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回 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
有詩寫道︰“淪落不須哀,才奇自有媒。屏聯孔雀侶,簫築鳳凰台。種玉成佳偶,排琴是異材。雌雄終會合,龍劍躍波來。”人世間的相遇結合,往往充滿機緣巧合,有時候刻意尋求,反而不如無意間的契合。唐公李淵是隋朝的得力大臣,竇夫人則是周朝的外甥女。當年隋文帝篡奪周朝江山時,竇夫人年僅七歲,她曾躲在床下嘆息︰“只恨我不是男兒身,無法拯救舅氏家族于危難之中。”如此奇人結為夫婦,自然會誕下不凡的子女。他們育有一女,年方十六,就像三國時期孫權的妹妹、劉備夫人那樣,不愛做針線女紅,偏偏喜好拉弓舞劍。唐公夫婦因此對女兒另眼相看,一心想為她尋覓一位優秀的夫婿。當時前來求親的人很多,但唐公覺得大多是平庸之輩,不肯輕易答應,不過也一直暗中留意合適人選。
李淵一家暫居永福寺,他心里也惦記著女兒的婚事。只是在寺中整日閑坐,沒有正事可做,也沒有同僚朋友可以交談,只有族弟李道宗能聊聊家常,日子過得十分寂寞。而且身為尊官,一舉一動都有家丁伺候,和尚們也時刻關注,處處受到拘束。忍耐了兩天後,李淵決定到僧人的住所和廚房附近轉轉,一來看看寺里僧人的數量、房屋狀況,二來觀察一下禪規是否嚴格、功課是否勤勉。沒想到,籬笆和隔扇的縫隙中,不時有小沙彌偷偷窺探他的舉動。李淵剛往回廊走去,就有人趕緊向住持五空報告。五空輕手輕腳地跟在李淵身後,隨時準備應答。走到廚房對面時,有寺里的雜役正在大聲喧嘩,五空遠遠地揮手示意他們安靜。李淵來到一處地方,問道︰“這里庭院曲折,廊屋潔淨,是什麼地方?”五空回答︰“這是小僧的房間,懇請老爺進屋喝茶。”李淵見和尚如此殷勤,便走進這間屋子,卻發現這不是普通的僧房,而是一間清淨的屋子,窗明幾淨,一塵不染,讓人感覺萬念俱寂。五空獻上茶水後,推開隔扇,屋子正對著舍利塔,塔上光芒耀眼,堪稱奇觀;李淵轉身又看到屏門上有一副對聯︰“寶塔凌雲一目江天這般清淨,金燈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虛明”,側邊落款是“汾河柴紹燻沐手拜書”。李淵見這對聯詞氣高遠,書法剛勁有力,不禁點頭稱是,問五空︰“這個柴紹是什麼人?”五空介紹道︰“他是汾河縣禮部柴老爺的公子,表字嗣昌。他在寺里讀書,看到僧人新建了這兩間小屋,就寫下這副對聯相贈,貼在了屏門上。過往的官員,很多人都稱贊這對聯寫得好。”李淵點點頭,對五空說︰“長老先去忙吧。”
當晚,月光皎潔如白晝。李淵本就心事重重,被迫留在寺中本就無奈,哪里能安心入睡?他漫步在松樹下,又來到僧房,問︰“住持睡了嗎?”五空急忙迎出來答道︰“老爺還沒休息,小僧怎敢睡覺?”李淵說︰“月色這麼好,不忍心辜負。”五空提議︰“寺旁有一條平坦的山岡,適合賞月。請老爺去走走如何?”李淵欣然同意︰“那太好了。”五空叫小廝提著燈籠在前面帶路,李淵卻說︰“這麼好的月色,不用燈籠了。”五空擔心地說︰“竹間小路崎嶇,不好走。”李淵笑道︰“我們帶兵出征,常在黑夜里走山路,這一尺來寬的路,就算有花影竹蔭,又怕什麼?勞煩長老帶路,不用其他人跟著。”五空領命,帶著李淵前行。他們沒有去白天喝茶的地方,而是從旁邊的小門出去,沿著幽靜的竹徑,登上土岡。只見明月高懸,萬里無雲;殿角直插天際,塔影倒在地上。遠處群山若隱若現,樹木迷蒙一片,四周寂靜無聲,只有村里的狗此起彼伏地叫著,構成了一幅靜謐的夜景。李淵觀賞了一會兒,正要下山,忽然看到竹林對面透出一點微弱的紅光,還傳來吟誦的聲音。李淵問︰“長老是在做晚課嗎?”五空回答︰“因為夫人分娩,擔心她身體虛弱,我已吩咐徒弟們暫停晚間功課。”李淵點點頭。轉過山岡拐角,出現幾間敞亮的屋子。李淵停下腳步問︰“這聲音不像是念經啊?”五空解釋道︰“這里就是柴公子讀書的地方,老爺白天看到的對聯,就是他寫的。”李淵听那聲音洪亮有力,便拉著五空的手,輕輕走到讀書的屋子前,透過窗縫往里看,只見燈下坐著一位美少年,面容白皙,嘴唇紅潤;一把寶劍橫放在書案上,他正大聲誦讀,讀的卻不是儒家經典,而是孫武、吳起的兵法。讀完後,少年拔劍起舞,神情瀟灑,旁若無人。舞完劍,他把劍放在桌上,喊道︰“小廝柴豹,拿茶來!”
李淵見狀,悄悄走下台階,心中暗喜︰“天下太平的時候崇尚文治,世道混亂的時候需要武力。如今這世道,只念幾句儒家經典有什麼用?只有像這個少年這樣文武兼備,上馬能殺敵,下馬能寫文書,才配得上我的女兒。而且日後我若有危難,他也能相助。”走過廊庭,李淵對五空說︰“我看這少年相貌不凡,日後必有大成就。我有個女兒,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端莊穩重,不愛多言,還沒找到合適的夫婿,想麻煩長老做個媒人,讓他和我女兒結為夫妻。”五空恭敬地回答︰“老爺吩咐,小僧一定盡力。明早我就請柴公子來見老爺,老爺和他聊聊就知道他的才學如何了。”李淵說︰“那再好不過。”隨後李淵回到禪堂,五空也告辭離開。
第二天一大早,五空心里惦記著牽線的事,急忙起床,洗漱穿衣後,就來到柴嗣昌的書房。柴嗣昌見到他說︰“長老這幾天很少來啊。”五空解釋道︰“小僧這幾天一直在招待唐公李老爺,怠慢了公子。”柴嗣昌好奇地問︰“李公來這里做什麼?”五空說︰“李老爺奉聖旨,特許乘驛站車馬回鄉。十五日到了我們寺里,因為夫人在方丈室分娩,所以暫時住下,要等夫人身體恢復了再啟程。”柴嗣昌又問︰“我听說唐公向來有賢能的名聲,他為人到底怎麼樣?”五空贊嘆道︰“我見過那麼多人,從沒見過像李老爺這麼好的人。因為夫人在這里生產,怕血光污穢了寺院,他先拿出十兩銀子,讓我們買香在各殿焚燒。又在結緣簿上寫下捐贈一萬兩銀子,要重建寺院、整修山門。昨天中午,他到我的淨室喝茶,看到公子寫的對聯,贊不絕口;晚上和我一起賞月,听到公子讀書聲,還特意到窗外看了公子一會兒。”柴嗣昌問︰“那是什麼時候?”五空回答︰“就是公子讀完書,拔劍起舞的時候。”柴嗣昌說︰“那時候差不多一更天了。”五空確認道︰“對,剛過一更。”柴嗣昌追問︰“李公說了什麼?”五空笑著說︰“小僧是來報喜的。李老爺有個女兒,十六歲了,端莊穩重,還沒許配人家。他讓我做媒人,想把女兒許配給公子。”柴嗣昌笑道︰“婚姻大事,不能隨便說。不過我早就仰慕李將軍的大名,如果能成為他家女婿,就能時常向他請教,確實是件美事。”五空說︰“現在李老爺急著見公子,您現在就到佛殿去見他一面怎麼樣?”柴嗣昌覺得不妥︰“他是長輩大官,我怎能如此輕率求見?明天我準備一份禮物,再去拜見吧。”五空勸道︰“他十分仰慕公子,不用準備禮物,小僧這就陪您去。”柴嗣昌這才說︰“既然這樣,那我就跟你去。”他換了一身正式的衣服,在五空的帶領下來到佛殿,拜見李淵。李淵見到柴嗣昌,只見他︰眉毛如彎月般飄逸,雙目似晨星般明亮。鼻梁挺直,牙齒整齊潔白。神態爽朗,氣質如冰心玉骨般高潔;氣度軒昂,舉止有虎步龍行之姿。才華內斂,一看就是尚未得志的公卿之才;能文能武,將來必是英俊豪杰。
李淵想用對待賓客的禮節招待柴嗣昌,柴嗣昌再三推辭,最後按照師生之禮坐下。李淵詢問他的家世,和他閑聊寒暄。柴嗣昌談吐不凡,應答如流。李淵看在眼里,喜在心頭。柴嗣昌告辭後,李淵來到方丈室,把事情告訴夫人。夫人說︰“這孩子雖然我們看著滿意,但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還是要和女兒說一聲才妥當。”李淵不以為然︰“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就行,女孩子家懂什麼?”夫人卻堅持︰“不是這樣!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我們的女兒和尋常女子不一樣,她平時遇事有見識、有主見,和別人都不同。我去和她說說,看她的想法。如果她沒意見,心里也願意,你就可以定下這門親事;要是女兒有點勉強,就先緩一緩。我看這孩子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被別家招為女婿,等我們到太原再做打算。”李淵說︰“既然這樣,你去問問她,我先出去了。”說完便走出了方丈室。
竇夫人來到外間,女兒見到母親連忙迎上。夫人將李淵想招柴公子為婿的事,詳細地跟女兒說了一遍。小姐听完後沉默了許久,神情嚴肅地回答︰“母親,按理說婚姻大事不該女兒多嘴,但這是一輩子的大事,關乎榮辱,如果草率決定,將來後悔莫及。父親說柴公子貌好才佳,但如今這世道,僅憑才貌不足以平定禍亂,若遇到患難,那些只會咬文嚼字的人,只能坐以待斃,有什麼用呢?”夫人接口道︰“你父親說公子劍舞得很好,月下看他舞劍,竟像一團白雪滾上滾下,想來他有些真本領。”小姐听了,微微一笑說︰“既然這樣,讓女兒慢慢考慮,先別回復父親,等兩天再定議如何?”夫人答應下來,出去回復李淵。小姐見母親離開,左思右想,既想親自去看看柴公子,又覺得不合禮數;若不去看,又擔心嫁錯了人,心里猶豫不決。這時,保姆許氏走到她面前,問道︰“剛才夫人說的事,小姐拿定主意了嗎?”小姐說︰“我正在想呢。”許氏說︰“這有什麼難的?只需如此這般,把他引來比試一番,就能看出他的真本事了。”小姐听了,點頭露出喜色。正所謂︰“銀燭有光通宿燕,玉簫聲葉彩鸞歌。”
