了帝女寧親公主,身為國戚,世代蒙受國恩,是名臣的後裔,沒想到敗壞家聲,竟然到了這種地步!

    安祿山任命陳希烈、張�為相,仍然任命崔光遠為京兆尹,其余朝士都授予偽官,他的勢力非常囂張。然而賊將都粗猛貪暴,全無長遠謀略。攻克長安後,志得意滿,縱酒貪財,不再有向西出兵的想法。安祿山也心戀範陽與東京,不喜歡居住在西京。

    第93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節 普施寺王摩詰吟詩

    自古以來,忠臣義士的忠肝義膽是天生的,原本就不分貴賤。有很多人身為高官,世代享受優厚俸祿,平日里談起忠義二字,也能侃侃而談、言辭確鑿,可等到面臨大節、身處危難時,就把這兩個字拋到一邊,只想著保全自身和家族,躲避災禍、追求福氣,于是甘心投靠叛逆,改變立場侍奉仇敵。他們自己明知今日所作所為,必定會招致萬年罵名、遺臭萬年,卻也毫不在意。偏偏有那些地位不高、並非清流的人,君主平日不過把他們當作俳優看待,即便他們在患難之際貪生怕死、背叛君主投降賊寇,人們也只會說這類人哪里懂得忠義,不值得過分指責。卻沒想到他們竟能感恩圖報,在令人傷心慘目的時候,獨自激起忠肝義膽,不躲避刀鋸斧鉞,痛罵賊寇而死。這使得當時被囚禁的孤臣,听聞此事後飽含哀傷、引發感慨,將其形諸筆墨、寫成詩詞。這不僅為死者在後世傳名,也讓自己在他年免除災禍。由此可見,忠義之事不分貴賤,正是那些踐行忠義的人,更能夠感動人心。

    且說安祿山雖然僭越稱帝,佔奪了許多地方,東西兩京也被他竊據,但他原本只是亂賊行徑,並沒有深謀大略。他一心只留戀範陽故土,喜歡居住在東京,不樂意待在西京。進入長安後,他命令搜捕百官、宦者、宮女等,用軍隊護衛著將他們送往範陽,府庫中的金銀幣帛以及宮闈中的珍奇玩好之物,都用車運往範陽貯藏。他還下令,梨園子弟和教坊諸樂工都要像往日一樣侍奉,有敢隱藏躲避不出的,立即斬首。苑廄中所有馴象、舞馬等物,不許失散,都要照舊整頓,以備玩賞。

    看官听說,原來天寶年間,上皇留意于聲色之事。每當舉行大型宴集,先演奏太常雅樂,有坐部和立部。坐部的諸樂工都在堂上坐著演奏技藝,立部的諸樂工則在堂下站立演奏技藝。雅樂奏完後,接著是鼓吹番樂,然後教坊新聲與府縣散樂雜戲依次全部呈現。有時還命令宮女們各穿新奇艷麗的衣服,出到筵前清歌妙舞。那些裝載樂器往來的,有山車、陸船等形制,都極其工巧。更奇特的是,每當宴飲至酣暢之時,命令御苑掌管大象的像奴,引領馴象入場。大象用鼻子擎著酒杯,跪在御前祝壽,這些都是平日訓練好的。還曾訓練了數十匹舞馬,每當奏樂時,命令掌管馬廄的圉人,把馬牽到庭前。這些馬一听到樂聲,就都昂首頓足,回翔旋轉地舞動起來,而且自然契合樂聲的節奏。宋儒徐節孝先生曾作舞馬詩︰“開元天子太平時,夜舞朝歌意轉迷。繡榻盡容騏驥足,錦衣渾蓋渥窪泥。才敲畫鼓預先奮,不假金鞭勢自齊。明日梨園翻舊曲,範陽戈甲滿關西。”

    當年這類宴集,安祿山都能陪侍。那時他在旁仔細觀察,心中充滿艷羨,早已埋下不良的念頭。如今反叛得志,便想照樣取樂。由此可知,聲色犬馬、奇技淫物,恰恰足以引發大盜的覬覦之心。

    那時安祿山所屬各番部落的頭目,听聞他得了西京,都來朝賀。安祿山想以神奇之事夸示哄騙他們,于是召集眾番在便殿賜宴,對眾人宣稱︰“我如今受天命為天子,不僅人心歸附,就連那些無知的物類,也沒有不感格效順的。就像上林苑中所說的大象,見我飲宴,就來擎杯跪獻;廄中的馬,聞我奏樂,也都欣喜舞蹈,這難道不是神奇之事嗎!”眾番人听了,都俯伏呼萬歲。

    安祿山便傳令,先讓像奴牽出大象來看。不一會兒,像奴把那十數頭馴象一齊牽至殿庭之下,眾番人都注目觀看,想看它們怎樣擎杯跪獻。沒想到這些象兒抬眼望殿上一看,見殿上南面而坐的不是從前的天子,便都僵立不動,怒目直視。像奴把酒杯先送到一個大象面前,要它擎著跪獻,那象卻用鼻子卷起酒杯,拋出去數丈遠。左右都大驚失色,眾番人掩口竊笑。安祿山又羞又惱,大罵︰“孽畜,如此可惡!”喝令把這些象都牽出去,全部殺掉。于是停罷宴席,眾人不歡而散。當時有人作詩譏諷︰“有儀有像故名像,見賊不跪真倔強。堪笑紛紛降賊人,馬前屈膝還稽顙。”

    安祿山被象兒弄得難堪,因而懷疑那些舞馬或許也會一時倔強起來,不如不看了,于是命令把舞馬盡數編入軍營馬隊。後來有兩匹舞馬流落在逆賊史思明軍中。史思明一日大宴將領,堂上奏樂,兩匹馬偶然被系于庭下,一听到樂聲,就相對而舞。軍士不知緣故,覺得怪異,就用力鞭打它們。兩匹馬被鞭打,以為是嫌自己舞得不好,越發擺尾搖頭地舞個不停。軍士大驚,棍棒交加,兩匹馬頓時被打死。賊軍中有人曉得舞馬之事,忙叫不要打時,它們已被打死了,豈不可笑?

    話分兩頭,不必贅言。只說安祿山在西京恣意殺戮,因听聞前日百姓乘亂盜取庫中財物,便下令讓府縣嚴行追究,並且允許旁人誣告。于是株連蔓引,搜捕窮治,幾乎沒有一天停止。又有刁惡之人挾仇誣告,官吏不問情由就追索,波及無辜,使他們身家不保。民間雖然無日不思念唐王,相傳皇太子已收聚北方勁兵來恢復長安,不日將至。有時喧稱太子的大兵已到,百姓們便爭相奔走出城,禁止不住,市里因此一空。賊將望見北方塵土揚起,也都相顧驚惶。

    安祿山料想長安不可久居,不如早回範陽,于是任命張通儒為西京留守,安忠順為將軍,總兵鎮守關中;又命令孫孝哲總督軍事,節制諸將,自己與其子安慶緒率領親軍及諸番將回守東都,擇日起行。卻在起行前一日,在內府四宜苑中的凝碧池上大宴文武官將,預先傳諭梨園子弟、教坊樂工,一個個都要來侍奉。這些樂工子弟中,只有李謨、張野狐、賀懷智等數人隨駕西走,其余如黃幡綽、馬仙期等眾人不及隨駕,流落在京,不得不听憑安祿山拘喚,只有雷海青托病不至。

