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張廣太天津受困 回教正河邊救人
詩曰︰人生只為名利忙,事業百年夢一場。大數到來難消讓,何必勞碌逞剛強。
張廣聚盯著醉倒的三弟,眼中寒光閃爍︰“小三醉得不省人事,正好動手。你去拿條口袋來,把他裝進去,趁夜埋了,一了百了,也省得別人知道。” 妻子周氏嚇得臉色發白︰“這怎麼行?要是老太太知道了怎麼辦?” 張廣聚冷笑一聲︰“老太太問起來,就說他偷了東西跑了。” 說著打開櫃子,翻出一條粗布口袋,粗暴地將廣太塞了進去,拍了拍袋口,“我去找人挖個深坑,你守著別讓他醒了。” 說罷急匆匆出門去了。
周氏本是善良婦人,哪里肯真害小叔子?可她膽子又小,不敢告訴老太太,正急得團團轉時,二弟媳梁氏推門進來,看見炕上鼓鼓囊囊的口袋,驚問︰“嫂嫂,這是誰呀?怎麼裝在袋子里?” 周氏慌忙將張廣聚的歹毒計劃和盤托出。梁氏跺腳道︰“這可使不得!依我看,咱們既不能讓娘知道,也不能見死不救,先把三弟弄出來叫醒了再說。” 兩人七手八腳將廣太拖出袋子,梁氏搖晃著他的腦袋,張廣太 “哇” 地吐出一攤酒食,總算醒過神來。這時一只白狗溜進屋里,低頭舔食地上的嘔吐物。
廣太迷迷糊糊地問︰“兩位嫂嫂怎麼還沒睡?” 周氏趕緊把張廣聚的陰謀說了一遍。廣太听罷怒火中燒︰“嫂嫂別管,我這就去找他理論,看他為何如此狠心!” 周氏嚇得拉住他︰“你去了不是找死嗎?他要是知道是我告的密,還能饒了我?” 梁氏靈機一動︰“三弟,你听我說,我給你十兩銀子,你趕緊遠走高飛,在外面混好了再回來,要是不順心,過一兩個月也得報個信。” 周氏也點頭,轉身拿出十兩銀子和幾件張廣聚的舊衣裳。廣太撲通跪地︰“兩位嫂嫂的大恩,我張廣太若有出頭之日,定當涌泉相報!”
廣太剛要走,突然停下腳步︰“等等,我走了之後,大哥要是問起,嫂嫂們怎麼交代?” 梁氏指著那只還在舔地的白狗︰“你看它吃了你的嘔吐物,趴在那兒不動,正好裝到口袋里充數。” 周氏連聲稱好,兩人合力把白狗塞進袋子,捆好袋口放回原處。廣太這才擦干眼淚,推門消失在夜色中,梁氏也悄悄回了自己房間。
沒過多久,張廣聚帶著兩個糧鋪的伙計回來,周氏嚇得躲進南屋。只听見外面一陣 的聲響,接著是抬東西的腳步聲。張廣聚帶著人摸到村外自家地里,那里早已挖好一個土坑,他把口袋狠狠扔進坑中,催促伙計們填土︰“埋嚴實了!明天每人賞一兩銀子,敢說出去有你們好果子吃!” 伙計們應聲而去。
張廣聚剛要離開,樹林里突然跳出一個人來︰“張廣聚!竟敢私埋活人!我在這兒盯了半天了,跟我見官去!” 張廣聚一看,原來是地面上的保甲張三,連忙賠笑︰“張三兄弟,都是街坊鄰居,我也不瞞你,這是我三弟,他不成器,我奉母命把他埋了。你別聲張,明天到我鋪里拿十兩銀子買酒喝。” 張三想了想︰“行吧,明天見。” 兩人各自散去,第二天張三果然去鋪里領了銀子,這事竟不了了之。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發現廣太不見了,急忙問張廣聚。張廣聚裝模作樣地大喊︰“他偷了我好多東西跑了!趕緊派人去找!” 全家鬧了好幾天,哪里找得到?老太太急得茶飯不思,周氏和梁氏只能偷偷抹淚,卻不敢吐露半個字。