再說柴公子自白天見過李淵後,覺得李淵對他禮貌謙恭、情意殷切,心中十分高興。但說到婚姻,因不知小姐的才貌,也不確定能否成,便暫時沒放在心上。當晚,他正在燈下看書,房門突然“呀”的一聲被推開。公子抬頭一看,進來的是一個眼大眉粗、身長足大的半老婦人。公子起身問道︰“你是誰?來這里做什麼?”婦人回答︰“我是李府中小姐的保姆,老爺夫人想聘公子為婿。但我家小姐不僅才貌雙絕,還喜歡讀孫吳兵法,六韜三略也都深入研究,發誓要嫁一個能文能武、足智多謀的奇男子。白天老爺夸贊公子才貌,又說公子劍舞得好,所以派我來告訴公子︰如果有意結親,不妨在定更之後,到回廊西邊觀音閣後的菜園邊,看小姐排一陣。如果公子能識破此陣,才允許結親。”公子听了,高興地說︰“既然這樣,你先回去,等更深夜靜時,你來帶我去看陣。”許氏答應後,便出門去了。
公子用過晚飯,听到街上巡兵敲起了更鼓。庭院里的月色,比往日更加皎潔。他讀了一會兒兵書,又到庭院中賞月,不知不覺更鼓已敲過二鼓。公子心想,那婆子的話不知是真是假,正想進去睡覺,突然听到一聲咳嗽,只見剛才的保姆遠遠站著,招手示意。公子叫柴豹從箱子里取出一副繡龍扎袖穿上,收緊腰間絲絛,帶上寶劍,讓柴豹鎖好門,跟著保姆來到菜園。原來觀音閣後有一塊很大的荒蕪空地,盡頭有一座土山,緊靠著閣後的粉牆,旁邊有個小門可以出入。公子看了一會兒,正要進去,許氏攔住說︰“小姐吩咐,這兩竿竹枝算比試的轅門。公子先站在這里稍等,等她們擺出陣來,公子再看。”公子答應,附耳對柴豹說了幾句。只見一個女子走出來,烏雲般的頭發高高盤起,穿著繡襖短衣,頭上插著一支鳳釵,珠串垂在額前,手臂套著窄袖,手里拿著一面小小令旗,站在土山之上。公子問︰“這不是小姐吧?”許氏說︰“小姐哪是輕易能見到的?這只是小姐身邊的侍兒女教師,派她出來擺陣的。”話還沒說完,只見那女子把令旗一招,引出一隊女子︰一個穿紅的夾著一個穿白的,一個穿青的夾著一個穿黃的,都包著頭巾、扎著衣袖,手里拿著明晃晃的單刀,共有一二十個婦女。她們左盤右轉,排成一字長蛇陣。許氏問︰“公子認識這陣嗎?”公子說︰“這是長蛇陣,有什麼稀奇!”只見那女子又把令旗一翻,眾婦女四方兜轉,變成五堆,每堆四個婦女,持刀背靠背而立。公子仔細一看,只見紅一簇、白一簇,好似紅白雪花亂舞;青一團、黃一團,好似青黃鶯燕展翅。讓人錯以為是孫武子在教演女兵,又懷疑是顧夫人在排兵御敵。
等婦女們一字站定,許氏又問︰“公子認識這陣嗎?”公子看了笑道︰“現在又變成五花陣了。”許氏說︰“公子既然認識這陣,敢不敢進去破陣,能走出來才算本事。”公子說︰“這有何難!”急忙束起衣襟,拔劍殺進陣中。兩旁女子見狀,六口刀如閃電般砍來,公子急忙用劍招架。那五團婦女,見公子往東,便擋住東邊去路,將他往東邊圍;公子往西,她們又擁到西邊攔住。論柴公子的本領,這一二十個婦女本不難殺退,但一來怕刀劍傷了她們,二來隊伍中有個女子拿著紅絲棉索,眼看公子要退,就將錦索拋向空中,攔頭套來,險些把公子拖倒,所以公子只能招架,難以突圍。公子站定一看,只見閣子窗外掛著兩盞紅燈,中間有個玉面觀音,露出半截身子站在那里。土山上的女子只顧揮動令旗。公子拔劍直搶上土山,那女子忙將令旗往後一招,後邊鑽出四五個穿黑衣的婦女,持刀直滾出來,五花陣變為六花陣。公子忙舞劍護身,且戰且退,快到竹枝圍成的轅門時,五團女子又飛速圍上來,四五條紅錦套索在半空中盤旋。公子正危急時,只得喊︰“柴豹在哪里?”柴豹听見,忙從袖中取出一個花爆,點燃後向婦女們頭上拋去。只听“砰”的一聲,花爆在頭上炸響,星火滿天。公子轉身看時,只听“颼”的一聲,一支沒鏃的花翎箭射中他的頭巾,箭上系著一個小小的彩珠。公子借著月光細看,閣上的美人已不見蹤影,窗欞緊閉,那些婦女也都不見了。再听更鼓,已敲過四鼓。主僕二人急忙回到書齋休息。
不久,雞聲報曉,紅日東升。柴公子還在熟睡,忽听有人敲門。柴豹開門一看,是五空長老,引著他來到床前。五空說︰“今早李老爺傳我進殿,說要擇吉日,用金幣聘公子為婿。”柴嗣昌父母早亡,便將家業交給得力家人,跟隨李淵回太原成親。後來李淵起兵攻打長安時,有一支娘子軍,便是柴紹夫妻二人率領的,他們的人馬其實從這時就開始籌備了。正所謂︰“雲簇蛟龍奮遠揚,風資虎豹嘯林廊。天為唐家開帝業,故教豪杰作東床。”
不說李淵回太原的事。再說秦叔寶自十五日就出關,趕到樊建威的住處。樊建威問︰“你抱不平的事,結果怎樣了?”叔寶將事情經過一一說了,建威十分驚訝。第二天早飯後,兩人匆匆分了行李,各帶兩名犯人,分路前行。樊建威去澤州,秦叔寶進潞州。到州府前辦理公文時,見門口有系馬樁,便拴好黃驃馬,帶著兩名犯人進店。店主迎接,叔寶說︰“店主,這兩個犯人是我押解來的,找個穩妥的地方關鎖好。”店主答道︰“爺若有緊要事,吩咐小人,保管沒問題。”秦叔寶在堂前坐下,吩咐︰“店主,讓人把馬上的行李搬進來。馬卸下鞍轡,別揭掉軟替,走熱的馬,牽到槽頭喂些細料。再騰出一間干淨的客房給我住。”店主賠笑說︰“老爺,這幾間房只有一間是小店的門面房,輕易不開,只等下縣的官員來府里辦公事時才開。爺要干淨,就開上房給您休息吧。”叔寶說︰“好。”
店主點著燈將行李搬進房間,擺上茶湯酒飯,滿臉堆笑地盡著殷勤禮數,站在秦叔寶膝旁斟酒,問道︰“請問相公貴姓,小人好登記賬目。”叔寶答道︰“你問我?我姓秦,從山東濟南府來公干,到貴府投遞文書。店主你姓什麼?”店主說︰“秦爺,您沒看見小店門外的招牌嗎?這是‘太原王店’,小人賤名示,就是告示的‘示’字。”秦叔寶說︰“我與你既是賓主,也不好直呼你的名諱。”店主笑道︰“過往的老爺們常把我的‘示’字顛倒著叫,喊我王小二。”叔寶說︰“這也是常見的稱呼。開店的都叫小二,做媒的都叫王婆,那我就叫你小二哥吧。我問你,蔡太爺這里領文投文需要耽擱幾日?”小二答道︰“秦爺,這沒什麼耽擱。我們蔡太爺是個才子,您明日早堂投文,後日早堂就能領文。您在小店最多停留兩日。不過若秦爺要拜望朋友,或是買些土產禮物,那就是私事耽誤,與衙門無關了。”叔寶問清這些細節,吃過晚飯,便關門睡下。
次日清晨,叔寶早早起來,洗臉裹巾,收拾好文書,到州府前給來文掛號。蔡刺史升堂受理投文,帶犯人見過,書吏將文書拆開放在公案上。蔡刺史看了來文,吩咐禁子松開犯人的刑具,讓解差領取刑具,次日早堂等候領取回批。蔡刺史將兩名犯人發往監中收管,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叔寶領了刑具,回到住處吃飯,隨後在街坊、宮觀、寺院游玩了一整天。
十八日清晨,叔寶要進州府領文。但直到日上三竿的巳牌時分,衙門還沒開門,出入不見一人,街坊一片寂靜。許多大酒肆昨日還熱鬧非凡,今日卻都關了門,吊闥板沒掛起,門半開著。叔寶進店,見櫃台里有幾個少年在玩耍,便舉手問道︰“各位老哥,蔡太爺怎麼這麼晚還不坐堂?”其中一個少年問︰“兄台不是我們潞州口音?”叔寶說︰“小可從山東來公干。”少年說︰“兄台難道不知道太爺公干去了?”叔寶問︰“去哪里了?”少年答︰“去並州太原了。”叔寶又問︰“為什事去太原?”少年說︰“因為唐國公李老爺奉聖旨特許馳驛還鄉,擔任河北道行台,節制河北州縣。太原有文書知會屬下府州縣道的首領官員,太爺三更天接到消息,就公出去太原賀喜了。”叔寶心中頓時明白︰“這就是我在臨潼山救的那位李老爺了。”他又問︰“老兄,太爺幾時能回來?”少年說︰“還早呢。李老爺是仁厚的勛爵,大小官員去賀喜,少不得要設宴款待,相知的老爺們聚在一起還要宴飲。路程又遠,多則二十日,少則半個月才能回來。”叔寶得知這個消息,便不再多問,回到寓所,一日三餐,安心等著太守回來。
在外的人,住處就像家里一樣,日間無事,只能吃飯打發時間。但叔寶是山東豪杰,一頓能吃斗米,飯店哪能經得起他這樣吃?一連十日,王小二的本錢幾乎都被秦瓊吃進去了。王小二的店本是接待公文差役的下處,如今官員不在家,沒人來往,招牌燈籠都沒掛出去。王小二在家和妻子商量︰“娘子,這秦客人簡直是退財白虎星。自從他進門,太爺就出門了,幾兩銀子本錢都填了他的肚子。昨日他回來吃中飯,嫌菜蔬不好,就捶盤摔碗。我想開口問他要幾兩銀子,你總埋怨我不會說話,把客人都得罪到別家去了。如今還是你開口問他要吧,女人家說話重點,他也能擔待。”王小二的妻子柳氏十分賢能,對丈夫說︰“你別開口。‘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看秦爺也不像欠飯錢的人。要是潞州本地人,或許會短少銀子,但他是山東人,等官員回來,領了批文,肯定會結清店賬。”
又挨了兩日,實在難熬,王小二只得自己開口。正巧秦叔寶回來吃中飯,小二沒擺飯,自己送了一鐘暖茶到房內,進進出出後,傍著窗邊,陪笑對叔寶說︰“小的有句話想說,怕秦爺見怪。”叔寶說︰“你我賓主之間,一句話怎麼會怪你。”小二說︰“連日店中沒生意,本錢短缺,菜蔬都不夠用了。想跟秦爺預支幾兩銀子用用,不知行不行?”叔寶說︰“這是正理,你何必這麼客氣?是我疏忽了,沒拿銀子給你,不然你哪能有這麼長的本錢供給我?你跟我進房,我拿銀子給你。”王小二連聲答應,歡天喜地地兩步走進房里。叔寶從床頭取來皮掛箱打開,伸手進去拿銀子,卻像有泰山壓手一般,怎麼也拔不出來。正所謂︰“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叔寶心中暗嘆︰“‘富貴不離其身’這話果然沒錯。如今幾兩盤費銀子,一時忘在了樊建威那里,這可怎麼辦?”叔寶的銀子為何在樊建威那里呢?原來秦叔寶和樊建威都是齊州公門豪杰,這次點他們二人押送四名軍犯去澤州、潞州充伍。當時解軍的盤費銀兩由本州庫吏發放,庫吏知道他二人平素交好,又是同路差使,二來想在天平砝碼上討些便宜,便把銀兩一起發給了樊建威。在長安耽擱了兩日,出關後匆匆分路,兩人都不是斤斤計較的小人,沒把這點銀子放在心上。行李文書都分開了,唯獨銀子沒分,所以盤費銀兩都被樊建威帶到澤州去了。連秦叔寶都以為銀子還在自己身邊,兩人太過忘形,不分你我,這才出了這檔子事。如今答應了王小二給飯錢,卻拿不出錢來,叔寶十分窘迫,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王小二見叔寶在掛箱里摸來摸去,心里也犯嘀咕︰“不知是銀子多,他要挑整塊的給我?還是銀子少,他在里面摸索?”此時的秦叔寶,真是左右為難。