    那日在凝碧池邊的便殿上,擺設了許多筵席。安祿山坐在上座,安慶緒在旁邊陪坐,眾人按次序在下方列坐。酒過數巡,殿階之下先大吹大擂,奏過一套軍中之樂,然後梨園子弟、教坊樂工按部分班進入。

    第一班依照東方木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青霄巾,腰系碧玉軟帶,身穿青錦袍,手執一面青幡,幡上寫著“東方角音”四字,字是赤色,用紅寶綴成,取木生火的意思。幡下引領二十名樂工子弟,都戴青紗帽,穿青繡衣,一簇兒站立在東邊。

    第二班依照南方火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赤霞巾,腰系珊瑚軟帶,身穿紅錦袍,手執一面紅幡,幡上寫著“南方征音”四字,字是黃色,用黃金打成,取火生土的意思。幡下引領二十名樂工子弟,都戴絳絹冠,穿紅繡衣,一簇兒站立在南邊。

    第三班依照西方金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皓月巾,腰系白玉軟帶,身穿白錦袍,手執一面白幡,幡上寫著“西方商音”四字,字是黑色,用烏金造成,取金生水的意思。幡下引領二十名樂工子弟,都戴素絲冠,穿白繡衣,一簇兒站立在西邊。

    第四班依照北方水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玄霜巾,腰系黑犀軟帶,身穿黑錦袍,手執一面黑幡,幡上寫著“北方羽音”四字,字是青色,用翠羽嵌成,取水生木的意思。幡下引領二十名樂工子弟,各戴皂羅帽,穿黑繡衣,一簇兒站立在北邊。

    第五班依照中央土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黃雲巾,腰系密蠟軟帶,身穿黃錦袍,手執一面黃幡,幡上寫著“中央宮音”四字,字以白銀為底,兼用五色雜寶瓖成,取土生金以及萬寶土中生的意思。幡下引領四十名樂工子弟,各戴黃綾帽,穿黃繡衣,一簇兒站立在中央。

    五個樂官共引領一百二十名樂人,齊齊整整地各依方位站定。才準備奏樂,安祿山傳問︰“你們樂部中的人都到齊了嗎?”眾樂工回答說其他人都到了,只有雷海青患病在家,不能同來。安祿山說︰“雷海青是樂部中極有名的人,他若不到,就不算完美。可立即派人去喚他來,就算有病,也須扶病前來。”左右領命,飛快地去傳喚。

    安祿山一面讓眾樂人各自演奏技藝,于是鳳簫、龍笛、象管、鸞笙、金鐘、玉磬、秦箏、羯鼓、琵琶、箜篌、方響、手拍等樂器齊鳴,一時間吹的吹、彈的彈、鼓的鼓、擊的擊,聲韻鏗鏘,悅耳動听。樂聲正喧鬧時,五面大幡一齊移動,引領眾人盤旋交錯、往來飛舞,五色絢爛,整個殿內生風,口中齊聲歌唱。歌罷舞完,樂聲才停,眾人依舊各自按方位站定。

    安祿山看了心中大喜,掀髯稱快,說道︰“我往年陪著李三郎飲宴,也曾見過這些歌舞,只是侍坐于人,未免拘束,怎比得上今日這般快意。如今所不足的,是不能再與楊太真姊妹歡聚了。”又笑道︰“想我起兵已久,便得了許多地方,東西二京都被我攻取,趕得那李三郎有家難住、有國難守,平時費了許多心力教成這班歌兒舞女,如今不能自己受用,倒留下給我受用,豈非天數。我今日君臣父子相敘宴會,務必要極其酣暢,眾樂人可再清歌一曲來勸酒。”

    那些樂人听了安祿山這番話,不覺心中傷感,一時哽咽不成聲調,也有暗暗流淚的。安祿山早已瞧見,怒道︰“我今日飲宴,你們眾人為何作此悲傷之態!”命令左右查看,若有淚痕者立即斬首。眾樂人大驚,連忙拭去淚痕,強作歡顏。

    卻忽然听到殿庭中有人放聲大哭起來,你道是誰?原來是雷海青。他本推病不至,被安祿山遣人強行逼來。等來到時,殿上正歌舞熱鬧,他胸中已極其感憤,又听聞這些狂言妄語,且又見安祿山恐嚇眾人,遂激起忠烈之性,高聲痛哭。當時殿上殿下的人盡都震驚,左右正待擒拿,只見雷海青早奮身搶上殿來,把案上陳設的樂器盡皆拋擲于地,指著安祿山罵道︰“你這逆賊,受天子厚恩卻負心背叛,罪當萬剮,還胡說亂道!我雷海青雖是樂工,卻頗知忠義,怎肯服侍你這反賊!今日是我殉節之日,我死之後,我兄弟雷萬春自能盡忠報國,少不得手刃你們這班賊徒!”

    安祿山氣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叫快砍了。眾人將雷海青扯下,舉刀亂砍,雷海青至死罵不絕口。

    雷海青死後,安祿山怒氣未消,命撤去筵席,將眾樂人都拘禁起來等候發落。正傳諭時,忽有探馬來報︰皇太子已在靈武即位,連年號都定了,如今以山人李泌為軍師,命廣平王、建寧王與郭子儀、李光弼等分別統領軍馬,準備恢復兩京。又報令狐潮屢次攻打雍邱,無奈雍邱防御使張巡既善守又善戰,令狐潮屢次被擊敗。

    安祿山听聞這些警報,遂下令即日起程回東京,另議調遣軍將應敵。西京所存的宮女、宦官、奇珍玩物及一切樂器與眾樂人,盡數帶往東京。臨行之時,安祿山乘馬經過太廟前,忽勒住馬,命軍士將太廟放火焚燒。軍士們領命,頃刻間四面起火。安祿山立馬觀看,火剛燃起,只見一道青煙直沖霄漢。安祿山正仰面觀看,不想那煙頭像圓環般下來,直冒入安祿山眼中。他登時兩眼昏迷,淚流如注,不便乘馬,另駕輕車而去。自此安祿山害了眼病,日甚一日,醫治不愈,竟雙目失明了。

    安祿山到東京後,雙目失明,不見一物,心中焦躁,時常想喚那些樂人來歌唱遣悶。又因雷海青之事,心中疑慮,不敢與他們親近,想把他們殺了,又惜其技能,便暫且留著備用。

    且說雷海青殉節之事被人們紛紛傳述頌揚,這感動了一位有名的朝臣。這位臣子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在上皇面前奏對鐘馗履歷的給事中王維。王維表字摩詰,原籍太原,年少時曾在終南山讀書,開元年間進士及第,天性孝順友善。他和弟弟王縉都有卓越的才華,王維更是博學多能,書畫都達到了精妙的境界,名重一時,諸王駙馬都以貴賓之禮相待他。他尤其精通樂律,所著的樂章,梨園教坊爭相傳習。曾有友人得到一幅奏樂的畫圖,不知道畫的是什麼曲子,王維一見便說︰“這畫的是《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當時有好事之人召集眾樂工演奏《霓裳羽衣曲》,奏到第三疊第一拍時一齊停下,細看那些樂工吹彈敲擊時手腕指尖的起落之處,和畫圖中所畫的完全一樣,眾人無不嘆服。天寶末年,王維官任給事中。

