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話合集

隋唐演義 第86到第90回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清風隨竹影 本章︰隋唐演義 第86到第90回

    第86回 長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樓通宵歡宴

    佛家教義十分看重誓願。人若發願立誓,冥冥之中便有神鬼見證,無論今生來世,都必要實現誓言才行。不過,這也得看所立誓願是否合理、可否依從,難道不合理、不可依從的誓願也一定要實現嗎?大抵人生的誓願,以男女之間為最多,而山盟海誓往往源于幽期密約,其中既有正當的,也有不正當的;有始終不變的,也有發生改變的。

    再說玄宗听信安祿山的建議,將三鎮險要之處盡換番人戍守,韋見素進諫也無濟于事。一日,韋見素與楊國忠在玄宗面前奏事,高力士侍立在側。玄宗說︰“朕年紀漸長,對政事感到疲倦,如今將朝事交付宰相,邊事交付將帥,還擔憂什麼呢?”高力士上奏道︰“陛下所言極是,但听聞南詔反叛,朝廷屢次損兵折將。而且邊將擁兵過重,朝廷必須加以制衡,才能免除後患。”玄宗說︰“你先不要說了,宰相自會調度。”

    原來南詔就是如今的雲南地區,南蠻人稱其王為“詔”,原本有六詔,其中蒙舍詔地處最南端,故稱“南詔”。其余五詔都很微弱,只有南詔強大。其王皮邏閣向邊臣行賄,請求合並南地六詔為一,朝廷應允,賜名“歸義”,封他為雲南王。後來南詔自恃強大,舉兵反叛。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率兵迎戰,被南詔擊敗,士卒死傷眾多。楊國忠與鮮于仲通交好,便掩蓋敗績,仍為他敘功。之後又命劍南留守李密率七萬大軍征討,再次慘敗,全軍覆沒。楊國忠依舊隱瞞敗訊,反而上報捷報,還繼續調發大軍征討,前後戰死的人數不計其數,卻無人敢進言。高力士偶然提及此事,楊國忠連忙掩飾︰“南蠻反叛,王師征討,自然會平定,陛下不必憂慮。至于邊將擁兵過重,力士說得對,就像安祿山控制三大鎮,兵強勢橫,大有異心,不可不防。”玄宗听後,沉吟不語。

    韋見素上奏︰“臣有一策,可暗中消除安祿山的異心。如今若將安祿山提拔為平章事,召他入朝,再派三位大臣分別鎮守範陽、平盧、河東三鎮,如此一來,安祿山的兵權被解除,奸謀自然受阻。”楊國忠說︰“此策甚好,請陛下采納。”玄宗嘴上答應,心里卻猶豫不決。

    退朝回宮後,玄宗將此事告訴楊妃。楊妃雖極希望安祿山入朝再敘,但又擔心他到京後被楊國忠謀害,于是密奏玄宗︰“安祿山並無反叛跡象,為何外臣都說他要反?他如今在外掌握重兵,無故頻繁征召,只會引發他的疑懼。不如先派中使去觀察,若真有可疑之處,再召他入朝,看他如何應對。”玄宗依言,派內侍輔繆琳攜帶幾種極美的果品賜給安祿山,暗中觀察他的舉動。

    輔繆琳奉命來到範陽,安祿山早已得知宮中消息,明白他的來意,于是厚待輔繆琳,又送他金帛寶玩,托他在玄宗面前美言。輔繆琳收受賄賂,一口答應,星夜回朝復旨,極力稱安祿山在邊境忠誠為國,毫無二心。玄宗信以為真,召楊國忠入宮說︰“國家待安祿山不薄,他必定會盡忠報國,決不會辜負朕,朕可以擔保,你們不必多疑。”楊國忠不敢爭論,只能唯唯而退。

    從此,玄宗認為邊境無事,便安心享樂。他自思年紀漸老,正需及時行樂,于是日夜與嬪妃內侍、梨園子弟征歌逐舞,十分快活。楊妃與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等人也愈加驕奢。華清宮中新增十六所香湯泉,都極為精雅,供嬪妃侍女隨時洗浴。奉御浴池用文瑤寶石砌成,中有玉蓮溫泉,還用文木雕刻鳧雁鴛鷺等水禽,縫上錦繡,漂浮在泉水上供人戲玩。

    每當天氣暖和或酒後,池中水溫適宜,玄宗與楊妃便穿單衣乘小舟在池中游蕩。游到幽隱處,或炎熱難耐時,就讓宮人扶楊妃隨處洗浴。宮眷浴罷後,池中水流入御溝,常常有遺珠殘環隨水流出,路人不時能撿到,其奢靡可見一斑。

    楊妃身體豐腴,最怕熱,夏日里即使穿輕薄的紗衣,讓侍兒扇風,依舊揮汗不止。奇怪的是,她的汗與常人不同,紅膩且芳香,擦在巾帕上,顏色如桃花,真是天生尤物。她又有肺渴之疾,常含玉魚兒潤喉取涼。一日,楊妃偶患齒痛,無法含玉魚兒,便手托香腮,悶悶地坐在窗前。玄宗見她這般模樣,更覺嫵媚可憐,說︰“朕恨不得為妃子分擔疼痛!”後人有《楊貴妃齒痛圖》,馮海粟題詩道︰“華清宮一齒動,馬嵬坡一身痛。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痛。”

    天寶十載夏天,玄宗與楊妃在驪山宮避暑。宮中有座長生殿,極為高爽涼快。七月七日夜,乞巧之時,天氣炎熱,玄宗與楊妃坐在長生殿納涼,直到二更後才回寢室同臥,宮女也都散去歇息。楊妃怕熱睡不著,便拉著玄宗到庭前乘涼,也不叫宮娥侍女伺候。

    二人坐到深夜,天熱未眠,手揮輕扇,仰望星斗。此時萬籟俱寂,夜景清幽,坐了一會兒,漸漸感到涼爽。玄宗低聲說︰“今夜牛郎織女相會,不知他們有多快樂?”楊妃說︰“鵲橋渡河的說法,不知是否真有其事;若真有,天上的快樂,自然不比人間。”玄宗笑道︰“論起他們聚少離多,倒不如我和你朝夕相伴。”楊妃說︰“人間歡樂終有散場,怎如天上雙星,永久相伴。”說罷,不覺愴然嘆息。

    玄宗深受感動,說︰“你我如此恩愛,怎忍分離;今夜就在星光下,我們密相誓願,但願生生世世,長為夫婦。”楊妃點頭︰“阿環同此誓言,雙星為證。”玄宗大喜。後來白居易在《長恨歌》中詠及此事︰“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後人有詩譏刺玄宗溺寵偏愛、私心妄想︰“皇後無端遭廢斥,今生夫婦且乖張。如何妃子偏承寵,來世還期莫散場。”也有詩譏笑楊貴妃︰“長生私語長成恨,空自盟心牛女前。若與三郎永配合,祿山密約豈無緣?”

    玄宗自從與楊貴妃在長生殿立誓後,對她越發恩愛。這年秋九月,蓬萊宮中的柑橘結了果實。這種柑橘是開元年間江陵進貢的,味道極為甘美。玄宗命人將幾顆種在蓬萊宮中,以往只開花不結果,有時甚至連花也不開,今年卻忽然結了二百多顆,與江南及蜀中進貢的味道毫無差別。玄宗十分欣喜,親自去查看,命人摘下賞賜給各位朝臣。

    楊國忠率領眾官上表祝賀,跪在金階下。表文大致說︰“天生的植物不會改變固有特性,曠古未有的事才稱得上非常祥瑞。柑橘移植後南北異名,只因陛下德風正紀,天下統一。雨露均勻,遍布天地,草木有靈,憑借地氣暗中相通,所以江外珍果在宮中結出佳實。綠蒂含霜,芳香流于綺殿;金衣燦爛,色彩麗于彤庭。臣等欣荷寵賜,無以為報,不勝景仰,謹此上表。”

    玄宗看了表文大悅,下旨批答。柑橘中有一個是合歡的,左右呈上來,玄宗見了更喜,與楊貴妃互相把玩。玄宗說︰“這果實早知人意,我與妃子同心一體,所以結出合歡果,我們共食以應吉祥。”于是催她同坐剖開,交口而食,還命畫工繪制合歡柑橘圖流傳後世。楊國忠又獻聯詞,稱這是非常祥瑞,陛下應頒布恩詔慶賀。

    玄宗听了楊國忠的阿諛之詞,降旨因宮中出珍果祥瑞,賜百姓大聚飲)。于是選吉日,率嬪妃及諸王登勤政樓,大張聲樂,陳設百戲,任人觀看,與民同樂。京城百姓士女聚集樓前,十分熱鬧。

    教坊有個王大娘,擅長舞竿。她將一丈八尺長的大竹竿頂在頭頂,竿上綴著一座木山,形如瀛洲方丈,讓一個小兒手扶絳節在其中出入歌唱。王大娘頂竿旋舞不停,與小兒歌聲節奏相應。玄宗及嬪妃諸王看了嘖嘖稱奇。

    當時有神童劉晏,九歲聰穎過人,被朝臣舉薦入朝,任秘書省正字。這天玄宗召他在樓中侍宴,命王大娘舞竿,讓劉晏作詩。劉晏應聲吟道︰“樓前百戲競爭新,惟有長竿妙入神。說說綺羅偏有力,猶嫌輕便更著人。”詩中暗含諧謔,眾人贊嘆。楊貴妃抱他坐膝上,親自為他梳發。

    梳完,玄宗拉他近前,握著他的手問︰“你小小年紀任正字,正了多少字?”劉晏答︰“其他字都正,只有‘朋’字未正。”這話說中朝臣結黨難以糾正,暗合“朋”字偏而不正之意。玄宗連稱善,說︰“這孩子不僅聰慧,見識也異于常人,將來為官必有所成。”眾人稱賀,玄宗賜他牙笏錦袍,說︰“我知你將來必能自立,不傍人門戶。”

    歡宴到傍晚,樓上掛起各色花燈,光彩奪目。玄宗正賞玩,樓下人聲鼎沸,玄宗問原因,內侍奏說百姓爭看花燈擁擠喧嘩。玄宗想讓官員彈壓,劉晏奏道︰“人已聚集眾多,不可輕責,陛下與民同樂,不如讓梨園樂工奏樂,百姓喜听新聲,自然安靜。”玄宗稱善,命內侍傳旨,隨後梨園子弟錦衣花帽,持樂器到樓頭。