再說張廣太逃出家門,站在村口心如刀割。他本想進京,又怕舉目無親,不如先去天津闖蕩一番。他朝著家的方向磕了個頭,咬牙發誓︰“娘,兒子這一去,不混出個人樣絕不回來!” 他走到蔡村,換了二兩銀子,吃了頓飽飯,雇了頭毛驢,朝著未知的遠方走去,身後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張廣太頭一天歇在半路客棧,次日已是八月十七。秋風吹拂,帶著陣陣涼意,田間萬物結實,呈現出一派豐收的景致。大路上來往行人絡繹不絕。臨近中午,他到了天津,在鍋店街大客店選了間獨屋,要了淨水、茶水,點了幾樣菜肴,喝了兩壺酒,心中煩悶,首日並未出門。
次日,他到三岱河口,往各處熱鬧的地方游覽,一連逛了十多天。到了九月,所帶銀子用完,無奈典當了兩件衣服,又撐了兩天,錢再次花完。他不敢再住大店,變賣了幾張當票,在西門外小店落腳,依舊不敢回家。
次日清晨,天降寒霜,他身著單綢衣,寒氣刺骨,無奈進西城門往東,出東門後到了娘娘宮。這里有不少生意攤,相面賣藥的人很多。廣太在家練過一路大紅拳,心想︰“不如在此賣藝,或許是個辦法。” 他在場地中央站定,看了看天,因不會說招攬生意的話,便直接練了起來。眾人圍了不少,卻不知他要做什麼。等他練完站在那里不言語,眾人漸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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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旁邊一位老者說︰“年紀輕輕,練得還不錯。” 廣太見這老者六十多歲,穿青洋縐大夾襖、蝦米青色摹本馬褂,青緞鞋白襪子,赤紅臉,花白胡子,手中拿著四串錢,笑著說︰“練得好!看你不像是常賣藝的人。” 三爺說︰“我本不會賣藝,只是被窮困所迫,無可奈何。” 只見老翁將手中錢散給眾窮人,廣太才知他是在施舍,想上前時,錢已發完。他跟著老翁往北走了一里多,紅著臉說︰“老爺子,賞我幾百錢吃頓飯吧。” 老翁問︰“你姓什麼?” 廣太說︰“我姓張名廣太,武清縣河西務人,來此訪友未遇,被困在此。” 老翁說︰“看你這樣子,未必是找人,大概是逃學。小小年紀不務正業,我有錢也不給你,我還要接濟年邁之人呢!” 廣太羞得說不出話。
他白天沒吃飯,到了夜晚,皓月當空,來到三岔河口,只見一灣綠水向東流去。他身上無衣,肚中無食,越想越難受,覺得 “死了,死了,一死就了”,不如一死了之。正想著,一陣秋風透骨涼,他喊道︰“蒼天!蒼天!我今一死,恐怕再難與老母相見了。” 又嚷道︰“蒼天哪,蒼天!我張廣太今日一死,靈魂歸于何處?” 說罷正要跳河,只听身後有人喊︰“且慢跳河!我來也!”
