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回 借酒肆初結金蘭 通姓名自顯豪杰
詩曰︰
荷鋤老翁泣如雨,惆悵年來事場圃。
縣官租賦苦日增,增者不除蠲復取。
羨余火耗媚令長,加派飛灑囗閭里。
典衣何惜婦無囗,啼饑寧復顧兒孫。
三征早已空懸磬,鞭笞更嗟無完臀。
溝渠展轉淚不干,遷徙尤思行路難。
阿誰為把窮民繪,試起當年人主觀。
百姓耕種王土,繳納秋糧夏稅,本是理所應當,倒也不算苦。真正讓他們苦不堪言的,是沒有限度的額外征收,動不動就以各種事由加派賦稅。比如一個州府,朝廷下令加派三千兩銀子用于工程,看似在正稅基礎上增加的數額有限,可那些貪官污吏卻趁機謀利,不僅要加收火耗 ,連押送路費、繳納時的打點費用,統統都攤派到百姓頭上。如此一來,窮的人愈發窮困,富戶也逐漸衰敗,四方百姓怨聲載道,不少人甚至萌生了落草為寇的念頭。
當時隋煬帝要修建大工程,附近大州已派官員押送銀子前往洛陽支援,山東齊州和青州也各自籌措了三千兩協濟銀,即將啟程運送。這消息一出,竟驚動了一位綠林好漢。
兗州東阿縣武南莊有個豪杰,姓尤名通,字俊達,在綠林道上闖蕩多年,家中十分富有,山東六府的人都尊稱他一聲“尤員外”。在北方,能當響馬的,尤其是有本錢做大買賣的強盜,往往都是大戶出身。尤俊達听聞青州這三千兩銀子要送往京城,而兗州是必經之地,心里就動了奪取的念頭。可他轉念一想︰“打劫普通客商,不過十幾個人,就算有幾個厲害角色,也沒什麼可怕。但這是官銀,肯定會有官兵護送,沿途州縣還會派兵防護,想動手太難了。況且這是鄰州的錢糧,官府追查起來必定十分嚴厲,不如算了。”
然而人心的貪欲實在可笑,尤俊達明明深知其中利害,卻還是舍不得這三千兩銀子。他尋思家中幾個莊客都沒什麼本事,得找個厲害幫手才行。于是他和莊客商議︰“咱們武南莊附近,有沒有隱姓埋名的好漢?我想找個人,一起干這票‘無礙’的買賣,這可是樁大生意。”莊客回答道︰“咱們街里街坊的,倒是有幾個會些拳腳的,但都算不上好漢。離這兒五六里,有個人姓程,名咬金,字知節,原來住在斑鳩店,現在搬到這邊了。他以前販賣私鹽,抗拒官兵,被判充軍,後來遇赦才回家。要是能把他拉來,這事就好辦了。”尤俊達眼楮一亮︰“我早就听說過他的名字,你們認識他嗎?”莊客搖頭︰“我們也只是听說,沒見過面。”
尤俊達把這事記在心里。說來也巧,一天他路過郊外,天氣轉冷,西風呼嘯,樹葉紛紛飄落。尤俊達突然想喝酒,便下馬走進一家酒館,在廳上坐下。剛喝了一杯茶,就見一個高大漢子走進店里。這漢子模樣奇特,衣著打扮也十分邋遢︰眉毛粗濃上挑,眼楮明亮有神;臉上坑坑窪窪長滿疙瘩肉,嘴巴大張露出獠牙;腮邊稀稀拉拉長著淡紅色胡須,耳後頭發又長又亂;渾身透著一股粗獷豪邁的氣質,仿佛生鐵鑄就的身軀,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這漢子衣衫破舊,腳步匆忙,肩上扛著幾個柴扒,進店後把柴扒一放,就大聲吆喝著要熱酒,像是和店家很熟的樣子。尤俊達目不轉楮地盯著他,見他舉止不凡,便小聲問店小二︰“這人是誰?你認識他嗎?”店小二說︰“這人常來喝酒,他生在斑鳩店,小名叫程一郎,具體名字不太清楚。”尤俊達一听“斑鳩店”又姓程,立馬聯想到程咬金,趕忙起身拱手問道︰“請問老兄貴姓?”漢子大大咧咧地回答︰“我姓程。”“家住哪里?”“斑鳩店。”尤俊達追問道︰“斑鳩店有位程知節兄,和你是同族嗎?”漢子哈哈大笑︰“哪是什麼大族!我娘就生了我一個,也不知道有沒有族里人。我就是程咬金,表字知節,也叫程一郎。你問這些干嘛?”
尤俊達確認是程咬金後,心里樂開了花,就像撿到了寶貝,又問︰“你扛這些柴扒,是拿來賣的?”程咬金說︰“差不多。我家里只有老母親,全靠我編些竹箕、做幾個柴扒養活她。今天馱出來沒賣出去,風又大,來這兒喝杯熱酒,喝完就準備回去。還沒問你,你貴姓?為啥打听我?”尤俊達連忙說︰“久仰大名,有件大事想麻煩你,是樁大生意。不過店里不方便說,能否請到我家詳談?”程咬金一拍胸脯︰“今天遇到知己了,你說啥我都听!不過酒都倒上了,我先喝幾碗,到你家再接著喝咋樣?”尤俊達笑道︰“好!正合我意!”兩人便坐在一塊兒喝酒,一個家財萬貫的富翁和一個窮困潦倒的漢子同桌對飲,把店主人看得直樂。
兩人連干幾大碗,尤俊達結了賬。程咬金把柴扒往店家那兒一放︰“這幾把柴扒抵我前幾天欠的酒錢!”說完就跟著尤俊達出了店。尤俊達讓人把馬先牽回去,和程咬金並肩步行。到了尤家,兩人促膝而坐,尤俊達謊稱連年水旱災害,家道中落,想出門做生意,但路上不太平,想請程咬金同行,賺到的錢兩人平分。程咬金問︰“你是想讓我當伙計?”尤俊達連忙擺手︰“這話可就見外了!我早就仰慕你的義氣,一直沒機會結識,今天咱們得結拜為兄弟,以後同生共死,永不相負!”程咬金有些猶豫︰“我這人又笨又粗,哪配和你結拜?”尤俊達堅持道︰“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心願,兄弟不必推辭!”兩人當即論了年紀,尤俊達比程咬金大五歲,便拜為兄長,程咬金為弟,焚香叩拜,立下誓言。
結拜完,程咬金想起家中老母,犯了難︰“出門是好,可我娘在家沒人照顧,怎麼辦?”尤俊達一拍胸脯︰“既然結拜了,伯母就是我娘,接到我家供養!最好今晚就接過來!”程咬金撓撓頭︰“我今天柴扒沒賣出去,手里沒錢,回去拿什麼跟我娘說?而且天晚了,突然讓她來,她肯定不信。”尤俊達胸有成竹︰“這簡單!我先拿一錠銀子給你,就說是搬家的費用,她見了肯定樂意來!”程咬金眼楮放光︰“這敢情好!快拿來!”尤俊達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程咬金一把接過揣進懷里,連句謝謝都沒說。
尤俊達吩咐擺酒,程咬金心里高興,敞開了喝,家釀的美酒入口香甜,不知不覺就喝了幾十碗。尤俊達怕他喝多了誤事,催促他趕緊回去接母親,說明天好日子,正好出門“做生意”。程咬金晃晃悠悠站起身,雖然醉醺醺的,但心里一直惦記著懷里的銀子,把破衣袖攥得死死的。他一邊打躬作揖,一邊往外走,卻沒注意到袖口早破了個洞。剛一抬手,那錠銀子順著肋下滾了出來,掉在尤家大門口。幾個莊客看見,撿起銀子跑去問尤俊達︰“員外,你剛才給那漢子的銀子,掉這兒了,要追上去還他嗎?”尤俊達擺擺手︰“我正後悔給他呢!這人心思單純,拿了銀子回去,要是母子倆一商量不來了,我也沒辦法。現在銀子丟了,他肯定放心不下,今晚保準帶著母親一塊兒來!”
再說程咬金一路緊攥著袖口往家跑,見到母親滿臉喜色。可母親餓得頭暈眼花,見他喝得滿臉通紅,頓時火冒三丈︰“你這沒良心的!在外面喝得爛醉,也不管我在家餓死!還傻笑什麼?我問你,今天柴扒賣的錢呢?花哪兒去了?”程咬金笑嘻嘻地說︰“娘,別生氣!有大買賣上門了,還提柴扒干啥!”母親不信︰“你喝多了說胡話吧,我才不信!”程咬金一拍胸脯︰“娘要是不信,我把銀子拿出來給你看!”伸手往袖里一摸,臉色瞬間變了——銀子不見了!他又摸另一只袖子,急得直跺腳︰“銀子掉哪兒去了?”母親沒好氣地說︰“我就知道你說醉話,哪來的銀子!”
程咬金急得瞪大眼︰“娘要是不信,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我雖然喝醉了,但絕不敢騙你!今天我背著柴扒到處賣,沒人買,就去酒店喝酒。結果遇到武南莊的尤員外,他一眼就瞧上我了,拉我去他家。我用柴扒抵了酒錢,跟他到了府上。他非要和我結拜兄弟,說要一起出去做生意。我擔心你沒人照顧,他說把你接過去供養,還先給了一錠銀子當搬家費。我怕把銀子弄丟,一路上都攥得緊緊的,誰知道它從袖口鑽出去了!娘要是不信,我現在就背你去他家!”母親嘆了口氣︰“那行,我跟你去。家里也沒啥東西,鎖上門就走。不過我餓得慌,咋辦?”程咬金咧嘴笑道︰“到了他家,只怕你吃得太多,消化不了!”說著鎖上家門,背起母親就往武南莊尤家趕,一路上酒意都被急得消散了。到了尤家,程咬金放下母親,急忙敲門。看門的早就得了尤俊達吩咐,一听敲門聲,立刻開門通報去了。
尤俊達還沒睡,正等著程咬金來,听說人到了,喜出望外,連忙將程母和程咬金迎進中堂坐下。尤俊達趕忙解釋︰“我祖上留下些薄產,近些年因為水澇旱災,家業日漸衰敗。如今想去江南販賣羅緞,可各處盜賊猖獗,路上不好走。听說令郎是位豪杰,想請他做同行伙計,賺了錢咱們平分,也好供老伯母安享晚年。”程母出身大戶人家,通情達理,笑著說︰“員外這話就見外了。員外是富家翁,小兒只是個粗笨的手藝人。員外經商,要是途中沒人照應,讓小兒做個隨從,每月給點錢當我的養老費,這還說得過去。小兒有什麼德行能耐,敢和員外稱兄道弟?再說他連本錢都沒有,哪能算伙計呢?名分上也不合適啊。”尤俊達堅持道︰“我久仰令郎的高義,心甘情願結為兄弟。”說著就吩咐鋪氈,兩人鄭重地拜了四拜,程母雖然頭暈眼花,也跟著拜了幾拜。尤俊達又說︰“我和賢弟出門後,擔心老伯母在家不便,所以接到我家來住,要是有照顧不周的地方,還請多多體諒。”程母感激地說︰“小兒能跟著員外,我就感激不盡了。只怕他性格粗躁,員外多擔待,寬恕他,小兒定會知恩圖報!”尤俊達請程母到內室吃飯,自己則和程咬金重新擺酒對飲。
酒過三巡,尤俊達趁機把話題引到皇銀上,試探程咬金︰“賢弟可知道新君即位後的事?”程咬金此時正感念新君大赦之恩,忙說︰“兄長,這可是個好皇帝!我在外面日夜擔心老母,要不是新君即位大赦,我哪能還鄉和母親重逢?”尤俊達嘆道︰“新君大興土木,每個州縣都要出三千兩銀子支援工程,百姓實在苦不堪言。”程咬金接口道︰“做百姓的,納糧當差是本分;做官員的,自然要催征押送,咱們就別管閑事了。”尤俊達壓低聲音說︰“這也就罷了,可咱們山東青州,也按旨意湊了三千兩協濟銀。那青州太守借著征糧之名,橫征暴斂,逼死不少百姓,好不容易湊了三千兩銀子起解。這銀子上京,必定經過咱們兗州。我想仗著賢弟的本事,把這三千兩銀子取來當本錢做生意,賢弟覺得怎樣?”程咬金早年賣過私鹽,和做強盜也差不多,又見尤俊達如此看重自己,心里早就按捺不住,一拍胸脯笑道︰“哥哥只管放心!只要他銀子從這條路過,不用你操心,小弟一馬當先,這錢準能弄到手!”