    高力士說樂工中李謨的羌笛最擅名,讓他先吹一曲。李謨領旨,當樓吹奏,笛聲響徹雲霄,樓下眾人都定楮側耳,寂然無聲。

    說起李謨的笛藝為何如此精妙,因玄宗通曉音律,絲竹管弦無不精通,有時自制曲調,清濁疾徐自然合節奏。他不喜琴聲,聞琴便換樂“解穢”,最愛羯鼓與笛,視為八音領袖。宮中私宴,玄宗常親自擊鼓或吹玉笛和樂,楊貴妃也善吹玉笛。

    天寶初年二月,一次玄宗晨起梳妝完畢,宿雨初晴,內殿庭中柳杏將發芽。玄宗閑坐四顧,忽然起身說︰“對此景物,怎能不‘判斷’一番?”便命楊貴妃先吹玉笛,自己臨軒擊羯鼓,曲名《春光好》是玄宗自制。鼓音剛歇,庭前柳杏竟已葉舒花放,玄宗大喜,對嬪妃說︰“這事可稱我為‘天工’吧!”眾人叩首稱萬歲。

    又一日,玄宗在玉清宮晝寢,夢見幾位仙女從天而降,容貌美麗,手持樂器歌舞,笛聲尤為絕妙。仙女說︰“這是神仙之樂《紫雲回》,陛下通曉音律,可傳授去。”玄宗醒來樂音猶在耳,便吹笛習之,盡得節奏。

    過了兩三天,月明之夜,玄宗與高力士換衣微行,在宮牆外大橋上看月,忽聞遠處笛聲嘹亮,正是《紫雲回》。玄宗驚訝,這是夢中剛譜的新曲,從未傳授他人,為何外間也有?便讓高力士查訪。

    次日,高力士按笛聲找到李家,召來吹笛少年。少年姓李名謨,說前兩夜在橋上步月,聞宮中笛聲新異,用心暗記,回家試吹。玄宗喜他聰慧知音,命為押班梨園之長,常伴左右。這正是“連昌宮詞”所雲“李謨壓笛傍宮牆,悟得新翻數般曲”。

    從此李謨盡傳內府新聲,技藝更精。當夜在勤政樓奏技,萬民靜听,天子稱賞。笛聲畢,眾樂齊作,繼以歌舞,樓下再無喧鬧。玄宗歡宴到曉鐘響起才罷散。

    第87回 雪衣女誦經得度 赤心兒欺主作威

    聖人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這不僅是說人的生死有命數,即使是微小的生物,其生死也有命數存在。人在死期將至時,往往會先有預兆。由此推論,一切眾生中凡是有情有識的生物,在將死之時也必定先有預兆,只是人不知道,而它們自己會驚覺,只是口不能言罷了。大抵生死都有定限,凡事既然不能與命數相爭,那麼活著如同寄居,死去便是回歸,听其自然就好,只是需要稍種福因,以作日後的果報。至于富貴,是人人都向往的,但又不是人力可以強求的。大富大貴固然由天決定,即使是一命的榮耀、一錢的獲得,也無非是天意主宰,而“天”就是“理”罷了。可笑那些無理之人,產生非理的想法,做非理的事情,妄圖求得非理的富貴,卻不思自己現在所享的富貴已屬非分,還要逆天而行、欺君背德、肆意作威,這真是獲罪于天,日後必有大禍。

    再說玄宗在勤政樓賜百姓聚飲,通宵宴樂,自以為天下太平、祥瑞無事。楊國忠總理朝政,一味逢迎欺騙君主,攬權納賄,那些貪慕祿位、趨炎附勢之徒奔走其門,熱鬧如集市。只有陝郡進士張彖在京候選,見此情景慨然嘆息︰“這些人倚仗楊國忠如同依靠泰山,在我看來不過是冰山罷了。烈日一出,依附的人就會失去依靠。我撩起衣裳避開,還怕被波及,怎能與他們共事?”于是他斷絕仕途之念,當日離京,隱居嵩山去了。那時有識之士都知道天下將亂,玄宗卻自恃太平,安然無慮,只日夜在宮中取樂,楊妃也更加驕縱。內庭掌管貴妃位下織錦刺繡及雕鏤器物的有數百人,專為她賀生辰、慶時節制作物品。玄宗還常派中使到各處采辦新奇之物進奉,地方官有貢獻奇巧珍玩、衣服給貴妃的,都能破格升遷。玄宗游幸各處,多與楊妃同車並輦。楊妃平常不愛坐轎,想嘗試騎馬,玄宗便命御馬監選好馬,調養得極為純良。每當楊妃上馬時,眾宮娥侍女攙扶,高力士執轡授鞭,數十名宮女前後擁護。她倩妝緊束,窄袖輕衫,垂鞭緩走,媚態動人。玄宗也親自騎馬,或前或後揚鞭馳騁。楊妃笑道︰“妾舍棄車駕改騎馬,初次學習,怎及陛下常事游獵、鞍馬嫻熟,馳騁時自當讓您先馳。”玄宗打趣︰“只看騎馬我就勝于你,可知風流陣上你終須讓我一籌。”楊妃也笑說︰“這就是所謂老當益壯。”說罷二人相顧大笑。後人有詩道︰“虢國朝天走馬來,蛾眉淡掃見驕才。今看肥婢喬乘馬,預兆他年到馬嵬。”

    自此宮中飲宴時,便創了“風流陣”的游戲。這游戲如何玩呢?玄宗與楊妃酒酣後,讓楊妃率宮女百余人,玄宗自己率小內侍百余人,在掖庭排下兩個陣勢,用繡幃錦被張為旗幡,鳴小鑼、擊小鼓,兩下各持短畫竹竿,嬉笑吶喊著互相戲斗。若宮女勝了,罰小內侍各飲一大杯酒,且要玄宗先飲;若內侍勝了,罰宮女齊聲唱歌,要楊妃自彈琵琶和曲。時人認為宮中之游戲忽然變為戰爭之狀,是不祥之兆,有詩道︰“宮人學作戰場人,陣號風流樂事新。他日漁陽鼙鼓動,堪嗟嬉戲竟成真。”

    一日風流陣上宮女戰勝,楊妃命按例罰內侍們飲二斗酒,將金斗奉給玄宗先飲,玄宗也將金杯賜給楊妃︰“妃子也須陪飲一杯。”楊妃說︰“妾本不該飲,既蒙恩賜,請用此杯與陛下擲骰子賭色,若陛下色勝于妾,妾才飲。”玄宗笑著答應,高力士奉上色盆骰子。兩人各擲兩擲未分勝負,第三擲楊妃已佔勝色,玄宗即將輸,只有擲出“重四”兩個四點)才能轉敗為勝。于是他再賭一擲,一邊擲一邊吆喝“要重四”,只見骰子輾轉良久,恰好滾成兩個四點。玄宗大喜,笑問楊妃︰“朕呼盧之技如何?你該飲酒了吧?”楊妃舉杯︰“陛下洪福齊天,妾雖不勝酒力,怎敢不飲。”玄宗說︰“朕得色,卿得酒,福運與共。”楊妃拜謝後一飲而盡,口稱萬歲。玄宗對高力士說︰“這重四很合人意,可賜它紅色。”高力士領旨,將骰子第四面用胭脂點染,如今骰子上的紅四點便源于此。

    當日玄宗因擲骰得勝心中歡喜,與楊妃連飲幾杯後不覺酣醉,乘著醉興再擲骰子,收放間有一個滾落在地,高力士忙跪下拾取。玄宗見他爬在地上,便開玩笑把骰子盆放在他背上,拉著楊妃席地而坐,在他背上擲骰,兩人一遞一擲,呼六喝四。高力士雙膝跪地、雙手撐地,一動不敢動。只听屋梁上咿咿啞啞有人說話︰“皇爺與娘娘只顧擲四擲六,也讓高力士起來直直腰。”其實說的是“擲擲ど”,與“直直腰”諧音。玄宗與楊妃听了大笑,命內侍收過骰盆,拉高力士起來,他叩頭退下,二人也同入寢宮。

    看官,你知道梁間說話的是誰嗎?原來是那只能言的白鸚鵡。這鸚鵡是安祿山初次入宮謁見楊妃時所獻,已在宮中畜養很久,極其馴良,不加羈絆,任其飛止,卻總不離楊妃左右。它最能言語、善解人意,聰慧異常,楊妃愛如珍寶,呼為“雪衣女”。一日,它飛到楊妃妝台前說︰“雪衣女昨夜夢兆不祥,夢見自己被鷙鳥逼迫,恐怕命數有限,不能常侍娘娘左右了。”說罷慘然不樂。楊妃安慰︰“夢兆不可信,不必疑慮。你若不安,可常念《般若心經》,自然福至災消。”鸚鵡說︰“如此甚好,願娘娘指教。”楊妃便命女侍爐內添香,親自捧出平日手書的心經,合掌莊誦兩遍,鸚鵡在旁諦听,竟都記得明白,瑯瑯念出一字不差,楊妃大喜。此後,這鸚鵡隨處隨時念心經,或朗聲或默誦,如此持續了兩三個月。

    一日,玄宗與楊妃在後苑游玩,玄宗開玩笑用彈弓打喜鵲,楊妃則在望遠樓上閑坐觀看,鸚鵡也飛上樓,站在樓窗的橫檻上。忽然有個負責供奉游獵的內侍,手擎一只青鷂從樓下走過。那鷂兒瞥見鸚鵡,猛地飛起撲向樓檻上的鸚鵡。鸚鵡大驚,叫道︰“不好了!”急忙飛入樓中。幸虧有個拿拂塵的宮女,用拂子使勁一拂,正好拂到鷂兒的眼楮,它才回身展翅飛落樓下。楊妃急忙查看鸚鵡,只見它已在地上氣絕,過了半晌才甦醒過來。

    楊妃連忙撫慰道︰“雪衣女,你受驚了。”鸚鵡回應說︰“惡夢已經應驗,我嚇得心膽俱碎,想來必定不能再活了,幸好沒被它吃掉,想必是誦經的力量不小。”于是它緊閉雙眼,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只听到喉嚨間喃喃地念誦著《心經》。楊貴妃時常來看它。三天之後,鸚鵡忽然睜開眼對楊妃說︰“雪衣女全靠誦經的力量,有幸脫去皮毛,往生淨土了。娘娘請多保重。”說完長鳴幾聲,聳身朝向西方,閉上眼楮收斂翅膀,端立著死去了。

    鸚鵡死後,楊妃十分悲傷,命令內侍用銀器將它收殮,葬在後苑,稱為“鸚鵡冢”。她還親自持誦《心經》一百卷,為鸚鵡積累冥福。玄宗听說後也嘆息不已,于是命人將宮中所養的幾十籠能言鸚鵡都取出來,問道︰“你們這些鳥,很思念家鄉吧?我今天打開籠子,放你們回去怎麼樣?”眾鸚鵡齊聲高呼“萬歲”。玄宗隨即派內侍拿著籠子,將它們送到廣南山中一齊放飛。

    再說楊妃思念雪衣女,時常落淚。她這副淚容,越發顯得嬌媚可愛。因此宮中的嬪妃侍女們都想效仿,梳妝完畢後,在兩頰輕施素粉,稱為“淚妝”,以此互相炫耀美麗。有見識的人早已知道這是不祥之兆,有詩寫道︰“無淚佯為淚兩行,總然嫵媚亦非祥。馬嵬他日悲淒態,可是描來作淚妝?”