    當安祿山反叛,上皇向西巡幸時,倉促間王維來不及隨駕,被賊軍俘獲。他便服藥致痢,假裝患病,不接受偽命。安祿山一向看重他的才名,沒有殺害他,派人將他伴送到洛陽,拘禁在普施寺中“養病”。王維本性極好佛理,被拘禁在寺中後,整日以禪誦為事。有時閑坐,他想起當年上皇夢中見鐘馗挖食鬼眼,如今安祿山喪失雙目,正應了這個預兆,如此看來,叛賊不久就會被撲滅。只是遺憾自己身為朝臣,沒能隨從車駕,反而被拘困在此,不知何時才能再次瞻仰天顏。

    正在悲思之際,忽听人說雷海青在凝碧池殉節,他細細詢問緣由,得知了全部事情,十分傷感,望著天空哭泣。又想到梨園教坊所習的樂章中,很多是自己的著作,誰知今日卻奏給賊人听,豈不是大大辱沒了自己的文字。還想到雷海青雖然屈身樂部,平日卻與眾不同,是個有忠肝義膽的人,莫說賊人的驕態狂言,他耳聞目見之下,自然氣憤難平。而那凝碧池本在宮禁之中,是大唐天子游幸的地方,如今卻被賊人在那里宴會,實在是極為傷心慘目的事。

    想到這里,王維取過紙筆,題詩一首︰“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這首詩只是自寫悲感之意,既沒贊頌雷海青,也沒拿給別人看。不想那些樂工子弟被安祿山帶到東京後,因久仰王維大名,听聞他被拘禁在普施寺,便常到寺中問候,有人見到了這首詩,便你傳我誦,一直傳到肅宗的行在。肅宗听聞後動容感嘆,時常吟誦這首詩。只因詩中有“凝碧池”三字,讓雷海青殉節之事更加顯著。

    等到賊亂平定後,肅宗進入西京褒贈死節諸臣,雷海青也在褒贈之列。對于降賊和陷于賊中的官員則分別定罪。王維雖未曾降賊,卻也是陷于賊中,本該有罪。他的弟弟王縉當時任刑部侍郎,上表請求削去自己的官職來贖兄長的罪。肅宗因記得凝碧池這首詩,贊許王維有不忘君主之意,特下旨赦免其罪,仍以原官起用,這是後話。

    且說安祿山自雙目失明後,性情愈加暴戾,虐待部下,使得人人自危。他心志狂惑,舉動錯亂,于是眾心離散,連親近之人都成了仇敵。真是惡貫滿盈之際,上天先奪其魂魄。

    第94回 安祿山屠腸殞命 南霽雲嚙指乞師

    君王的尊貴如同上天、如同父親,而違背天道、背棄父親的人,罪行滔天不容赦免。然而若這類人被王師誅殺、伏法于國法之下,還算不上奇特。唯有叛逆之賊的報應,竟由逆子來執行——臣子剛背叛君主,兒子隨即弒殺父親,這既讓人感到痛快,又讓人覺得心寒。上天報應惡人,可謂巧妙地借他人之手行事。至于那些雖未做違背道義之事,卻手握重兵、專制一方,全然不把國家土地存亡放在心上,只心懷私心、防備他人暗算、忌憚他人成功,坐視孤城危在旦夕的人,即便忠臣義士餓著肚子堅守、奮不顧身戰斗,直至力盡神疲、痛心泣血地哀號求救,其情狀不亞于當年申包胥在秦國朝廷痛哭,而他們竟擁兵不發、漠然視之,最終導致城池失陷、軍將喪亡、百姓遭災、忠良殞命,這類人與亂臣賊子又有何異,說來都令人發指!

    且說安祿山自雙目失明後,性情愈發暴戾,左右侍奉之人稍有不如意,便遭痛加鞭撻,有時甚至被直接殺死。他有個貼身內侍名叫李豬兒,日夜不離左右,卻偏偏日日遭受鞭撻。更可笑的是,嚴莊作為他極親信的大臣,也常因一言不合就遭鞭撻。因此,內外眾人都對他心懷怨恨。安祿山深居宮禁,文武官將很少能見到他的面。此前他已立安慶緒為太子,後來他有個愛妾段氏生了個兒子叫安慶恩,安祿山因寵愛段氏,連帶喜愛安慶恩,便想廢掉安慶緒,立安慶恩為繼承人。

    安慶緒因失去父親寵愛,時常遭鞭打,心中驚懼,無計可施,便私下召嚴莊入宮,屏退左右後秘密商議,尋求自保之策。嚴莊本就是個慣于勸人反叛的惡賊,近來又受安祿山鞭撻之苦,憤恨不已。他平日見安慶緒生性愚鈍、容易操控,常暗自盤算︰“若讓他早日繼位,便可憑我專權行事。”如今安慶緒來求計,他便動了歹心,想勸安慶緒行弒逆之事,卻不好直接開口,只是沉吟不語。安慶緒再三追問︰“我受父皇打罵還不算要緊,只怕他偏愛少子,將來有廢立之舉,先生務必給我出個長策才能無慮,還請不吝賜教。”

    嚴莊慨然長嘆道︰“從來都說母親受寵則孩子被抱,主上既寵幸段妃,自然偏愛段妃所生之子,將來廢位之事必定會發生,殿下就別想繼承大位了,只怕還有不測之禍,性命難保。”安慶緒驚愕道︰“我沒罪怎會如此?”嚴莊說︰“殿下未曾讀書,不知前代舊事,自古立一子廢一子,被廢的兒子有幾個保得住性命的?總因猜疑忌憚,勢必會趕盡殺絕,哪論你有罪無罪。”安慶緒聞言大驚︰“若如此該怎麼辦?”嚴莊道︰“以父親的身份對待兒子,只能逆來順受。”安慶緒問︰“難道就無法逃避了?”嚴莊說︰“古人雲‘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這不過是說一家父子間教訓督責時,若父母盛怒之下用大杖打來,若受重傷反使父母懊悔不安,還會讓父母背負不慈之名,不如暫時逃避,所以說‘大杖則走’。如今父親兼君主之尊,若起了殺子之心,只需一句話、一張紙就能成事,根本無處可逃,能逃到哪里去?”安慶緒道︰“這非先生不能救我!”嚴莊說︰“我若直言進諫,必定再遭鞭撻,還怕激怒主上,反加速災禍,教我如何相救!”安慶緒道︰“我是嫡出之子,若不能承襲大位已極可恨,怎肯連性命都丟掉?”嚴莊道︰“殿下若能免于死亡之禍,便不會有廢立之事了。”安慶緒道︰“願先生早示良策,我絕不束手待死!”