第07回 蔡太守隨時行賞罰 王小二轉面起炎涼
有詩嘆道︰“金風瑟瑟客衣單,秋蛩唧唧夜生寒。一燈影影焰欲殘,清宵耿耿心幾剜。天涯游子慘不歡,高堂垂白空倚闌。囊無一錢羞自看,知己何人借羽翰?東望關山淚雨彈,壯士悲歌行路難。”常言道︰“家貧不是貧,路貧愁煞人。”秦叔寶一時大意應了王小二討銀,等取銀子時才想起盤費都被樊建威帶去了。正著急時,好在摸到箱角有一包銀子——那是母親讓他買潞州綢做壽衣的錢,因是私事用度,才沒和朋友的盤費放在一起。叔寶只得取出這四兩銀子交給王小二,說︰“先拿著,不用急著算帳,寫個收條吧。”王小二得了銀子,喜笑顏開,照舊服侍,但秦叔寶卻滿心愁雲——囊中空空,批文未領,若官府再拖延幾日,別說回家路費沒著落,王小二再要錢時又該如何應對?他沒了游玩的興致,吃飽飯就靠在炕上發呆,只盼太守早日坐堂。
又等了兩三天,蔡刺史終于歸來。本州官員擺好儀仗,敲鼓聚集,四街應役人員都到城外迎接。叔寶作為公門當差,也隨眾人前往。在十里長亭,各官見過禮,蔡太守一路辛苦,乘著暖轎進城。叔寶心急,當街跪下稟道︰“小的是山東濟南府解戶,伺候老爺領回批。”此時蔡刺史在轎內半眠半坐,哪顧得上答理領批的人?轎夫和皂隸狐假虎威,呵斥道︰“還不快起來!我們老爺沒衙門嗎?在這領什麼批?”叔寶只得起身,轎夫卻走得更快了。叔寶暗想︰“再拖一日,馬料盤費又要花二兩銀子。老爺一路辛苦,若再隔幾日坐堂,如何是好?”他快步上前,想讓轎夫走慢些,左手不自覺地拽了一下轎杠,不料轎子一側,抬轎扶轎的人都差點支撐不住,好在刺史是躺著,不然就要摔出來。刺史大怒︰“如此無禮!當我沒衙門治你嗎?”喝令皂隸拉下去打。叔寶理虧,在府前當眾褪褲,被重責十板。本地衙門的人受刑,皂隸總會留情,但叔寶是外地人,無人照應,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王小二第一個看到這場景,對妻子說︰“這姓秦的也沒什麼來歷,在我家住了個把月,還穿著那身衣服。公門里混的人連禮儀都不懂,今日惹了官,在州門前被打了十板。”刺史進府後,叔寶回店,王小二迎上去,雖叫著“你老人家”,卻沒了往日的和顏悅色,帶些譏諷道︰“秦大爺,您不像公門豪杰啊,連官府的喜怒都不懂?好在蔡老爺寬厚,換了別的老爺,還不知怎樣呢!”叔寶哪受得了這話,喝道︰“關你什麼事?”王小二說︰“打在您身上,當然不關我事!我是說好話,給您拿飯去。”叔寶一肚子氣,說︰“不吃飯,拿熱水來!”王小二取來熱水,叔寶洗了杖瘡睡下,滿心煎熬,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次日,叔寶忍著痛到府中領文,正所謂“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頭”。蔡刺史果然賢能,離家日久,早早升堂,文書堆積雖多卻賞罰分明,人人感佩。等公務將完,叔寶才跪下稟道︰“小的是齊州劉爺差人,伺候老爺領批。”為何稱“齊州劉爺差人”?原來叔寶腿疼心焦,一夜未眠,想到本州劉爺與蔡刺史是同年好友,借劉爺名頭或許能得些關照。果然,蔡刺史聞言怒容轉喜,說︰“你是劉爺的差人?”叔寶應是,刺史道︰“昨日你太魯莽,在府前打你十板,是為警戒將來。”叔寶道︰“老爺打得對。”經承吏取來批文,蔡刺史簽押後卻沒立即下發,心想︰若劉年兄知道我打了他的差人,定會怪我薄情。于是叫庫吏從本州公費中支取三兩銀子,賞給叔寶作路費。少時庫吏取銀來,刺史將批文交直堂吏,讓“劉爺差人”領取,並當眾說明賞銀三兩。叔寶叩謝,接了批文和賞銀,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櫃上算帳,見叔寶回來,假惺惺道︰“領了批文,餞行酒還沒備齊呢,怎麼辦?”叔寶道︰“酒就免了。”王小二又說︰“閑著不如把帳結了?”叔寶道︰“拿帳來算。”王小二說︰“相公八月十六到店,今日九月十八,八月大,共三十二日。按小店規矩,來和去的日子不算飯錢,算接風送行,整三十日。馬喂細料,您三餐葷飯,一日一兩七錢,共二十一兩。收過四兩,還欠十七兩。”叔寶道︰“這三兩是蔡太爺賞的,先抵上。”王小二說︰“還欠十四兩,事小,您也不用寫帳,直接兌銀子吧,我去拿天平。”叔寶忙說︰“二哥且慢,我還不走。我有個朋友樊建威去澤州投文,盤費銀子都在他那。想必澤州馬太爺也去太原賀李老爺了,等他回來領了文,定會來會我,到時才有銀子還你。”王小二嘴上說“您住一年才好”,心里卻盤算︰看他那幾件行李值不了多少銀子,一匹馬還要吃草料,就算去齊州討債,費時費力還未必能要回,不如扣下批文作抵押——批文是要緊文書,沒了它回不了衙門,不怕他不還錢。于是他假意關心︰“批文是要緊東西,您若放房里,萬一鎖門出去遇上下雨,打濕了可是小店的責任。我讓妻子收在箱里,等您走時再交還。”叔寶明知他拿批文作要挾,卻只能隨口應道︰“好。”話未落,王小二已將批文遞到妻子手中,拿進房去了。
王小二又吩咐手下︰“餞行酒別擺了,秦爺又不走,擺了像是趕人。直接拿便飯來。”手下會意,飯菜頓時寒酸許多,小菜少了兩碟,收碗時摔摔打打,連早晨的面湯都是冷的。叔寶忍著白眼吃飯,無處可去,每天出城到官路等樊建威。古人雲︰“嫌人易丑,等人易久。”他從日出望到夕陽西下,只見金風送暑,黃葉飄落,車來馬往,卻不見樊建威的影子。第一天等不到,他在樹林里急得直跳腳︰“樊建威啊樊建威!你今日再不來,我也沒臉回店受那小人的閑氣了!”無奈等到晚,只得回去。其實樊建威本沒約在潞州相會,只是叔寶一心想著盤費在他那里,越等越心焦。第二天早晨又去,心想︰“今日再等不到,傍晚我就到這樹林里,尋個了斷吧。”可直到傍晚,依舊不見人影,只有烏鴉歸巢,喳喳亂叫。叔寶滿心絕望,又想到家中老母,只得拖著沉重的腳步返回,一步一嘆,直到上燈後才進門。
叔寶回到住處,見房內已點了燈,心里納悶︰“今天怎麼這麼殷勤,老早就點上燈了?”駐足一看,只見屋里有人正吆喝著擲骰子喝酒。王小二從里面跑出來,賠笑道︰“爺,不是我有意得罪您。今天來了批客人,說是販賣金珠寶器的,非要住您這間房。早知道這樣,您出門鎖了房門,也不至于出這事。我本想爭論,他們卻說‘主人家只管收房錢,誰住不是住?多給你房錢就是了’。我們這種開店的,一听銀子兩字,就怕得罪了主顧。”他頓了頓,又說︰“這些人直接進去坐下,不肯出來。我怕行李弄混,就把爺的行李搬到後邊幽靜處了。您住了這麼久,就跟自家人一樣,這撥客人想多賺點錢,只好委屈您了,您別見怪,您大人有大量。”
叔寶多日沒見王小二這般和顏悅色,知道是因為要騰房給新客人,才說好話。他雖有英雄氣概,卻因欠著飯錢,只能忍著氣說︰“小二哥,屋子隨你安排,有地方住就行,我不計較。”
王小二點著燈引路,七轉八拐到了後院。他一路裝出不安的樣子,指著一處說︰“就這兒了。”叔寶定楮一看,哪是客房,分明是間挨著廚房的破屋︰半邊屋頂露天,堆著一堆糯稻秸;半邊用柴草鋪了地鋪,四面漏風,連掛燈的地方都沒有,只能把燈放在地上;牆上裂著縫,用一片破缸片擋著風。王小二又說︰“秦爺先委屈住幾天,等他們走了,您再搬回內房。”叔寶沒理他,王小二帶上門走了。
叔寶坐在草鋪上,把金裝 抱在膝上,用手指彈著 ,低聲唱道︰“旅舍荒涼而又風,蒼天著意困英雄。欲知未了生平事,盡在一聲長嘆中。”正唱著,忽听門外有腳步聲,接著門閂“ 當”響了一聲。叔寶雖一向寵辱不驚,此時也忍不住發火︰“誰敲門?你這小人,不認得我秦叔寶?我來的時候清清白白,走的時候也不會不清不白!何況文書、鞍馬、行李都在你家,我能跑哪兒去?”外面傳來女子聲音︰“秦爺別生氣,我是王小二的媳婦。”叔寶道︰“听說你向來賢淑,這麼晚來做什麼?”柳氏說︰“我家那口子見識淺,見您少幾兩銀子,就口出不遜。您是大丈夫,別跟他一般見識。我常勸他別這麼勢利,他反把難听話潑在我身上。這幾日沒敢親近您,剛哄我丈夫睡下,留了點晚飯給您送來。”
叔寶听了,眼中含淚道︰“您就像淮陰的漂母,可憐落魄人給飯吃,只恨我秦瓊日後不能封王拜相報答您!”柳氏忙說︰“我是小人之妻,不敢和君子相比,哪敢圖報答?只是看您暫時落魄,身上還穿著夏衣,潞州秋天風大天冷,您看這衣服後背都裂了縫,露著皮肉,太不成樣子。飯盤邊有一團線,線頭拴著針,您明天找個避風的地方,把衣服縫縫,遮遮身體,等澤州樊爺來了,換身衣服就好了。明天早上要是煩他嘮叨,不想吃早飯就出門,我攢了幾文錢在盤里,您買些點心墊墊肚子,晚上早點回來。”說完放下門閂,走了。