    楊妃平日喜愛雪衣女,雖是因為鸚鵡可愛,但也因為它是安祿山所獻,有愛屋及烏的意思,如今悲念鸚鵡,也是感物思人。而那邊的安祿山在範陽,也時常想念楊妃與虢國夫人等人,無奈被楊國忠忌恨,難以續舊好。他想如果不奪國篡位,怎能再與她們歡聚,因此日夜想著起兵造反,只是因為玄宗待他優厚,想等玄宗去世後再起事。怎料楊國忠時時尋事撩撥他,想激他造反來證實自己的話。于是安祿山也生出事端撩撥朝廷,上奏章請求獻馬給朝廷,奏疏大致說︰

    “臣安祿山擔任邊庭職務,所屬地方多產良馬。臣今選得上等駿馬三千多匹,願貢獻給朝廷。臣雖不如昔日王毛仲牧馬眾多,但這些馬充入皇家馬廄,將來陛下東封泰山、西巡狩獵時,也足以壯陛下萬乘之威。每匹馬配兩名執鞍軍士,臣再派二十四員番將護送,選吉日即可起行。懇請陛下下令沿途地方官吏,預備軍糧馬草供應,以免臨期缺誤。謹先上奏。”

    安祿山這道奏疏,明明是托言獻馬,實則謀動干戈,想乘機侵據地方,且看朝廷如何應對。當時玄宗看了奏疏,也沉吟道︰“祿山欲獻馬,本是美事,但為何要派這麼多軍將護送?”于是將奏疏交給中書省商議回復。

    楊國忠次日入宮奏道︰“邊臣獻馬給朝廷是常事,如今安祿山故意要派許多軍將護送三千匹馬,而執鞭跟隨的就有六千人。那二十四員番將又必定有跟隨的番漢軍士,共計應有萬余人,這和攻城奪地的行動有何區別?他居心叵測,不可輕信,應當下嚴旨斥責,破除他的狡謀。”

    玄宗說︰“他以貢獻為由,假托所請,沒有問罪的理由;即便說護送的人多,也未必就有反意,不可立即斥責,只需下令減少人役即可。”

    楊國忠道︰“他名義上是獻馬,實際上是想叛逆!若不嚴旨斥責,說破他不軌的圖謀,他會認為朝廷無人。”

    玄宗說︰“此事不要操之過急,朕再想想。”楊國忠怏怏退下。

    玄宗正在猶豫時,河南尹達奚即達奚盈盈的宗族),因看到邸報上安祿山請獻馬的奏疏,大為驚異,立即飛速上奏密章說︰“安祿山上表請獻馬,卻要多派護送軍將,事有可疑,懇請用溫和的言語勸止他。”

    玄宗看了達奚的密疏,依舊沉吟不決。這天他在便殿閑坐,高力士侍立在殿階之下,玄宗把他叫到近前,對他說︰“我對待安祿山,可以說是極為優厚了,他既然受我厚恩,應當不會辜負我,我心里還是不認為他會造反。之前我派輔繆琳去他那里窺探,回來奏報說他忠誠愛國,並無二心,難道如今忽然就改變了嗎?”

    原來輔繆琳平日依仗恩寵專橫放肆,與高力士不和,于是高力士趁機叩頭奏道︰“人心難測,陛下也不可過于相信他沒有異心。據老奴所聞,輔繆琳兩次奉命出使範陽,多次私受安祿山的賄賂,所以才粉飾言辭回復聖旨,他所說的話不可信。”

    玄宗驚訝地說︰“有這等事!你怎麼知道輔繆琳受賄?”高力士奏道︰“老奴之前就隱約听聞此事,但不敢深信。最近因為輔繆琳奉命采辦回來,老奴去拜訪他,恰逢他正在洗澡,便坐著等他出來。在他書齋的案頭上,看到有安祿山的一封私書,書中詳細詢問朝中動向與宮中近況,又托他每件事都要曲意周旋遮掩,還要求每件事都要先秘密報知。當時老奴才偷偷看了沒多少,輔繆琳就出來了,連忙把信拿過去藏起來。據此看來,他內外交結受賄,彼此互通消息,確實有這樣的事。老奴正想秘密將此事上奏,恰逢陛下詢問,便以此啟奏。”

    玄宗大怒道︰“輔繆琳這個惡奴,我把如此重要的事托付給他,他竟敢大膽受賄欺騙君主,好生可恨!”于是傳旨立刻喚輔繆琳來當面訊問,又讓高力士率領羽林官校到他府中,搜取私書物件。

    不一會兒,輔繆琳被喚到,他與安祿山往來的私書以及收受的賄賂都被搜出,呈給玄宗御覽。原來輔繆琳與安祿山往來的私書很多,高力士檢看時,發現其中有關涉楊貴妃的內容,就立即銷毀了,因此宮中的私情之事幸好沒有敗露。

    當下玄宗憤怒至極,想要從重懲處輔繆琳,立即將他處死。高力士秘密啟奏道︰“皇爺即便要加罪輔繆琳,就在內庭立刻將他撲殺,也須假托其他事由懲罰他。並且請陛下千萬不要泄露私通書信之事以及受賄的舉動,不然恐怕會激起事變。”玄宗點頭稱是,于是命令將輔繆琳正法,只說是因為他采辦不遵聖旨而賜死。

    可笑那輔繆琳因為貪受賄賂喪了性命。當初羅公遠仙師原本就曾對他說過“只要不貪賄,自然免禍”,他自己卻不能領悟。

    玄宗平日認定安祿山是個滿腹赤心的好人,如今見他賄賂交結輔繆琳,刺探朝廷與宮闈之事,才開始有些疑心。楊貴妃也不能再為他辯解,只有暗地里嘆息。

    玄宗依照達奚的奏請,用溫和的言語勸止安祿山獻馬,派遣中使馮神威攜帶手詔前往告知。手詔大致說︰“覽卿表奏欲獻馬給朝廷,足見忠誠,朕甚喜悅。但馬行以冬日為宜,如今剛入秋初,正是田稻將熟、農務未畢之時,暫且不要行動。等到冬日,官府自會派夫役部送馬匹進京,無需煩勞本軍跋涉,特此告知。”

    馮神威攜帶詔書,星夜來到範陽。安祿山早已窺探到朝廷的意圖,又探知楊國忠有諸多議論,心中十分惱怒。等到听聞詔書到達,竟然不出門迎接。馮神威不見安祿山接詔,便自己攜帶詔書到他府第。安祿山卻先在府中大規模陳列兵仗,刀槍密密排列,劍戟層層疊疊,旌旗耀眼,鼓角聲如雷鳴。馮神威見了,心中十分驚疑。

    安祿山盤踞在胡床上坐著,看見馮神威攜帶詔書前來,也不起身迎接。馮神威打開詔書宣讀完畢,安祿山滿面怒容地說︰“傳聞貴妃近日在宮中也學騎馬,我想陛下也心愛馬匹,我這里最有好馬,所以想進獻幾匹。如今詔書既然如此說,我不獻也罷。”

    馮神威見他如此作威作勢,意態驕傲,語言唐突,料想他必不懷好意,便不敢與他爭論,只有唯唯諾諾。安祿山也不設宴款待他,只讓他出去到館舍休息。

    過了幾日,馮神威想要回京復命,入見安祿山,問他可有回奏的表文。安祿山說︰“詔書說‘馬行須等到冬日’,到十月間我即便不獻馬,也將親自前往京師,以觀察朝臣執政情況,如今也不必用表文,替我口奏即可。”馮神威不敢多言,遲疑著告辭。

    他兼程趕回京城,見到玄宗後,將安祿山無禮的情狀與言語一一奏聞。玄宗听了,又驚又羞又惱。當時楊貴妃在一旁侍坐,玄宗向她憤怒地說︰“我和你對待這個倭奴不薄,如今他竟如此無禮,反叛的情狀已經顯露,也難怪人們多說他會反。從今以後,別人的話不可不信!”說罷,撫著幾案嘆息,楊貴妃也低著頭,嘆息不已。

    第88回 安祿山範陽造反 封常清東京募兵

    自古以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這需要君主能預先察覺,迅速剪除,才不至于讓禍亂滋長蔓延,難以圖謀。更需要朝中大臣實心為國,洞察奸邪、去除惡行,在奸邪尚未形成時就加以防範,在禍患未發生時就消除隱患,才能確保國家無憂。如果天子誤把奸惡之徒當作忠良之臣,亂賊就在身邊卻不知曉,起初是養癰為患,接著便是縱虎為患。朝中大臣又徇私背公,起初朋比為奸,後來又彼此猜忌。亂賊尚未作亂,卻因為私怨,先說對方必定作亂,反而弄出許多方法去激起變亂,來證實自己的話,讓自己稱意。這樣的人只能招致禍亂,不能平定禍亂,只是說大話欺君誤國,使得輕視敵人、草率進兵的人不審時度勢,倉促建議用兵,于是舊兵不足就想著招募新兵,招募之事紛紛興起,豈不可嘆可恨!

    且說玄宗因內監馮神威奏報安祿山不迎接詔書,態度傲慢無禮,心中十分惱怒。馮神威又奏道︰“看他那般情狀,奴婢當時如同進入虎口,幾乎不能再見到皇爺天顏了!”說罷嗚咽流淚,玄宗更加惱怒。從此他日夜在宮中,一會兒罵安祿山負恩喪心,一會兒又沉吟凝想。楊妃沒辦法,只得從容勸解道︰“安祿山本是番人,不懂禮數;又因平日深受陛下恩愛寵信,待他如同家人父子,難免養成驕傲怠慢的舊態,一時狂肆,何必惹惱陛下。他前日上表請求獻馬,或許原本並無反意。如今他有兒子在京城,與宗室結親,他若在外圖謀不軌,難道不考慮自己的兒子嗎?”