尤俊達見他答應,又問︰“賢弟會用什麼兵器?”程咬金撓撓頭說︰“我會用斧頭,不過沒正經學過。閑著沒事時,把劈柴的板斧裝了長柄,自己瞎舞,倒也還算順手。”尤俊達眼楮一亮︰“我有一柄斧頭,重六十斤,賢弟能用嗎?”程咬金豪邁地說︰“五六十斤不算啥!”尤俊達轉身回後院,取出那柄渾鐵打成、兩邊鑄著八卦的“八卦宣化斧”,又按程咬金的身材,取來一副青銅盔甲、綠羅袍,還從馬廄牽出一匹青驄烈馬。尤俊達自己則備好鐵襆頭、烏油甲、黑纓槍、皂羅袍和烏騅馬。兩人穿戴整齊,命手下舉著火把到莊外稻場,借著篾纜火把的光亮,在場上騎馬比畫。幾個回合下來,手下眾人齊聲喝彩。尤家莊的人都靠尤俊達生活,所以這般明火執槍地演練,也不避嫌疑。比畫完下馬,眾人收拾回莊休息。
次日,尤俊達派人去青州打探皇銀的押解情況,何時出發、幾日到達長葉林。沒幾天,探子回報︰“皇銀十月十五日後出發,二十四日能到長葉林。有一名解官、一名防送武官,帶二十名長箭手護送。”二十三日夜,尤俊達先讓程咬金喝了個半醉,然後帶著手下,五更時分趕到長葉林。他拍著程咬金的肩膀說︰“賢弟,咱們一輩子的好日子,就看這一回了!”程咬金點頭,提斧上馬,到長葉林官道上攔住去路,橫斧于鞍,像猛虎一樣踞坐在當道。
先是青州折沖校尉盧方打前站,他騎著馬開路,以防意外,率先到了長葉林。程咬金一拍馬沖上前,大喝︰“留下買路錢!”盧方也是個精通弓馬的武官,挺槍罵道︰“響馬!你只敢在深山里剪徑搶點衣食,這是三京六府解往京城的錢糧,識相的趕緊回避!你好大的膽子!”程咬金笑道︰“天下客商的錢,老爺我分文不取!听說青州有三千兩銀子,特意來做這筆‘生意’!”盧方怒喝︰“大膽響馬,簡直胡來!”縱馬挺槍,直刺程咬金心窩。程咬金揮斧急忙招架。兩馬相撞,斧槍相交,斗了十幾個回合。這時,後面塵土飛揚,押銀的隊伍到了。程咬金怕對方增派人手,越戰越猛,一斧砍去,盧方招架不住,被砍落馬下。二十名長箭手趕到,見盧方被殺,嚇得齊聲驚呼︰“前站盧爺被響馬殺了!”程咬金趁機砍倒三四個士兵,眾人紛紛丟槍棄棒,逃到山澗對岸,把銀子丟在了長葉林。解官戶曹參軍薛亮嚇得撥轉馬頭,原路逃走。
程咬金不肯罷休,縱馬追了上去。手下趕忙向尤俊達報告︰“程老爺得勝了!皇銀都丟在長葉林了!”尤俊達帶人到官道上,劈開銀鞘的箍扣,把銀子全部搬回武南莊,殺豬宰羊擺酒,等著給程咬金賀喜。
再說程咬金追著解官薛亮跑了十多里,還不肯放棄。他倒不是想趕盡殺絕,只是以為銀子在薛亮馬上,想追回銀子。薛亮回頭見程咬金追得緊,慌得大叫︰“響馬!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剪徑不過是為了銀子!如今銀子都丟在長葉林了,你還追我干嘛!”程咬金一听銀子在長葉林,就放慢了馬速。薛亮見他不追了,又壯著膽子罵道︰“響馬!銀子你盡管拿去,好好守著!我回去稟明刺史,派人來抓你,你別想跑!”這一下激怒了程咬金,他喝道︰“你且慢走!我不殺你,也不是無名之輩!記住了,我叫程咬金,平生從不騙人!還有我一個好兄弟,叫尤俊達!這三千兩銀子是我們倆拿的,你走吧!”程咬金痛快地報了兩人的名字,這才撥轉馬頭往回走。走了一半,他忽然懊悔起來︰“剛才不該報名字,尤大哥知道了肯定要埋怨我,不如把這事瞞下來吧。”不一會兒回到莊上,下馬後只管喝酒,心里的懊悔暫時拋到了腦後。
另一邊,解銀官薛亮一路狂奔到州府,正趕上刺史斛斯平升堂,他慌忙跪下稟報︰“大人!卑職奉命督解銀兩去洛陽,二十四日走到齊州長葉林,突然殺出幾十個賊首,劫走了銀子,還殺了將官盧方和四名長箭手!卑職拼命抵抗,才保住性命,特來向大人稟報,請大人發文給齊州,讓他們緝拿這幫賊人和那三千兩銀子!”斛刺史一听大怒︰“豈有此理!響馬竟敢劫錢糧!你辦事不力丟了銀子,我把你解到東都總理宇文愷大人跟前,讓他判你賠還是齊州賠!”喝令左右把薛亮拿下。薛亮嚇得魂都快沒了,急忙喊道︰“大人饒命!這賊人還能緝捕!他們攔截時自稱什麼靖山大王陳達、牛金,只要在齊州按名捉拿就行!”斛刺史命書吏寫了一道文書,上報東都營造總理宇文愷︰“已籌措銀三千兩起解,行至齊州長葉林,因該州未派兵防送,遭響馬劫走,懇請責令該州緝捕賊人並賠償。”同時發文給齊州,要求緝拿陳達、牛金和追回銀兩,把薛亮暫時關押,等東都回文再處置。
過了幾天,宇文愷回文道︰“大工緊急,一月內若抓不到賊人,齊州先行賠銀;二月內未破案,刺史停發俸祿,巡捕官員從重處罰,薛亮革職為民,盧方家屬優厚撫恤。”這下,青州斛刺史把擔子全推到了齊州劉刺史身上。劉刺史急得直跺腳︰“三千兩銀子可不是小數,我怎麼賠得起!看來得狠狠逼捕快們一把,他們要是逼急了,說不定能緝拿歸案。”于是升堂,把負責捕盜的都頭樊虎、副都頭唐萬仞叫來,訓斥道︰“這伙響馬既然有名字,就該能查到,怎麼幾個月都沒消息?分明是你們和賊人分了錢糧,不肯用心緝捕!”樊虎辯解道︰“老爺,哪有強盜這麼大膽敢通真名的?分明是編了假名迷惑人。我們到處搜查,實在沒線索啊。”劉知府喝道︰“就算是假名,劫了三千兩銀子好幾個月都沒動靜,這不是你們怠工是什麼!”下令把樊虎、唐萬仞各打十五大板,限三個月內破案,以後每隔一段時間就打三十大板。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又到了官府限期追拿盜賊的“比較”之日舊時官府對差役限定任務、定期檢查的制度)。捕快們齊聚樊虎家中,燒紙盟誓,共飲“協力酒”,商量如何應對官府的催逼。樊虎私下對副都頭唐萬仞說︰“賢弟,咱們白受這官刑實在冤枉。我忽然想起,當初秦大哥在本州捕盜多年,人脈廣、見識多,就算不認得什麼陳達,或許也知道牛金的底細。如今他在來總管麾下當差,要是能請本官把他調回來,咱們也算有了指望,說不定就能找到線索。”
樊虎二人與秦叔寶本是通家好友,正低聲商議著長遠之計,旁邊五十多個士兵都是些沒心眼的小人,听見這話立刻亂嚷起來︰“這麼好的主意,怎麼背著我們商量!明日進州府就稟太爺,就說原本州捕盜秦瓊在這兒干了多年,早就知道賊人老巢,還暗中收了響馬的‘常例錢’舊時指按慣例送的錢財),現在謀了個來老爺旗下的旗牌官職位遮掩身份。求太爺做主,把秦瓊調回來,陳達、牛金肯定就有著落了!”樊虎皺眉道︰“各位別在這兒亂嚷嚷,進衙門跟老爺稟明就是。”眾人這才散去。
次日清晨,眾人進了州府。樊虎拿著公文上月台向劉刺史復命,其他人都跪在丹墀下。劉刺史問樊虎︰“響馬有蹤跡了嗎?”樊虎無奈道︰“老爺,還是毫無消息。”刺史揮手示意用刑,差役剛要上前拉扯,樊虎急忙喊道︰“小的還有一事稟報!”刺史不耐道︰“又有什麼事?”樊虎道︰“本州有個秦瓊,原本是衙門里的捕盜,如今在來總管麾下當旗牌官。他捕盜多年,或許知道些線索。求老爺去來爺府上把秦瓊調回來,那陳達、牛金定會有下落。”
刺史還沒來得及表態,丹墀下五十多個捕快突然擁上月台,亂哄哄地叫嚷︰“太爺做主,把秦瓊調回來!這秦瓊收了響馬的常例錢,花錢買了個閑差躲在來爺府里!太爺要是不做主討回秦瓊捕盜,就算打死我們,也查不出賊蹤!”劉刺史見眾人異口同聲,只好暫時提筆修改限期,免了他們的刑罰,命眾人出府等候消息。
暫且按下眾人躲過一劫不表,卻說秦叔寶自長安回家後,常想起當年仗義出手險些闖下大禍,深感自己從前行事魯莽,自此在家處處收斂鋒芒。這日他正在來總管府中當值,忽听外面稟報本州劉刺史求見。來總管命人請進,兩人相見後寒暄幾句,劉刺史便開門見山︰“去年東都營建宮殿,山東各州都要協濟銀兩,不料青州的三千兩錢糧行至本州長葉林時被劫。那強盜還自報姓名,叫什麼陳達、牛金。青州向東都申報後,宇文司空發文將下官停了俸祿,責令一月內追回銀兩、抓獲賊人,逾期還要治罪。下官雖派人緝拿,卻毫無頭緒。據眾捕快稟稱,原有都頭秦瓊如今在貴府當旗牌官,極善捕賊,懇請暫從老大人處借調他去捉拿賊人。”
來總管聞言,目光轉向秦瓊,對劉刺史道︰“那身材高大的便是秦瓊。他雖有才干,但下官不時要差遣他,如何能兼管州中事務?”秦瓊也跪下道︰“旗牌在府中本就該伺候老爺,隨時听候差遣。捕盜一事,原有樊虎等人負責,怎能讓旗牌越俎代庖?”來總管道︰“正是。還是該讓州里的捕快繼續追查。”
劉刺史見秦瓊推諉,總管又不松口,心中不快,冷聲道︰“下官也不是非要這秦瓊,只是眾捕快稟稱,秦瓊原本就是捕盜,平日慣收響馬常例錢,才謀了個軍前的差事。他們還要到上司和東都告狀。下官尋思,不如讓他協同捕盜,若僥幸抓獲賊人,也算一功;若執意推辭,恐怕這些人真去行台和東都告狀,那時秦瓊想推也推不掉了。”
來總管听了,沉吟道︰“這倒有個處置辦法。秦瓊過來,按劉刺史所說,你收了響馬常例錢?不過這也算是激勵你立功。捕盜本就是國家正事,別再推諉,你就跟劉刺史去吧。”秦叔寶見本官不替自己說話,知道再爭辯也無用,只得改口道︰“老爺吩咐,劉爺又要用我,豈敢不去?只是旗牌的能耐與樊虎等人差不多,怕辦不成事,反替他們背鍋。”來總管道︰“他們一眾捕盜非要你去,必定是知道你本事了得。你且去,我這邊有事還要傳你回來。”
秦瓊無奈,只得隨劉刺史出府。唐萬仞、連明等人早在府外接住,低聲道︰“秦大哥,實在無奈才把你牽扯進來。兄長義氣深重,肯定不肯親自去拿人,只要給小弟透個風聲,我們就是舍命也會去辦!”秦叔寶苦笑道︰“賢弟,我真的不知什麼陳達、牛金。”
此後,秦叔寶換上普通衣服,進州府公堂跪下听令。劉刺史換上好言好語安撫︰“秦瓊,你與別的捕盜不同,是有前程的人,素來能干。今日我調你下來也是無奈之舉,你若真能拿下這兩個通名的賊寇,我這衙門里除了信賞錢,另有許多好處;就是你家本官來爺,也定會嘉獎你。這公文上,我就先用你的名字了。”
秦叔寶與一眾捕快出了州府,再次燒紙盟誓,說是齊心捕緝,實則毫無頭緒。三日後進府復命,劉刺史看在來總管的面子上,不好立刻用刑。可到了第二、第三輪限期,秦叔寶也無辜遭受了責打,平白陷入這場無妄之災中。
第22回 馳令箭雄信傳名 屈官刑叔寶受責
詩曰︰
四海知交金石堅,何堪問別已經年。
相攜一笑渾無語,卻憶曾從夢里回。
人生在世,朋友之情有著獨特的珍貴。它不像君臣間的森嚴、父子間的綱常,既有兄弟般的友愛,又能談論那些在妻子面前都難以啟齒的話題,因而最令人難以忘懷、時常惦念。尤其是豪杰與豪杰相遇,意氣相投,既沒有初次見面的隔閡猜忌,也不存在貧富貴賤的世俗成見。若為知心義友,偶然分別,更是度日如年,總想尋個機會重逢相聚。
正值金秋九月,單雄信正在家中督促莊客、家僮料理秋收事宜。他坐在廳上,忽听門人稟報︰“王、李二位爺到!”單雄信臉上頓時露出喜色,快步迎出門外,熱情邀請二人下馬,引入府中,徑直來到書房,擺上現成的酒菜,與他們共敘別後歲月。單雄信感慨道︰“前年年底收到兄長的書信,我早清掃門庭準備款待,為何直到今日才來?”王伯當解釋道︰“自與兄長分別後,李玄邃受楊越公之邀前往長安,我則輾轉別處。後來想去長安與李兄會合,路過少華山時,被齊國遠熱情挽留,在那兒住了許久,還曾寫信告知兄長,邀你到寶莊相聚過節。沒想到發信之後,竟意外遇見齊州的秦大哥。”