叔寶開門端進飯盤,見里面有一串三百文的皮錢、一團線和一枚針,還有一碗熱乎的肉羹——他剛到店里時說這肉羹好吃,頓頓要,自結了賬後,連菜飯都不周全,哪還有這湯?原來今天來了闊客,廚子做了肉湯,特意留了一碗。叔寶本不想吃,可餓得實在難受,只好連湯帶肉一口氣吃完。秋夜漫長,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好容易眯了一會兒,醒來天還沒亮。破屋四處透進殘月的光,他借著月光,把夏衣的破縫胡亂縫了幾針,披在身上,早早出了門。
他帶著三百文錢,頓時覺得有了底氣︰想直接去澤州找樊建威,又怕遇不上,到時更難回來;又怕王小二疑心他不告而別。于是買了些冷饃饃、火燒,揣在懷里,到官道上坐著等。從早到晚,走來走去,太陽都快落山了,遠遠看見一個穿青衣、戴範陽氈笠、跨短刀、背掛箱的人,很像樊建威,等走近了,才發現不是。接著又有幾個騎馬打獵的人沖過去,叔寶側身避讓,一只腳跨進人家大門,沒留意地上有個火盆,差點絆倒。
屋里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手里捻著素珠烤火,見狀上下打量叔寶,說︰“漢子當心些,看你凍得縮著脖子,坐過來烤烤火吧。”叔寶道了聲“打擾”,便坐下了。婦人說︰“看你儀表堂堂,怎麼穿得這麼單薄?不像本地人啊。”叔寶說︰“我是山東人,等朋友沒等到,盤纏花光了,回不去了。”婦人說︰“這樣啊,你隨便說個時辰,我給你算個小卦,看看朋友什麼時候來。”叔寶說“申時”,婦人掐指一算,說︰“卦名速喜。書上說‘速喜心偏急,來人不肯忙’,人肯定會來,就是還早,得月底才有消息。”叔寶問︰“老奶奶口音也不像本地人,姓什麼?”婦人說︰“我姓高,滄州人。前年老頭子去世,我就帶兒子搬到這里投靠親戚。”叔寶又問︰“你兒子叫什麼?多大了?做什麼營生?”婦人說︰“就一個兒子,小名開道,力氣大,喜歡舞槍弄棒,不務正業,經常不在家。”說完起身道︰“看你還沒吃午飯,我有現成的面飯。”進去端出一大碗熱騰騰的面、一碟蒜泥和一雙竹筷,放在桌上請叔寶吃。
叔寶餓了一整天,又說了不少話,也不客氣,埋頭吃完,說︰“承蒙老奶奶一頓飯,不知我秦瓊何時能報答?”婦人說︰“看你這樣的漢子,將來肯定不是等閑之輩,說什麼報答?殺人救人算報答,吃頓飯算什麼?”這時街上已響起打更聲,叔寶點頭稱是,謝過出門。一路上心想︰“可惜出門沒遇到一個知己朋友,反倒遇上兩個賢德婦人,解了我心頭的愁悶。”正想著,一路往回走。
再說王小二見叔寶一整天沒回店,起了疑心,對妻子說︰“這姓秦的難道成仙了?沒錢還我,難道在別處有飯吃?”柳氏說︰“人總能變通,說不定遇到熟人請他吃飯呢。”王小二說︰“就算這樣,我也得找人去討飯錢。”
第二天清早,叔寶剛要出門,只見兩個穿青衣的少年迎進門來……
第08回 三義坊當 受腌 二賢莊賣馬識豪杰
有詞寫道︰“牝牡驪黃,區區豈是英雄相?沒個孫陽,駿骨誰相賞?伏櫪悲鳴,氣吐青雲漾。多惆悵,鹽車躑躅,太行道上。”這首《點絳唇》道盡了英雄難遇伯樂的無奈。寶刀再鋒利,打動不了文人的心;駿馬再精良,對農夫也沒什麼用處;英雄就算有改天換地的本事,若無人賞識、敬重,反而還會遭人奚落。
這時,兩個少年走進店來,和王小二拱手打了個招呼,隨即轉頭問︰“這位就是秦爺?”王小二連忙應道︰“正是。”二人便向叔寶抱拳︰“秦大哥,您好。”叔寶不明所以,到堂前與他們行拱手禮,邀他們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王小二端來三杯茶,等大家喝過茶,叔寶開口問道︰“二位找我有什麼事?”二人回答︰“我們在州衙當小差,听說秦兄是個痛快人,特意來求您高抬貴手。”叔寶又問︰“此話怎講?”二人說︰“王小二在衙門前面開飯店多年,一直有忠厚的名聲。不知怎麼一時糊涂,得罪了秦兄?大家都說您還在怪他,我們特來替他賠罪。”叔寶一頭霧水︰“沒這回事啊,這話從哪傳出來的?”二人接著說︰“大家都這麼說,還說您因為怪他,連店帳都不肯還。您要是真怪他,干脆還了銀子,想怎麼教訓他都成;可要是不還,倒讓小人有了借口。”
叔寶何等聰明,一听就知道是王小二找來的說客,坦然道︰“不瞞二位,我根本沒怪他們夫婦。只是我身上沒錢,盤纏都在樊姓朋友那兒,他去澤州投文了,這幾天就回來,到時候自然會結清店帳。”二人勸道︰“秦兄的山東朋友,大多性子直。等朋友來了,也得先吃飽飯才能辦事,可苦了開飯店的。繼續招待您,他本錢不夠;怠慢了您,又要說他勢利、嫌貧愛富。客人就像老虎,消息傳出去,誰還敢來?飯店都開不下去了。俗話說‘求人不如求己’,要是您朋友一年不來,您還等一年不成?您在衙門當差,誤了公事是要被追究的,家里人也得跟著操心。凡事得自己想辦法。”
叔寶听了,如夢初醒,說︰“多謝二位指教,我不等朋友了。我有兩根金裝 ,賣了還店錢,剩下的當路費。”二人轉頭對王小二說︰“小二哥,秦爺沒怪你,還打算賣金裝 還你錢,你可得照舊好好伺候。”說完,也不通報姓名,抬手作別離開了。這情形,就像籠中的鸚鵡能說會道,可離了水的蛟龍卻難以騰飛。
叔寶到後院收拾金裝 ,王小二見狀,頓時起了貪念︰“這姓秦的真狡猾,明明有兩根金裝 ,早干嘛不賣?非要我找人說情才肯拿出來。別讓他賣給別人,我哄他抵押在潞州,換了銀子先打發他走,等過些日子,我加點利錢贖回來。把上面的金子剝下來打首飾,給老婆戴上,剩下的金子換錢,我們夫妻發跡就靠這 了!”他滿臉堆笑,跑到後院。
叔寶正坐在草鋪上,將兩條 橫放在膝上。這 原本就不是純金,是熟銅表面鎏金,從祖父秦旭傳到父親秦彝,再到他,已經三代了。平日里掛在馬鞍旁, 稜上的金都磨掉了,只有凹槽里還殘留著些許金氣。放在潮濕的草鋪上,表面生了銅綠。叔寶也覺得這 拿不出手,只好找來一把干草,把銅綠擦掉, 身這才重新煥發光澤。王小二哪懂這些,只看見金光閃閃,還以為有多少金子,趕忙說︰“秦爺,這 別賣!”叔寶問︰“為什麼?”小二說︰“潞州有個隆茂號當鋪,專收各種物件。您把 抵押了換幾兩銀子,買點柴米度日,我照常伺候您。等平陽府的樊爺來了,您加點利錢贖回去就行。”叔寶本就舍不得賣掉祖傳的金裝 ,听王小二這麼說,正合心意,便答應道︰“正合我意,走吧,一起去當 !”
兩人來到三義坊,只見一戶大戶人家門口,黑色直欞內掛著“隆茂號當”的字牌。他們徑直走進去,叔寶將 往櫃台上一放,力道稍重了些,當鋪老板立刻露出不滿的神色︰“哎!別把我的櫃桌砸壞了!”叔寶說︰“我要當銀子。”老板瞟了一眼,不屑道︰“這東西,只能算廢銅。”叔寶急忙解釋︰“這是我的兵器,怎麼能算廢銅?”老板嗤笑︰“對你來說是兵器,可在我們當鋪,這東西沒用,只能熔了做別的,可不就是廢銅?”叔寶無奈,只好認了︰“就算是廢銅吧。”老板拿來大秤稱重量,兩根 共重一百二十八斤。老板又說︰“朋友,得扣點損耗。”叔寶不滿道︰“上面的金子都沒算,還扣什麼損耗?”老板強詞奪理︰“那點金氣能算什麼?再說這兩個 柄,根本不值錢,化銅的時候都燒成灰了,還是鐵櫪木的,死沉。”叔寶心一橫︰“把那八斤零頭去掉,按一百二十斤算!”老板咬定︰“這里銅多,好銅才四分一斤,算下來五兩少二錢,多一文都不當。”叔寶一算,這點錢沒幾天就花完了,根本不夠回鄉,只好又把 拿回去。王小二見狀,滿臉不高興。
回到店里,叔寶坐在房里愁眉不展。王小二像催命似的,又跑進來,說︰“您再找找,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能當?”叔寶沒好氣地說︰“我在衙門當差,除了兵器,哪有什麼金銀珠寶?”小二冷冷道︰“我可管不了這麼多。”叔寶被逼無奈,問︰“我這匹黃驃馬,有人要嗎?”小二眼楮一亮,說︰“秦爺在我家住這麼久,從沒提過賣馬。要說金裝 ,潞州人不識貨,真金都當假的,哪懂兵器的價值?可要說馬,我們這兒是旱地,家家戶戶都要用到腳力。您這黃驃馬,腳力不錯,要是賣了,能早點回家,公事也不耽誤。”叔寶問︰“賣了馬上就能拿到錢?”小二連忙說︰“馬一出手,銀子就到手!”叔寶又問︰“馬市在哪兒?”小二答︰“就在西門里大街。”“什麼時候開市?”“五更開市,天亮就散了。”王小二讓妻子準備晚飯,叮囑叔寶吃飽,說明天五更得去賣馬。
這一夜,叔寶輾轉難眠,生怕錯過馬市,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挨到五更,他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臉,梳好頭。王小二點著燈,把馬從馬槽牽出來。叔寶一看,心疼地叫出聲︰“馬都餓成這樣了!”人被王小二冷眼相待,這馬的遭遇更是可想而知。自從欠了店錢,別說是精飼料,連粗草料都沒得吃,馬在槽頭餓得直叫喚。王小二妻子心軟,背著丈夫偷偷拿兩束長草丟進槽里,也不管馬能不能吃飽。好好一匹千里神駒,如今餓得蹄子開裂、鼻子歪斜,肚子腫大、毛發雜亂。叔寶滿心怒火,卻不敢發作,想說馬被餓壞了,又怕王小二無賴,反說人都沒吃的,還管馬做什麼?只能輕輕拉著韁繩,牽馬往外走。
王小二打開門,叔寶剛出門,馬卻死活不肯邁腿,仿佛知道主人要賣掉它。這馬為何能察覺?原來它是龍駒神馬,通靈異常,平日里要是回家,三更天就備好鞍轡、捆好行李出發了;可要是牽它出門飲水吃草,從沒有五更天這一說。馬兩只前腿死死蹬住門檻,兩只後腿往後一坐,硬是不肯走。以叔寶的力氣,就算是猛虎也能拖走,可看著馬瘦得不成樣子,實在不忍心用力,只能輕聲哄著。王小二卻鐵石心腸,見馬不肯走,抄起一根門閂,朝著馬後腿狠狠打了兩三下。馬吃痛,猛地跳出門去。王小二“砰”地關上門,惡狠狠道︰“賣不掉,就別回來!”