    原來安祿山的長子名慶宗,次子名慶緒。慶宗聘玄宗宗室之女榮義郡主為妻,因此安祿山出鎮範陽時,留他在京城完婚。成婚後還未到範陽,仍在京城,所以楊妃以此為他辯解。當下玄宗听了,沉吟半晌說︰“前日安慶宗與榮義郡主完婚時,朕曾傳諭禮官,召安祿山到京觀禮,他以邊務繁忙為由,竟沒來。如今可讓安慶宗給其父寫信,要他入朝謝罪,看他來不來,就可知其心意了。”隨即命高力士告知安慶宗,迅速寫信,派使者送往範陽,又說朕近來在華清宮新設一處湯泉,專等安祿山來洗浴,他難道不記得當年洗兒的事嗎,信中可提及此意。

    安慶宗領旨,隨即寫下一封信呈給玄宗御覽,當日便派使者送去,以為安祿山見信自然會來。誰知楊國忠心里卻擔心安祿山看了兒子的信,真的來京,朝廷必然會將他留在京城。他有宮中的關系,將來必定被重用,奪寵奪權,對自己不利。不如早早激他造反,既可以證實自己的話,又能永絕與自己爭權的人,豈不是妙事。

    當時安祿山的門客李超在京城,楊國忠誣陷他,打通關節,派人將他逮捕送到御史台監獄,審理後處死,使安祿山感到危險,內心不安。楊國忠又密奏玄宗說︰“慶宗雖奉旨寫信,一定另有私書給其父,臣料安祿山必定不肯來,而且不久必有舉動。”又一面密派心腹,星夜前往範陽一路,散布流言說︰“天子因安節度使輕視詔書,侮辱天使,又查出他與宮中私通之事,十分大怒,已將其子安慶宗拘禁在宮中,勒令寫信誘他父親入朝謝罪,然後把他們父子殺掉。”

    安祿山听聞流言,十分驚懼。不幾日,果然安慶宗有書信到來,安祿山急忙拆開觀看,信中大致說︰“之前大人上表請求獻馬,天子深嘉您的忠誠,只是因為護送人員太多,恐怕有所騷擾,所以下令暫緩,並無其他意思。但詔使回奏,深以大人輕忽天子之言為怪。幸虧天子寬仁,不立即責罰,大人應星夜入朝謝罪,這樣上下猜疑盡釋,讒言也無處可講,身名俱泰,爵位永保,豈不是好事!昨日又奉聖諭說,華清宮新設泉湯,專等您來洗浴,仿佛往日耍戲洗兒的恩寵,這尤其體現天子恩寵深厚。何況兒婚事已畢,卻長久未能盡孝,渴望瞻仰父親慈顏,稍盡子婦的誠心。不孝兒慶宗,書到之日,希望您立即動身。”

    安祿山看了書信,詢問來使︰“我兒無恙吧?”使者回答︰“我們出京時,大爺安然無事;但在路上听說門客李超犯罪下獄,又听人傳說近日宮中有事被發覺,大爺已被朝廷拘禁,不知這話從何而來?”安祿山說︰“我這里也有這樣的傳說,這話必定有緣由。”于是又密問︰“你來時,貴妃娘娘可有密旨讓你傳來?”使者說︰“我們奉了大爺之命,拿著信就走,沒听說貴妃娘娘有什麼旨意。”

    安祿山聞言,更加驚疑。看官,你道楊妃本是有心照顧安祿山的,時常有私信往來,為何這次卻沒有?因為安慶宗遵奉皇命,催著他寫信派使者,楊妃不便夾帶私信,心中雖很想讓安祿山入京相聚,又怕他身入牢籠被人暗算。若他不來,又怕天子發怒,因此想密派心腹內侍寄書給安祿山,讓他暫且不要親自來京,只急忙上表謝罪即可。信已寫好,怎奈楊國忠已先密令範陽一路的關津驛遞,說邊防要謹慎,須嚴察往來行人,稽查奸細。楊妃有密信不敢發送,探問情況後,深怕惹上嫌疑,這是非之際,倘若泄露,非同小可,因此遲疑著沒有派使者。

    這邊安祿山不見楊貴妃有密信來,只當宮中私事被發覺的傳說是真的,心想︰“如果真的被覺察出來,我的私情之事就無可解救了。如今之勢,不得不反了!”于是與部下心腹孔目官太僕丞嚴莊、掌書記屯田員外郎高尚、右將軍阿史那承慶等三人密謀作亂。

    嚴莊、高尚極力慫恿說︰“明公擁有精兵,佔據要地,此時不舉大事,更待何時?”安祿山說︰“我久有此意,只是因為聖上待我極厚,想等他去世後再行動。”嚴莊說︰“天子如今已年老,沉溺酒色,權奸當道,朝政時常出錯,民心離散,正好乘此時舉事,才能成功。若等他去世後新君即位,倘若新君能用賢去佞,勵精圖治,那我們不但沒有機會可乘,還可能招致禍患。”阿史那承慶說︰“若說禍患,何必要等新君,眼下就已十分危險。但如今舉事不難,難在成事,需要計出萬全,才能一舉成功。”高尚說︰“如今國家兵制日益敗壞,武備廢弛,諸將帥雖多,但權奸在內,他們不得其用,只會壞事。我們只需同心協力,鼓勇前行,自然所向無敵,不久就能成功,這是萬全之策。”安祿山大喜,反叛之心于是確定。

    次日,安祿山就號召部下大小將士在府中集合。他身著戎裝,佩帶寶劍,出坐堂上,先假裝從袖中拿出一道天子敕書,傳給諸將看,說︰“昨日我兒安慶宗處有人來,傳奉皇帝密敕,讓我安祿山統兵入朝,誅討奸相楊國忠,你們務必同心協力,助我一臂之力,前去掃清君側之惡;功成之後,爵賞豐厚,各自努力。”

    諸將聞言,愕然失色,面面相覷,不敢作聲。嚴莊、高尚、阿史那承慶三人按劍起身,對著眾人厲聲說︰“天子既有密敕,自應奉敕行事,誰敢不遵!”安祿山也按劍厲聲說︰“有不遵者,即按軍法處置。”諸將平日畏懼安祿山的凶威,又見嚴莊等人肯出力相助,便都不敢有異議。

    安祿山即刻調動所部十五萬兵卒,從範陽反叛,號稱二十萬。當日大饗軍將,讓範陽節度副使賈循守範陽,平盧副使呂知誨守平盧,又令別將高秀岩守大同,其余諸將都領兵南下,聲勢浩大。這是天寶十四載十一月的事。後人有詩感嘆道︰“番奴反相人曾說,天子偏雲是赤心。沒道豬龍難致而,也能驟使水淋淋。”

    當初宰相張九齡在朝時,曾說安祿山有反叛之相,若不除掉,日後必成心腹大患,玄宗卻不這麼認為。玄宗還曾在勤政樓前陳設百戲,召安祿山觀看。他坐在大榻上,讓安祿山坐在榻旁,一同朝外而坐,皇太子反而坐在下面。過了一會兒,玄宗起身更衣,太子隨至更衣處密奏︰“縱觀古今,從未有君臣並排南面而坐觀戲的,父皇寵待安祿山,是不是太過了?在眾人注視之地,恐怕有失體統。”玄宗微笑道︰“傳聞安祿山有異相,我才這樣待他。”

    安祿山在宮中侍宴時,曾喝醉後小睡,宮人們偷偷看他,只見他身體化作龍形,頭卻像豬,十分奇異,便密奏給玄宗。玄宗毫無猜忌,認為這不過是豬龍,不是能興雲致雨的東西,不足為懼,還命人用金雞帳給他蓋上。誰能想到他今日竟成國家大患,後人因此作詩提及此事。

    且說當日安祿山反叛,領兵南下,步騎精銳,煙塵彌漫千里。當時天下太平已久,百姓幾代沒見過戰爭,突然听聞範陽起兵,遠近都驚駭不已。河北一路本就是他統屬之地,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地方官員有的開門迎接,有的棄城而逃,有的被擒殺,沒有一處能抵抗。

    安祿山因太原留守楊光與楊國忠同族,想先殺他,便一面調兵,一面派部將何千年、高邈率二十余騎,托言獻射生手,乘驛馬到太原。楊光不知安祿山已反,以為是範陽使臣路過,出城迎接時被劫擄,解送到安祿山軍前殺害。

    玄宗起初听人說安祿山反叛,還以為是訛傳,直到听聞楊光被殺,太原奏報傳來,才知安祿山真反了,大驚大怒,楊妃也驚得目瞪口呆。玄宗召集朝臣商議,眾論不一,有的說該剿,有的說該撫,只有楊國忠揚揚得意︰“這奴才早有反心,臣早已看穿,屢次進言,陛下今日才知臣言不虛。”玄宗問︰“番奴負恩背叛,罪不容誅,如今他恃士卒精銳進攻,該如何抵御?”楊國忠回奏︰“陛下勿憂,反的只有安祿山一人,其余將士都不想反,只是被他逼迫。朝廷只需派一旅之師聲罪致討,不出十日,定能將他首級獻于京師,不足多慮。”玄宗信了他的話,坦然不以為意。

    安慶宗自發送書信後,指望父親入京,不想他卻反叛了,一時驚惶失措,只得袒露上身、反綁雙手到朝廷待罪。玄宗憐他是宗室女婿,想赦免他,楊國忠奏道︰“安祿山久蓄異心,陛下不早誅,才有今日叛亂。慶宗是叛人之子,法不可赦,怎能留此逆子為後患?”玄宗猶豫,楊國忠又說︰“安祿山在京時蒙聖旨與臣結親,平日無冤無仇卻對臣切齒痛恨。楊光與臣同姓,安祿山都怨及他並誘殺。慶宗是安祿山親兒子,陛下若赦免,如何服天下人心?”玄宗準奏,傳旨處死安慶宗,楊國忠又奏請賜其妻子榮義郡主自盡。