三爺回頭,見來者二十多歲,黃麻臉,穿青布小夾襖、青夾褲,外罩青泥夾坎肩,腰系青洋縐褡包,紫花布襪子配青布鞋,劍眉圓眼,一臉橫肉,問他︰“你是哪里人?為何尋短見?說來听听。” 三爺又把自己的經歷說了一遍。那人說︰“你真看不開,我給你找個事做,如何?” 三爺問︰“什麼事?” 那人說︰“扛小口袋,你能行嗎?” 三爺說︰“扛口袋我力氣雖小,但可以少要錢。” 那人說︰“小口袋用不了多大力氣,跟我走吧。” 三爺跟在他身後走了大約二三里地,來到一處院落。他哪里想到,這竟惹出一場是非。
第三十二回 哈大人升任上海道 張廣太殺賊滄州城
詩曰︰平生無大志,願得一窖金。周圍三十里,淺處半人深。
那漢子帶著張廣太來到西頭路北一處院落,四周圍著籬笆,院里堆著不少木板,也不知作何用途。上房三間的窗戶透出微光,也不知住的是什麼人。只听那漢子喊道︰“四哥,還沒睡呢?我今天給你帶來個‘盤兒尖’!” 屋里有人應道︰“別開玩笑了,我哪有心思弄那些事。” 漢子把三爺領進屋內,只見西邊兩間打通,西牆上靠著個大木箱,旁邊放著被褥。北牆有張八仙桌,上面擺著文房四寶、幾本賬簿和一些船上用的家什。桌旁坐著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穿玉色綢子夾褲夾襖,黃臉膛上有些黃胡子,問道︰“七弟,就帶了一個?”這里得跟您說明一下,“盤兒尖” 是江湖黑話,指的是模樣長得好。)那漢子說︰“張廣太,過來見見,這是我們四爺。” 張廣太上前施禮,李四打量他一番,說︰“把他留下吧。那里有一千錢,七弟,你拿去吧。” 帶廣太來的那人拿了一串錢便走了。李四問了廣太一些話,又問︰“你吃飯了嗎?” 三爺說︰“吃了。” 李四說︰“我姓李,排行第四。明天我這兒有幾個伙計,你可別跟他們開玩笑。床上鋪了被窩,咱們爺倆睡覺吧。” 說著就笑嘻嘻地伸手來拉廣太。張三爺一看就知道他們不是好人,喝道︰“你這不要臉的匹夫,休要無禮!我張廣太乃是奇男子大丈夫!” 說著抄起旁邊的船板就朝李四打去,轉身往外就跑。李四喊道︰“你這東西敢打我!不結果你的命,你就不知道我是誰!” 說罷追了出去。
三爺在前頭跑,又跑到了河邊,心想︰“不如跳河一死了之。” 越想越難受,說︰“我張廣太命好苦啊,不想今日死在此地!” 正要往下跳,身後有人說︰“你這想不開的人,死了可就活不成了!” 那人過來抓住他,夾在肋下就走,還用手堵住他的嘴不讓說話。來到一家店門口,進了屋才把他放下,說︰“你別害怕,我是來救你。”三爺一看,原來是白天施舍錢的那位老翁,只听老翁說︰“你小小年紀有這等志氣,我收你做個徒弟吧。別想不開了,你大概還沒吃飯,叫跑堂的要點菜。” 三爺說︰“吃了。不知您老貴姓大名?” 老翁說︰“我是衛輝府回回峪人,信奉清真教,姓回,名教正。收你做徒弟,傳你些武藝,你可願意?” 三爺連忙叩頭認師,起來吃了些飯。從此就在後院跟著師傅練藝,冬天有棉衣,夏天有單衣。一連三年多,學會了幾種拳法、十八滾、十八翻,還有短把刀、避血桷,一身武藝。
這天結了店飯錢,師傅說︰“廣太,我給你一口短把刀、一只避血桷,你們師兄弟都使這兵器。我先收了十一個徒弟,都是清真教的。那十個是︰劉、李、洪、高、馬、黑、白、張、趙、沙,第十一個是北京人馬夢太,都是你師兄,見面就以兵刃為記。現在已是四月,我給你置齊了單衣,跟我走吧。”廣太帶著夜行衣和小包裹,同師傅出了客店,順著河北大街往南走。人一多一亂,再找師傅就不見了。他來到浮橋,手中分文沒有,心想︰“雖然跟師傅學了三年武藝,衣履整齊了,可手里只有百來文錢,怎麼回家呢?師傅就是要分手,也該說清楚啊,現在叫我進退兩難。” 