    嚴莊假意躊躇半晌,說︰“殿下既不肯束手待死,那若束手就必定會死,若想不死,就不能束手。俗諺說‘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話雖如此,但人逼到絕境就會生出計策。就像主上與唐朝皇帝,豈不是君臣?何況主上還曾是楊妃義子,也算君臣兼父子了,只因後來被逼迫得慌了,便不肯束手待死,竟起兵反叛,唐朝皇帝也奈何不了他,他不僅免于禍患,還攻城奪地、正位稱尊,大快平生之志。由此推論,可見凡事須隨時度勢、敢作敢為,方可轉禍為福,只是不知殿下能否行此萬不得已之事?”安慶緒低頭一想,說︰“先生為我深謀遠慮,我怎敢不從。”嚴莊道︰“雖然如此,必須借一人之手,此人非李豬兒不可,我會秘密告知他。”安慶緒道︰“凡事全仗先生扶持,遲則生變,越快越好。”嚴莊應諾,辭別出宮時,恰好遇見李豬兒在宮門首,便約他晚間到府中相商。

    當晚李豬兒果然來到,嚴莊在密室置辦酒菜,二人相對小飲。嚴莊笑問︰“足下近日又挨了多少鞭子?”李豬兒憤然道︰“別提了,我前後受的鞭子已不計其數,不知要被打到何時!”嚴莊道︰“莫說足下,就連我身為大臣也常遭鞭撻,太子以儲君之尊也屢被鞭撻。聖人說‘君使臣以禮’,又說‘為人父,止于慈’,主上這般作為,哪是對待臣子的禮儀、慈父的之道?如今天下尚未平定,萬一內外人心離散,大事就完了!”李豬兒道︰“太子還不知道,主上早已懷廢長立幼、廢嫡立庶之意,將來還有不可知之事。”嚴莊道︰“太子豈會不知,日間正與我共慮此事。我想太子為人仁厚,若他早襲大位,我和你定有好處,不止免于鞭辱。怎地想個妙策,逼主上禪位于太子才好。”李豬兒擺手道︰“主上如此暴戾,誰敢進此言,如何逼得了他。”嚴莊道︰“若不然,我是大臣或許還略存體面,不便屢遭撻辱,足下身為內侍,將來不止于鞭撻,只恐他喜怒無常,一時斷送了性命。”

    李豬兒听聞,不覺攘臂拍胸道︰“人生在世總是一死,與其無罪無辜俯首被殺,不如驚天動地做一場,拼得碎尸萬段,也能留名後世!”嚴莊引他說出此話,便撫掌而起︰“足下若真能行此大事,決不至于死,還能做個活命的功臣!只是你主意已定?”李豬兒道︰“我意已決,但恐非太子之意,他顧著父子之情,怎肯容我胡為?”嚴莊道︰“不瞞你說,我已啟過太子,太子也因失愛于父怕有禍患,對我說‘凡事任你們做去’。我因知足下必與我同心,故特來相商。”李豬兒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明晚便行動。趁他這兩日因雙眼作痛,不與女眷同寢,獨宿便殿,正好動手。但他常藏利刃于枕畔,明晚先竊去,便可無慮。”說罷作別而去。

    次日,嚴莊與安慶緒秘密約定在黃昏時分動手。安慶緒和嚴莊各自暗中攜帶短刀,借口奏事,徑直走進便殿大門,值殿官員不敢阻攔。此時安祿山已在幃帳中安睡,雙目失明的他不知來者何人。正當他準備發問時,李豬兒突然持刀沖入帳中,掀開被子——只見安祿山袒露著大腹。說時遲那時快,李豬兒舉刀直砍其肚腹。安祿山劇痛之下,急忙伸手去枕畔摸利刃,卻早已不翼而飛,只能用手撼動帳竿大喊︰“這必定是家賊作亂!”話音未落,數斗肚腸已流出,他大叫一聲,身子挺了幾挺便氣絕身亡,此時正是肅宗至德二載正月。可恨這賊子背君叛亂、屠戮忠良、虐害百姓,罪惡滔天,今日竟被弒而死,亂臣賊子遭此弒逆之報,實乃天道昭彰。後人有兩首“掛枝兒”詞說得好︰

    “安祿山,你本是張守的走狗,犯了死刑卻僥幸留下驢頭。怎敢擁兵逞強,學那虎爭龍斗?你本就是狼子野心,人說你是豬首龍身的怪獸,到今日作孽的豬龍,竟死在豬兒之手!”

    “安祿山,你辜負了唐明皇的寵眷,難道不記得拜母妃時,皇上欽賜的洗兒錢?怎麼就想以燕代唐,霸佔江山?可笑你打家賊的鞭子何其沉重,卻怎禁得住刺穿大腹的刀刃太尖?只見你數斗腸流,為何沒一點赤誠之心!”

    安祿山被殺後,左右侍者正驚駭時,安慶緒與嚴莊已持短刀趕到,喝令眾人不許聲張。眾人一來平日被安祿山鞭打虐待,今日正暗自慶幸他的死;二來見安慶緒和嚴莊做主,便都不敢妄動。嚴莊讓人在床下掘了數尺深的坑,用氈子裹住安祿山的尸體埋下,告誡宮中之人不得泄露。次日一早,便宣稱安祿山病情驟危,下令傳位給安慶緒。于是安慶緒僭越登基,秘密派人將段氏與安慶恩縊死,假意尊安祿山為太上皇,重賞諸將官爵以收買人心。過了幾日,才傳出安祿山的死訊,命眾臣不必入宮哭靈,從床下挖出尸體時,已腐爛不堪,便草草入殮發喪埋葬。

    嚴莊見安慶緒昏庸無能,擔心眾人不服,便不讓他與外人相見。安慶緒每日沉溺酒色,凡是安祿山寵愛的姬妾,都與他有不端行為。大小事務都由嚴莊決斷,嚴莊被封為馮詡王。嚴莊以安慶緒的名義,派偽汴州刺史尹子奇率領十三萬大軍進攻睢陽城,睢陽太守許遠向雍邱防御使張巡求救。

    再說張巡在雍邱時,南霽雲和雷萬春已投入他麾下擔任郎將。當皇帝車駕西巡時,賊將令狐潮進攻雍邱,張巡率領南、雷二人及諸將佐全力抵抗。令狐潮與張巡本是舊同學,便派使者送信,申述往日情誼,還說天下存亡未定,堅守孤城無益,不如早日歸降。張巡部下有六位大將也勸他投降,張巡大怒,在堂上設天子畫像,率眾朝拜哭泣,曉以大義,眾人皆受感動振奮。張巡于是斬殺來使,並將勸降的六將斬首,從此人心更加堅定。

    堅守許久後,城中缺箭,張巡命人制作千余草人,蒙上黑衣,乘夜用繩子吊下城去。賊兵驚疑之下亂箭齊射,張巡遂得箭無數。次日夜晚,仍用草人吊下,賊兵都大笑不止,不再防備。張巡便挑選五百壯士吊下城,徑直沖向賊營,賊兵猝不及防,頓時大亂,棄營而逃,被殺傷眾多。令狐潮憤怒之下親自督兵攻城,張巡派雷萬春登城探視。雷萬春剛听聞兄長雷海青殉難的消息,正哀憤交加,哭過之後便咬牙切齒地上城,剛舉目觀望,不料賊兵連發弩箭,他面上連中六箭,卻仍挺然站立不動。令狐潮遠遠望見,以為是木偶人,直到見他用手拔箭,鮮血滿面,才知是雷萬春,大為驚駭。