    玄宗處死安慶宗後,下詔公布安祿山罪狀,派將軍陳千里去河東招募民兵團練抵抗。此時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入朝奏事,玄宗問他討賊方略。封常清是封德彝後裔,志大言大,看輕此事,輕率奏道︰“因太平久,世人不知兵,武備單弱,所以人多畏賊。但事有順逆,勢有奇變,不必過慮。臣請策馬赴東京,開府庫、發倉廩、召驍勇,渡黃河擊逆賊,不日取其首級獻于陛下。”玄宗大喜,命封常清為範陽平盧節度使,即日馳赴東京募兵討賊,听其便宜行事。

    自古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兵本是平時備著的,為何變起倉促才去募兵?原來唐初府兵制很精妙,分天下為十道,置軍府六百三十四,關內佔一半,屬諸衛管轄,總名折沖府。府兵按人數分上中下三等,民二十歲從軍,六十歲免,休息征調有法。折沖府設木契銅魚,朝廷征發需下敕書契魚,都督郡府參驗相合才行。行兵時甲冑衣裝自備,國家無養兵費,罷兵後歸野,將帥無握兵權,法制近古。

    後來從軍之家因雜役累漸漸貧困,府兵多逃亡。張說建議另募精壯為長從宿衛兵,名“�騎”,府兵制日壞,死亡者無人補,調入宿衛的被當作奴隸,守邊的被邊將虐待,府兵遂逃匿。李林甫當國,奏停折沖府魚書,折沖府無兵,空設官吏。天寶年間,“�騎”制也廢壞,招募的多是市井無賴,不習兵事。此時太平久,有人說可銷禁國中兵,民間持兵器、子弟為武官的會被父兄嫌棄。猛將精兵多在邊塞,西北尤甚,中原全無武備,一旦有變,只能招募士兵。而安祿山兵馬本就眾多,又誘降被回紇攻破的突厥阿布司部落,部下兵精馬壯,天下莫及。

    閑話不多說。且說封常清奉詔招募士兵,星夜奔馳到東京,動用倉庫錢糧,出榜招募勇猛健壯的人。一時間響應招募的人如同集市般眾多,十天之內就招募到六萬多人,然而這些人都是市井中的無業之徒,並非能征善戰的士兵。封常清又打探到安祿山的兵馬強壯,實在是強勁的敵人,這才暗自後悔之前在朝堂上不該說大話。如今自己身當重任,無法推托,只得率領眾人拆斷河陽橋,以此作為防守的準備。玄宗又任命衛尉卿張介然為河南節度使,統領陳留等十三郡,與封常清相互聲援。

    安祿山的軍隊到達靈昌時,正趕上天氣寒冷。安祿山命令士兵用長繩將戰船和雜草木連接捆綁,橫截河流。一夜之間冰凍得非常厚實,就像浮橋一樣,兵馬于是趁著這冰面渡河,前來攻陷了靈昌郡。賊兵的步兵和騎兵縱橫馳騁,不計其數,所過之處燒殺搶掠。

    張介然到陳留才幾天,安祿山的大軍突然到來,張介然連忙督率民兵,登上城牆防守。怎奈這些人來不及訓練作戰,民心又十分懼怕,天氣又極其寒冷,大家的手腳都凍得僵硬,無法進行防守。太守郭訥竟自行率領眾人開城投降,安祿山入城後,擒獲了張介然,將他在軍門之下斬首。

    第二天,又有探馬來報說︰“天子詔告天下,說安祿山反叛,罪大惡極,他的長子安慶宗在京城已經被處死。文武官員、軍民人等,有能斬殺安祿山的頭顱來進獻的,封以王爵。罪責只涉及安祿山一人,其余附從的各位將領、文武官員、士兵等,只要歸順,都一概赦免不予追究。”

    安祿山听說自己的兒子安慶宗在京城被殺,勃然大怒,大哭道︰“我有什麼罪,如今竟然殺了我的兒子,這是勢不兩立了!”于是放縱大軍大肆屠殺投降的人,以此來發泄心中的憤怒。

    陳留失守、張介然被害的消息報到京城,滿朝文武都極為憤怒。玄宗臨朝,當面告訴楊國忠和眾官員說︰“你們都說安祿山的反叛不足為慮,容易消滅。如今他卻奪地爭城,斬殺將領、殘害百姓,氣勢十分猖獗,這正是強勁的敵人,怎麼可以輕視?我如今老了,怎麼可以把這個禍患留給後人?現在應當讓皇太子監國,我親自統領六軍,親自帶兵出征,一定要消滅這個忘恩負義的逆賊!”

    第89回 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

    大凡有德之人,無論男女、富貴貧賤,總會被人敬服,連鬼神也會欽仰,正所謂“德重鬼神欽”。若沒有德行讓人欽敬,只靠權勢地位壓制他人,即便盛極一時,乘權握柄、作福作威、窮奢極欲,看似志得意滿、叱 風雲,但到時運衰微、祿命將終,不僅眾散親離、人心背叛,連魑魅魍魎都會出來生妖作怪、播弄于人,這就是“人衰鬼弄人”。而忠貞節烈之人,不會因盛衰改變心志,即便混跡于優伶技藝或行伍偏裨之中,忠肝義膽也是天性生成,雖未即刻行事,但其志操足以充塞天地、對質鬼神,這樣的人十分難得,卻有時會集中出現在一門或一家。

    且說玄宗因安祿山攻陷陳留郡、張介然遇害的消息傳到京城,才知賊勢凶猛,難以迅速撲滅,便召集朝臣商議,眾人議論紛紛,卻無良策。楊國忠前日還夸下海口,此時也低頭無計。玄宗對群臣說︰“朕在位五十載,早想退閑傳位太子,只因水旱頻發,不想將災禍遺累後人,才遲遲未決。如今逆賊突發,朕當親征,讓太子暫理國事,待寇亂平定就內禪,朕便可高枕無憂了。”于是下旨御駕親征,命太子監國,群臣無人敢進言。

    楊國忠大驚,心想︰“我以前多次與李林甫合謀陷害東宮,太子心中怨恨不已。以前只是礙于貴妃得寵、我為宰相,他身為儲位未攬大權才隱忍。如今若他秉國政,定會報復,我楊氏家族將無人生還!”朝罷,他急回私宅,哭著對妻子裴氏和韓、虢二夫人說︰“我們死期將至!”眾人驚問原因,他說︰“天子要親征,讓太子監國並準備傳位。太子一向厭惡我們,一旦大權在握,我和姊妹都命在旦夕,如何是好?”全家驚惶哭泣,都說︰“反不如秦國夫人先死為幸。”虢國夫人說︰“我們像楚囚一樣相對哭泣無益,不如同貴妃密商,若能勸止親征,監國傳位之說自然作罷。”楊國忠稱是,讓兩夫人入宮商議。

    韓、虢二夫人入宮見楊妃,密告此事。楊妃大驚,脫去簪珥,口餃黃土,匍匐叩首哀泣。玄宗驚問何故,楊妃說︰“陛下親征是褻瀆萬乘之尊,兵凶戰危,六宮听聞無不驚駭。臣妾蒙恩寵,不忍遠離,情願碎首階前!”說罷又伏地痛哭。玄宗撫慰道︰“親征是不得已,很快就會凱旋。”楊妃說︰“天朝豈無良將滅賊,何勞聖駕?”此時太子遣內侍奏辭監國,力勸遣將出征。

    玄宗看了太子奏啟,沉吟道︰“我傳位太子,听憑他親征,自己與妃子退居別宮安享余年如何?”楊妃更驚,叩頭道︰“去年因災荒中止傳位,今日怎能因寇賊遺累太子?陛下臨御已久,將帥用命,應自攬大權,傳位待事平後再議。”玄宗點頭,傳旨停罷前詔,命皇子榮王李琬為元帥、高仙芝為副帥統兵出征,本想讓高力士為監軍,他固辭,便以內監邊令誠為監軍使。楊妃這才放心拜謝,玄宗命宮人給她整妝,擺宴解悶,韓國、虢國夫人也來赴宴。席間玄宗安慰楊妃,楊妃姊妹想讓玄宗開懷,梨園子弟歌舞助興,玄宗擊鼓,楊妃彈琵琶、吹玉笛,飲至深夜。

    當夜玄宗與楊妃同寢,因心中有事睡不安穩,朦朧中仿佛在華清宮,自己坐榻上,楊妃坐旁椅上隱幾而臥,她的玉笛掛在壁上。忽見一奇形怪狀的魑魅走到楊妃身邊,取下玉笛嗚嗚吹奏。玄宗大怒想叱 ,卻喉間哽塞說不出話。那鬼吹完笛,對著楊妃嬉笑跳舞。玄宗想起身驅逐,卻站不起,左右也無侍從。再看楊妃,伏在桌上睡著,恍惚間又見伏著的不是楊妃,而是個戴沖天巾、穿滾龍袍的人,像天子模樣卻不見面龐。鬼仍在跳舞,到玄宗身前時,忽然拿圓明鏡一照,玄宗竟看到自己是女子模樣,頭挽烏雲、身披繡襖,十分美麗,心中大驚。

    正驚疑間,空中跳下一個黑大漢,頭戴元冠、腰束角帶,黑袍皂靴,執笏佩劍,豹目虯髯,正是終南不第進士鐘馗。他喝道,鬼登時縮成一團,被他像捉雞般提起。玄宗問︰“你是何官?”鐘馗鞠躬道︰“臣是鐘馗,生平正直,死後為神,奉上帝命治終南山,專除鬼祟,此鬼驚駕,特來驅除。”說罷挖出鬼的雙眼吃掉,倒提著鬼的兩腳騰空而去。玄宗悚然驚醒,才知是場大夢,凝神半晌才緩過神來。

    這時楊妃從睡夢中驚悸醒來,嘴里還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玄宗摟著她問道︰“阿環為何不安?”楊妃定了定神才回答︰“我夢中見一鬼魅從宮後走來,對著我跳舞,旁邊有一美貌女子搖手制止,鬼卻不理。它口口聲聲稱我為陛下,我不敢應答,它就把一條白帶撲面而來,纏在我頸項上,因此驚醒。”

    玄宗听了,也把自己做的夢述說了一遍,楊妃連連稱怪。玄宗寬解道︰“總因連日心緒不佳,才夢寐不安,不足為異。但我夢中的鐘馗之神很奇特,不知終南是否真有其人?”楊妃道︰“夢境雖不足信,只是為何女變為男,男變為女?我夢中也見一女子,還夢見那鬼呼我為陛下,這事可不怪麼?”玄宗打趣道︰“我和你恩愛異常,願不分你我,男女易形,也是鸞顛鳳倒之意。”說罷兩人都笑了。