想著就順著河沿往西走,路北有個福來軒茶園,里面很是熱鬧。他口干舌燥,進去找了個座位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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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桌有個盲人,放著一個弦子,也在喝茶。不一會兒來了個人,說︰“先生,大人傳你上去呢,你可要好好伺候!听說天津衛的子弟書就數你的好,上去唱的時候可要留神。這位大人是京城里的旗官,剛被任命為上海道,最喜歡八角鼓。你要是唱好了,大人愛听,就把你帶到任上去了。” 廣太一听,他平時就喜好八角鼓、琵琶絲弦、馬頭調,付了茶錢,就跟著盲人出了茶園。他站在門首往下河一看,見河里有幾只大太平船,上面插著黃旗,寫著 “欽命上海道哈”。只見那盲人上了船,彈起絲弦唱《得鈔傲妻》,錯唱了一韻,廣太不禁失聲叫了個倒好。不一會兒過來兩個公差,說︰“朋友,剛才是你叫倒好嗎?” 廣太說︰“是我。” 公差拿出鎖鏈把他鎖上,說︰“大人問下來了,快跟我們走。” 拉著他就上了船。
見到道台,廣太雙膝跪倒叩頭。旁邊坐著監院那大人和天津道托大人。哈爺說︰“叫你們把叫倒好的帶來,誰讓你們鎖著來的?快把鎖鏈去掉!” 廣太叩頭起來,站在一旁打量哈大人︰頭戴雨纓緯帽,二品頂戴花翎,身穿古銅色二則龍缺襟單袍,天青緞子馬褂,腳蹬粉底緞靴,滿身都是精致的刺繡。哈大人這是穿著行裝。哈爺看廣太身高八尺,十八九歲,穿藍洋縐大褂,白襪雲履,五官端正,問道︰“你姓什麼?剛才叫倒好的是你嗎?” 廣太回話說︰“我姓張,名廣太,河西務人,在家讀書,來此訪友。剛才在岸上听見船上彈唱,不知大人在此,不覺失聲叫了倒好,驚動了大人,實在是小民冒犯,求大人寬恕。” 哈爺說︰“不要緊,你大概懂子弟書,不然也不會叫倒好。” 廣太說︰“小民學過幾天,不敢說會,略知一二。” 哈爺說︰“別太謙虛了,消遣一段吧。” 又吩咐︰“阿喜,把咱們城里帶來的茶葉給先生泡點茶。” 廣太坐下拿起弦子,定準絲弦,唱了一段《黛玉悲秋》子弟書,哈公連聲叫好。只見管家哈喜說︰“張爺,跟我來。” 到了別的船上,哈喜說︰“剛才大人听你唱得好,愛惜人才,想帶你上任,不知你意下如何?大人悶的時候,你消遣幾句,也不會把你當外人。” 三爺說︰“甚好。只是我來此找人,沒想到遇見大人。我家也沒人管,不用帶信,就是得有鋪蓋才行。” 哈喜說︰“這是小事,我先回明大人。” 不一會兒拿來一百兩銀子,讓哈喜帶著三爺去買行李物件。三爺買好後回到船上,眾人拜會完大人都回衙了。三爺上去謝了哈大人,哈爺讓他下去歇息,一夜無話。
次日天明開船,吃完早飯,大人叫張三爺上去唱了幾個岔曲兒才回自己船上。這天傍晚到了滄州河口,剛住下船,三爺在船頭就听見南邊岸上有兩個人說︰“合字釣瓢兒招路,把啊龍宮道,漂遙兒赤字,居米子垓,腦兒塞拈青字,渾天汪攢架漂遙兒,摘赤字的瓢兒肘,居米急付流兒撒活。” 三爺一听,暗叫︰“不好!”
第三十三回 小豪杰賣身葬母 大英雄訪弟賣刀
詩曰︰三尺清泉萬卷書,上天生我既何如。不能定國安天下,愧死男兒大丈夫。
三爺一听南邊岸上兩人的江湖黑話,立刻明白了其中含義。“合字” 指自己人,“並肩字” 是哥們,“招路” 說的是眼楮,“把啊” 意為瞧瞧,“龍宮道” 指河流,“赤字的漂遙兒” 是官船,“渾天汪攢” 表示夜里三更,“腦兒塞拈青字” 是頭目要來明搶,“急付流兒撒活” 就是事成後逃跑。張三爺暗道︰“不好!這些賊人定是見大人官船氣派,想趁機劫掠。我正好借此施展武藝,若能擊退賊寇,也算揚眉吐氣;即便不敵,再從長計議便是。”