    不久,張巡親自登城,令狐潮望著樓上喊道︰“張兄,我見雷將軍便知你軍令森嚴,但天意又如何呢?”張巡說︰“你連人倫都不懂,怎知天意?你平日也談忠說義,如今忠義何在?不必多言,可即刻一決勝負。”說罷率兵出戰,士兵皆奮勇爭先,生擒賊將十四人,斬首八百余級。令狐潮敗入陳留,殘部屯駐沙渦,張巡乘夜襲擊,又大破賊軍,奏凱而回。

    忽有探馬來報︰“賊將楊朝宗欲引兵襲擊寧陵,斷絕我軍歸路。”張巡便分兵守雍邱,自己率部星夜趕至寧陵,恰好許遠也引兵前來,兩軍合戰,晝夜數十回合,大破楊朝宗部,斬首數千級。捷報傳至行在,肅宗下詔任命張巡為河南節度副使,許遠也加官進爵,仍守睢陽。

    此時尹子奇進攻睢陽,許遠因兵少,派使者向張巡求救。張巡認為睢陽是要地,不可不堅守,便從寧陵引兵三千至睢陽,與許遠所部合兵不過七千。張巡與南霽雲、雷萬春等將領合力出戰,屢次得勝。張巡想放箭射尹子奇,無奈不識其面,便用篙桿當箭射去,賊兵以為城中箭已用盡,將篙矢呈給尹子奇,張巡因此認清其相貌,命南霽雲射箭,射中尹子奇左眼。

    自此許遠將戰守事宜全交張巡指揮。張巡真是文武全才,不僅善戰更善謀,行軍不拘古法,隨機應變出奇制勝。他生性忠烈,每臨戰殺賊都咬牙怒恨,牙齒多有碎損,卻還能在軍務繁忙之際不廢吟詠。一次登城樓時遙聞笛聲,便作《軍中聞笛》詩︰“茹蕘試一臨,敵騎附城陰。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門開邊月近,戰苦陣雲深。旦夕更樓上,遙聞橫笛音。”

    許遠此前在睢陽城中積有軍糧百余萬石,後來被宗藩虢王李臣調走一半分給其他郡,許遠雖不願也無可奈何,因此睢陽城中糧少,此時已漸漸告罄,每人每日只給米一二合,混雜著茶紙樹皮為食。

    賊兵攻城更急,造了如虹般的雲梯,讓三百勇卒立于其上,推梯臨城欲騰空而入。張巡早有預知,讓人在城牆暗中鑿了三個穴,等雲梯將近,每個穴中伸出一根大木︰一根木頂住雲梯使其不能前進,一根木上有鐵鉤挽住雲梯使其不能後退,一根木上置鐵籠盛火藥,發火焚燒,雲梯當即中斷,梯上軍士被火燒後跌落而死。賊兵又造木驢攻城,張巡命人熔金汁澆灌,木驢登時熔化。凡此種種拒守之事,張巡都能應機立辦,賊兵嘆服其智,不敢再強攻,只在城外列營圍困。張巡與許遠分城而守,與眾人同吃茶紙,不再下城。

    當時大帥許叔冀在譙郡、賀蘭進明在臨淮都擁兵不救,而臨淮離睢陽更近,張巡便命南霽雲前往臨淮借糧求救。

    南霽雲領命後,率領三十名騎兵出城突圍。數萬賊兵阻擋在前,霽雲縱馬直沖敵陣,左右開弓,箭無虛發,賊兵紛紛潰退,他遂突出重圍抵達臨淮,見到賀蘭進明時涕淚橫流地請求救援。誰知進明一來向來與許叔冀不和,擔心分兵外出會被襲擊;二來心懷妒忌,不想讓許遠、張巡成就大功,竟不肯發兵,也不借糧米,還說︰“如今睢陽想必已經失陷,我即便發兵借糧,也來不及了!”霽雲急切道︰“睢陽正死守待救,大軍速去,必定不會陷落。若真已失陷,我南八身為男兒,甘願以死向大夫謝罪。”進明依舊不答應。

    霽雲憤然道︰“睢陽與臨淮如同皮毛相依,睢陽若陷,臨淮也會遭殃,怎能不救?”說罷仰天慟哭。進明欣賞他的忠勇,想將他留下,便用好言撫慰,還命人設宴款待,奏樂勸酒。霽雲大哭道︰“我來時,睢陽城中已斷糧一個多月了,如今即便獨自進食,怎能下咽?大夫坐擁強兵,卻無分災救患之意,這豈是忠臣義士的作為?”說罷狠下心咬下自己一根手指,給進明看道︰“我已無法傳達主將的心意,請留下這根手指作為信物,我回去便與主將同死!”一時間指血與淚血泉涌而出,在座賓客都為之落淚。進明仍決意不救,又料想霽雲留不住,便將他送走。

    這真是千古可恨之事,所以至今張睢陽廟中,還鑄有一尊賀蘭進明的銅像,他裸體被綁,跪于階下,任人敲打以泄此恨。後人也有兩首“掛枝兒”詞感嘆︰

    “進明呵,你也吃著唐家的俸祿嗎?眾人盼你拯救災危,他冒險來求救;誰知你擁著強兵,竟不肯相救。未見你興師前往,倒想將他的勇士強留。可憐那南八男兒,十指只剩九根在手。”

    “進明呵,你不顧千年的唾罵,任南八苦苦求救,你全不听他,眼睜睜看他把指頭咬下。他當時臨去空自咬指,我今日說來也恨得咬牙,真該把你這睢陽廟里的銅人,也狠狠敲打!”

    南霽雲從臨淮奔到寧陵,與偏將廉坦率領數百步騎,冒死突圍至睢陽城下,與賊兵力戰,砍壞賊營才得以入城。城中人听聞救兵不至,無不痛哭,有人提議棄城而走。張巡、許遠婉言勸諭眾人︰“睢陽是江淮的保障,若棄城而去,賊兵必定長驅東下,江淮就保不住了。況且我們眾人饑餓疲憊,即便逃走也走不遠,只會遭殘殺!臨淮雖不來相救,難道諸鎮中就沒有一個仗義的嗎?不如堅守以待。只是城中絕糧,怎忍心讓你們同受饑寒,如今任你們自便,我二人身為朝廷守土之臣,理應以身守城,不敢言去!”眾人聞言深受感動,願同心竭力堅守此城。

    茶紙吃完了就殺馬吃,馬吃完了就張網捕雀、掘地找鼠吃,雀鼠也吃完了,張巡殺掉自己的愛妾,許遠烹煮自家的僮僕,給士卒享用。人心愈發感懷,明知必死,卻始終沒有背叛之志。又挨過數日,軍將們都瘦弱患病,無法拒守,賊兵于是登城。張巡向西拜了兩拜道︰“臣力竭了!不能保全城池報答朝廷,死後當化作厲鬼殺賊!”如今盛京慈仁寺所塑的青魈菩薩,赤發藍面,口餃巨蛇,狀如夜叉,據說就是張睢陽立誓化作厲鬼的形象。

    城破後,張巡、許遠二公及諸將都被擒獲。尹子奇將許遠解赴洛陽,張巡與南霽雲等共三十六人都遇害。張巡至死神色如常,雷萬春、南霽雲都罵不絕口而死,其余十余人也無一肯屈節。後人有詩贊道︰“張巡先殞固盡忠,許遠後亡亦矢節。從死不獨有南雷,三十六人同義烈。”