    看官,你可知楊貴妃本是隋煬帝後身,玄宗本是貴兒再世,夢中所見乃是本來面目。這也是因時運漸衰,鬼來弄人,才有此夢。

    次日玄宗臨朝,傳旨問︰“在朝諸臣可知終南有已故不第進士,姓鐘名馗嗎?”給事中王維出班奏道︰“臣曾僑居終南,知武德年間有進士鐘馗,應舉不第,以頭觸石而死,時人憐他,陳請官府,假袍笏殉葬,此後頗著靈異,至今終南人奉如神明。”

    玄宗聞奏更覺驚異,遂宣召吳道子,當面告知夢中鐘馗形象,讓他畫圖傳為真像,特追賜袍帶,兼賜鐘馗狀元及第。又因楊妃夢鬼從後宮而來,命以鐘馗像永鎮後宰門,如太宗畫尉遲敬德、秦叔寶像于宮門故事。至今人家後門貼鐘馗畫像,就始于此,時人至今稱其為鐘狀元。

    玄宗因畫鐘馗像,想起太宗畫秦叔寶、尉遲敬德像,喟然道︰“我夢中鬼魅得鐘馗治之,天下寇賊未知何人可治?安得再有尉遲敬德、秦叔寶這般人材扶危定亂?”忽然想起秦叔寶玄孫秦國模、秦國楨兄弟︰“當年他們曾上疏諫我不宜過寵安祿山,極是好話,我那時不听反加廢斥,思之誠為大錯,還該復用。”遂手敕中書省,起復原任翰林承旨秦國模、秦國楨,仍以原官入朝供職。

    卻說秦氏兄弟自遭廢斥,屏居郊外,杜門不出,有朋友過訪,或杯酒敘情,或吟詩遣興,絕口不談朝政。國楨有時私念集慶坊所遇美人,怕哥哥嗔怪不敢出口,有時路過密訪也無消息,那美人也不復來尋訪。

    一日,通家舊友南霽雲來訪。他慷慨有志節,精于騎射,勇略過人,祖上與秦叔寶有交,因此與國模兄弟是通家世交。幼年間隨祖父來過兩次,數年蹤跡疏闊,那日忽輕裝策馬而來,秦氏兄弟十分歡喜。

    秦國模道︰“南兄久不相晤,今日甚風吹來?”南霽雲道︰“小弟自祖父去世,一身淪落,行蹤靡定。前聞賢昆仲高發,又聞仕途不利,然直聲著聞,天下欽仰。今日偶浪游來京,得一快敘,實為欣幸。”

    秦國模道︰“以兄英勇才略,當有遇合,但世路難容,宜乎不偶。今日欲有何圖?”霽雲道︰“原任高要尉許遠是父輩相知,他有契友張巡,博學多才,深通戰陣之法,開元中舉進士,先為清河縣尹,改調真源,許公欲使弟往投。今聞其朝覲來京,故此來訪。”

    秦國楨道︰“張、許二公是世間奇男子,久聞其名。”秦國模道︰“吾聞張巡文武全才,更有一奇︰任千萬人,一經他目,即能認面貌、記姓名,終身不忘,真奇士也。許遠乃許敬宗後人,不意許敬宗有此賢子孫,真能蓋前人之愆。”

    霽雲道︰“弟尚未見張公,許公之才品,弟深知已久,真國家有用之人,惜未大用。”國模道︰“兄今因許公識張公,自然聲氣相投,定行見用,各著功名,可勝欣賀。”國楨道︰“難得南兄到此,且在舍下休息幾日,再往見張公未遲。”當下置酒款待,互敘闊情。

    正飲酒間,忽聞家人傳說,範陽節度使安祿山舉兵造反,飛驛報到京中。秦氏兄弟拍案而起︰“吾久知此賊必反,況有權奸多方激之,安得不至此!”霽雲拍胸道︰“天下方亂,非我輩燕息之時,我這一腔熱血須有處灑了!明日便當往候張公,與議國家大事,不可遲緩。”當夜無話。

    次日早餐後,南霽雲寫下名帖,揣著許遠的書信,騎馬進京城。到張巡寓所詢問,才知他已升為雍邱防御使,數日前就出京上任了。南霽雲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怏怏地帶馬出城,心想︰“我如今該和秦氏兄弟告別,趕到雍邱去,雖承主人厚待不忍離別,但不能逗留誤事。”正想著,不覺到了秦宅門口。剛要下馬,見一個漢子頭戴大帽、身穿短袍,策馬匆匆趕來。看他雄赳赳很有氣概,南霽雲以為是傳邊報的軍官,便勒馬等他。

    那漢子到近前,南霽雲舉首問︰“尊官可是傳報的軍官?範陽亂事如何?”漢子見問,也勒住馬上下打量南霽雲,見他儀表非凡,不敢怠慢,拱手答道︰“在下從潞州來,要入京訪人。路上听聞範陽反叛,很是驚疑。尊官從京中出來,必知確切消息,正想詢問。”南霽雲道︰“我也是來訪友的,昨日剛到,初聞亂信,還不知詳情。如今因訪友不遇,來此告別主人,要往雍邱走走,不知這一路是否好走?”漢子問︰“貴寓何處?主人是誰?”南霽雲指道︰“就是這里秦府。”

    漢子舉目看見門前欽賜的“兄弟狀元”匾額,問︰“這兄弟狀元可是秦叔寶公後人,因直言進諫罷官閑住的?”南霽雲答︰“正是,哥哥叫國模,弟弟叫國楨。”說著下馬,那漢子也連忙下馬施禮︰“在下久慕二位大名,恨未謀面,今豈能過門不入?煩請尊公引薦。只是太唐突,來不及備柬了。”南霽雲道︰“二公為人慷慨好客,尊官相見何妨,不必備柬。”

    那漢大喜,彼此問了姓名,一同入內拜見秦氏兄弟,敘禮後相邀入座。南霽雲說明訪張巡不遇返回,在門口遇見這位兄台,他說起賢昆仲大名,十分敬仰,特來拜謁。秦氏兄弟謙遜道謝,詢問來客姓名住處。那漢道︰“在下姓雷名萬春,涿州人氏,從小讀書求名不成,棄文習武。常想為國家效力,無奈未遇時機。今因訪親來到此地,幸遇南尊官,得見二位先生,足慰生平仰慕之情。”

    南霽雲與秦氏兄弟見雷萬春言辭慷慨、氣概豪爽,很是欽敬,問︰“雷兄來訪何人?”雷萬春道︰“要訪樂部的雷海清。”南霽雲听了不悅︰“雷海清不過是梨園樂部班頭,俳優之輩,兄為何訪他?難道要屈節與賤工為伍,以此謀進身?似乎不可。”雷萬春笑道︰“非為謀進身,他是我胞兄,久未相見,特來問候。”南霽雲道︰“原來如此,是我失言了。”秦國模說︰“令兄我常見,他雖屈身樂部,卻大有忠君愛主之心,與同輩不同,南兄不可輕視。”

    雷萬春問︰“南兄說訪張公不遇,是哪個張公?”南霽雲道︰“是新任雍邱防御使張巡。”雷萬春道︰“此公是當今奇人,兄與他是舊識?”南霽雲道︰“尚未識面,是前高要尉許遠推薦來此。”雷萬春道︰“許公也是奇人。兄與兩位奇人交往,定然也是奇人。如今要去雍邱投張公麾下?”南霽雲道︰“今安祿山反叛,勢必猖狂,我將投張公共圖討賊。”雷萬春慨然道︰“尊兄之意與我相合,若蒙不棄,願隨侍同行。”秦國楨說︰“二位既有同志,可結盟為異姓兄弟,共圖報效朝廷。”南、雷二人大喜,下拜結為生死之交,誓同報國、患難相扶。

    當下秦氏兄弟設席相待。雷萬春道︰“南兄且在此住一兩日,我入城見過家兄,隨即同行。”南霽雲道︰“秦先生說令兄非等閑人,我正想與令兄一會。今晚都住此,明日同入城拜見令兄如何?”雷萬春答應。

    次日早晨用過點心,二人騎馬進城到雷海清住宅。雷萬春先入內拜見哥哥,隨雷海清出來迎南霽雲入內敘禮坐下。雷萬春略說家事,及在秦家結交南霽雲、同往雍邱之意。雷海清歡喜,向南霽雲拱手︰“秦家兩狀元是正人君子,尊官與他們相契,自非凡品。舍弟得與尊官作伴,實為萬幸。”南霽雲謙遜。

    雷海清對雷萬春道︰“賢弟听我說︰我雖屈身俳優,卻蒙聖上恩寵,只望天下無事。誰知安祿山負恩謀反,聞其勢猖獗,以誅楊右相為辭。那楊右相一味大言欺君,全無定亂之策,國家禍患不知何時了結。我身受君恩,自當捐軀圖報。賢弟素有壯志,勇略過人,今幸與南官人交契同投張公,自可有所成,定要竭力報國。從今以後,我守我的本分,你盡你的忠誠,不必以我為念。”說罷淚下,雷萬春也揮淚不止,南霽雲在旁慨然嘆息。

    雷海清讓人取出酒肴,滿酌三杯後起身︰“我逐日在內庭供奉,無暇久敘。國家多事,正是英雄建功立節之時,不必作兒女留戀之態。”遂將一包金銀贈為路費,大家灑淚而別。南霽雲感嘆︰“雷兄,你兄弟二人真是難兄難弟,我昨日狂言唐突,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當日二人同回秦家,秦氏兄弟又置酒相待。之後束裝起行,秦氏兄弟送至十里長亭,飲酒餞別並各贈盤纏。二人別了主人,取道直往雍邱去了。

    再說秦國模、秦國楨自聞安祿山反信,為朝廷擔憂,日夜私議征討之策。後又聞官軍失利、地方失守,十分忿怒,想上疏陳策,又想不在其位,不當多言取咎。正躊躇時,奉特旨起復二人原官,中書省行下文書,二人拜恩受命,即日入朝面君謝恩。

    第90回 矢忠貞顏真卿起義 遭妒忌哥舒翰喪師

    自古以來,忠臣義士在太平時期,人們往往看不出他們的忠義。等到禍亂興起,那些平時居位享祿、作威作勢、搖唇鼓舌的人,屆時無不望風而降。只有一二忠義之士,矢志丹心,冒著白刃,以身殉國,百折不回。從此以後,上自君王,下至百姓,都听聞他們的名字而敬服、贊嘆不已,認為這才是真正有忠肝義膽的人。然而,這並非忠臣義士的初心,他們原本只指望君王有道,朝野無憂,君臣遇合,身名俱泰,最好不至于有捐軀殉難的事情發生。如果一定要到了時窮世亂,才讓人們共同見證他們的忠義,又豈是國家的幸運呢!至于國家不幸遭遇禍患,不得已命將出師,那大將身為國家安危所系,自必審時度勢,可進則進,不可進則暫止,舉動自合機宜。京城以外的事務,應當听憑將軍裁斷。無奈卻被權貴的疑忌之言迷惑,遙度懸揣,硬逼他出兵進戰,以致中了敵人的計策,喪師敗績,使他不能成為忠臣義士,真令人嘆息痛恨,呼天搶地也難以表達心中的悲憤!