叔寶牽著馬來到西營市,馬市早已熱鬧起來,王孫公子們來來往往,不是買馬就是賣馬。看馬的人騎著馬來回馳騁,數不勝數。幾個人看見叔寶牽著馬走來,哄笑起來︰“大家讓讓,窮漢子牽病馬來了,別撞倒他!”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盡是嘲諷。叔寶牽著馬在市場里轉了好幾圈,根本沒人過問。他望著馬,長嘆一聲︰“馬啊,你在山東捕盜時,何等威風!如今怎麼變得這般垂頭喪氣?我又怎麼能怪你?我堂堂七尺男兒,不也因為幾兩店錢,落得這般狼狽?”俗話說得好︰“人當貧賤語聲低,馬瘦毛長不顯肥。得食貓兒強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一開始還是叔寶牽著馬走,後來馬拖著他往前挪。一夜沒睡,五更就出門,在馬市又無人問津,叔寶走著走著,困得直打盹。
天漸漸亮了,叔寶不知不覺走出馬市,城門大開,鄉下農夫挑著柴進城來賣。潞州地處山西,秋收後的莊稼里,只有茹茹秸還帶著青葉。餓極了的馬看見青葉,一口撲過去,把賣柴的老農撞了個跟頭。叔寶如夢驚醒,趕忙去扶。老農身子硬朗,翻身爬起來,笑道︰“朋友別急,我沒摔壞。”這時馬正嚼著青柴,韁繩都拽不住。老農問︰“你這馬牽著不騎,慢慢走,是要賣嗎?”叔寶點點頭︰“是啊,想找個買主。”老農仔細打量一番︰“馬雖然瘦了,但韁繩口還不錯!”叔寶正愁眉不展,听老農這麼說,心里燃起一絲希望。
他趕忙問︰“您是馬具店的,還是獸醫?”老農笑著搖頭︰“都不是,我今年六十歲,住在離城十五里的地方。這四捆柴一百多斤,我挑進城,肩膀都沒換一下,可你這馬輕輕一撲,我就摔了一跤,就知道這馬韁繩口好。可惜你不熟悉行情,跑到這馬市來。這里買馬的,都是些嫌貧愛富的主兒。”叔寶不解︰“什麼叫嫌貧愛富的主兒?”老農解釋道︰“那些富貴人家的公子,買馬時都讓手下人帶著鞍轡,看中馬的毛色後,套上自己的鞍轡,試騎滿意了才買。他們哪肯買你的病馬慢慢調養?自古說‘買金須向識金家’,在這兒哪能賣掉病馬?你就是走上幾天,也沒人看一眼!”叔寶一听,連忙說︰“您賣柴也掙不了幾個錢。要是能帶我把馬賣了,事成之後,送您一兩銀子謝禮!”老農大喜,說︰“出西門十五里,有個單雄信員外,排行第二,大家都叫他二員外。他喜歡結交豪杰,常買好馬送給朋友,你這馬送上門,說不定正合他意!”
叔寶听了老農的話,恍如大夢初醒,心中暗自責備︰“我真是疏忽了!在家時常听朋友說‘潞州二賢莊的單雄信,是個廣納豪杰的人物’,怎麼到了這里竟沒去拜見?如今衣衫破爛、面黃肌瘦,再去拜會,實在太遲了!真是臨渴掘井,後悔莫及。可若不去二賢莊,錯過這個機會,就再難有出路了,該如何是好?罷了,就當是賣馬,別說是慕名求友吧。老人家,你帶我去吧,若真能賣掉這馬,一定送你一兩銀子。”老農貪圖厚謝,把四捆柴寄放在豆腐店門口,對賣豆腐的說︰“幫我照看一下。”他扁擔頭上有個青布口袋,裝著一升黃豆,本是進城換茶葉的。見馬餓得厲害,就把豆子倒在一個土坑里,扯了些青草拌在一起,讓馬吃了個飽。隨後,老農拿著扁擔在前引路,叔寶牽著馬出了西門。走了約十幾里,果然看到一座大莊園,只見︰碧流環繞,古木陰森。清澈的溪流中,魚兒往來穿梭;茂密的樹林里,鳥兒啼聲婉轉。小橋如彩虹橫跨水面,景色清幽雅致;高樓大廈連雲而立,布局整齊壯觀。若非世代權貴之家,定是名門望族所在。
老農挑著扁擔過橋進莊,叔寶在橋南的樹下拴馬。看著馬瘦骨嶙峋的樣子,他心里暗道︰“自己都看不上的東西,怎麼能指望別人買呢?”連日來心煩意亂,沒顧上牽馬飲水吃草、梳理鬃毛,如今馬的鬃尾都纏結在一起。叔寶卷起左手衣袖,按住馬鞍,用右手五指去分理馬的鬃毛。馬怕疼,扭過頭來,朝著主人亂扭鼻子,眼中竟滾下淚來。叔寶一陣心酸,也不再梳理鬃毛,用手掌在馬脖子上輕輕拍了兩下,嘆道︰“馬兒啊馬兒!你就像我的隨從一樣,曾在山東六府聲名遠揚,全仗你出力。如今我時運不濟,要把你賣在這莊上,你回頭時戀戀不舍,我卻狠下心賣你,反倒不如你重情啊!”馬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話,四蹄踢跳,連聲嘶喊。叔寶在樹下長嘆不止,正所謂︰“威負空群志,還余歷塊才。慚無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再說單雄信家資豐厚,秋收完畢後,正閑坐在廳前。見老農把扁擔豎在窗扇門外,進門後垂手說道︰“老漢進城賣柴,遇見一個山東人牽著匹黃驃馬要賣。那馬雖然瘦了些,但韁繩口還很有力。如今他牽著馬在莊外,請員外去看看。”雄信問︰“可是黃驃馬?”老農答︰“正是。”雄信起身,帶著隨從出莊。
叔寶隔著溪水遠遠望見,單雄信身高一丈,容貌如靈官一般威嚴,頭戴萬字頂皂莢包金頭巾,身穿細褶寒羅衣,腳蹬粉底皂鞋。再看看自己,衣衫襤褸,實在狼狽,趕忙躲到大樹背後擦了擦手,抖下衣袖,擦干臉上的淚痕。雄信過橋後,徑直去看馬,沒先問人。他善于辨識良馬,撩起衣袖,用左手在馬腰上一按——雄信力大無窮,那馬雖筋骨強健,卻也紋絲不動。他又量了量馬從頭到尾,足有一丈多長,從蹄到鬃,高八尺;全身黃毛如金絲細卷,沒有半點雜色。這馬的妙處,正是︰“奔騰千里蕩塵埃,神駿能空冀北胎。蹬斷絲韁搖玉轡,金龍飛下九天來。”
雄信看完馬,才與叔寶搭話︰“馬是你賣的?”單員外以為叔寶是販馬的,便不以禮相待,直接以“你我”相稱。叔寶卻只認自己是賣馬的,並非販馬人,答道︰“小可也不是販馬的,這是自己的坐騎,因窮困潦倒,才想賣在貴莊。”雄信道︰“不管你是買來的還是自己騎的,直接說價錢吧。”叔寶說︰“人窮物賤,不敢開價,只求五十兩銀子,夠充作路費就行。”雄信道︰“這馬要五十兩也不多,只是太瘦了。要是喂精細飼料,花些工夫,還能養回來;若不吃細料,這馬就廢了。看你說得可憐,我給你三十兩銀子,就當送你路費吧。”雄信還了三十兩銀子,轉身過橋要回莊,看起來並不十分急切想買。叔寶只好跟過橋來,說︰“任憑員外給多少吧。”
雄信進莊後,站在大廳的滴水檐前。叔寶見主人站在檐下,便只得站在月台旁邊。雄信叫手下人把馬牽到槽頭,喂些精細飼料,再回來稟報。不一會兒,手下人在主人耳邊低聲回稟︰“這馬厲害得很,把老爺胭脂馬的耳朵都咬壞了。吃下一斗蒸熱的綠豆,還在槽里搶水草吃,沒停過口。”雄信暗暗高興,卻故意裝模作樣地說︰“朋友,手下人說這馬不吃細料了。不過我既已說出三十兩銀子,不好失信。”叔寶也不知馬到底吃不吃料,隨口應道︰“但憑您吩咐。”雄信進去取馬價銀,叔寶不是那種低三下四伺候人的性格,便走進大廳坐下。
單雄信花三十兩銀子得了千里龍駒,捧著馬價銀出來時,喜形于色。叔寶久未見過銀子,見雄信捧著一包銀子出來,歡喜之情竟與雄信得馬不相上下。難道叔寶如此目光短淺?其實他是個孝子,久居旅店,日夜思念老母。如今見了這銀子,覺得能回家探望母親,就像見到母親一樣,不禁“歡從眉角至,笑向頰邊生”。他伸出雙手去接銀子,雄信料想買賣已成,卻突然把銀子往衣袖里一藏。叔寶大驚,以為對方反悔不買了,心里忐忑不安,真是“隔面難知心腹事,黃金到手怕成空”。
第09回 入酒肆莫逢舊識人 還飯錢徑取回鄉路
有詩嘆道︰“乞食吹簫骨相 ,一腔英氣未全除。其妻不識友人識,容貌似殊人不殊。函谷綈袍憐範叔,臨邛杯酒醉相知。丈夫交誼同金石,肯為貧窮便欲疏?”結交朋友不在于家境貧富。若靠家財吸引,只會招來一群追名逐利之徒——有錢時,他們如拆屋的斧頭般趨炎附勢;沒錢時,便露出薄情寡義的嘴臉。唯有靠聲名能打動遠方知己,憑眼光才能結交窮困兄弟。單雄信為何把銀子藏進袖子?只因听到“齊州”二字,便動了結交之心,他對叔寶說︰“兄長請坐。”又命手下上茶。那挑柴的老農見單雄信留客說話,便靠在窗外呆呆偷听。
雄信問道︰“動問仁兄,濟南有位慕名已久的朋友,不知你是否相識?”叔寶問︰“是誰?”雄信道︰“此兄姓秦,不便直呼其名,表字叔寶,在山東六府馳名,人稱‘賽專諸’,在濟南府當差。”叔寶因衣衫破爛,不好意思承認“我就是秦叔寶”,便隨口應道︰“是我同衙門的朋友。”雄信忙說︰“失敬了,原來是叔寶的同僚。請問老兄高姓?”叔寶一心想著償還王小二的飯錢,順口答道︰“在下姓王。”雄信道︰“王兄請稍坐,吃些便飯。我還想勞煩你帶封信給秦兄。”叔寶推辭道︰“飯就不吃了,有信盡快交給我。”
雄信又進書房封了三兩程儀、兩匹潞綢,到廳前誠懇地說︰“本想寫封信托你轉交秦兄,但從未謀面,怕稱呼不便,煩你代為轉達心意吧!改日我定當登門拜望。這是三十兩馬價銀,都是足色紋銀;另外備了三兩程儀,不在馬價之內;還有兩匹本家織機上的潞綢送你,算是看在叔寶同僚的情分上,請勿嫌棄。”叔寶見他如此周到,不願久坐等飯,怕言語間露餡尷尬,便告辭起身。
此時的場景正如︰“良馬伏櫪日,英雄晦運時。熱衷雖想慕,對面不相知。”雄信盡到了朋友之誼,也不強行挽留,送他到莊門口,舉手作別。叔寶徑直朝西門走去。那老農還在窗外打盹,涎水掛了尺把長。見單雄信走進大門,老農忙問︰“您還在這兒?”雄信道︰“賣馬的剛走。”說完便進了門。老農急忙拿起扁擔,兩步追上叔寶,因听他說姓王,便喊︰“王老爺,先前說好的牙錢可得給我呀!”叔寶為人慷慨,拆開三兩程儀,取出一錠銀子遞給他,多少不計較。老農喜笑顏開,拱手致謝,去豆腐店取柴不提。
叔寶進西門時已近中午,馬市散了,店鋪全開了。一家新開的酒店門前,燻燒菜肴香氣撲鼻。叔寶吃慣了好飯好菜,這些日子卻清苦得很,加上在雄信莊上沒吃飯,腹中饑餓,心想︰“回王小二那兒又得吃他的殘羹冷炙,不如在這店里吃了午飯再走,還了飯錢,拿行李啟程。”便徑直進店。
跑堂的見叔寶把兩匹潞綢卷起來夾在腋下,以為他是打漁鼓唱道情的,攔住門說︰“剛開市的酒店,不懂規矩別亂進!”叔寶雙手一分,四五個跑堂的全跌倒在地。“我來買酒吃,為何阻攔?”