單雄信驚訝地叫道︰“他從我這里回家,如今听說在總管麾下為官,怎麼會在關中與你相遇?”王伯當繼續說道︰“叔寶受本官差遣,前往京城給楊越公拜壽,途中一時興起,打算在長安賞燈,因此未能踐約來見兄長。在距離長安六十里的永福寺,他遇見了太原唐公的女婿柴嗣昌。當年叔寶在楂樹崗曾救過柴嗣昌岳父的性命,柴嗣昌為報恩建了一座報德祠。叔寶因參觀祠堂提及往事,被柴嗣昌知曉身份,便將他留在祠中。過了年,正月十四日他們一同進京,誰知十五日就闖下大禍——打死了宇文公子。”
單雄信驚得吐出舌頭,神色慌張︰“嚇死我了!我听說有六個人在長安大鬧,當時擔心得不行,卻不知是誰。後來打听到確切消息,說是太原李淵的家將,我才放下心。原來是你們做下的這件事!”李玄邃也感嘆︰“這事做得太莽撞了,若不是唐公勢力大,宇文述又沒拿到確鑿證據,險些讓大禍落在我族兄身上。”單雄信問︰“這麼說,叔寶早就回家了?”王伯當道︰“事發當夜,眾人就各自散去了。”單雄信嘆道︰“我好幾次想去山東看望他,卻一直沒機會,今日听賢弟這番話,又勾起我去山東的念頭。”王伯當道︰“我們此次前來,一來是因分別太久,特來看望兄長;二來就是想邀兄長同往山東。”
單雄信好奇道︰“去山東有什麼事?”王伯當道︰“今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叔寶母親六十大壽。叔寶是個孝子,京城那場大亂後,大家匆忙分手,他在馬上特意囑咐︰‘家母整壽在九月二十三日,兄長若不嫌棄,還望光臨寒舍。’所以我先到長安找到李兄,又偶然在長安遇見柴嗣昌,他當時正在京城為岳父辦事,談及拜壽一事,他欣然表示岳父有數千兩銀子想贈予叔寶,他要回家取了送去。因此我先和玄邃兄趕來,邀你一同前往。”
單雄信點頭道︰“此事甚好,但有個問題︰我的朋友眾多,了解情況的人會說,伯當邀我去齊州給叔寶母親拜壽;不了解情況的人恐怕會說,我單雄信待人有親疏之分,去山東給秦母拜壽,只邀了王伯當,卻不叫上他們,這豈不是要怪到我頭上?”李玄邃笑道︰“小弟有個主意,可讓兄長一舉兩得。”單雄信連忙請教,李玄邃道︰“兄長何不邀請幾位相知的朋友同去?一來能為叔寶增添光彩,二來也能讓大家看到你對待朋友一視同仁。叔寶如今處境不算寬裕,我們多帶些禮物去,也能表達咱們的情誼。”
單雄信思索片刻︰“這主意雖好,卻還有個麻煩︰朋友們都在潞州各地,如今傳帖邀請,路途遠近不一,萬一有人不在家,來回往返,誤了壽期,反而不美。我也有個辦法,二位且先飲酒。”說罷,他返回內書房,取出二十兩碎銀,分成兩包,又拿了兩枝特制的令箭。這令箭並非武弁官員所用,而是用竹籌制成,刻有單雄信的字號花押,在江湖豪杰間頗具信譽,朋友們見了這令箭,就如同接到君命召喚,會即刻動身。
單雄信將令箭分別放入兩個銀包,用托盤盛好,叫來小童捧到席前,當著王、李二人的面,喚來兩個得力手下。門下眾多隨從紛紛應聲,單雄信從中指定兩人︰“你二人听令!去馬廄備好兩匹馬,每人拿十兩銀子作路費草料錢,各領一枝令箭分頭出發。一人往河北良鄉、涿州郡、順義村、幽州方向,凡是相識的朋友,就將令箭給他看,告知九月十五日在二賢莊會齊。算好七八天的路程,務必在九月二十三日趕到齊州為秦太太拜壽。若九月十五到不了二賢莊,就直接趕往山東,到兗州武南莊尤老爺莊上集合。走東路的人,無需繞道潞州,直接收拾壽禮,在官道上會合,一同進齊州拜壽。”二人領命,分頭而去。
王伯當、李玄邃便在單員外莊上飲酒作樂,靜待眾人。九月十四日,北路的朋友率先趕到三位——來自良鄉、涿州、順義村、幽州的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單雄信見人已到齊,又叫手下拿兩封柬帖,對王伯當道︰“童佩之、金國俊,當年也曾與叔寶結拜,這次不能落下他們,拿帖去請他們同往山東。”童佩之、金國俊收到請柬,得知是為叔寶母親拜壽,又听說北路朋友都已到齊,立刻收拾禮物,備好馬匹出城,趕到二賢莊與眾人會合。大家相見,把酒言歡,訴說別情。次日天還未亮,賓主八人便啟程出發,隨從十余人,攜帶的行囊禮物、隨身兵器,都用小車裝載,另有專人騎馬打前站,提前尋找落腳之處,一行人朝著山東濟南府方向浩浩蕩蕩進發。
九月的風裹挾著涼意,金黃的樹葉在風中簌簌飄落,眾豪杰騎著馬疾馳趕路。正行間,只見前方塵土飛揚,負責打前站的人快馬跑來稟報︰“諸位老爺,已到山東地界,前面有綠林好漢攔住去路,一位少年正在與他們廝殺,咱們不好貿然前進。”稟報的手下之所以稱綠林人為“老爺”,是因為同行八人中,有好幾位都曾在綠林闖蕩,礙于情面,不好直呼“響馬”。
單雄信听了心中暗自得意,在馬上笑著說︰“不知是哪個兄弟,看了我的令箭,在半路等著,順便籌措些盤纏。誰願意去看看?”童佩之、金國俊二人以為是自己道上的豪杰,不了解綠林凶險,便對單雄信說︰“小弟二人願意前往!”說罷便縱馬而去。單雄信在馬鞍上向王伯當點頭道︰“這兩位兄弟,雖然和我是世交,但我沒見過他們的武藝,一听綠林二字,就奮勇爭先。”王伯當卻搖頭道︰“單二哥,這二人去恐怕不妥。”單雄信問︰“為何?”王伯當解釋道︰“他們在潞州當差,沒什麼江湖人脈,一听綠林就有了水火不容的態度。他們不認識攔路的人,攔路的也不認識他們,言語稍有不和就會動手。要是童、金二位有個閃失,你可是發帖子邀他們來山東的,同行的人出了事,你脫不了干系。要是他們本領高強,傷了攔路的朋友,可對方是拿著你的令箭等候的,又會壞了江湖信義。”單雄信點頭道︰“賢弟說得有理,那你就去看看。”王伯當應道︰“小弟不敢推辭。”說著拿起銀矛,縱馬向前。
王伯當前行,只見塵土飛揚處,童佩之、金國俊正狼狽敗下陣來。原來,此前柴嗣昌應王伯當之約,前來為秦叔寶賀壽。他攜帶的行李沉重,衣裝華麗耀眼,在路上遇到了尤俊達和程咬金。二人見財起意,攔住去路要劫掠。柴嗣昌有些武藝,但敵不過兩人夾擊。正巧童佩之、金國俊趕來,拔刀相助。可程咬金仗著一身蠻力,全然不懼,留下尤俊達與柴嗣昌纏斗,自己揮斧追向童、金二人。他的斧頭上下翻飛,砍得兩人抱頭鼠竄,直追得二人像被鷹追逐的兔子般慌亂奔逃。
童佩之、金國俊見到王伯當,喊道︰“好厲害的響馬!”王伯當笑了笑,讓過二人,迎上前去,舉槍高叫︰“朋友且慢,我們都是道上的!”程咬金听不懂江湖暗語,舉斧就朝王伯當頭頂劈來,嚷道︰“我又不是好欺負的,什麼道上不道上!”王伯當暗笑,解釋道︰“我和你都是綠林好漢!”程咬金卻道︰“就算是七林八林,也得留下買路錢!”說罷,斧頭如疾風暴雨般,朝著王伯當的上三路猛砍。王伯當並不正面硬接,只是用槍鉤、撩、磕、撥,巧妙閃避。等程咬金力竭,斧法漸亂,王伯當左手稍松槍桿,右手猛地一刺,銀槍如銀龍出海、玉蟒伸腰,直取程咬金面門咽喉。王伯當手下留情,槍尖剛到程咬金喉下便收回,不然這一槍就能將他挑落馬下。程咬金用斧去勾槍,雖勉強勾開,但整個人連人帶馬都晃得厲害,招架不住,只得拍馬落荒而逃。王伯當隨後追趕,詢問他的來歷。程咬金邊跑邊喊︰“尤員外救我!”此時尤俊達正與柴嗣昌打得難解難分,無法脫身。王伯當見狀,高聲喊道︰“柴郡馬,尤員外,別打了!都是自己人,同去齊州的!”三人這才停手,下馬相見。程咬金氣喘吁吁,騎著馬在一旁觀望。尤俊達也將他叫來,與眾人相識。
尤俊達問王伯當︰“見到單二哥了嗎?”王伯當指向後方︰“那趕來的不就是雄信!”原來,童佩之、金國俊回去說響馬十分厲害,單雄信等人急忙趕來支援。眾人會合後,彼此寒暄。王伯當向單雄信介紹︰“這就是柴郡馬。”眾人按年齡排序行禮。單雄信又問︰“還有剛才那位力大無窮的朋友呢?”尤俊達道︰“是我的好友程知節。”眾人相視而笑,紛紛見禮。尤俊達邀請眾人回莊休息,單雄信卻說︰“今日是九月二十一日,若去寶莊,恐怕誤了壽期。等拜壽之後,再去尊府多住幾日。賢弟的禮物帶來了嗎?”尤俊達答道︰“不過是備了些禮金。”
于是,十一位豪杰一同前往濟南。離齊州還有四十里時,夕陽西下,眾人來到義桑村。這是個有三四百戶人家的市鎮,因遍地種植桑麻,且土地屬官地,百姓可隨意采摘,故而得名。春末夏初蠶忙時節,這里熱鬧非凡,可眼下九月深秋,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村中只有一家大戶,蓋了一排寬敞的樓房,專門接待往來客商。眾人的手下便帶著大家前往這家投店。
眾豪杰到店門前下馬,店主讓伙計將行李搬進書房,把馬牽到槽頭喂料,又邀請眾人上草樓飲酒。正喝著酒,官路上突然有三騎馬疾馳而來。這三人是誰?原來是幽州羅公差遣的官差。此前單雄信發出令箭,通知張公謹、史大奈等人,史大奈剛任旗牌,沒有具體差事,便先行一步。尉遲兄弟則遞上手本,進帥府告知公子羅成。羅成與母親說起此事,老夫人記得九月二十三日是秦叔寶母親的壽辰,商議後決定派官差送禮。尉遲兄弟便求羅成幫忙,謀得前往山東的差事,打算公私兼顧,也去給秦母拜壽。這趕來的正是尉遲南、尉遲北,還帶著一名背行李的馬夫,共三人三騎。
三人來到店里,店主從櫃台里迎出來招呼︰“二位老爺,離齊州還有四十里,途中再沒地方歇腳了,就在小店住下吧。”尉遲兄弟吩咐手下接過包裹,下馬進店。店主又說︰“先前有幾位老爺在樓上飲酒多時,說話間像是醉了。二位是貴客,上樓恐怕不便,樓下有干淨座位,就在樓下用晚飯吧。”尉遲南點頭道︰“這店主挺會辦事,醉酒的人不好相處,就在樓下吧。”店主隨即吩咐擺上酒飯,尉遲兄弟便在樓下用餐。
且說樓上的十一位豪杰正飲酒作樂,酒至半酣,唯獨程咬金先醉了。他本就好酒,一喝起來不醉不休。此時他拿著一杯酒,心中想起從前的窮苦日子︰“在關外漂泊多年,受盡苦難。回家沒多久,就被尤員外邀去長葉林做了那樁買賣,如今又結交了天下豪杰,真是痛快!”這些念頭在他心里打轉,不自覺就喊了出來。他一口喝干杯中酒,將酒杯狠狠往桌上一放,只听“啪”的一聲,酒杯碎成粉末。這還不算,他腳下猛地一蹬,只听“ 嚓”一聲,樓板竟被蹬出一塊大裂縫,灰塵紛紛揚揚往下掉,正巧落在尉遲兄弟的酒席上,酒菜撒了一地。
尉遲南還算沉穩,用袖子拂去灰塵,說道︰“這位朋友,怎麼如此粗魯!”尉遲北卻是年輕氣盛,仰頭朝樓上罵道︰“上面是什麼畜生,吃草料就算了,怎麼亂蹬蹄子!”程咬金最容不得別人辱罵,一听這話,坐到樓梯邊,縱身一躍便跳下樓,直沖向尉遲北。兩人都是力大無窮的豪杰,拉扯間,身上的綢緞衣服都被扯得粉碎,只听“乒乓劈啪”,拳頭你來我往。好在這草樓還算結實,不然早被兩人掀翻了。尉遲南不好直接幫忙,便拿出官腔,叫來酒保︰“這地方歸哪個衙門管?”一副自己就是官的架勢。樓上的單雄信听見這話,也來了火氣,喊道︰“兄弟們,下面這人說話太狂妄!荒村野店,酒後爭斗,強者為勝,問什麼衙門管不管,都下去教訓他!”單雄信說的是幽州口音,樓上的張公謹也是幽州人,忙勸道︰“兄台息怒,听聲音像是咱們同鄉。”單雄信趕忙說︰“賢弟快下去看看!”