    且說玄宗天子重新起用秦國模、秦國楨,讓他們官復原職,二人入朝面君。謝恩完畢,玄宗溫言撫慰一番,隨即詢問二人討賊的策略。兄弟二人依次陳言,大致認為用兵應當謹慎,任命將領應當專一。正議論間,吏部官員啟奏說︰“之前睢陽太守空缺,逆賊安祿山趁機偽命其黨羽張通悟為睢陽太守,隨即被單父縣尉賈賁率領吏民斬殺,如今應當立即選派新官前去接任。特推舉數員朝臣,恭候聖旨選用。”秦國模奏道︰“睢陽是江淮的保障,如今在賊氛擾亂之後,太守一官,不是尋常之人所能勝任的,應當不拘資格加以擢用。據臣所知,前高要縣尉許遠,既有志操,又富有才略,能夠充任此職,伏乞陛下裁斷。”玄宗听後準奏,當即諭令吏部任命許遠為睢陽太守。玄宗又問︰“二位愛卿,可知今日可稱良將的是誰?”秦國楨奏道︰“自古說︰天下危急,注意將帥。如今陛下所用的將領,如封常清、高仙芝等人,雖然也熟悉軍旅之事,但未必就能稱為良將。當年翰林學士李白,曾上疏奏請寬赦待罪邊將郭子儀,說他足以擔當𥕜衛國家的重任,是可以托付心腹的奇才,陛下于是特赦他所犯的罪過,允許他立功自效。郭子儀屢立戰功,經主帥哥舒翰表薦,已官至朔方右廂兵馬使、九原太守,這真是將才啊。李白的話沒錯。”玄宗點頭稱是,于是又問︰“哥舒翰的將才如何?”秦國模奏道︰“哥舒翰素來有威名,只是嫌他用法太嚴厲,不體恤士卒。朝廷如果專任他,听憑他便宜行事,應當不會辜負所托。但近來听說他抱病,不能處理事務。”玄宗道︰“他自然能為我勉強辦事。”于是降旨升任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又任命哥舒翰為兵馬副元帥。哥舒翰上奏稱病,玄宗不準,命令他領兵十萬,防御安祿山。

    那時,安祿山已經攻陷靈昌和陳留,聲勢更加囂張,並攻破滎陽,直逼東京。封常清屯兵武牢來抵御,無奈部下新招募的官軍,都是市井之徒,不熟悉戰陣,見到賊兵勢猛,先自惶懼。安祿山特意派鐵騎沖來,官軍抵擋不住,大敗而逃。

    當下封常清收聚殘余部眾,再次與賊兵廝殺,又遭大敗,賊兵乘勢追擊,于是攻陷東京。河南尹達奚出城投降。唯獨留守李梈、中丞盧奕、采訪判官蔣清不肯投降。城破之日,他們身穿朝服坐在堂上,安祿山派人將他們擒至軍前,三人同聲罵賊,一時都被殺害。封常清收聚敗殘兵馬,向西逃往陝州。當時高仙芝屯兵陝州,封常清前往拜見,哭泣著說︰“我連日血戰,賊兵鋒銳不可抵擋。我私下考慮潼關兵少,倘若賊兵沖突入關,那麼長安就危險了!不如率領屯駐陝州的兵馬,先佔據潼關來抵御賊兵。”高仙芝听從了他的建議,立即與封常清領兵退守潼關,修築完備守備。賊兵果然再次到來,無法入關而退,這也算是二人的守御之功了。

    誰知那監軍宦官邊令誠,常常向高仙芝有所索求,未能如願,心中懷恨。又怪封常清時常沒有東西饋贈,于是秘密上疏彈劾封常清,說他用賊勢動搖軍心,未見敵先逃跑;高仙芝輕易放棄陝地數千里,又私自克扣軍糧,裝入自己腰包,大大辜負了朝廷的委任。玄宗听信了他的話,勃然大怒,當即賜給邊令誠密敕,讓他就在軍中斬殺這二人。邊令誠于是假裝以其他事情為由,請二人面議;二人到來後,還沒來得及敘禮,邊令誠舉手道︰“有聖旨賜二位大夫死。”于是喝令左右︰“替我拿下!”並宣讀敕書給他們看。封常清道︰“敗軍之將,死罪難逃。但朝廷議論都認為安祿山的軍隊不難消滅,這不是正確的言論。我死後,希望不要輕視此賊,應當專任良將,多練精兵來圖謀消滅他。”高仙芝道︰“我遇到賊兵而退,罪固當死,無話可說,但說我私侵軍糧,豈不是冤枉!”二人就刑之時,部下士卒都大呼冤枉,聲音震動天地。

    二人死後,朝廷命令哥舒翰統領他們的部眾,連同番將火拔歸仁的部卒,也歸他統轄,號稱二十萬,鎮守潼關。

    且說安祿山攻陷河南後,派遣其黨羽段子光攜帶李梈、盧奕、蔣清的首級,傳示河北,命令他們迅速歸順,傳至平原郡。平原郡的太守,是臨沂人,姓顏名真卿,字清臣,復聖顏子的後裔,是個忠君愛國的人。他在安祿山未反之前,預先知道他必定反叛,當時正值久雨時節,他借此為由,築城挖壕,訓練丁壯,積蓄糧食,暗中作準備。安祿山把顏真卿當作書生,不放在心上。等到反叛之時,河北郡縣都望風而降,以為平原也必定歸順,于是檄令顏真卿,率領本郡士兵防守河津。顏真卿假裝接受檄令,秘密派遣心腹,懷揣文書馳赴各郡,暗中約他們舉兵討賊,一面招募勇士得到一萬多人,流涕曉諭大義,眾人都感憤不已,願意效死力。那賊黨段子光,冒冒失失地將那三個忠臣的頭來傳示,被顏真卿拿住綁在城上,腰斬示眾。又取三個頭用蒲草續接身體,棺殮下葬,祭奠痛哭接受吊唁。

    于是清池縣尉賈載、鹽山縣尉穆寧,听聞顏真卿舉義,就共同殺了偽景城太守劉道元,獲得甲仗五十多船以及他的首級,送到長史李(日韋)處。李(日韋)因為安祿山叛黨嚴莊是景城人,就收捕他的宗族數十人,全部殺戮。將劉道元的首級與甲仗等物,轉送到平原太守顏真卿處。饒陽太守盧全誠、河間司法李奐、濟陽太守李隨,都將安祿山所任命的偽太守、長史等官多都殺了,各有兵數千,推舉顏真卿為盟主。顏真卿立即派遣本州司法兵馬使李平攜帶表文和偽檄,從小道直入京師,奏聞玄宗。

    安祿山剛叛亂時,河北地區一片震恐,沒有能抵抗他的力量。玄宗听聞後嘆息道︰“二十四郡中竟沒有一個義士嗎!”等李平帶著表章來到,玄宗大喜道︰“我不知顏真卿長什麼樣,竟能如此!”于是立即降下御旨,詔命加任顏真卿為河北采訪使,在任上晉升,仍兼管平原等地事務,免去他來京覲見的程序。後來宋朝忠臣文天祥路過平原時寫詩道︰“平原太守顏真卿,長安天子不知名。一朝漁陽動鼙鼓,大河以北無堅城。君家兄弟奮戈起,二十七郡同連盟。賊聞失色分軍還,不敢長驅入兩京。明皇父子得西狩,由是靈武起義兵。唐家再造李郭力,逆賊牽制公威靈。哀哉常山賊鉤舌,公歸朝廷氣不折。崎嶇坎坷不得去,出入四朝老忠節。當年幸脫安祿山,白首竟陷李希烈。希烈安能遽殺公,宰相盧杞欺日月。亂臣賊子歸何所?茫茫煙草中原土。公視于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行天!”

    詩中所說“白首竟陷李希烈”,是指顏真卿到德宗時期,奸相盧杞忌恨他的忠直,派他去安撫逆賊李希烈,當時竟被李希烈殺害,享年七十七歲,這是後話。詩中“常山鉤舌”之事,說的是顏真卿的族兄顏杲卿,他的忠義和顏真卿一樣。安祿山叛亂時,他任常山太守,安祿山的軍隊到了 城,常山危急,顏杲卿考慮到常山兵力不足,一時難以抵御,就和長史袁履謙商議,暫且先去迎接安祿山,以緩解他的鋒芒。安祿山高興他來迎接,賜給他紫袍金帶,讓他仍舊鎮守常山。顏杲卿于是與袁履謙密謀起義,恰好顏真卿派外甥盧逖到常山,與顏杲卿相約,打算聯合兵力切斷安祿山的退路。

    當時安祿山剛僭號稱大燕皇帝,改元聖武,顏杲卿就假傳安祿山的恩命,召偽井陘守將李欽湊率眾前來,接受登極的犒賞。等李欽湊到來,和他痛飲至醉,將他捆綁斬殺,並宣諭解散他的部眾。賊將高邈、何千年,恰逢奉安祿山之命去北方征兵,路過常山,也被顏杲卿斬殺。當時在安祿山手下的部將張獻誠,正統兵圍困饒陽,顏杲卿先聲稱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命兵馬使李光弼與武鋒使僕固懷恩,統率大軍出井陘來了。張獻誠听聞後十分恐懼,顏杲卿就派人去勸說他,讓他解除對饒陽的圍困,張獻誠于是領兵逃走。顏杲卿命袁履謙進入饒陽,慰勞將士,傳檄各郡,于是河北地區紛紛響應。顏杲卿把李欽湊的首級和高邈、何千年二人,獻給京師,派兒子顏泉明與內邱丞張通幽,攜帶表文赴京師奏報。