    睢陽失陷三日後,河南節度使張鎬的救兵到來。原來張鎬听聞睢陽危急,兼程來援,還擔心來不及,先派飛騎傳檄給譙郡太守閭丘曉,讓他速率本部兵先去。閭丘曉向來傲慢凶狠,不遵節制,竟按兵不動。等張鎬趕到,城已破三日。張鎬大怒,令武士擒來閭丘曉,在軍前杖殺。

    第95回 李樂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听棋謁神女

    人生在世,並非只有忠孝節義、功勛事業和道德文章能夠流芳後世、永垂不朽。即便只是微小的一技之長,若能專心致志鑽研,也足以超越同類、獨步一時。而且當技藝精妙入神時,不僅能得到君主的賞識,甚至可能感動神仙,讓自身經歷成為流傳千古的佳話。

    張鎬杖殺閭丘曉後,便寫信給賀蘭進明,斥責他不救睢陽。此時恰好听聞朝廷有旨,命張鎬鎮守臨淮,讓賀蘭進明移駐別處。張鎬于是率兵攻打睢陽城,與尹子奇大戰。激戰正酣時,忽然陰雲密布,寒風撲面,賊兵都听到鬼哭神號之聲,空中仿佛有鬼神之兵前來沖擊,頓時大亂,四散奔逃。

    尹子奇兵敗,只得棄了睢陽城,退往陳留。沒想到陳留百姓痛恨他荼毒睢陽、痛惜忠良被害,竟出其不意發動攻擊,斬殺尹子奇後開城投降。張鎬安撫百姓完畢,分兵留守,隨後率軍回鎮,並將睢陽死難諸臣的事跡詳細上奏朝廷。此時恰逢上皇有手詔送到肅宗行在,命令褒獎錄用死節之人。

    上皇在蜀中,因身邊少了楊貴妃,時常愁悶。梨園子弟又大半散失,侍奉的人不多,更添不快。幸好有高力士日夜陪伴,時常勸解。听聞安祿山焚毀祖廟、殺害宗室、殘虐臣民,上皇捶胸頓足,十分哀痛。隨後又傳聞安祿山已死,便嘆恨道︰“朕恨不得親手將此賊碎尸萬段!”

    上皇追念故相張九齡,當年他曾說安祿山有反相,不應赦免其死罪,真是先見之明。當時若听從他的建議,何至有今日之禍。于是特遣中使前往曲江,到張九齡墓前致祭,還親自撰寫了祭文,讓中使帶到墓前宣讀。

    上皇派遣祭祀張九齡後,又厚待他的家人,隨即降下手詔,命朝臣查錄所有死難忠臣,申報給新君並加以撫恤,不得遺漏。听聞雷海青在凝碧池殉節,上皇贊嘆不已。張野狐趁機啟奏︰“梨園舊人黃幡綽之前被賊囚禁,如今從東京逃來,想要覲見陛下。但因失身陷賊,怕陛下治罪,所以猶豫不敢前來。”

    上皇道︰“你們俳優之輩,怎能都像雷海青那樣殉節?失身賊中,不必過分苛責。黃幡綽既然從賊中逃來,一定知曉雷海青殉節的詳情,朕正想問他,可宣他進來。”左右領旨,將黃幡綽宣到。黃幡綽在階前叩首,流淚請罪。

    上皇赦免了他的罪,問道︰“雷海青在凝碧池殉節時,你也在那里嗎?”黃幡綽道︰“此事臣親眼目睹。”上皇便讓他詳細奏來,黃幡綽就把安祿山如何設宴奏樂、眾樂工如何傷感落淚、安祿山如何要殺落淚之人、雷海青如何大哭並拋擲樂器罵賊而死等事一一奏聞。

    上皇嘆息道︰“海青竟能如此盡忠,那班張均、張�之流,真是禽獸不如!”又問黃幡綽︰“你當時也落淚了嗎?”黃幡綽道︰“觸目傷心,怎能不落淚?”

    此時內監馮神威在側,以前黃幡綽曾在言語中戲耍過他,心中不悅,便奏道︰“這話是假的。奴婢听聞,幡綽在賊中對安祿山極其諂媚。安祿山在宮中夢到紙窗破碎,幡綽解釋說這是照臨四方的征兆;安祿山又夢到自己所穿袍袖很長,幡綽又解釋說這是‘垂衣而天下治’。如此阿諛奉承,豈是會落淚的人?”

    上皇隨即問黃幡綽︰“你果真說過這些話嗎?”黃幡綽本就是個極滑稽善戲謔的人,平日在御前就慣會插科打諢、取笑逗樂,此時若驚惶抵賴就沒意思了。他不慌不忙,從容奏道︰“安祿山確實做了這兩個夢,臣也確實說了那些話。臣因安祿山做了這兩個不祥的夢,知道他必定失敗,所以不直言取禍,只用巧言應對,正是想留下這微小的身軀,再次目睹陛下天顏。”

    上皇道︰“怎麼見得這兩個夢不祥,你就知道他必定失敗?”黃幡綽道︰“紙窗破碎,是說他不容繼續偽裝;袍袖過長,是說他難以施展手段,這難道不是必敗的征兆嗎?”上皇听了,不覺大笑,于是命他仍舊侍奉御前。

    自此,上皇時常讓黃幡綽在身邊,詢問東西二京的事情。黃幡綽擔心觸動聖心,應答時便夾雜詼諧之語,常逗得上皇發笑。

    忽然一日,又有一個梨園舊人前來,你道是誰?原來是笛師李謨。聖駕西行時,李謨帶著一個隨從奔走追隨,不想走慢了沒跟上,落在後面。遇到哥舒翰的敗殘軍馬沖來,前路難行,慌亂中無處逃匿,只好暫時躲進一個山谷中的古寺里。寺僧得知他是御前供奉之人,不敢怠慢,留他暫住了五七日。

    一晚月朗風清,隨從先去睡了,李謨心中煩悶,還不想睡,又喜愛這風清月白的夜景,徘徊觀賞了一陣,便從行囊中取出平日吹奏的笛子,獨自走出寺門,在一棵大樹下的石台上坐下吹了起來。笛聲嘹亮,響徹山谷。剛吹完,就見園林中走出一個彪形大漢,大步流星來到近前,仔細一看,竟是個虎頭人!

    李謨大驚,那虎頭人身穿白褡單衣,露腿赤足,在寺門檻上伸開腿坐著,說道︰“笛聲很妙,可再吹一曲。”李謨此時不敢不吹,只得定了定神,吹起一套繁復的曲調。虎頭人听到暢快處,不覺瞑目睡去,橫臥在門檻上,片刻間鼾聲如雷。

    李謨想跨進寺門,又怕驚醒他惹麻煩,回首四顧,沒處藏身,只得將笛子放在草叢間,用盡氣力爬上大樹,一直爬到極高處,借樹葉遮掩,伏在那里。

    沒過多久,虎頭人醒了過來,發現吹笛子的人不見了,懊悔地說︰“真遺憾沒有早點吃掉他,讓他跑掉了。”于是站起身,朝著空中長嘯一聲,就有十多只老虎騰躍著來到他面前,低著頭趴在地上,像是在朝拜。虎頭人說︰“剛才有個吹笛子的小孩,趁我睡熟的時候逃跑了。我剛才在門檻上躺著,料想他不敢進寺,一定是跑到別的地方去了,你們分路去搜捕他。”眾虎于是四散奔去,虎頭人依然蹲坐在那里不動。