張公謹走下樓梯,還有幾步遠就認出了尉遲南,趕忙轉身上樓對單雄信說︰“是尉遲昆玉兄弟!”單雄信大喜,連喊快請他們上來。尉遲南看見張公謹帶著一眾豪杰下樓,料想是單雄信的朋友,急忙喝止正在打斗的尉遲北。尤俊達也喝住了程咬金。兩人各自換了衣服,上前相見,彼此賠禮道歉。店主叫酒保拿斧頭到樓上,把蹬壞的樓板敲打修整好,又重新擺上一桌豐盛的酒菜。單雄信等十三位好漢點起燈繼續飲酒。
這一番酒局氣氛熱鬧非凡,眾人喜好不同︰愛喝酒的在樓上就著殘菜剩酒行令猜拳;受不了奔波勞累的,讓手下鋪好被褥,到客房休息;還有幾個興致高的,走出酒店,在夜深人靜、月色朦朧中,攜手走進桑樹林,互訴別後相思。樓上喝酒的張公謹、白顯道、史大奈本就是酒友,史大奈曾因打雷台在幽州做官,許久未見,三人邊喝邊聊得十分投入。童佩之、金國俊白天被程咬金殺得大敗,早已筋疲力盡;柴嗣昌平日里養尊處優,也早早去睡了。單雄信、尤俊達、王伯當、李玄邃、尉遲南五人在桑樹林中談了很久,也都先後去休息了。
到了五更時分,眾人起身前往齊州。義桑村離齊州城四十里路,五更出發,走了二十里後天剛亮,到城中還有二十里。剛到城郊,就有許多人上來迎接。這並非秦叔寶派人來接,而是齊州城里開牙行、做經紀生意的伙計,為招攬客人而來。各行各業的人紛紛上前招呼,有賣柴米糧食的,有販賣羅緞的,有做西馬北布生意的,七嘴八舌地拉扯著眾人的行李。單雄信在馬上吩咐眾人︰“別讓他們亂拉,我們有老主顧,西門外鞭杖行的賈家店,是我們常來住的地方。”原來這賈家店的老板賈潤甫也是秦叔寶的好友,單雄信從前從西路販馬到山東,都住在賈家店,如今店里還有兩個伙計。伙計一听是單員外,連忙迎上來︰“呀,是單爺!小的就是賈家店的人。”單雄信說︰“派一個人引著行李慢慢走,另一個去通報你們主人。”
此時賈潤甫正早起在書房里收拾給秦母拜壽的禮物,寫禮單。伙計跑進來稟報︰“老爺,潞州的單爺帶了一二十位老爺到了!”賈潤甫笑道︰“單二哥和眾朋友今天趕到這里,也是為明天拜壽來的。看來我這個主人是當定了。先把這些禮物收起來,我就不單獨去拜壽了,到時隨大家一起行禮吧。”他吩咐廚房,客人多,先擺十來桌下馬飯,用家里現有的菜就行,再派管事的去城里買些時新果品、精致菜肴,正席也要準備十桌。手下人雖多,但要多給他們些酒喝。又讓人叫了一班吹鼓手來,增添熱鬧氣氛。自己換好衣服,出門到台階下迎接。
單雄信一眾朋友快到街頭時,都下馬步行,車輛和馬匹跟在後面。賈潤甫在大街上迎住他們。單雄信讓眾朋友先走,進了三重門,便是大廳。手下人把車輛行李搬進客房,給馬卸下鞍轡,牽到槽頭喂料。要是換作別的人家,人雖能住下,卻容不下這麼多高頭大馬——這些馬都是千里龍駒,食量大,不能同槽喂養,一匹馬就得佔一間馬房。幸虧這是鞭杖行的店鋪,地方寬敞,才容得下這些馬匹。
眾人在大廳鋪上拜氈,老朋友互相行禮對拜,沒見過面的,由人引薦通名,彼此都十分熱情。坐下喝了茶,就擺上了下馬飯。單雄信等不及,對賈潤甫說︰“潤甫,能不能今天就把叔寶請到府上,先見個面?不然明天突然去,怕主人家來不及準備酒食。”賈潤甫心想︰“今天是雙日,叔寶因為響馬的案子,府里該要‘比較’即官府定期追究差役辦案進度)。他是個重感情的人,要是知道雄信來了,肯定會放下公事來相會。但我要是明知道他有公事,還去請他,豈不是讓他為難?人多又不好明說,只能含糊答應了。”于是他含糊地說︰“我這就派人去請。”又對眾人說︰“單二哥一到,我就派人去請秦大哥,估計馬上就來了。”賈潤甫這麼說,是怕眾朋友吃過飯後去街坊閑逛,撞見店里那兩個“不尷尬”指形跡可疑)的人,所以說秦叔寶馬上來,讓大家安心等在店里喝酒。
不說賈潤甫大擺宴席招待眾人,且說秦叔寶這邊。自從被眾人攀扯進來,樊建威原本以為他有本事能抓到賊,了卻這樁公事,並非有意害他。誰知秦叔寶論馬上持槍舞刀的本領,確實無人能敵,但論起緝拿偵察的本事,卻很平常。而且換作沒天理的差役,早就抓幾個形跡可疑的人,嚴刑逼供來應付差事了,可秦叔寶不肯干這種事,寧願和眾人一起受罰。就連樊建威心里也過意不去,想幫他脫罪,可劉刺史不肯放過,除非有人代他賠那三千兩贓銀,或許刺史一高興,就把這事放下了。但眾人哪里拿得出這麼多銀子,只能每次限期一到就去受罰,挨板子。
這次是最後一限,秦叔寶帶著五十三人進府。劉刺史正憋著一肚子火,升堂比平時都晚,巳牌時分才開門。秦瓊帶眾人進了府,到儀門時,禁子扛著兩捆竹片進去,儀門隨即關上。劉刺史問秦瓊響馬有沒有蹤跡,秦瓊答沒有。劉刺史頓時漲紅了臉,罵道︰“幾個月了,怎麼可能抓不到兩個響馬?分明是你們和賊人分了贓!你們在這兒挨板子,倒害我老爺得想辦法賠錢!”不由分說,拔簽就要打。五十四人的親戚朋友、鄰舍都到府前來看,大門里外擠得水泄不通。這劉刺史打板子,不是打一個放一個,而是等所有人都打完,才動筆改限期,一起放出。每人三十板,直打到太陽西沉才打完。一聲“開門”,眾人被放出,外面的親友哭哭啼啼地迎接。里面攙的攙、扶的扶,馱的馱、背的背,都出來了。出了大門,各人被親友相邀,有的去店里歇腳,有的回家喝酒“暖痛”用酒來緩解傷痛)。
只有秦叔寶和別人不同,他經得起打,渾身都是虯結的筋骨,腿一伸,竹片就震裂了,行刑的差役虎口都震得開裂。秦叔寶不願為難這些差役,反而把怒氣壓下來,由著他們打。雖然皮開肉綻,卻傷不到筋骨。出了府,他只能自己收拾杖瘡。此時,府前喧鬧的鼓吹聲漸漸消散,只剩下幾人在黃昏中暗暗垂淚,滿是冤屈與無奈。
第23回 酒筵供盜狀生死無辭 燈前焚捕批古今罕見
詩曰︰
勇士不乞憐,俠士不乘危。相逢重義氣,生死等一麾。
虞卿棄相印,患難相追隨。肯作輕薄兒,翻覆須臾時。
真正的豪杰,把生死看得如同鴻毛,自己闖的禍自己承擔,豈肯連累他人?這是江湖中人的原則。但即便如此,若眼睜睜看著朋友陷入困境卻不伸手相救,以他人的苦難換取自己的功名,更是俠士所不齒。
且說秦叔寶出了府門,正收拾杖瘡,忽听一位老者喚道︰“秦旗牌!”叔寶抬頭一看,原來是張社長。張社長關切地說︰“秦旗牌遭此無妄之災,小兒在府前新開了酒肆,老夫人特意為旗牌暖了一壺酒,解解悶。”這都是因為秦叔寶平日仗義疏財,廣施恩惠,老人才如此殷勤。叔寶推辭道︰“長者賜酒,晚輩不敢推辭。”
張社長將叔寶邀進店中,徑直往後走,原來這里不是普通賣酒的地方,而是內室書房。張家取出小菜,又從外面買來菜肴,暖了一壺酒,斟上一杯遞給叔寶。叔寶接過酒,眼中不禁落下淚來。張社長連忙勸慰︰“秦旗牌莫要悲傷,待抓到響馬,自有升官受賞的日子;若因憂思傷了身體,反要壞事。”叔寶長嘆一聲︰“太公,我秦瓊並非因挨了這幾板子疼痛難忍才落淚。當年我公干河東,好友單雄信贈我數百兩黃金,勸我莫在公門當差,說‘求榮不在朱門下’。這話我一直記在心里,只是功名心太急,想著在來總管麾下,靠一刀一槍博個一官半職。如今卻被州官牽連,讓父母給的這身皮囊遭此羞辱,有何臉面去見故人?”說罷,淚水止不住地流淌。
卻不知單雄信不遠千里,已到齊州,只為給秦母拜壽,此刻距秦叔寶僅有一步之遙。叔寶正與張社長飲酒傾訴,酒店外突然喧鬧起來,有人高聲詢問︰“張公,秦爺在店里嗎?”酒保認得是樊虎樊老爺,忙應道︰“在呢!”引著樊虎進店。張社長忙起身招呼坐下,叔寶道︰“賢弟來得正好,張社長高情,你也喝一杯。”樊虎卻急道︰“秦大哥,不是喝酒的時候!”叔寶忙問何事,樊虎附耳低語︰“小弟剛才被西門朋友邀去吃酒,听人說翻了天,賈潤甫家里來了十五騎大馬,都是外鄉打扮,看著像可疑之人,怕有陳達、牛金混在里面!”