當晚用過晚膳,三爺換上便于行動的衣物,在船頭靜候。船上伙計們雖嚇得不敢作聲,卻也悄悄守在一旁觀望。三更時分,西邊駛來一只小船,船頭掛著紅燈籠,二十余賊人中,為首者藍面透青,年約三十,手抱金背刀,氣勢洶洶。一名小賊率先躍向大人官船,廣太從船尾悄然轉出,揚手一記避血桷,只听 “噗通” 一聲,賊人身中要害栽倒,隨即被他補刀斬殺。另一名賊寇沖來,也被廣太干淨利落地解決。
為首的賊頭見狀怒吼著揮刀撲來,兩人在船頭纏斗一個多時辰。廣太瞅準破綻,用避血桷將其擊倒,手起刀落結果了性命。余賊見狀驚呼︰“不好!遇上硬茬了!” 忙問廣太姓名,他依江湖規矩回應︰“弓長萬,汪點。” 賊眾知曉他姓張行三,便討還同伴尸身,悻悻退去。三爺回船後嚴令眾人︰“此事嚴禁外傳,若走漏風聲,休怪我不客氣!” 眾人連連應諾。
次日清晨,哈大人已听聞昨夜動靜,喚來眾人詢問,皆稱不知。待點到廣太,他仍佯裝不知。哈公使眼色讓哈喜取來一口短刀、一只避血桷和夜行衣包,廣太見狀只得將家世遭遇、天津學藝及昨夜退賊之事和盤托出。哈公感慨道︰“你救了我全家性命,何必隱瞞!” 隨即喚來少爺丹珠︰“快謝過你三哥!” 丹珠年約二十,白臉長眉,溫文爾雅,上前請安行禮,二人相談甚歡,當即結為異姓兄弟。廣太又隨丹珠拜見太太與姨奶奶,老太太賞他四件繡品、四件玉器,姨奶奶也贈了物件,一家對他親熱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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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府中上下皆稱他三爺,哈公更是許諾︰“待我任滿,定替你捐個武職功名,讓你光宗耀祖。” 廣太感激涕零。到上海赴任後,他協助哈喜總管稅務,閑暇時陪大人唱曲,教丹珠武藝,還常匿名周濟貧苦百姓。在上海一年多,“張三爺” 的名號在衙門內外無人不曉。
這日張廣太和丹珠走到十字街,見一群人圍得水泄不通。二人撥開人群一看,原來是個少年在表演拍石掙錢。一名漢子拿起一塊石頭說︰“狗兒,你若能拍碎這塊石頭,我就給你一百錢。” 這少年十四五歲,身材不高,細眉大眼,黃臉膛配著蛤蟆嘴,脖頸泛著油綠,穿著破舊衣衫,抬手一拍,石塊應聲碎裂。
三爺見了暗自佩服,上前道︰“我也拿塊石頭,你若能拍碎,我多給你錢。” 少年翻著眼楮打量他,周圍人起哄︰“狗兒,這是上海道衙門的張三爺!” 少年伸手一拍三爺手中的石頭,“啪” 的一聲碎石四濺。丹珠贊道︰“這孩子別看長得不起眼,力氣可真大,跟我們走吧!” 三爺也招呼少年,帶著他來到衙門東小院的書房。
“你姓什麼?是哪里人?” 三爺問道。少年答︰“我姓姜名玉,小名狗兒,本地人,家中只有老母。我沒別的營生,就在街上靠拍石頭掙錢糊口,句句屬實。” 三爺又問︰“你會什麼武藝?” 姜玉咧嘴一笑︰“我就會吃、喝、拉、撒、睡,這五樣‘大能耐’。” 丹珠見狀,讓家人給了他五千錢,姜玉道謝後便離開了。
十多天後,門房來報︰“那天的小孩來了,說有大事要見三爺。” 姜玉進來磕頭道︰“我母親過世了,求您周濟。這是我的賣身契。” 只見紙上寫著他因母喪貧困難以安葬,情願賣身葬母的字句。廣太看完說︰“不必如此,這二十兩銀子你拿去,契書你也收著吧。” 姜玉磕頭謝過,拿了銀子走了。
幾天後,姜玉又來找三爺︰“我沒什麼能報答您的,就在這里伺候些日子吧。” 三爺笑道︰“別叫我三爺,喊我三叔就行。” 從此姜玉便留在三爺身邊。