    大約五更之後,眾虎都回來了,都作人言說道︰“我們四路追尋,沒有找到。”正說著,恰好月落,斜照之下,看到樹上有人影。虎頭人笑道︰“我還以為有雲行雷掣,原來在這里!”于是和眾虎望著樹上,跳起來抓取。幸好那棵樹很高,它們跳躍著抓不到。李謨此時嚇得魂不附體,渾身顫抖,幾乎從樹上掉下來,只能緊緊抱著樹枝。

    正在危急時刻,忽然听到空中有人大聲喝道︰“這是御前之人,你們這些孽畜,不得猖獗!”于是虎頭人和眾虎一時間都驚慌散去。過了一會兒,天亮了,僕人來找他,李謨才從樹上下來。幸好那支笛子還在草叢里,沒有損壞,他便仍舊收了起來。

    李謨受了這場驚嚇,病了好幾天。病好之後,正要動身,恰好有舊日相識的京官皇甫政,新任越州刺史,在赴任途中偶然來到山寺借宿,遇見了李謨。兩人互敘寒暄,皇甫政問李謨︰“你打算去哪里?”李謨說︰“打算西行,追隨皇上的車駕。”皇甫政說︰“近日西邊一路兵馬眾多,怎麼能冒險前行?不如先和我一起到越州暫住,等稍微平定一些,再西行也不遲。”李謨答應了,于是告別寺僧,跟著皇甫政曲折來到越州,就住在刺史署中。

    越州有個鏡湖,是名勝之地,皇甫政公事之余,常和李謨到那里觀賞。李謨說︰“湖光惹人喜愛,尤其適合在月夜觀賞。”皇甫政點頭說︰“我也正想在月夜泛舟湖上游玩。”于是在月明之夜,在舟中備下酒肴,約集同僚,同李謨一起泛舟湖上飲宴。但見月光如水,水光映月,船在湖中游弋,如同在空際遨游,正合了甦東坡《赤壁賦》中的兩句︰“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

    眾官飲酒到半酣,都想听李謨吹妙笛,說︰“當年勤政樓頭一曲笛音,止住了千萬人的喧嘩,天下傳聞這是絕技。今晚有幸相聚,切勿吝惜賜教。”皇甫政笑道︰“李君所用的笛子,我已經攜帶在此了。”眾官都高興地說︰“那可太好了!”李謨謙遜了一番,取出笛子吹了起來,那聲音美妙,真足以怡情悅耳,听者無不嘖嘖稱嘆。

    一曲剛終,只見前面有一葉扁舟,一個童子劃著船前行,船上站著一個老翁,口中高聲叫道︰“好美妙的笛音,能否容我登舟一听?”眾人在月下看他︰胡須稀疏,相貌堂堂,身著野服,頭戴葛巾,絕似仙家的裝束;敞開衣襟,揮動著拂塵,更有一番名士的風流。果然顧盼之間不同尋常,言談不俗。

    眾官看了,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不敢輕視,立即請他到大船中,以禮相見。老翁說︰“山野之人,多有唐突,希望不要見罪。”眾官請他坐下,老翁說︰“我偶然在月下游玩,忽然听到笛聲甚佳,所以冒昧至此,想要說些看法。”李謨說︰“拙技不足一听,承蒙老丈聞聲而來,定是知音,正想向您請教。”

    老翁說︰“剛才所吹的是《紫雲回》曲,這調出自天宮,如今尊官已盡得其妙,但在婉轉之際,未免稍微涉及番調,為什麼呢?”李謨驚嘆道︰“老丈真是精通音律,我初學笛子時,所跟隨的老師確實是番人。”老翁說︰“笛,就是‘滌’,是用來滌除邪穢而歸于雅正的,怎麼可以雜以番調呢?應該全部脫去為好。”李謨拱手道︰“謹受教。”

    老翁問︰“尊官所吹的笛子,是平日慣用的嗎?”李謨說︰“這笛子是紫紋雲夢竹所造,出自皇上所賜,正是平時用熟的。”老翁說︰“紫紋竹生長在雲夢之南,在每年七月望前生,但今年七月望前生的,必須在明年七月望前砍伐,如果過期砍伐,那麼它的音色就會滯澀;如果先期砍伐,那麼它的音色就會浮淺。剛才細听笛音,頗有輕浮之意,應當是先期砍伐的。這笛子只可吹和平繁縻的曲調,如果吹金石清壯的曲調,笛管必將碎裂。”

    眾官听了,都不肯相信,李謨口中雖然應著,心里也還半信半疑。老翁說︰“你們如果不信,老朽請試一吹。”說罷,便取過李謨所吹的笛子,吹起一曲金石調,果然聲音清壯,足以讓潛龍起舞、寡婦哭泣。李謨與眾官都听得呆了。等到吹到入破之時,眾人正听得入神,忽地“刮刺”一聲,笛子裂成兩半,眾人這才驚嘆信服。

    老翁笑道︰“損壞了佳笛,這可怎麼辦?老朽偶然帶了兩支笛子在此,當把其中一支奉償。”于是從衣裾中取出兩支笛子,一支極長,一支稍短,就把短的送給李謨說︰“請試試吹奏。”李謨接過來,略一吹弄,果然應手應口,遠非其他笛子可比,心中歡喜,再三稱謝。

    皇甫政笑道︰“從來說寶劍贈與烈士,紅粉寄與佳人。老丈既然把我的朋友當作知音,何不把那一支也惠賜給他?”老翁說︰“不是敢吝惜,其實那一支笛子,不是人間所能吹奏的;即使相贈,也未必能吹。”李謨說︰“小子願意一試。”老翁便把那支笛子遞過來,李謨吹了再三,都不入調,而且也不怎麼響亮。

    老翁說︰“這不是人間的笛子,本來就不容易吹奏。”李謨說︰“這笛子想來非老丈不能吹,一定要求您賜教。”老翁搖頭道︰“人間吹不得。”李謨問︰“人間吹了會怎麼樣?”老翁笑道︰“尊官前日在山谷中所吹的,不過是人間的笛音,尚且有虎妖聞聲而至;如今在湖中吹動那支笛子,豈不是要大驚蛟龍?”