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其中一人跳起來說︰“買酒先到櫃上稱銀子,怎麼亂闖?”叔寶問︰“為何要先稱銀子?”酒保道︰“這是潞州的規矩︰新開的酒店,怕客人酒後賒帳,得先交錢再吃酒。”叔寶暗想︰“好漢不與市儈計較。”便到櫃前放下潞綢,從袖中取銀子——他把程儀和馬價銀包在一起,正準備稱酒錢,嘴里嘟囔︰“銀子先給你,但若有其他客人來,我得問問是不是真有這規矩,若是,便罷了。”
櫃里的店主見狀,連忙賠笑︰“朋友,快收起銀子。天下規矩相通,哪有先交錢後吃酒的道理?手下人不懂事,以為您是外鄉人,怕酒後算不清帳,故意刁難。我們開店本就為結交四方君子,何況客長也不是衣衫不整之人。他們言語冒犯,看在我的面上,別計較了。請收銀子,里面請坐,我這就叫人暖酒。”叔寶見他言辭委婉,怒意漸消︰“店主通情達理,不必再說了。”便袖了銀子,拿上潞綢,走進二門。
只見三間大廳寬敞齊整,擺著條桌交椅,四壁掛著詩畫屏風。柱上一副對聯,贊盡酒館風情︰“槽滴珍珠漏泄乾坤一團和氣,杯浮琥珀陶 肺腑萬種風情。”叔寶看看廳上的雅致陳設,再瞧瞧自己襤褸的衣衫,怪不得剛才被攔。雖坐在廳上,卻渾身不自在,轉念又想︰“難道這酒只賣給富人?”再一看,大廳兩側的廂房里,擺著條桌懶凳,便苦笑道︰“這才是我們窮人該坐的地方。”便走向東廂房第一張條桌,放下潞綢坐下,正所謂︰“花因風雨難為色,人為貧寒氣不揚。”
酒保換了個老頭來送酒,沒了先前的燻燒佳肴,只有一碗冷牛肉、一碗凍魚,用瓦缽瓷盤裝著,酒也沒熱。老頭放下碗就走了。叔寶心頭火起︰“我秦叔寶天生該吃冷飯?真想砸了這店!但這點小事傳回家鄉,朋友該笑話我‘叔寶在潞州窮得吃不上飯,上店吃酒還鬧事’。為了口吃的惹閑話,不值當!忍忍吧。”腹中饑餓,只得強咽冷食,好似“土塊調重耳,蕪亭困漢光”。
正吃著,店外喧嘩起來,店主高叫︰“二位老爺來小店歇腳!”兩個豪杰在門口下馬,四五個隨從推著兩輛小車進店,解下頭巾撢去灰塵。店主引路進二門,前面的戴進士巾穿紅衣,後面的戴皂莢巾穿紫衣。叔寶見前面的不認識,後面的竟是老友王伯當。二人“肥馬輕裘意氣揚,匣中長劍葉寒芒。有才不向污時屈,聊寄雄心俠少腸”。
店主在廳上忙前忙後擺桌椅,招呼道︰“二位爺請這頭坐,吩咐手下人另烹好茶,取精潔菜肴,開陳酒來!”說完自去忙碌。隨從端來兩盆熱水請二位爺洗手。叔寶在東廂房怕被伯當看見,坐立不安,拿起潞綢想走,卻被欄桿擋住——進來時沒留意,這欄桿環繞,需從廳前過道才能出去,而二人正坐在中間。叔寶不便跨欄,只好背過臉又坐下。他若低頭只管吃酒,或許能避開注意,偏偏起身又坐下,被王伯當瞧見,便對隨從說︰“你看東廂房第一張桌上的人,像誰?”隨從回頭看了道︰“像歷城的秦爺。”
叔寶心中暗驚︰“被看見了!”伯當卻說︰“孔子與陽貨模樣相似的人多了,叔寶是人中龍鳳,所到之處自有生機,怎會落魄至此?”叔寶听伯當否認,稍放寬心。那隨從眼尖,想證實這話,轉身緊盯叔寶。叔寶低頭縮頸,動也不敢動,像伏在地上的老虎。隨從越看越像,心想︰“他見我們在此,故作鎮定,哪有這樣吃酒的?”便說︰“我看就是,下去瞧瞧便知。”叔寶見隨從要來,怕露餡難堪,只得自己開口︰“三兄,是我秦瓊落難在此。”
伯當認出叔寶,慌忙起身,解下紫衣披在他身上,拉他上廳,抱頭而哭。店主嚇了一跳,連忙賠罪。三人中,一人哭,兩人未哭——王伯當見叔寶狼狽模樣,傷感落淚;叔寶雖處窮困,卻不願輕易流淚,畢竟“知己雖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窮途淚”。
叔寶見伯當傷心落淚,反而好言勸慰︰“仁兄不必難過,小弟雖說處境艱難,卻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因為等批文在住處待得久了,欠下些店錢,才流落到此。”接著便問旁邊的朋友是誰。伯當介紹道︰“這位是我舊時結交的兄弟,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襲蒲山郡公,家住長安。曾和我一同擔任殿前左親侍千牛之職,與我交情深厚。他因姓氏應了圖讖之說,被皇上猜忌,便棄官和我一同游歷。我因楊素專權,國政日益敗壞,也一同辭去了官職。”叔寶又重新與李玄邃行揖禮相見。
伯當又問︰“兄長在此可曾會見單二哥?為何不去單二哥處?”叔寶道︰“小弟時運不濟,竟不曾想起單二哥。今日實在無奈,才到二賢莊,把坐騎賣給單二哥了。”伯當驚問︰“兄長騎的黃驃馬賣給單二哥了?賣了多少銀子?”叔寶答道︰“只因馬太瘦了,本想討五十兩銀子,實際只得了三十兩,就賣了。”伯當又驚又笑︰“單二哥是有名的豪杰,難道和兄長做交易還會佔便宜?這可不像單雄信的為人了。如今一同去,那馬少不得要還你,還要取笑他幾句。”
叔寶忙說︰“賢弟,我不好同去。到了潞州不去拜見雄信,已是我的失禮。剛才賣馬時,他問起我的名字,我又假稱姓王。他問起歷城秦叔寶,我只得說是相熟的朋友,他又送了兩匹潞綢、三兩程儀。我如今若同二位去,豈不是行蹤詭秘、有意欺瞞?二位到二賢莊後,替我委婉說明情況,就說賣馬的就是秦瓊。先前因為未曾拜訪已是得罪,後來又因為羞愧不好意思相見,所以才假托姓王。他的殷勤之意,我已銘記在心,日後再到潞州,定當登門拜謝。”
玄邃道︰“我們在此和單二哥四人相聚,正好好好相處幾日。兄長既然有心久留,也不差這一兩日為朋友停留。我們明日拉單二哥來,歡聚兩日再話別。兄長的寓所在哪里?”叔寶道︰“我久客在外思念母親,又有批文在身。明日用單二哥送的程儀,買兩件衣服,就打算回家。二位也不必和單二哥來看我了。”伯當、玄邃道︰“住處一定要告訴我們,哪有好朋友不知道彼此住處的道理?”叔寶只得說︰“實在是在府西首斜對門王小二店里。”
伯當皺眉道︰“那王小二最為勢利,江湖上都叫他‘王老虎’,在兄長面前可有什麼不周之處?”叔寶念及柳氏的賢德,不好在兩位性格剛直的朋友面前說王小二的不是,便道︰“二位賢弟,那王小二雖說勢利,倒還有些眼力,他夫婦二人對我還算周到。”這正是“小人行短終須短,君子情長到底長”。柳氏賢慧,連帶著丈夫都顯得不那麼討厭了,“妻賢夫禍少”,這話果然不假。
三人飲酒直到黃昏,伯當把叔寶先前的酒帳一起算清付給店主,對叔寶說︰“今夜暫且告別,明日一定要再相見。兄長在此落魄,我們實在不忍心就這樣分別。明日見了單二哥,還要想辦法籌些盤纏送給兄長,千萬不要直接就走。”叔寶連連答應,出店與二人作別。王、李二人也上馬離開,徑直出西門往二賢莊去了。
叔寶把紫衣和潞綢裹在一起,徑直回王小二的店里,因為和朋友相聚不舍,回來得晚了些。王小二見午後還不見他回來,料想他沒賣掉馬,心里越發嫌棄,不等叔寶回來,就把店門反鎖了。叔寶到店前敲門,王小二冷聲冷氣地說︰“你老人家早些回來就好了。今日住的客人又多,怕門戶不安全,就鎖了門。鑰匙在客人房里拿著呢。怕你沒地方睡,外面那個木櫃,我都擦干淨了,你老人家將就睡一晚吧。五更天起來煮飯、打發客人開門時,你老人家再來多睡一會兒就是了。”
叔寶牙關緊咬,眼里直冒火星,拳頭都握得緊緊的,心中怒氣翻涌︰“這門不消我兩個指頭就能推開,打他一頓不過是經官動府,又要在這里耽擱,有什麼要緊?況且單雄信是好客的朋友,王、李二位兄弟說起賣馬的事,明天不等太陽升起就會來拜我;我要是和店主打架見官,哪是豪杰的舉動?這小人肯定會借口說我欠了許多飯錢,想賴賬,還打壞他的門面。剛才還在王伯當面前說他做人好,怎麼轉眼又說他不好?我反倒是個言行不一的人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忍到現在都快熬出頭了,再忍忍也就過去了。這小人,听說有銀子還他,肯定會開門的。”