叔寶聞言大喜,對張社長坦言︰“實不相瞞,建威從西門來,說賈柳店來了些異樣的人,恐怕有劫皇銀的賊寇在內,這酒我喝不得了。”張社長笑道︰“老夫這酒本是為你解悶,如今既有線索,二位速速去辦,擒了賊寇,老夫再來賀喜!”
叔寶與樊虎辭別張社長,直奔西門。只見西門人山人海,吊橋上、甕城內擠滿了街坊閑漢,還有不少衙門當差的——雖不是捕盜的行家里手,卻也听說賈潤甫家來了可疑人物,趕來圍觀。有人認得秦瓊和樊虎,高聲道︰“秦旗牌,賈家那事兒要是有什麼動靜,您傳個信號,我們帶壯丁百姓幫您動手!”叔寶舉手稱謝︰“多謝各位,看在衙門面上,先別散,等我消息!”
下了吊橋到賈潤甫門口,只見大門緊閉,吊闥板放下,招牌也收了進去。叔寶輕輕一推,門竟沒拴,回頭對樊虎道︰“咱二人別一起進去,不然若撞上賊人,連個接應都沒有。雖說咱天天挨板子不至于死,但他們都是亡命之徒,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你在外面等著,我先進去。要是有動靜,我吹個哨子,你就招呼吊橋和城門的人,攔住兩頭街道,把巷口柵欄拉上,幫我動手。”樊虎點頭稱是。
叔寶輕手輕腳穿過二門、三門,只見里面天井里也擠滿了人。原來眾豪杰吃罷下馬飯,正擺開宴席飲酒,又有鼓手吹打助興,筵席前都是隨從,下面則圍滿了鄰居百姓,都想看看這些衣著齊整的外鄉人。
叔寶怕冒然進去打草驚蛇,又見賈潤甫也在,怕被他先撞見不好行事,便矮著身子混在人群中,抬頭往上窺探。只見席上都是熊腰虎背的好漢,頭戴高巾,目光如炬,只有一兩人戴著小帽。想看清面容,無奈眾人安席時都向上作揖,又有隨從環繞,一時難以辨認。想听他們說哪里的方言,偏偏鼓手吹得震天響,什麼也听不清。
直到點上燈,朦朧中望去,有個人站在眾人前面,竟像是單雄信。叔寶心中疑惑︰“這人好似單雄信,他若來尋我,該先去我家,怎會在此?”正猶豫間,恰好王伯當轉身向外與人說話,被叔寶瞧見。叔寶恍然大悟︰“不用猜了,定是伯當邀他來給我母親拜壽的,幸虧沒被他們看見。”轉身就往外走。
到了門外,樊虎早已叫了許多人守在門口,忙迎上來問︰“怎麼樣?”叔寶啐道︰“你連人都認不得,就瞎報!那是潞州單二哥,你前日在他莊上相會,他還送你潞州盤費,你剛才在府前還跟我提過。要是讓那些百姓知道,圍在門口吵鬧,可怎麼收場?”樊虎尷尬道︰“小弟沒見過,听人說可疑,才來報信。既是單二哥,那咱回去吧。”
此時人越聚越多,樊虎擠到一邊,叔寶怕里面的朋友尷尬,忙向眾人解釋︰“列位都散了吧,不是歹人!那是潞州有名的單員外,帶朋友來這兒,明日給家母過生日的!”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正圍著問,忽見賈潤甫從門里趕出——原來單雄信眼尖,安席時見階下有個大漢躲躲藏藏,看了他們幾眼就往外走,還引著眾人散去,便讓賈潤甫查看。
賈潤甫出門一看,見眾人圍著秦叔寶,忙上前道︰“秦大哥!單二哥為令堂壽禮不遠千里而來,一到我家就叫我請你。我知道你今日在府里當差,不敢打擾,怎麼來了反而要走?單二哥要是知道了,多不好!”叔寶不便提樊虎誤報的事,靈機一動道︰“賢弟你曉得,我今日剛挨了打,穿著這犯人的衣服,不好意思見人。當年在潞州賣馬欠飯錢,如今在家又這副模樣,怕丟故人的臉,想回家換身衣服再來。”
賈潤甫笑道︰“回家換衣太遠,不方便。小弟剛才在成衣店做了兩件新衣,本是明日去貴府拜壽穿的,我身材和你差不多,你先換上!”說著叫手下從後門取來新衣,那些圍觀的百姓這才漸漸散去。
秦叔寶換上新衣,笑著與賈潤甫一同走進內堂。賈潤甫為圓之前的謊話,故意高聲道︰“單二哥,我把秦大哥請來了!”眾人聞言紛紛歡呼,趕忙鋪好拜氈。秦叔寶先向單雄信叩拜,感謝他當年救命之恩;王伯當、柴嗣昌等老友則相互對拜;未曾謀面的人,也因彼此關聯互通姓名,一一拜過。
賈潤甫拿起酒壺、筷子,準備為秦叔寶安排座位。此次義桑村來的十三人加上賈潤甫,賓主共十五人,擺了八桌酒席,兩人一席,單雄信獨坐首席。賈潤甫提議︰“秦大哥就和單員外同坐吧。”秦叔寶推辭道︰“君子應按德行相交,不能因私情廢了禮數。單二哥從外地遠道而來,賈兄與他有結拜之情,小弟今日也算半個主人,只能僭越坐在主人席;諸位中請一位與單二哥同席吧。”單雄信笑道︰“叔寶,我們剛才定席時,本就是按相宜原則落座,若重新排座,每桌都得調整。不如就依主人之意,你我同坐,也好敘敘舊情。”秦叔寶仍想推辭,又怕辜負單雄信的心意,便不再堅持。但他靈機一動,讓賈潤甫命人撤去單雄信席前的高照果頂和桌圍,搬來一張機凳放在單雄信席前,兩人對坐,方便交談。眾人紛紛稱好,隨即落座。
燈燭輝煌中,群雄圍坐,氣氛熱烈,酒杯往來如飛。先是賈潤甫捧著大銀杯,每桌敬上兩杯酒;接著秦叔寶起身道︰“承蒙諸位遠來為小弟母親賀壽,今日倉促未能盡地主之誼,暫且借花獻佛,敬大家一杯。”他逐席敬酒,與舊識老友相談甚歡。
當敬到左手第三席時,席上是尤俊達和程咬金。這兩人不善文辭,夾在王伯當、柴嗣昌等文雅之士,以及單雄信等豪爽漢子中間,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秦叔寶對他們態度較為冷淡,只簡單應酬。程咬金卻自認與秦叔寶是舊交,加上幾杯酒下肚有了醉意,听尤俊達調侃自己“說謊”,頓時急躁起來,厲聲高叫︰“太平郎!你今日怎麼這麼傲慢!”這一聲如驚雷般震得滿座皆驚,連秦叔寶都不知是誰在叫自己乳名,慌忙起身問道︰“哪位仁兄錯愛,叫我乳名?”王伯當等愛開玩笑的朋友鼓掌大笑︰“原來秦大哥乳名是太平郎,我們記下了!”賈潤甫趕忙解圍︰“這是尤員外的好友程知節兄,在叫大哥乳名呢。”
秦叔寶驚訝于這熟悉的稱呼,走到程咬金膝前,扯住他的衣服定楮細看,問道︰“賢弟家住何處?”程咬金落淚,離席跪倒,自報乳名︰“小弟就是斑鳩店的程一郎啊!”秦叔寶也慌忙跪下︰“原來是一郎賢弟!”
想當年,兩人還是朝夕玩耍的孩童,如今重逢,程咬金因服了異人丹藥,早已面目大變——青面獠牙,紅發黃須,與兒時模樣懸殊。兩人重新拜過,秦叔寶感慨︰“小時候分開,常常懷念。家母也常念叨令堂,不知她老人家是否安好?今日重逢,沒想到你我都已這般模樣。”席間眾人听了,無不為之嘆息。
秦叔寶起身,讓手下將單雄信席前的機凳移到程咬金席旁,兩人敘起童年交情,比與單雄信的邂逅更顯親厚。只是秦叔寶坐得有些不自在︰先前與單雄信對坐時,隔著酒席舉杯換盞,端端正正;如今坐在程咬金席旁的橫頭,本就局促,加上程咬金性格粗豪,見秦叔寶飲酒稍慢,就動手拉扯,而秦叔寶因剛挨了打,傷口疼痛,不禁皺了皺眉。程咬金見狀心中不快,嘟囔道︰“兄還是去和單二哥喝酒吧!”秦叔寶忙問緣由,程咬金氣鼓鼓地說︰“兄如今眼界高了,嫌棄小弟窮酸。剛才和單二哥喝酒有說有笑,陪小弟喝兩杯就皺眉頭。”秦叔寶不便說出腿疼的實情,只得辯解︰“賢弟別多心,我不是那種輕薄之人。”賈潤甫也在旁解釋︰“知節兄別誤會,秦大哥身體有些不方便。”程咬金粗線條,沒深究“不方便”的含義,這才作罷。
單雄信與秦叔寶交情深厚,席間見他舉止異樣,便問賈潤甫︰“叔寶兄身體怎麼不方便?”賈潤甫嘆道︰“一言難盡啊!”單雄信追問︰“都是自家兄弟,有什麼不能說的?”賈潤甫先打發手下︰“你們站著的都是什麼人?”手下回︰“是跟隨各位爺的管家。”賈潤甫又斥自己的僕人︰“你們怎麼不懂事?在家不會招待賓客,出門才知主人難處。快帶這些管家去外面小房用飯,別在這兒站著。”等眾人都出了三門,他親手掛好門,才回到席上。
眾人見賈潤甫這般舉動,都心生猜疑。單雄信等他落座,再次詢問。賈潤甫這才說道︰“出了件離奇事!新君即位後修建東都宮殿,山東各州都要湊三千兩協濟銀。青州解官押送三千兩銀子上京,走到長葉林被兩個沒天理的人劫了,還殺了官。殺官劫財也就罷了,他們還臨陣報了假名,說是陳達、牛金。案子牽涉到齊州,青州向東都申報後,上面責令齊州府賠償銀子並緝拿賊人。秦大哥在來總管府當差,本是前途光明,卻被牽連進來,如今官府逼他捕人。先前比較時,看在來總管的面子還沒怎麼打,現在連秦大哥都被打傷了。九月二十四日就是最後期限,劉刺史放話,要是抓不到人,就讓他們十多人賠銀子,不然就解到東都宇文司空那里治罪。這可如何是好!”
眾人听罷,個個驚得吐舌。正所謂“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尤俊達在桌子底下偷偷捏程咬金的腿,示意他別聲張。誰知程咬金卻大聲叫嚷︰“尤大哥,別捏我!捏我我也得說出來!”尤俊達嚇得冷汗直冒,動都不敢動。秦叔寶忙問︰“賢弟說什麼?”程咬金斟了一大杯酒,道︰“叔寶兄,先干了這杯!明日給令堂拜壽後,就有陳達、牛金給你請功領賞!”秦叔寶大喜,一飲而盡,追問︰“賢弟,這兩人在哪里?”程咬金一拍桌子︰“解官記錯了名字!那事是我和尤大哥干的!我是程咬金,他是尤俊達!”
此言一出,眾人臉色大變,紛紛離座起身。賈潤甫趕緊關上左右小門,眾豪杰將秦叔寶三人的桌子團團圍住。單雄信急問︰“叔寶兄,這可怎麼辦?”秦叔寶強作鎮定︰“兄長別慌,沒這回事!程知節和我自小相識,他外號‘程搶掙’,剛才听賈潤甫說我有心事,故意說玩笑話逗我開心呢。流言到智者這里就該止住,諸位都是明白人,怎能把戲言當真?”
程咬金急得直跺腳,一聲暴喝︰“秦大哥,你太小看我!這種事能開玩笑嗎?我說謊就是畜生!”說著從腰囊里摸出一錠十兩的銀子拍在桌上,“這就是兗州官銀,我帶來當壽禮的,齊州的官銀和這模樣一樣!”