    張通幽就是張通悟的弟弟,他擔心因為哥哥投降賊軍,災禍連累家門,想為自己謀劃保全之策,知道太原尹王承業與楊國忠有交情,想借助他作為後援,于是極力勸說王承業留住顏泉明,扣下奏文,把顏杲卿的功勞攘為己有。顏杲卿起義才幾天,賊將史思明領兵突然來到城下,顏杲卿派人到太原告急,王承業既然攘奪了他的功勞,正希望顏杲卿死去,就擁兵不救。顏杲卿全力拒戰,糧盡兵疲,城池于是陷落,被賊軍擒獲,解送到安祿山軍前。安祿山大喝一聲︰“你為何背叛我造反!”顏杲卿怒目大罵,安祿山極為憤怒,讓人割下他的舌頭,顏杲卿和袁履謙一同遇害,二人到死都罵不絕口。

    顏杲卿盡節而死,卻因為王承業掩蓋冒領他的功勞,張通幽詭詐欺騙,楊國忠蒙蔽聖听,朝廷竟然沒有撫恤追贈的典章。直到肅宗乾元年間,顏真卿流著淚向肅宗訴說,肅宗轉達給上皇。那時王承業已因別的事獲罪而死,張通幽還在,上皇命人將他杖殺,追贈顏杲卿為太子太保,謚號“忠節”。顏杲卿的兒子顏泉明,被賊軍擄掠,後來從賊軍中逃脫,尋得父親的尸體,還尋得袁履謙的尸體,一起棺殮回來。凡是顏氏族人及顏杲卿舊將吏中流落的妻子兒女,顏泉明都出資贖回五十多家,共三百多口人,人們都稱贊他品德高尚。

    且說顏真卿一天听聞顏杲卿死訊,大哭大驚,哭的是哥哥,驚的是常山失守,賊軍佔據要沖,深為憂慮。忽然探馬來報,說郭子儀奉詔進取東京,特薦李光弼為河東節度使,分兵一萬多,從井陘而來,一路進取。顏真卿高興地說︰“這樣常山就可以收復了!”當時清河縣吏民,派本縣人李萼到平原,奉獻糧食布帛器械,來資助軍用,並且請求借兵作為戰守的輔助。李萼年僅二十,器宇軒昂,言辭明快。顏真卿覺得他是個奇才,借給他五千士兵。

    李萼于是進言︰“朝廷已派兵出崞口,賊軍據險相拒,官軍無法前進。您如今領兵先攻擊魏郡,打開崞口來引出官軍,征討平定汲鄴以北各郡縣,然後會合各鎮軍隊,向南瀕臨孟津,據守要害,控制賊軍北逃的道路。但需要表奏朝廷,堅守壁壘不交戰,不過一個多月,賊軍必定會有內部潰敗、自相圖謀的事情!”顏真卿認為他說的對,命參軍李擇交等人,領兵會合清河、博平的軍隊,屯兵于堂邑。偽魏郡太守袁知泰率眾來戰,官軍奮力攻擊,賊眾潰敗,于是攻克魏郡,軍聲大振。北海太守賀蘭進明帶兵來會合,屯駐在平原城的南邊,顏真卿待他很優厚,並且把堂邑的功勞讓給他。賀蘭進明居之不疑,竟自己備表上奏,顏真卿也不覺得奇怪。

    又听聞李光弼已恢復常山,郭子儀與李光弼合兵一處,賊將史思明來戰,郭子儀用計,史思明露著發髻、光著腳,手持折斷的槍步行,私自逃去,河北十多個郡都被收復。又听聞雍邱防御使張巡與賊軍連戰,屢次擊敗賊眾。正歡喜間,忽然听聞朝廷有詔,催促副元帥哥舒翰出戰。

    原來哥舒翰屯軍潼關,作為長安的屏障,按兵不動,等待時機進兵。河源軍副使王思禮趁機進言︰“如今天下人認為是楊國忠召來的禍亂,無不切齒痛恨,您應當上表,請求斬楊國忠的頭來謝天下,那麼人心都會暢快,各自效死力!”哥舒翰搖頭不回應。王思禮又說︰“如果上表,未必能如所請,我願帶三十名騎兵,把楊國忠劫到潼關斬殺。”哥舒翰驚訝地說︰“如果這樣,就是哥舒翰造反,不是安祿山造反了,這話怎麼能從你口中說出?”王思禮于是不敢再言。

    那邊楊國忠也有人對他說︰“朝廷重兵都在哥舒翰掌握之中,如果借別人的話作為口實,如揮師西指,對您不利,該怎麼辦?”楊國忠听聞後十分恐懼,正尋思無計,忽然有人報賊將崔乾佑在陝地,兵力不滿四千,瘦弱不堪,很是沒有防備。楊國忠立即奏啟玄宗,派使者催促哥舒翰進兵恢復陝洛。哥舒翰飛章奏言︰“安祿山熟悉用兵,怎麼會真的沒有防備,如今特意顯示虛弱,是誘使我軍出兵!我軍如果輕易出擊,正中他的詭計。況且賊軍遠來,利于速戰,我軍據險,利于堅守。何況賊軍殘暴,失去民心,勢力已日漸困窘,將有內部變故,趁機攻擊,可不戰而勝。關鍵在于成功,何必追求速度?如今各道征兵,還有很多沒有集結,請姑且等待。”

    郭子儀、李光弼也上言︰“請領兵北攻範陽,端掉他們的巢穴,擒獲賊黨家屬作為人質來招降,賊軍必定內部潰敗。潼關大軍只應固守,不可輕出。”顏真卿也上言︰“潼關是險要之地,作為長安的屏障,以固守為好。賊軍用疲弱的軍隊來誘使我軍,希望不要被閑言迷惑。”奏章紛紛呈上,無奈楊國忠疑忌很深,只堅持進戰的主張。玄宗信了他的話,連續派遣中使,往來不斷地催促出戰,並且降下手敕嚴厲責備︰“你擁有重兵,不乘賊軍沒有防備,急圖恢復要地,卻想等賊軍自潰,按兵不戰,坐失時機,你的心思,我不理解。倘若曠日持久,使沒有防備的賊軍轉為有防備,我軍拖延,或許沒有成功的戰績,國法俱在,我自然不敢徇私。”

    哥舒翰見聖旨降下,言辭嚴厲地責備,知道無法再堅持固守,便撫胸痛哭一場,隨後整頓隊伍,領兵出關。大軍與崔乾佑的軍隊在靈寶西原相遇。賊兵佔據險要地勢等待,南邊靠山,北邊臨河,中間是七十多里的狹窄道路。王思禮等率領五萬兵馬作為前鋒,副將龐忠等帶領十萬兵馬跟進,哥舒翰自己率領三萬兵馬登上黃河南岸的高坡,揚起軍旗、擂響戰鼓來助威。

    崔乾佑所率兵馬不過一萬人,隊伍也不整齊,官軍望見後都嘲笑他們。誰知崔乾佑早已在險要處埋伏了精兵,還沒正式交戰,賊兵就假裝偃旗息鼓、拖著戈矛,做出要逃跑的樣子。官軍見狀放松了警惕,正觀望時,只听連聲炮響,埋伏的賊兵一起涌出。賊眾從高處拋下木石,官軍被砸死的很多。狹窄的道路中,人馬擁擠,長槍都無法施展。哥舒翰用數十輛氈車作為前驅,想借此沖擊敵陣,崔乾佑卻用數十輛草車塞在氈車前面,縱火焚燒。恰逢此時東風大作,火借風勢、風助火威,煙焰沸騰,官軍被濃煙燻得睜不開眼,混亂中誤以為賊兵在煙焰里,便亂箭齊發,等箭射完才發現煙中並無賊兵。

    崔乾佑派將領率數萬精騎從山南繞到官軍後方,首尾夾攻,官軍驚駭混亂,大敗奔逃。有的丟盔棄甲躲進山谷,有的扔掉兵器狂奔,有的誤入河中淹死,不計其數。後軍見前軍潰敗,也紛紛自亂,黃河北岸的軍隊望見後也跟著逃奔,一時兩岸官軍幾乎逃空。這場戰役只見︰起初賊兵誘敵時隊伍松散,剛交鋒時故作倉皇退縮,霎時後軍涌至、伏兵齊起,炮聲鼓聲震天動地。狹路相逢,官軍使不出長槍大刀;賊兵獨佔高岡,不斷拋下木頭石塊。風助火勢讓官軍雙眼被煙迷,箭未傷敵卻已射盡,最終全軍覆沒,大將被俘。

    官軍戰敗後,哥舒翰僅與麾下百余名騎兵從首陽山渡河,向西逃入潼關,其余敗兵奔到關外。當時已是夜晚,關前原本有三個又寬又深的壕溝用于防備賊兵沖擊,敗兵逃歸時爭先入關,在黑暗慌亂中,人馬紛紛跌入壕溝,片刻間壕溝就被填滿,後來的人踩著溝里的人馬尸體而過,如同走平地。二十萬大軍出戰,敗後逃回的僅有八千余人。崔乾佑乘勝攻破潼關,哥舒翰退到關西驛站,張榜收聚敗兵,打算再戰。

    不料部下番將火拔歸仁想投降賊軍,他聲稱賊兵將至,催促哥舒翰出驛站上馬,還說︰“主帥率二十萬大軍一戰覆沒,有什麼臉面再見天子?況且又被權相猜忌,難道沒看到高仙芝、封常清的下場嗎?不如向東投奔賊軍,謀求自保。”哥舒翰說︰“我身為大將,豈能降賊!”說罷便要下馬,火拔歸仁卻叱令部下將哥舒翰的雙腳綁在馬腹上,不由分說揮鞭前行,有不從的將領也被捆綁起來。途中遇到賊將田乾真領兵接應,火拔歸仁便將哥舒翰等人押送到安祿山軍前。

    安祿山原本與哥舒翰不和,此時卻不計前怨,勸他歸降,哥舒翰只得投降。火拔歸仁自夸功勞,當眾吹噓說哥舒翰歸降是自己的功勞,安祿山听聞後大怒道︰“你背叛朝廷、逼迫主帥,不忠不義!”當即下令將他斬首示眾。當年安祿山奏請用番將守邊,反叛時多得番將助力,火拔歸仁自恃是番將才敢夸功,卻沒想到被安祿山所殺。

    哥舒翰歸降後,安祿山任命他為司空,逼他寫信招降李光弼等人,李光弼等都回信嚴詞斥責。安祿山知道招降無效,便將哥舒翰囚禁在後院。這場兵敗非同小可,消息傳到京城,眾人無不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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