叔寶躊躇了好一會兒,才把怒氣壓下去,大聲道︰“小二哥,我的馬賣了,有銀子還你。讓我在外面睡,我可不放心,萬一有什麼閃失,可別賴我。”此時王小二听見這話,料想他真的賣掉馬回來了,從門縫里一看,馬沒了,肯定是有了銀子,喜得笑了起來︰“秦爺,我和你說笑話呢,我開店的哪能不懂事,這麼冷的天,怎麼能讓你老人家在外面睡?我家媳婦去客房拿鑰匙了。”柳氏拿著鑰匙在旁邊,沒听到丈夫的話,也不敢開門,听見小二說要開,忙說︰“鑰匙來了。”
王小二開了門,叔寶進店,把紫衣和潞綢放在櫃上。王小二說︰“這是賣馬搭來的吧?不要他的貨才好。”叔寶道︰“這可不是賣馬的錢,有銀子在這里。”從抽屜里取出銀子。王小二見了銀子,立刻換了副嘴臉︰“秦爺,錢財要小心,晚上別擺弄,收拾起來吧。先將就吃些晚飯,我明天替你老人家送行。”叔寶道︰“飯不吃了,直接拿帳來算吧。”王小二遞過帳簿︰“秦爺,你是不虧人的,隨便算吧。”
叔寶看後面住的日子還多,加上有幾天沒好好吃飯,馬又餓壞了沒喂草料,卻很大方,把蔡太守給的三兩銀子不算在內,一共稱了十七兩銀子給王小二。又對柳氏說︰“我匆匆忙忙起身,來不及感謝,日後再報答娘子。”柳氏道︰“秦爺在此,我們款待不周,您不怪罪,已是寬宏大量,哪還敢奢望感謝?”叔寶道︰“我的回批快拿給我。”柳氏問︰“秦爺這時候要去哪里?”叔寶道︰“此時城門還沒關,我歸心似箭,趕出東門再做打算。”王小二也假意留了留,就把批文交給叔寶。叔寶取了雙 和行李,告別出店,徑直朝東門趕路去了。
第10回 東岳廟英雄染痾 二賢莊知己談心
有詩嘆道︰“困厄識天心,題撕意正深。琢磨成美玉,鍛煉出良金。骨為窮愁老,謀因艱苦沉。莫緣頻失意,黯黯淚沾襟。”如今世人,稍遇不順就埋怨天命,卻不知上天若要成就一個人,偏要先讓他歷經困苦。越是旁人扶持不起的,不僅要讓他窮愁,還要添場病痛,直到他絕處逢生,仍似不肯輕易放過。
王伯當、李玄邃為了叔寶急奔城西,等趕到二賢莊時,已是深夜。此時雄信莊門早已緊閉,門外犬吠聲此起彼伏。雄信命人打開莊門,查看何人在莊前走動。他快步走出莊來,定楮一看,竟是王、李二位好友。三人攜手進莊,卸下馬鞍喂馬,隨從都到耳房歇息。雄信命人取來拜氈,與二位好友行大禮後坐下,又吩咐上茶擺酒。
敘完別後之情,伯當開口道︰“听說兄長今日喜得良馬。”雄信道︰“不瞞賢弟,今日用三十兩銀子買了匹千里龍駒。”伯當道︰“馬我們早知道是良馬,只是做人別貪小便宜,貪小便宜必吃大虧。”雄信驚問︰“難道這馬是偷來的?”伯當道︰“馬倒不是偷來的,只是賣馬的你可知是誰?”雄信道︰“是山東人姓王,我因歡喜過頭,沒來得及細問。二位怎知此事?莫不是與那姓王的相熟?”伯當道︰“我們與姓王的不熟,但那姓王的卻與兄長相熟。實不相瞞,賣馬的正是秦叔寶,方才在西門酒店相遇,他說起兄長厚情,還提及兄長贈禮之事。”
雄信听罷點頭嘆息︰“我說此人為何欲言又止!原來是叔寶,如今他往何處去了?”伯當道︰“住在府西王小二店內,不久就要回濟南了。”雄信道︰“我們也別睡了,就著這酒坐到天亮吧。”王、李二人齊聲道︰“正該如此。”于是三人直飲到五更時分,正所謂“酣歌忘旦暮,寂寤在英雄”。他們備好馬匹,又牽了一匹空馬打算給叔寶騎,三人趕進西門,到王小二店前詢問叔寶去向,卻得知叔寶已經離開。王小二生怕叔寶的好友追問自己的不是,謊稱︰“秦爺急著回去,剛好有差馬連夜回山東了。”其實即便叔寶真有馬,雄信放開千里龍駒也定能追上。卻不想此時雄信家中傳來凶信︰他的親兄從長安出發,被欽賜馳驛的唐公射箭射死,手下護送喪車剛回到家。雄信要奔兄喪,無法追趕朋友,王、李二人見雄信有事,追趕叔寶的念頭也只好作罷,各自散去。
單說叔寶自昨晚黃昏後,一夜走到天亮,竟只走了五里路。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換作平時,他想走百里也能走到,可如今賣了馬,又受王小二的暗氣,背著包裹,本是平日騎馬慣了的人,如今摸黑徒步,越想越惱,竟誤入山坳迷了路。等走到天明上了官道,回頭一看,潞州城牆還在身後,竟只走了五里左右。
“富貴貧窮命里該,皆因年月日時排。胸中有志休言志,腹內懷才莫論才。庸劣乘時偏得意,英雄遭困有余災。饒君縱有沖天氣,難致平生運未來。”叔寶窮就算了,竟又窮出一場病來。只因在酒店吃了碗冷牛肉,初見王、李二友時心中本就不自在,又連夜趕路,天寒霜重,內傷飲食,外感風寒。
天明已是十月初二,他耳紅面熱,渾身發燙,頭重眼昏,寸步難行。好在他體質強健,又硬撐著走了五里,到了離城十里、有二三百戶人家的十里店。街頭有座東岳行宮大廟,叔寶見廟宇雄偉,想進去曬曬太陽再走。進了三道門,來到東岳殿前,台階足有一個山頭高,他好不容易爬到殿上,想叩拜神明求庇佑,卻四肢無力,一個頭暈,被門檻絆倒在香爐腳下。這一跤跌得聲響極大,好似共工撞倒不周山、力士擊碎始皇車——其實叔寶跌倒本不該有這麼大聲響,只因他背後背著兩條金裝 ,跌倒時砸在地上,竟將磨磚打碎了七八塊。守廟的香火僧扶不動他,急忙跑到鶴軒稟報觀主。
這觀主可不是尋常人物,他姓魏名征,字玄成,魏州曲城人氏。少年孤貧卻不願謀生業,只一心讀書,因此無書不讀,三墳五典、諸子百家、天文地理、韜略詩詞,無不精通,且素有大志,遇英雄豪杰便傾心結交。隋朝重門蔭輕寒門,當政者從卿相到守令多為武臣,重膂力輕文墨。魏征自嘆生不逢時,隱居華山做了道士。後遇道友徐洪客,二人意氣相投。徐洪客道︰“隋主猜忌,諸子擁兵,天下一統不過是為真命天子掃除障礙,隋主不能久享。我觀天象,真人已出世,大亂將起。你面相帶貴氣,有公卿之骨,無神仙之分,可提前尋訪輔佐之人,趁其未得志時結交,日後或可成大事。”一日,徐洪客又對魏征道︰“昨觀王氣起于參井之分,真人應在那里;罡星落入趙魏之地,輔佐真人的賢臣已出世。只是王氣尚未旺盛,其人還未得志;罡星色澤沉晦,其人正遭困厄。你我不如分頭尋訪,在他們未遇時結交,異日再相聚。”于是徐洪客前往太原,魏征則來到潞州。他見單雄信英雄好客,有開國功臣之相,便借住東岳廟,圖與雄信交往,同時也想在困厄中尋些豪杰,日後相助。
這日,魏征正在鶴軒中誦讀《黃庭經》,忽聞香火僧來報︰“有個醉漢跌倒在東岳殿上,隨身兵器把方磚打碎好幾塊,扶都扶不動,特來稟報老爺。”魏征暗想︰“昨夜觀天象,有罡星臨于本地,莫非就是此人?”于是親自來到殿上,只見叔寶狼狽不堪︰行李扔在一邊無人看管,一只胳膊屈起當枕頭,另一只手扯破衣袖蓋住臉。香火僧道︰“方才腳還絆在門檻上,如今又縮下來了。”魏征上前掀開衣袖定楮一看,見他滿面通紅——這是陽癥,像醉酒卻非醉酒,叔寶張不開口,只睜著一雙大眼。魏征嘆道︰“兄在窮途,也不該如此貪杯。”叔寶心里明白,喉中堵塞說不出話,掙扎許久,伸出右手在方磚上寫下“有病”二字。方磚雖干淨,難免有些灰塵,字跡倒也清晰。魏征見狀道︰“兄並非醉酒,原來是有病。”叔寶點頭稱是。魏征道︰“不妨事。”叫道人取來自己的棕團放在叔寶面前,盤膝坐下,取叔寶的手搭在膝上診脈,見寸關尺三脈一呼四至、一吸四至,知是少陽經受癥,內傷飲食、外感風寒,尚屬表癥,不打緊。
只是大殿上風大,不宜久睡,廟後又無空閑房屋,魏征便讓道人將叔寶扶到殿上左首堆放木料家伙的耳房里。這屋子雖不精致,卻無風雨侵襲。地上鋪了稻草,蓋上棕團,讓叔寶躺下。雙 因眾人拿不動,仍留在殿角。魏征打開叔寶的行囊,見里面有兩匹潞綢、一件紫衣、一張公文批回和十幾兩銀子,便對叔寶說︰“這些東西恐你病中不便看管,待貧道收在房中,等你病愈後歸還。那雙 ,我讓道人搓兩條粗草繩捆好,放在殿角耳門首,諒無人能偷,也好借它闢闢陰邪。”叔寶听罷伏地叩首。魏征將紫衣、潞綢等物收好,到鶴軒中配了一帖疏風表汗的藥煎給叔寶喝。叔寶服後出了一身大汗,次日便神清氣爽能開口說話了。此後魏征不斷煎藥調理,常來草鋪旁與叔寶談心,叔寶也漸能喝些米湯,病情日益好轉。
不知不覺過了十四日,十月十五日正是三元壽誕,附近居民在東岳廟做會。五更天廟門大開,殿上鐘鼓齊鳴。叔寶身子虛弱,如何經得起這般喧鬧?雖有魏征相伴,卻無親人照料,他蓬頭垢面,身上難免有異味,惹得來做會的人個個嫌棄,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正所謂︰“身居卵殼誰知鳳,躋混鯨鯢孰辨龍?”