秦叔寶見程咬金拿出的官銀確是真物,深知此事已無法遮掩,默默將銀錠收入衣袖。滿堂豪杰大驚失色,一時竟無人言語。唯有單雄信硬著頭皮開口︰“叔寶兄,這事落在你、尤員外和程知節三位身上,倒還有轉圜余地,唯獨叫我單雄信左右為難。”秦叔寶問︰“為何兄長覺得為難?”單雄信嘆道︰“當年在寒舍,我與兄結拜,誓同生死,是莫逆之交。如今若求你放過他二人,你必定答應;可若因此將你解往京城治罪,豈不因這一拜斷送你的性命?但若要把尤俊達、程咬金交給你請功,他們又是我前日邀來給令堂拜壽的。害人性命,我于心何忍?這豈不是讓我兩邊做人難?”秦叔寶正色道︰“但憑兄長吩咐。”
單雄信低頭沉思良久,方道︰“我如今身處兩難,只求半日寬限。”秦叔寶疑惑︰“何為半日寬限?”單雄信解釋︰“今日就當我們不知此事,眾朋友莫負來意,明日依舊到尊府為令堂拜壽,獻上帶來的薄禮。酒就不敢喝了,這般心境,如何下咽?拜壽後各自散去。兄只需聲稱打听到賊人是他二人,再領官兵圍住武南莊。他二人不是呆子,必不肯束手就擒,或許會出來抵抗,那時勝負如何,我們也只能听天由命了。這實在是無奈之舉,叔寶兄可應允?”
秦叔寶搖頭道︰“兄長自視豪杰,卻小覷天下英雄。”單雄信一愣︰“兄是怪我所言?”秦叔寶正色道︰“小弟怎敢怪兄?昔年在潞州,我顛沛流離,蒙兄救命之恩,至今無以為報。莫說尤俊達、程咬金是兄請來為家母祝壽的,就算他們自己前來,咬金又與我是 cdhood friends童年好友),適才他慷慨認下此事,我豈有拿他二人之理?如今空口無憑,諸位心中不安,我有個‘不語的中人’,取來給列位一看,方能讓大家放心。”單雄信忙問︰“是什麼?”
秦叔寶從招文袋中取出應捕批文,遞給單雄信。眾人湊近一看,上面竟只有“陳達、牛金”兩個名字,並無他人。程咬金嚷嚷道︰“剛好是我二人,一點不差!拜壽之後,我等同兄去見刺史便是!”單雄信將批文交還秦叔寶,卻見秦叔寶接過批文,“豁”的一聲扯得粉碎。李玄邃、柴嗣昌反應過來要阻攔時,碎紙已被秦叔寶擲向燈燭,瞬間燃成灰燼。
燭火舔舐批文的剎那,秦叔寶的慷慨之舉,必將讓他的聲名傳遍天下。
第24回 豪杰慶千秋冰霜壽母 罡星祝一夕虎豹佳兒
詩曰︰
君不見段卿倒用司農章,焚詞田叔援梁王。
丈夫作事膽如斗,肯因利害生憂惶?
生輕誼始重,身殞名更香。
莫令左儒笑我交誼薄,貪功賣友如豺狼。
智者善于謀劃,勇士果敢決斷。然而,若遇事總是瞻前顧後、權衡利弊,事情往往難以成功。唯有俠義之人,一旦被情義激發,便不顧後果,其舉動足以震撼眾人。秦叔寶為了朋友情誼,當場燒毀捕盜批文時,並未考慮如何向劉刺史交代。眾人見狀,大多被他的慷慨之舉折服,紛紛拜倒在地,秦叔寶也隨之拜伏。此刻的場景,恰似︰
世盡浮雲態,君子濟難心。誼堅金石脆,情與海同深。
此時,唯有李玄邃袖手皺眉,似在思索;柴嗣昌倚著椅子,神情閑散。程咬金卻直直站著,並未下拜,大聲說道︰“秦大哥,事情不該這麼辦!自古道‘自行作事自身當’,這事是我做的,怎能連累你?先前沒抓到我們,你就已經受牽連;如今批文沒了,你怎麼向官府交代?那官員恐怕要說你違抗命令、勾結盜賊,這可如何是好?我無牽無掛,只有老母,還好做了這事之後,尤員外盡心照顧,讓她衣食無憂。可你又何必受此牽連?萬一有個閃失,丟下老母妻兒,誰來照料?我有個主意,尤員外你繼續好好照顧我母親,我一人承擔所有罪責。殺官的是我,通名的也是我,這些都能和解官當面對質。明日拜壽之後,我就去自首。這樣一來,秦大哥沒了批文也不會被追究;要是為了放我們燒了批文,不僅我們感激你,還會害了你,這不是個好結局。”
眾人起初還為秦叔寶的義氣振奮,听到程咬金這番話,才意識到燒批文並未解決問題,反而將秦叔寶置于險境,一時都目瞪口呆。李玄邃打破沉默︰“燒批文時我就在想辦法。一開始擔心秦大哥為了自保,不願放過程知節,後來見他願意放人,我就想,若秦叔寶被解到東都宇文愷那里,我可以找人說情,保他周全。沒想到他燒了批文。現在我有個主意,來總管曾在我父親帳下任職,我與他交情不錯,況且叔寶也為他效過力。我去見來總管,讓他找個理由把叔寶調走,這事或許就能解決。”王伯當點頭︰“這倒是個辦法。”程咬金卻搖頭︰“辦法雖好,可來總管把人調走後,未必會再放他回來。而且抓不到我們、找不到贓銀,州官的虧空誰來補?這些官員怎麼可能自己掏錢賠?他們絕不會輕易放人,還是我去自首最妥當。”秦叔寶趕忙說︰“先別急,我明日找個有分量的人去說情,就說屢次追捕無果,我情願賠償贓銀,或許能緩和局面。”
這時,柴嗣昌突然拍手說道︰“二位不必擔憂,這事我來解決!”眾人詫異,不知他為何敢夸下海口。原來,劉刺史是柴嗣昌父親主持科舉時錄取的門生,兩人算是世交。柴嗣昌本就打算來拜謝,又趕上這件事,便想從中斡旋。他盤算著,劉刺史要賠贓銀,而自己帶來唐公答謝秦叔寶的三千兩銀子,秦叔寶多半不會收下,正好用來填補虧空。于是他解釋道︰“實不相瞞,劉刺史是我父親的門生,這事兒我去解決!”程咬金疑惑︰“就算是世交,送個百十兩銀子也就夠了,他怎麼會听你的話,自己賠三千兩皇銀?”尤俊達也說︰“只要柴大哥能保證叔寶平安,銀子我來籌措。”柴嗣昌擺擺手︰“銀子的事包在我身上,不用尤兄費心。大家先安心喝酒,千萬不要走漏風聲,否則事情就更難辦了。”
單雄信見李玄邃和柴嗣昌都願意幫忙,便說︰“既然二位都肯出面,那拜壽之後,我們兵分兩路,盡快解決叔寶和程、尤二位的麻煩。”眾人這才轉憂為喜,重新入席飲酒,氣氛比之前更加熱烈。不知不覺,已是五更時分,秦叔寶先行告辭回家。到了家門口,發現大門未關,老母親倚門而立,兒媳站在一旁。秦叔寶又驚又愧︰“母親這麼晚了還在門口等?”老母親默默轉身回屋,坐下後淚水漣漣。秦叔寶慌忙跪倒,老母親哽咽道︰“你這個冤家,在哪里喝酒,這麼晚才回!兒行千里母擔憂,雖說你沒走遠,可身上背著官司。昨天府里追究盜賊,我看著被打的人從街坊路過,心里有多難受!你卻把我這個老母親拋在腦後!”秦叔寶趕忙解釋︰“孩兒怎敢忘恩?只是遇到一件不得已的事。昔年在潞州救過我性命的單員外,帶著許多朋友趕來齊州,明天一早要來給母親拜壽。”老母親這才緩和臉色︰“既然如此,你起來吧。讓媳婦準備,遠路來的貴客,茶果小菜都要精致些。”
秦叔寶將自己管轄的二十五名士兵喚到家中幫忙,又請來一同負責捕盜的兩位好友協助。樊建威性格粗豪,便讓他負責收納禮物、發放腳錢;唐萬仞字寫得好,就安排他寫謝帖、開禮單、記賬;連巨真擅長應酬,便由他負責迎接、陪同前來拜壽的客人。此外,家中內外事務也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來拜壽的人遠不止西門的朋友,山東六府各地都有人趕來。就連來總管麾下的中軍官也派人送禮,同僚旗牌等官員紛紛登門。齊州除了正堂官員,其余佐貳屬官以及歷城縣的官員,因秦叔寶擔著捕盜的差事,又面臨二十四日解赴東都的期限,也都前來奉承,有的派人送禮,有的親自拜壽。還有綠林好漢們感激秦叔寶平日關照,不敢公然登門,月初時趁著夜色入城,將折算成銀錢的禮物和寫有姓名的帖子隔牆投入,秦叔寶總共收到千金。他擔心程咬金口無遮攔泄露秘密,見府縣官員來拜壽,便派人到外城通知單雄信等人晚些進城。
眾人在住處吃過飯,巳時過後才進城。十七位主要賓客,加上二十多名隨從,攜帶的禮物足足排了一條街。快到秦叔寶家時,秦叔寶和樊建威等人換上新衣,到台階下迎接。眾人相見後,先將禮物抬進院中。此時,秦家門口張燈結彩,堂內鋪著紅氈,天井上掛著布幔遮擋陽光,月台上擺了十張桌子,衣料禮盒整齊擺放,果盤等物件放在月台地面,羊酒、鵝酒則置于台階下。眾人捧著禮單,站在滴水檐前,請老夫人受禮。只見堂上布置得隆重喜慶︰屏門上掛著一塊牌匾,上書“節壽雙榮”四個大字;庭柱上貼著對聯,贊頌老夫人的高尚操守︰“歷盡冰霜方見節,樂隨松柏共齊年”;居中的古銅鼎中香煙裊裊,左右香幾上寶鼎焚香;左首供奉著一幅精致的南極壽星圖,右首則是一幅細膩的西池王母繡像;屋檐前搭起五彩球門,兩廂房鼓樂齊鳴,熱鬧非凡。
秦叔寶走到屏門邊,恭請母親到堂前與諸位豪杰相見。秦母雖已六旬,因兒子正處得意之時,顯得黃發童顏,身著一身素淨的道服,手持一串龍頷頭念珠,身後跟著兩個丫鬟。她走近堂前,先抬手示意︰“老身暫且不敢行大禮。”說罷淨手拈香,先拜天地,隨後轉到主人席位旁,方才開口道︰“老身與小兒有何德能,勞煩諸位遠道而來,令寒舍蓬蓽生輝。諸位大人歷經風霜跋涉,在此就行禮吧。”
單雄信帶頭登堂,眾人異口同聲道︰“晚生輩不遠千里而來,無以為敬,唯有一拜。”話音未落,眾人如金山傾倒、玉柱坍塌般,一群虎豹豪杰齊刷刷拜倒在階下。秦母見狀也要跪下還禮,樊虎、唐萬仞、連巨真連忙扯住她兩邊衣袖,不讓她行大禮。秦叔寶則跪在母親身旁,代母還禮。單雄信道︰“恐勞煩伯母,我等連叩八拜吧。”叩拜完畢,秦母起身稱謝。
眾人將各處禮單遞給秦叔寶,由他獻給母親過目,隨後安放在居中的桌子上。老夫人推辭道︰“諸位厚禮,反倒讓我深感不安。”她吩咐秦瓊收下各家壽軸,從屏門兩邊用鵝毛扇懸掛起來,工藝精致的便揭開外層展示。單雄信又上前道︰“老伯母在上,適才所獻禮物微薄,不足以表壽慶之意,還備有壽酒在此,每人各敬三杯,祝伯母福壽安康。”