    眾人聞言,都說︰“不信有這等事。”老翁說︰“你們如果一定要听,老朽試略吹一下;倘若有變動,希望不要驚訝。”于是取過那支笛子,信口一吹,聲音震耳,樹頭宿鳥都驚飛叫噪;吹到五六聲之後,只見月色慘黯,大風頓起,湖水鼓浪,巨魚騰躍,全船的人都大為驚駭,都說︰“莫吹罷!莫吹罷!”老翁呵呵大笑,收過笛子,起身告別,眾人挽留不住。

    李謨說︰“還不曾拜問尊姓大名。”老翁笑道︰“前晚在空中喝退虎妖的就是我,不需要再問姓名。”說完,聳身躍入小舟,童子劃船如飛,頃刻間就不見了。眾人又驚又喜,都贊嘆李謨的妙笛能使仙翁來降。

    李謨自得了仙翁所授的笛子,技藝更加精湛。皇甫政因為他是御前侍奉的人,不敢久留,打听到路途稍通,就資助盤費,送他起行。沒過多久,李謨來到蜀中,先投謁高力士,被引至上皇駕前朝見。上皇憐憫他一路跋涉而來,賜給他衣帽,仍令他侍奉御前。

    李謨將途中遇仙之事,從容啟奏。上皇本就喜好神仙,听聞他的奏報,十分嘆異。高力士趁機奏道︰“老奴從前听說翰林院的棋待詔王積薪,也曾在旅途中遇仙。”上皇說︰“這事朕沒有听說過,王積薪如今在這里,當面問他。”于是傳旨,宣王積薪覲見。

    王積薪是長安人,原本是世家大族的後裔。他從小就喜好下棋,多次向擅長下棋的人請教,于是成為了下棋高手。少年時,他曾和四五位貴族子弟在長安城外一個有名的園亭中宴會。正當暢飲之時,忽然有一個人騎馬來到園門口下馬,昂首挺胸地走進來。看他的打扮,不文不武,對著眾人拱手笑道︰“諸位雅興聚會,我本不該來打擾;只是因為口渴,想討杯酒潤潤喉嚨,不知肯不肯賜給我?”王積薪見他氣度不凡,知道不是普通人,不等眾人開口,就先起身迎接作揖,請他坐上座。那人也不推辭,便坐下了。王積薪取大杯斟酒送上,那人接過來一飲而盡,叫再斟酒。王積薪一面再斟酒,一面供他吃菜。那些眾少年都是貴公子,平日不把人放在眼里,如今見此人突然到來,又很傲慢,心中都憤憤不平。但不知他是什麼人,又不敢上前詢問。其中一個少年便舉杯出令說︰“我們各自說家世,最尊貴顯達的,飲三杯,請客人先講。”那人笑道︰“我請先飲三杯然後再說。”王積薪便讓童子快斟酒。那人連飲三杯,起身離座,向眾人拱手道︰“我高祖是天子,曾祖是天子,祖父是天子,父親是天子,我本身也是天子。”說完,大步出門,上馬疾馳而去。眾人正面面相覷,驚訝不已,早有內監和侍衛等人,策馬前來尋問。原來那時玄宗常微服私訪。這一天他改換衣裝,出城游玩,因而偶然與眾少年相遇。次日,玄宗命高力士查訪得知,那敬酒的少年是王積薪,特召他入宮覲見,給予豐厚賞賜,並且說︰“那些少年自夸家世,真是乞丐相,只有你高雅令人喜愛。”于是命送他到翰林院讀書,後來知道他擅長下棋,便任命他為棋待詔。

    王積薪有了這樣的遭遇,每日侍奉皇帝;等到安祿山作亂,皇帝向西巡幸之時,眾多官員隨行。王積薪帶著一個老僕,隨眾人奔走。無奈蜀道險峻狹窄,每當休息住宿時,旅店多被貴官佔住,王積薪只得沿途向民家借宿。一日繞路走了很遠,沿著山溪前行,不知不覺走進一個荒村。當時已近黃昏,那村中只有一戶人家,三間茅屋,柴門半掩。王積薪主僕敲門求宿。里面走出一個老婆婆,說道︰“這里只有我和一個兒媳婦住著,本不該留外客在此。但除此之外再沒有住宿的地方,客官可暫且在廊檐下住一夜吧!”王積薪道謝說︰“這樣就足夠了!”婆婆拿來些茶湯和幾個面餅供給客人,道了晚安,關上柴門,自己進去了。王積薪听到她婆媳二人各自在一間屋里,各自關門睡覺。王積薪主僕睡在廊下,老僕早已睡著,王積薪輾轉未眠。忽然听到那婆婆叫應媳婦說︰“良宵無法消遣,我和你下一局棋怎麼樣?”媳婦答應說︰“既然如此,很好。”王積薪驚訝道︰“鄉村婦女,怎麼懂得下棋?而且二人東西各住,怎麼對弈?”便爬起來從門縫里看,里面黑洞洞的,都已滅燭了,于是把耳朵貼在門扉上細听。听到婆婆說︰“讓你先下。”媳婦說︰“我在東五南九下子了!”停了半晌,婆婆說︰“我在東五南十二下子了!”又停了半晌,媳婦說︰“我在西八南十下子了!”又停了半晌,婆婆說︰“我在西九南十四下子了!”每下一個子,都要思考很久,夜到四更,共下了三十六子,王積薪一一秘密記下。忽然听到婆婆笑道︰“媳婦你輸了,我只勝你九子罷了!”媳婦說︰“我錯算了一步,本來應該輸。”從此寂靜無聲。

    天明開門,王積薪整理衣服進去拜見,看那婆婆鬢發斑白,神采奕奕,完全不像鄉村老婦。王積薪請求見她的媳婦,婆婆立即叫媳婦出來相見,你道那媳婦是什麼模樣?雖是村家裝束,卻自然光彩動人。舉止安閑,不亞于閨中的秀女;豐姿瀟灑,也如同山林間的風度。如果遇到楚襄王,定會懷疑是神女;即使不是藍橋驛,也宛如是雲英。

    王積薪相見後,就叩問下棋的道理。婆婆說︰“我們婆媳無法消遣這良宵,偶爾對局,怎麼值得讓貴客听聞?”王積薪再三請教,婆婆說︰“下棋雖是小技藝,其中自有妙理。尊官既然喜好這個,必定擅長這個,現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布局下子,讓我看看,或許能進一言商議。”于是取來棋局棋子,王積薪用盡平生的本事布置,還沒下到四五十子,只見那媳婦微微含笑,對婆婆說道︰“這位客人可以教他人間常見的局勢。”婆婆于是指示攻守殺奪、救應防拒的方法,意思很簡略,但都是平時思慮所不及的。王積薪還想請教,婆婆笑道︰“只這些就已無敵于人間了!皇帝車駕已前行,客官可速去。”王積薪稱謝告別。走不出十幾步,回頭看時,茅舍柴門都已不見。才知道是遇到了仙人,不勝嘆詫。

    王積薪自此下棋技藝絕倫。當日上皇因高力士提及,特召王積薪當面詢問此事。王積薪把上述事情奏聞,黃幡綽在旁听了插科打諢道︰“下棋稱為手談,那家媽媽媳婦,卻又是口談,真是怪事。”上皇笑道︰“常人下棋,以手為口,必須用眼看;不像仙人下棋,以口為手,不需要用眼楮。”王積薪道︰“臣常布置她們婆媳對弈的局勢,即使費盡心思,推算她們所說九子勝負的說法,終究不能明白。”上皇道︰“這必定不是人間常見的局勢,把它存下來等待以後有見識的人吧。”高力士道︰“積薪當年飲酒,曾遇到聖人,今日下棋又遇到仙人,怎麼這麼多好遭遇。”上皇道︰“李謨所遇吹笛仙翁,積薪所遇下棋婆媳,都是仙人,但不知是什麼仙人。此時若張果、葉法善、羅公遠輩有一人在此,必定知道其來歷。”

    正閑談間,肅宗派使者來奏說,永王李謀反,在江南稱帝。上皇大怒,命令迅速遣將討伐。不一日,有中使啖廷瑤,齎奉肅宗告捷表文,奏稱廣平王與郭子儀屢次戰勝賊兵,又得到回紇助戰,已收復西京。如今即將移兵東向,將要一並收復東京。上皇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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