一個月後的某天,廣太與丹珠練拳,姜玉在一旁直笑。三爺問︰“你笑什麼?” 姜玉道︰“三叔和大爺練的都是尋常把式,對付粗人還行,遇上行家就不成了。” 三爺奇道︰“你會練?” 姜玉應了聲 “會”,當場演練一趟,拳腳精熟。三爺追問︰“你何時學的武藝?跟誰學的?” 姜玉答︰“跟我舅舅‘鑽雲神猴’朱天飛學的。” 三爺當即許諾︰“明天就給你買口好刀。”
次日清晨,三爺帶著姜玉出門尋刀,走到十字街又見人群圍聚。兩人擠進去,只見一個身高九尺的漢子站在中間︰他面如白紙,生著喪門眉、吊客眼,嘴唇耷拉著,身穿白綿綢汗褂和青洋縐中衣,腳蹬薄底快靴,手中揮舞著一把金背刀吆喝︰“賣刀!有想買的盡管開口!” 三爺上前欲買這把刀,誰知竟引出一場風波。
第三十四回 粉哪 俊目識俠義 笑無常故意戲英雄
詩曰︰敢將詩酒傲王侯,玉盞金甌醉不休。雖為蓬萊三萬里,青雲轉瞬到瀛州。
廣太帶著姜玉來到十字街,見那賣刀漢子三十多歲,正揚聲吆喝︰“哪位買這把刀?” 三爺上前道︰“朋友,把刀拿來我瞧瞧。” 圍觀人群起哄︰“財神爺來啦,快說價錢!” 漢子打量三爺裝束,朗聲道︰“我這刀有三不賣︰非朋友不賣,非英雄武士不賣,在官府當差的不賣。此刀乃英雄配用,非尋常人可持。” 張廣太挑眉︰“不賣便罷,何必多言?你姓什麼?” 漢子答︰“弓長萬,汪點。” 三爺心中了然 —— 這是江湖切口,意為姓張行三。他未多言,帶著姜玉回了衙門。
當晚在東院正房,三爺與姜玉談心。“你不知我的身世,說起來鐵石心腸也會動容。我家門不幸,兄長待我狠毒。那年中秋我喝醉,兄長竟要將我活埋,全靠嫂嫂相救,贈銀讓我逃生。後在天津遇恩師傳授武藝,隨哈大人到任所,收你為親人才算有了依靠。只是離家多年,不知老母是否安好,如今真是進退兩難。” 姜玉聞言感慨︰“三叔這番話勾起我的苦楚。我自幼喪父,母親守寡,無親無故,如今母親離世,只剩我孤苦一人,何其可憐。” 三爺長嘆︰“賢佷你是天下第一苦人,我又何嘗不是?離家四載,客居異鄉,冷暖自知。若生了病,誰會問我輕重,誰能精心照料?” 想到此處,這位大英雄也忍不住落下傷心淚。
正傷感時,忽听房上有人嘆道︰“罷了!” 緊接著傳來 “我好慘也!” 的悲呼。廣太喝問︰“何人說話?” 房上人影應道︰“我在此等你!” 三爺拔刀沖出,院中只見一道黑影掠過,姜玉緊隨其後,兩人遍尋不見,只得回房。直到三更,姜玉勸道︰“三叔睡吧。” 三爺苦笑︰“先別睡,怕一覺醒來腦袋都沒了。” 直到四更不見動靜,二人才和衣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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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二人起得較晚,衙門飯點已過。三爺對姜玉說︰“今日出門帶刀。” 二人來到大街路東的會芳樓 —— 這是上海首屈一指的酒樓,熱鬧非凡。剛上樓落座,昨天賣刀的漢子竟 “ ” 躥上樓,坐在三爺對面,一腳蹬在板凳上,將金背刀 “啪” 地拍在桌上,目露凶光︰“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張廣太神色自若,對跑堂的說︰“點菜,要炸八塊雞、碎溜鯉魚、燒魚頭、清蒸鴨子、紅燒翅子。” 那漢子立刻喊道︰“跑堂的,照他的菜單來一份!” 三爺又點了兩壺白干、兩壺玫瑰酒,漢子跟著喊︰“我也要!再加兩壺蓮花白酒,動作快點,不然要你好看!”