秦叔寶忙道︰“單二哥,便是樊建威三位兄弟,也不曾讓家母飲酒。家母年事已高,莫說大杯,小杯也喝不了許多。兄長美意,家母總領三杯即可。”李玄邃提議︰“依單員外每人三杯太多,依叔寶總領三杯又太少。學生有個主意︰眾朋友若逐個來拜壽,自當每人奉三杯;若以一家名義來,總奉三杯即可;我們既非一家,也非一人,各有一張禮單,便照禮單奉酒,每單三杯。”
秦叔寶見禮單眾多,便道︰“如此容小弟代飲。”王伯當道︰“這再好不過,祝母子同壽千秋。”先是單雄信一行的禮單,共八人︰單通、王勇、李密、童環、金甲、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他們九月十五從二賢莊出發,禮單禮物均由單雄信置辦妥當。秦母見客多,便領了兩杯,秦叔寶代飲一杯。
接著是柴紹的禮單,他獨自一人,秦母同樣領兩杯,秦叔寶代飲一杯。輪到尉遲南、尉遲北時,二人卻道︰“我二人雖是一張禮單,卻要奉六杯壽酒。”秦叔寶疑惑︰“單二哥等許多朋友,遵李兄之言只賜三杯,賢昆玉為何破格?”尉遲兄弟解釋︰“適才匆忙收禮,其中有我本官羅公的書禮,我二人奉差遣,實則假公濟私而來,不敢辱沒主人之命,需先替羅老爺奉過三杯,再盡我弟兄二人的心意。”眾人稱善,老夫人听聞是姑夫差官,勉強飲了兩杯,秦叔寶代飲四杯。
輪到尤俊達、程咬金時,秦叔寶介紹︰“這位便是斑鳩店的程一郎。”秦母驚道︰“原來是程一郎!怎的面貌全不像了?記得戰亂時,與令堂相依為命,兩家通好往來數年,後來令堂去東阿後便音信隔絕,不料今日重逢,令堂可好?”程咬金答道︰“托伯母福,家母身體康健,命知節向老伯母問好。”秦母歡喜不已,飲了兩杯,秦叔寶代飲一杯。
單雄信又喊住眾人︰“且留主人陪我們盤桓,本地朋友總奉三杯吧。”還有張禮單是賈潤甫與城中三友︰樊虎、連明、唐萬仞,共奉三杯。壽酒敬畢,老夫人再次稱謝,吩咐秦叔寶︰“諸位遠來,須得通宵暢飲才是。”說罷進入內室。秦叔寶將二門關閉,眾人按次序落座——今日比在賈柳店時多了城里三人,且都是秦叔寶的通家兄弟,便一同做了主人。
席間奏樂進酒,因“無令不成酒”,便以單雄信的賀壽詞為酒令︰每人執一大杯,飲一杯酒,念壽詞一遍,若有一字差訛,便罰酒一杯。先是單雄信首唱,詞曰︰
秋光將老,霜月何清。皎態傲寒惟香草,花周雖暮景,和氣如春曉,恍疑似西池阿母來蓬島。
杯浮玉女漿,盤列安期棗,綺筵上,風光好。
昂昂丈夫子,四海英名早。捧霞觴,願期頤,長共花前笑。
眾豪杰依序歌壽詞、飲壽酒。這詞本是單雄信府上李玄邃所作,他二人自不必說,早已爛熟于心。王伯當與張公謹曾見過此詞,加之文武全才,稍作回憶便能流暢吟誦,一字不差。柴嗣昌不僅記得詞,更將歌韻唱得悠揚合調。賈潤甫素通文墨,也能順利歌誦。可難壞了白顯道、史大奈、尉遲南、尉遲北、尤俊達、金國俊、童佩之、樊建威等人。程咬金直嚷︰“這分明是捉弄我!我又不認得字,念不來,認罰幾杯酒便是!”眾人聞言大笑,隨即開懷暢飲,滿堂盡是豪邁之聲。
卻說外廂的僕從士兵們也擺了幾桌酒飯,正吃得熱鬧。忽然听見外面叩門聲很急,一個士兵忙點起火把,開門一看,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道人,肩上背著一口寶劍。士兵沒好氣地問︰“你干什麼?”道人道︰“我來化齋。”士兵皺眉道︰“化齋哪有夜里來的?白日里化齋才是常理,這都什麼時辰了,別在這兒搗亂!”邊說邊伸手推搡道人,不料自己反倒仰面朝天,重重摔在照壁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這動靜驚動了廂房里的士兵和僕從,眾人紛紛跑出來。這些人平時都習慣動手動腳,見同伴被推倒,立刻圍上來要揍道人。只見道人輕輕抬手一格,一二十人便東倒西歪,紛紛跌在地上。一個士兵慌忙跑進堂內,向席上眾人稟報。秦叔寶听了說道︰“你們怎麼這麼不懂事?他要化齋,不管葷素,給他吃飽就是了,何必大驚小怪?”樊建威道︰“秦大哥你陪客,我出去看看。”
樊建威走到門口,見那道人虎背熊腰,滿臉髯須,氣質非凡,心知不是尋常人物,忙拱手一禮道︰“老師是真要化齋,還是有別的話要說?”道人道︰“我哪里是來化齋的?我是特意來見叔寶兄一面,說句話就走。”樊建威道︰“既然如此,老師稍等,我去請他出來。”
樊建威進來通報,秦叔寶正要出去,道人已大步走到堂前,朗聲問道︰“哪位是叔寶兄?”眾豪杰見狀,都離席起身。秦叔寶應道︰“小弟便是。”連忙向道人作揖。道人又問︰“哪位是二賢莊的單雄信兄?”單雄信答道︰“小弟是單通。”也上前作揖。王伯當見狀道︰“老師,我們人多,不如大家一起行個團揖,再落座吧!”
秦叔寶詢問道人名號,道人道︰“小弟姓徐,字洪客。”秦叔寶聞言大喜︰“原來是徐洪客兄,不知什麼緣分,竟勞您大駕光臨!”單雄信道︰“魏玄成常提起老師,說您有許多奇謀異術、文武才能,我們日夜仰慕,今日有幸一見,足慰平生!”秦叔寶當即要安排座位、敬酒。
徐洪客擺手道︰“先別急著坐,我此次來是為老伯母祝壽的,此刻不便勞煩老伯母出閣,我在山中帶了些仙液香醪,煩請兄台送進去敬給老伯母,小弟在外面遙拜即可。”說罷,叫人取來一個空壺放在桌上,又從袖中取出一個三四寸長的葫蘆,對著天空默念幾句,用手指在葫蘆外劃了幾下,然後揭開壺蓋傾倒。頓時,異香彌漫整個房間,煙霧繚繞,如篆文糾結,熱騰騰的酒竟將空壺注滿。
徐洪客用手指在葫蘆口輕輕一擊,酒便不再流出。他執壺在手道︰“本想直接送進去,但我與叔寶兄初次相會,怕你們猜疑,我先自飲一杯,以表誠意。”說罷斟了一杯,一飲而盡,又斟一杯遞給秦叔寶,“兄也先喝一杯,然後再送進去給老伯母增壽。”秦叔寶推辭道︰“承蒙賜酒,家母尚未飲,小弟怎敢先嘗?”
這時程咬金大聲道︰“我替秦大哥喝!”一把奪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只覺得酒香滿口,直入肺腑,忍不住道︰“要不要再代一杯?”徐洪客笑道︰“不必了,先拿進去奉給老伯母,剩下的再給諸位兄長分飲。”秦叔寶捧著酒壺進了內室,徐洪客則對著內堂拜了四拜。
不一會兒,秦叔寶出來,向徐洪客拜謝道︰“老母讓小弟多謝徐兄的天漿,她已飲了三杯。剩下的叫我分給諸位兄長。”樊建威將徐洪客在內堂拜祝的事告訴秦叔寶,秦叔寶連忙再次拜謝,徐洪客伸手扶住。只見徐洪客又從袖中取出一個葫蘆,對著葫蘆吹了口氣,將壺瓶一一倒滿,眾人你一杯我一盞,剛好輪到秦叔寶時,壺中酒才喝完。眾人喝過,無不稱贊這酒奇妙非凡。
秦叔寶請徐洪客坐在單雄信下首,眾豪杰也各歸其位。秦叔寶對徐洪客道︰“前幾年小弟去長安公干,遇李藥師,他曾提起吾兄大名。”單雄信問道︰“洪客兄,你多久沒見魏玄成了?”徐洪客道︰“小弟上月十五路過華山西岳廟,蒙玄成兄留我住了一晚。他說叔寶兄前年在潞州東岳廟染病,虧兄接到貴府調理好了,彼此相聚約有半年。後來秦兄誤傷人命,發配幽州,如今四五年音信全無,他心里十分掛念。玄成兄因在廟中脫不開身,托我帶封信到尊府拜訪,想一同來祝壽。您府上的僕人說您已同諸位爺去山東給秦太太拜壽了,所以小弟連夜趕來。”說罷從袖中取出魏玄成的兩封信。
單雄信拆開自己那封,信中不過是說從前在潞州時,承蒙單雄信護法光耀山門之類的話。秦叔寶的那封信,前邊簡略說了別後情形,中間表達了不能親自來祝壽的歉意,後邊說來訪的徐洪客不是等閑之人,囑咐秦叔寶以慧眼相看,另外還附了一幅壽詞,贊頌福壽如岡陵。秦叔寶看完,將信收入袖中,感慨道︰“當年我在廟中生病,虧他用藥石調理;等我從幽州回到潞州,剛想報答,玄成兄又去了華山。許多深情厚誼,至今未能稍作回報,心里一直愧疚。”
李玄邃問道︰“徐兄幾時到這里的?”徐洪客道︰“小弟下午才進城,住在顏家店內。原本打算明早來拜壽,卻見東南方今晚氣色不佳,擔心有小災,一路查看,發現災星就在這一帶,所以只能夜里來陪諸位兄長。”眾人一听,齊聲問道︰“什麼災星?”徐洪客答道︰“諸位稍後便知。”
眾豪杰見徐洪客風神瀟灑,舉止不凡,紛紛與他交談、勸酒。正喝得熱鬧時,只見徐洪客忽然停杯,將左眼往外一瞟,說道︰“不好,災星來了!”隨即跳起身,端著一杯酒,走到月台站定,拔出背上寶劍,口中念念有詞,大喝一聲︰“疾!”將酒向空中灑去。霎時間,狂風大作,黑霧彌漫,堂中燈燭搖曳,光影凌亂。眾人正驚疑間,外面有人叫嚷著進來稟報︰“不好了,左邊鄰家失火了!”
秦叔寶和眾人連忙起身,想要出去救火,徐洪客伸手攔住道︰“諸位不要動,外面下大雨了。”話剛說完,只听得庭中傳來傾盆大雨聲,足足下了一個時辰,才雲收雨停。手下人進來稟報︰“幸虧這場大雨,把火都澆滅了,不然肯定會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眾人听了,越發嘆服徐洪客的神奇。
此時已到五更時分,眾人起身告辭。徐洪客對秦叔寶道︰“小弟明早就不登堂拜別了。”秦叔寶挽留道︰“吾兄遠道而來,諸位兄長也都在此,再留幾日吧。”徐洪客道︰“魏玄成常說太原有天子氣,我已和劉文靜兄約好,急著去那里見面,所以必須馬上動身。”秦叔寶道︰“既然如此,小弟想寫封信,問候文靜兄,也致謝玄成,明早派人送到您住的客棧。”徐洪客答應下來,眾人齊聲告別,出門而去。正是︰
勝席本無常,盛筵難再得。
第25回 李玄邃關節全知己 柴嗣昌請托浼贓官
詩曰︰
天福英豪,早托與匡扶奇業。肯困他七尺雄軀,一腔義烈?