大凡僧道住在庵觀,總得有一兩個有勢力的富戶做護法,又常常用酒食討好地方上的無賴破落戶,才能住得安穩。魏玄成雖然做了道士,高傲的氣骨卻依然還在,怎麼肯去討好富戶、結交無賴?所以眾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惡,竟容留外來的無賴之人,玷污了聖殿。叔寶听見這些話,又惱又愧,正覺得無地自容時,單雄信恰好來了。
雄信帶領手下人到東岳廟,要為已故的兄長做法事祈福。眾會首迎出三道門,說道︰“單員外來得正好。”雄信問︰“有什麼事嗎?”眾人說︰“東岳廟是我們潞州求福的地方,魏道主擅自做主,容留外來的無賴之人,玷污了聖殿,簡直沒法讓人瞻仰。單員外一定要好好處置他。”雄信是個有分寸的人,不做帶頭鬧事的人,便和緩地笑道︰“各位先別急,等我和他談談,自有道理。”說完便往主殿走去,叫手下人去請魏法師出來,自己則走到兩旁隨便看看。只見鐘架後的黑暗處有 光射出,雄信上前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對雙 ,用草繩捆著放在地上。雄信定楮看了許久,默然不語,然後問眾人︰“這兵器是從哪里來的?”眾道人齊聲回答︰“這是那個患病的漢子背來的。”
雄信正要再問,只見魏玄成笑容滿面地踱步出來,向雄信作揖。雄信便問道︰“魏先生,我的親友們都在這里,他們說這座東岳廟是潞州求福之地,必須莊嚴潔淨,才能讓人瞻仰。如今听說先生容留了什麼人住在廟里,糟蹋玷污了這里,大家心里都很不高興,所以特地來問問先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玄成不慌不忙地說︰“小道是出家人,豈敢擅自做主?只是因為看到這個病夫不是尋常之人,所以小道也不便打發他走。再說他客中患病,跌倒在殿上,小道只得用藥物調理,才讓他痊愈。這都是出于一片惻隱之心,希望員外體諒恕罪,也請向各位施主解釋一下。”雄信急忙問道︰“殿角的雙 ,就是那人的兵器嗎?他是哪里人?”玄成說︰“山東齊州人。”雄信本就對叔寶的事留心,听見“山東齊州”四字,嚇了一跳,急忙問︰“姓什麼?”玄成說︰“十月初二那天,他跌倒在殿上,病中不能說話,有一張公文的批回上,寫著單名叫秦瓊。等次日清醒後,和他交談才知道,表字叫做叔寶,是北齊功勛的後代。”雄信連忙打斷他的話,問道︰“現在在哪里?”玄成用手一指說︰“就在這間耳房里住著。”雄信攙著玄成的手,推進側門,忙叫手下人︰“快扶秦爺起來相見。”手下人三四個在草鋪上找了半天,連個影子都沒有,雄信焦躁地說︰“難道知道我來,躲到別處去了不成?”一個香火僧說︰“我剛才見他出殿去小解,現在可能在後邊的軒子里。”雄信听了,急忙同玄成走出殿來。
原來叔寶多虧了魏玄成的藥物調理,十多天過去,病勢已經退了,精神也漸漸清爽起來。這天因為天氣暖和,又見殿上熱鬧,便走了出來。小解過後,就坐在後軒里,躲避眾人的厭惡。只見一個火工,衣兜里裝著幾升米,手里托著幾扎干菜走出來。叔寶問道︰“你拿到哪里去?”火工說︰“關你什麼事?我老娘身子不好,剛才向管庫的討了幾升小米、幾把干菜,回家去給她熬點粥調養調養。”叔寶听了,猛然醒悟︰“小人尚且知道孝順母親,我秦瓊空有一身本事,不能盡孝贍養,反而把母親拋在家中,讓她天天盼著我。”想到這里,忍不住流下淚來。見桌上有一支記賬用的禿筆,急忙拿在手里。他雖然在公門中當差,也粗通文墨,便在粉壁上題了幾句詞︰
“凹虎驅馳,甚來由,天涯循轍?白雲里,凝眸盼望,征衣滴血。溝洫豈容魚泳躍,鼠狐安識鵬程翼?問天心何事阻歸期,情嗚咽。七尺軀,空生杰,三尺劍,光生筐。說甚擎天捧日名留冊,霜毫點染老青山,滿腔熱血何時瀉?恐等閑白了少年頭,誰知得?”右調寄“滿江紅”)
叔寶剛寫完,只听見一群人鬧哄哄地走進來。叔寶仔細一看,見雄信也在其中,吃了一驚,想躲又沒地方躲,只得低著頭,伏在欄桿上。只听見魏玄成喊道︰“原來在這里!”這時單雄信緊走幾步,搶上前來,雙手抱住叔寶,俯身拜倒在地,說道︰“兄長在潞州遭受如此淒苦,單雄信不能盡地主之誼,真是沒臉見天下的豪杰朋友!”叔寶到了這個時候,難道還能不認嗎?只得連忙跪下,以頭觸地叩拜道︰“兄長請起,恐怕我一身污穢,觸了兄長的貴體。”雄信流著淚說︰“為朋友可以去死。如果能替得了兄長,雄信不惜用自己的身體來代替,哪有什麼污穢不污穢的?”正所謂︰“已成蘭臭合,何問跡雲泥。”
雄信回頭對魏玄成說︰“先生,先兄的法事暫且停幾天,叔寶兄如此孤苦零丁,學生不能在此拈香了,我要和叔寶兄回家。等兄長身體康健了,立刻到寶觀來,就當是還願,同時為先兄做法事,豈不是一舉兩得?”又吩咐手下︰“秦爺騎不了馬,去準備一乘暖轎來。”
這時,外邊的眾施主听說這是單員外的朋友,都不再說話,紛紛散去了。魏玄成回到鶴軒中,把叔寶的衣服取出來,兩匹潞綢、一件紫衣、一張批回、十幾兩銀子,當著雄信的面交給叔寶。雄信心中暗道︰“這還是我家的馬價銀子呢。”叔寶舉手致謝,告別了玄成,同雄信回到二賢莊。從此,魏玄成、秦叔寶、單雄信三人,都成了知己。
到了書房,雄信替叔寶沐浴更衣,鋪設了厚厚的被褥,雄信和叔寶同榻而睡,用言語寬解他的心懷,叔寶的病體也徹底痊愈了。每天都有養胃的食物供給叔寶,雄信還邀請魏玄成來和他談心,簡直就像父子家人一樣。正是︰“莫戀異鄉生處好,受恩深處便為家。”
只是山東叔寶的老母,愛子之心無微不至,朝夕盼望,眼楮都快望花了。又常常听說官府要捉拿他的家屬,又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求簽問卜,越盼越等不回來,憂慮之下得了一場大病,躺在床上,起身不得。正是︰“心隨千里遠,病逐一愁來。”
幸虧叔寶平日善于結交幾個通家的好友,他們知道叔寶出門日久,老母有病,便相約一起,送來些供養的費用,同時來探望秦老伯母。秦母說︰“通家子佷都來相看,真是難得,都請進內房來吧。”眾人坐到床前,一共有四人︰西門外異姓同居、現在開鞭仗行的賈潤甫;齊州城里和叔寶一同當差的唐萬仞、連明,以及同差出去的樊建威。秦母坐在床上,叔寶的娘子張氏,站在臥榻之後,用幔帳遮住身體。秦母看見兒子的這班朋友都坐在床前,觸景生情,不覺流下淚來,說道︰“列位賢佷,不嫌棄我這老朽,特地來看我,足見厚情。只是不知道我兒秦瓊現在怎麼樣了?一去不回,好叫我肝腸寸斷。”賈潤甫等回答說︰“大哥一去不回,確實奇怪。老伯母請放心,吉人天相,料想不會有什麼大麻煩,說不定早晚就該到家了。”
秦母埋怨樊建威道︰“我兒六月里和你一同出差出門,燒了腳步紙才起身,你九月里就回來了。如今都到隆冬天氣了,我卻音信全無,恐怕多半不在人世了。”媳婦听見婆婆這麼說,作為兒媳不敢高聲說話,在帷帳中也低聲啼哭起來。眾人異口同聲,都埋怨樊建威道︰“樊建威,你辦的什麼私事?常言道︰‘同行無疏伴。’一起出門,難道不知道秦大哥路上為什麼耽擱,到底什麼時候該回來,如今為什麼還不到家?老伯母只生了大哥一人,久不回家,舉目無親,叫她怎麼能不牽掛?”
樊建威說︰“各位兄長在上,老伯母和秦大嫂埋怨小弟,我不敢分辯。各位都是做豪杰的人,難道不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六月里從山東趕到長安,在兵部衙門掛號等批回,就耽誤了兩個月。到八月十五,才領到批文。秦大哥到臨潼山,正好遇到唐國公被強盜襲擊,正在廝殺的時候,大哥抱不平,救了唐公,出了關外,匆匆分了行李,他往潞州,我往澤州。沒想到盤纏銀子都放在我的箱子里,等分路之後才知道,途中也把盤纏用盡了。如今等不得他回來,我也把該補送的錢帶回來了。”說著把一包銀子放在床前。秦母說︰“我有四兩銀子,叫他買潞綢的,想必他也拿來當盤纏了。”樊建威說︰“我到津州的時候,馬刺史又去太原恭賀唐公李爺了。兩個犯人留在住處,又遇上柴荒米貴。等官員回來投文領批,盤纏都沒了。”
秦母說︰“這都是你的事,你此後可知道我兒的消息?”樊建威說︰“要是算起路程日子,唐公李爺到太原時,秦大哥應該已經到潞州了。那時蔡刺史還沒出門,肯定已經先投過文了。我知道秦大哥是個急性子,難道會為了批回耽誤在潞州不成?我要是有盤纏,也會繞道到潞州找他,討個確切的消息。因為沒了盤纏,就直接回來了,哪里知道秦大哥還沒到家?”
眾友說︰“這也難怪你,只是如今你可不能推辭勞苦,還得往潞州找尋叔寶兄回來,才是道理。”樊建威說︰“老伯母不必煩惱,寫一封信,讓小佷拿到潞州去,找尋大哥回來就是了。”
秦母命丫環取來文房四寶,呵開凍筆,寫了幾個字封好,把樊建威補還的解軍銀子,一同交給樊建威,說︰“這銀子你拿回去當盤纏,找到他回來不是很好!”樊建威說︰“小佷自己有盤纏,見到大哥,也能幫他準備盤纏回來,何必動用他之前的銀子?”秦母說︰“你還是拿去,這樣更方便。”眾人說︰“如今只要趕緊找到大哥回來,你多帶些盤纏去也好,不如就听老伯母的話。”樊建威說︰“既然如此,小佷就此告別,去找大哥了。”秦母說︰“還勞煩你,真是過意不去。”眾人把送來的銀錢,都放在秦母床前,各自散去了。樊建威回家,收拾好包裹行囊,離開齊州,直奔河東潞州一帶,來找叔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