等菜時,跑堂的先給漢子上菜,滿臉賠笑對三爺說︰“三太爺,您稍等,您的菜被這位爺搶去了,想必是餓急了。” 三爺不以為意︰“無妨。問你,可有新出河的活鯉魚?不要盆里養了幾天的,那魚腹油都沒了,肉質不鮮。新出河的魚腮如胭脂,你拿一尾來瞧瞧。” 跑堂的捧來一尾尺長、活蹦亂跳的鯉魚,三爺點頭︰“好,一半醋溜,一半酸炒,要嫩。” 那邊漢子見狀,也拍桌喊道︰“給我拿新出河的活鯉魚,照張三爺的做法來!”
酒足飯飽,三爺吩咐撤桌記賬,帶著姜玉下樓。漢子跟著起身,堂官攔住要賬,他瞪眼拔刀︰“記到櫃上!” 堂官不敢惹他,只得放行。張廣太見此情景,心中思忖︰“此人昨日街頭相遇,昨夜又在房頂現身,多半是當年滄州水寇余黨前來尋仇。冤家宜解不宜結,我且以恩待他。” 于是對櫃上說︰“記在我賬上吧。” 那漢子卻不領情,指著三爺道︰“朋友,街西口外一里處大樹下等你,敢來便是英雄,不敢來就是縮頭烏龜!” 說罷揚長而去。
三爺怒火中燒,跟至西邊無人處,拔刀喝道︰“你有何本事,敢如此無禮,看刀!” 兩人戰在一處。姜玉在旁見狀,見那漢子刀法純熟,三爺漸漸不敵,連忙喊道︰“三叔且歇,殺雞焉用牛刀,待我來!” 說罷揮刀上前,卻也難以取勝。三爺正要上前相助,忽听漢子收刀道︰“張廣太不必動手,我只是試探你二人武藝,並非真要尋仇。” 三爺收刀問道︰“閣下究竟是誰?” 那漢子手按金背刀,正要報出名姓。
第三十五回 故托病誘奸張廣太 感深恩殺死春姨
詞曰︰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那漢子收刀而立,朗聲道︰“我乃陝西咸陽人,姓張名忠,表字大虎,江湖人稱‘笑面無常’。” 三爺聞言笑道︰“原來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兄長隨我回衙門,有話慢慢說。” 二人相談甚歡,攜手來到道衙,向丹珠說起街頭偶遇之事。眾人重擺酒席,推杯換盞間更覺意氣相投,便留張忠在衙中暫住。
席間廣太問道︰“兄長為何來到此地?” 張忠長嘆︰“我父母雙亡,只剩胞弟張義,去年與他分手後至今未遇,我正是為尋弟弟而來。听聞上海道衙的張廣太仗義疏財、結交英雄,才假意賣刀尋訪,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 廣太起身道︰“兄長若不嫌棄,我願與你結為兄弟,不知意下如何?” 張忠大喜,二人當即設下香案,拜為金蘭,張忠為兄,廣太為弟。此後張忠在前院住了幾日,臨行時廣太贈銀五十兩作為路費,二人灑淚而別。
時光荏苒,廣太在衙中又過了兩三年,哈大人對他依舊恩待有加。這日忽有上諭下達,命哈紅阿即刻前往山西擔任提刑按察使,無需回京請訓。哈公接旨後交割完舊任事務,便打點行裝啟程。
行至山西太谷縣,姨奶奶忽稱重病︰“大人,妾身被車馬顛簸得渾身骨散,心口煩悶,實在走不動了。您先上任,等我病好了,讓廣太押著行李隨後就到。” 哈公沉吟片刻,叮囑廣太留下照料,自己則先行出發。于是姨奶奶帶著兩個老媽、丫頭住上房,廣太獨居東廂房,每日在房中讀書等候。
巳時剛過,姨奶奶身邊的趙媽匆匆來喚︰“三爺,姨奶奶叫您快去,說有要緊事。” 丫鬟春芳也在一旁催促。廣太整衣來到上房簾外,只听姨奶奶在內吩咐︰“趙媽去煎藥,春芳給我捶腿。廣太,你進來,我有話同你說。”
他走進西里間,見姨奶奶頭北朝東斜倚在床,衣飾齊整。見他進來,姨奶奶笑意盈盈起身,廣太抬眼望去︰她烏雲般的秀發挽著蟠龍髻,髻心橫插白玉簪;鳳凰襖配百花衫,袖口露出描花般的手腕,腕上戴著琺瑯釧鐲;藍緞宮裙褶褶生姿,裙擺下微露金蓮;蓮花褲腿配鴛鴦腰帶,腰間香珠色澤明艷;芙蓉面上柳眉彎彎,杏眼含著秋水,櫻桃小口內銀牙似糯米。