事值顛危渾不懼,遇當生死心何懾。堪羨處,說甚膽如瓢,身似葉。
羞彈他無魚挾,喜擊他中流揖。每濟困解紛,步凌荊聶。
囊底青蚨塵土散,教胸中豪氣煙雲接。豈耽耽貪著千古名,一時俠。
調寄“滿江紅”
世人常說,忠臣義士絕境中總能逢生,並非全憑運氣,實乃上天眷顧有德之人。秦叔寶當日燒毀捕文,全憑義氣使然,何曾想過會有李玄邃、柴嗣昌為他奔走周旋?卻不知上天早有安排,暗中埋下兩路救兵。
當夜眾人暢飲至半夜,單雄信等人回賈潤甫家歇息;徐洪客回顏家店等候秦叔寶的回信;樊建威等三人各自歸家。次日天明,單雄信急忙催促李、柴二人行動,兩人分頭而去。
李玄邃去見來總管,直言為給秦叔寶母親祝壽而來,得知叔寶因捕盜遭州官刁難,懇請來總管找個由頭將人調到帳下,免去災禍。來總管沉吟道︰“秦瓊是個人才,我也有意栽培。只是他追捕兩個毛賊竟如此費力,著實意外。如今要調他來,需尋個名正言順的差事——前日麻總管發文,說河工缺五百將士,我正好派秦瓊充任將領,帶文書前往。這是緊急公務,州官留不住人。再說,先前說他受賄縱賊,如今他屢屢受責卻捕不到人,足見並非縱賊。州中自有捕快,怎能挾私迫害我的將官?我這就點齊軍士,讓他整頓行裝,待文書一到便出發。”說罷挽留李玄邃吃飯,玄邃推辭道︰“兄長能救秦旗牌,小弟已感激不盡,不敢多留,唯恐劉刺史申文到宇文愷處加害于他。”來總管只得簽發批文,親自到賈潤甫家回訪,將批文交與李玄邃,又贈數百兩盤費銀。秦叔寶此劫,竟如商湯網開三面,絕處逢生。
另一邊,柴嗣昌拜見劉刺史。劉刺史因他是座主之子,留茶留飯。席間,劉刺史大吐苦水︰“我在齊州為官清廉如水,從未克扣起解銀兩,也不借訟事斂財。不料鄰州協濟銀三千兩被響馬劫走,卻要我州賠償。實在無處籌措,只能督捕快抓人,偏偏毫無消息,實在煩惱。”柴嗣昌趁機道︰“捕快中有個秦瓊,曾與我結拜,昨日拜壽得知他無辜受累,特來為他求情。”劉刺史臉色一沉︰“仁兄有所不知,這秦瓊專收響馬好處,養盜分贓,才謀得旗牌之職。我訪查屬實,才責令他追捕。就算追不著賊,他也賠得起贓銀。若依仁兄寬免,賊必拿不到,這三千兩銀子就得我來賠。明日我正要發文,將他解到東都宇文司空處,今日既蒙仁兄囑托,只能寬限幾期,讓他設法追贓。”柴嗣昌道︰“東都不過想要銀子,人不解去,備文說明可否?”劉刺史冷笑︰“銀子最難湊。我賠不起,只能在本州屬縣搜括,可那都是縣官的私房錢,誰肯拿出來?所以不得不責打捕快。”
柴嗣昌見劉刺史一心要捕快賠贓,便試探道︰“不如讓捕快賠一半,了結此事?”劉刺史斷然拒絕︰“少一兩都是未完之案,關乎我的考核。”柴嗣昌咬牙道︰“那就讓捕快全賠,免得誤了您的考核。”劉刺史轉怒為笑︰“論理,這些捕快收了賊人的好處,本就該賠。只是他們若被解到東都,十死一生,盤費也是難題。如今仁兄出面,就讓他們賠贓之外,再送您五百兩作為薄禮。明日起我便不再責打,等他們納銀後,我給他們發執照,日後抓到賊再追還。”柴嗣昌起身笑道︰“只怕這些窮人賠不起。”劉刺史緊盯他︰“皇銀不可少,只要秦瓊出張認狀,將責任分攤到眾人身上,我自會追足。至于仁兄的謝禮,切勿听他們哭窮,否則便是小弟說謊了。”柴嗣昌敷衍幾句,告辭離去,劉刺史一直送到府門。
柴嗣昌回到賈家店,李玄邃已將來總管的批文拿到,正等他商議如何告知秦叔寶。柴嗣昌看過批文,嘆道︰“武官到底爽快,哪像文官這般刁鑽。劉刺史把免解當作天大的人情,實則逼捕快賠贓,還說發執照等抓賊後追還——簡直痴人說夢。”單雄信皺眉︰“除了叔寶和樊建威幾人,其他捕快家徒四壁,哪來的銀子?”王伯當道︰“此事需我們籌措。”程咬金直嚷︰“別廢話!銀子本是我們拿的,自然我們補還!尤員外快回家取銀子,湊足數目救秦大哥!”尤俊達應聲要走,柴嗣昌攔住道︰“此事我已應下,全包在我身上。”張公謹搖頭︰“怎能讓你一人承擔?”柴嗣昌笑道︰“這其實是秦大哥的銀子——他早年在楂樹崗救了我岳父,我曾修書告知,後來岳父差人送銀時,叔寶已走。如今我帶銀前來拜壽,本怕他不肯收,正好用來平事。”眾人齊聲稱妙,童環、金甲調侃︰“早知如此,前日真該攔住程兄別動手,省得麻煩。”程咬金大笑︰“這麼說,倒是便宜我們了?”
正說話間,忽聞外邊喝道︰“劉刺史來拜!”眾人連忙回避,柴嗣昌獨自接見。劉刺史送上三兩折程、三兩折席,吃茶時低聲道︰“那件事我已讓人放風,先收仁兄的謝禮,再立限收贓銀,給他們發免解執照。若不是看在仁兄面上,斷不松口。那五十多人若解到東京,必死無疑。”柴嗣昌敷衍道︰“小弟領您的情。”劉刺史再三叮囑︰“務必讓他們足數繳納,否則便是小弟騙您。敝地貧苦,除了這樁事,再無大油水,仁兄萬勿放松。”說罷上轎離去。
眾人好奇追問,柴嗣昌笑道︰“他讓我索要五百兩謝禮,不必理睬,只說我已辦妥。”李玄邃擔憂︰“那你豈不是要自賠五百兩?”柴嗣昌命家人取來銀子,邀單雄信、李玄邃、王伯當一同前往秦叔寶家。此時樊建威因劉刺史的心腹小吏透風,得知要賠贓且需送柴嗣昌至少三百兩謝禮,正慌慌張張趕來與秦叔寶商議,恰逢柴嗣昌等人到來。
眾人相見行禮,互道感謝。李玄邃遞上一張批文,只見上面寫著︰
欽差齊州總管府來為公務事,仰本職督領本州騎兵五百名,並花名文冊,前至欽差河道大總管麻處告投,不許遲延生事。
所至津關,不得阻擋,須至批者。
大業六年九月二十三日行限日投右仰領軍校尉秦瓊準此
李玄邃道︰“來總管已在整頓人馬,估計三日內你就要啟程了。”秦叔寶看了批文,神色平靜,唯有樊建威驚道︰“恭喜仁兄,奉差出行便可脫離苦海,可我們怎麼賠得起三千兩銀子,還要出五百兩‘分上錢’送給柴兄?”單雄信道︰“建威也知道此事了?”樊建威道︰“衙門里多有相知,柴兄與劉刺史交涉時,就有人通風報信。後來劉刺史又派小吏明說,小弟實在心急,特來與叔寶兄商議。”
王伯當道︰“建威莫慌,柴大哥不僅不要分上錢,連三千兩贓銀都由他出。”樊建威難以置信︰“當真?”秦叔寶卻道︰“即便有此事,也不合情理。我不要柴兄出,也不要建威眾人出,傾盡家產賠官便是,不夠我再去借。”柴嗣昌見狀,取出唐公書信,命隨從搬來兩個掛箱、一個拜匣、一個皮箱,解釋道︰“這是岳父的手札,本要當面交給你,卻因瑣事耽擱至今。”
秦叔寶展開書信,見是李淵的名帖與副啟,副啟中寫道︰“當年關中一別,救命之恩刻入五內,一直苦于無以為報。接小婿書信,得知兄台近況,不勝欣喜。謹備白金三千兩,為將軍壽禮。日後江湖重逢,定當面謝。”秦叔寶臉色一沉︰“柴兄,令岳這是小看我了!大丈夫行事豈求回報?”柴嗣昌賠笑道︰“秦兄自然不求報,但岳父又怎能做忘恩負義之人?既然帶來了,就請收下。”
單雄信也勸道︰“叔寶,這銀子本非你主動索要,況且路途遙遠,也不便讓柴兄帶回。如今用它了結此事,既能保全五十三家性命,你又分文不取,何必固執?”樊建威更是急道︰“叔寶兄別放著現鐘不打去買鐵,這可是我們五十三家的性命啊!柴兄仗義,你也莫要推辭!”秦叔寶仍在猶豫,單雄信干脆對樊建威道︰“建威,叔寶即將奉差啟程,這銀子你先拿去交官。”王伯當打趣道︰“分上錢嘛,柴大哥就虛領了;不過居間費、管家費可不能少。”眾人哄笑,秦叔寶只得點頭。
誰知秦叔寶又進內室取出三百兩銀子,對樊建威道︰“我想劉刺史必定還會索要火耗、路費等名目的錢,你一並拿這三百兩去湊,別累及眾人,批捕的事我也不報銷了。”樊建威感動道︰“這麼多銀子我一人拿不了,你先收著,我叫唐萬仞等人來,也好讓他們見識你的豪氣。”秦叔寶便將銀子暫收,留眾人在家飲酒。
正飲間,尤俊達與程咬金前來告辭。原來程咬金雖爽快認下劫銀之事,但尤俊達自覺尷尬,加之擔心當晚言語漏風遭緝捕,便想盡早離開。賈潤甫也想脫干系,假意挽留幾句。秦叔寶見狀,便設酒餞行,樊建威在座,眾人都默契地不提劫銀之事。秦叔寶道︰“本想留二位多盤桓幾日,無奈我後日就要啟程,只能就此別過。”臨行前,秦母還備了禮物讓秦叔寶轉交程母。眾人喝至大醉,尤俊達、程咬金才與單雄信等人回店,五更時分便先行離去。
次日一早,秦叔寶得知劉刺史只要賠贓,料想自己無事,便前往拜謝來總管並辭行。來總管道︰“當年我未能護住你,讓你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你且去,看在羅老將軍和李玄邃的面上,等你回來我定當重用。你絕非久居人下之人。”秦叔寶叩謝而出,又大擺宴席,宴請北來的朋友,賈潤甫、樊建威、唐萬仞、連巨真作陪。這三人對柴嗣昌感激不盡——若不是為了秦叔寶,柴嗣昌何苦如此傾力周旋?
秦叔寶又請李玄邃代筆寫了三封信︰一封托柴嗣昌轉交唐公李淵;一封附給尉遲南,答謝羅行台,另備薄禮送與羅家姑丈姑母;還有一封給羅家表弟。席間,眾豪杰傳杯換盞,談古論今,比平日更暢快淋灕,直喝到天明仍未散席。
此時,外邊傳來人馬喧鬧聲,卻是五百軍士前來參謁。秦叔寶換上戎裝到廳上,吩咐只讓隊什長進見。只見十個隊長、五十個什長,身著各色戎裝,擠滿天井,紛紛叩頭。秦叔寶道︰“來爺巳時在西門等候,切勿遲誤。”眾人應諾散去。
單雄信感慨道︰“當年說‘求榮不在朱門下’,如今看來,這樣的仕途也不錯。”秦叔寶笑道︰“遇上李、柴二位仁兄,真是因禍得福。”李玄邃接口︰“大丈夫前程不可限量。”眾人紛紛回寓所取來賀禮,秦叔寶也準備了回贈,彼此卻都不肯收受。王伯當道︰“叔寶連日忙碌,我們別在這兒打擾了,讓他收拾行李,也與老嫂說說話。明日叔寶兄出西門時,會經過我們寓所,就在那兒送別吧。”眾人相視一笑,各自散去。
秦叔寶在家中收拾行李,安排家事,讓樊建威等人取走賠贓的銀子。次日未到巳時,隊什長們已全副武裝前來迎接。秦叔寶燒了紙錢,拜別母親和妻子,頭戴纏綜大帽,身穿紅刺繡通袖袍,腰系金鬧裝帶,騎上黃驃馬。五十名軍士列成整齊的隊伍,出得西門,與往日在州中被責打時的青衣小帽形象相比,已是天壤之別。
出西門到吊橋邊,兩側都是列隊的行軍士兵。市盡頭有座迎恩寺,秦叔寶下馬入寺,取出花名冊點名,又自掏腰包犒賞士兵︰隊長每人三錢銀子,什長二錢,散兵一錢,共花費五六十兩。他從中挑選二十名精壯士兵作為家丁隨身伺候,另有賞賜。
事畢,先是同袍旗牌前來餞行,敬過三杯酒後作別;接著單雄信等人上前,也敬了三杯酒。秦叔寶歉然道︰“本該等諸位啟程後我再走,無奈玄邃兄幫我謀的這差事期限緊迫,實在不能耽擱。”又對柴嗣昌道︰“柴大哥,劉刺史那邊還請多周旋,別讓小弟走後,樊建威兄弟還要受累。”柴嗣昌道︰“小弟還要為他們取免解執照,兄長不必擔心。”秦叔寶又向尉遲兄弟囑托︰“煩向家姑丈致意,因公務在身,不能親自登門致謝了。”對王伯當及眾人感慨︰“難得眾兄弟相聚,正想多盤桓幾日,卻又要分別。”對賈潤甫、樊建威道︰“家中老母,還請多照應。”說罷與眾人上馬作別,三聲鑼響,隊伍浩蕩啟程。
秦叔寶離去後,柴嗣昌在齊州辦妥賠贓事宜,眾人也陸續啟程。賈潤甫收到厚贈,柴嗣昌前往汾陽,尉遲兄弟、史大奈因有官職在身,不敢耽擱,與張公謹、白顯道一同前往幽州。最終,只剩李玄邃、王伯當、單雄信、金國俊、童佩之五位豪杰仍在路上,繼續他們的江湖征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