姨奶奶走近幾步,聲音柔媚︰“自打滄州船上初見,我便對你念念不忘。上海衙署人多眼雜,一直沒機會細說。今日我借病留下,就是想與你商量 —— 我箱中藏著三四千兩銀子、一千兩金子,還有十六箱衣裳,這兩個丫頭老媽都是我的心腹。大人年過半百,我才二十二歲,如何相配?你我年歲相當,不如學那紅拂女與李靖、卓文君與司馬相如,共結百年之好。” 說著便伸出縴縴玉手,想要拉住廣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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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太猛地後退一步,正色道︰“姨奶奶萬萬不可!這話若被人听見,你我顏面何存?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我豈能做此背義之事!還請您安心養病,莫要再提此事。” 這番話讓姨奶奶臉上的笑容僵住,她柳眉倒豎︰“好個無情無義的張廣太!金銀美人擺在面前都不心動?你若不依我,等見到大人,我便說你半路調戲,到那時縱有百口也難辯!你仔細想想,是依了我得財得人好,還是落個人財兩空強?”
廣太默默退回房中,越想越煩,斟了壺悶酒獨自飲著。“大人待我如親生子,我堂堂男子豈能做此虧心事?可若就此離去,這婦人到大人面前搬弄是非,我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若不離開,她不知還會耍什麼手段……” 正左右為難時,趙媽又來催促︰“三爺,姨奶奶備了酒菜,特意請您過去呢。” 廣太厲聲拒絕︰“你回去告訴她,我張廣太是頂天立地的漢子,絕不做那違背綱常之事!” 趙媽嘟囔著走了,他對著孤燈枯坐,直到掌燈時分也沒吃晚飯。
忽然門外傳來腳步聲,只見姨奶奶濃妝艷抹地走進來,周身香風襲人,燕語鶯聲般說道︰“廣太,你何必想不開?人生如白駒過隙,莫要辜負了青春。自滄州初見,我在大人面前為你說了多少好話,才盼到今日獨處的機會。那些丫頭老媽都是我的人,不會走漏風聲。” 她越靠越近,廣太心中一凜︰“她既敢來我房中,不如先好言相勸,若不听便……” 于是沉聲道︰“你可知王法森嚴、鬼神難欺?大人待你不薄,怎可如此寡廉鮮恥!若肯悔改便回房去,否則 ——”
姨奶奶見他依舊不為所動,又氣又恨︰“好個負心漢!你等著!” 說罷轉身要走。廣太暗道不好,若讓她出去必生禍端,不如一了百了!他抄起桌上的刀,大喝一聲︰“慢走!” 手起刀落,只听 “噗嗤” 一聲,姨奶奶倒在血泊中。
剛殺完人,忽听窗外傳來大笑︰“殺得好!殺得好!” 廣太提刀沖出,只見月下站著一人,不知是敵是友。
第三十六回 張廣太誤入太保莊 侯起龍雄聚畫石嶺
曾有詩句詠嘆︰胸中揣著直上雲霄的志向,渾身是萬丈高的英雄豪氣。可偏偏田野里埋沒了麒麟般的奇才,良禽被困住了振翅的羽翼。就像蛟龍落入淺灘水域,反被尋常魚蝦欺辱戲耍。人生平生意氣難抒,只怪時運未到,尚未遇見能賞識自己的明主。
就在這樣的感慨中,張廣太手刃了春姨。屋外忽然傳來叫好聲,他推門出去查看,卻連半個人影都沒看見。他在原地等到天亮,才走出這座實則是客棧的公館。他叫來听差的僕人,聲稱︰“帶我去衙門辦點事。”那听差的知道他是按察使大人的親信,不敢違逆,便領著他來到縣衙。張廣太主動向知縣投案自首。
知縣升堂審問這位被稱作“三爺”的男子。張廣太心中盤算︰“必須把哈大人摘清楚才行。”于是開口說道︰“我名叫張廣太,給哈大人做門客,在上海待了三年。大人府上有位侍妾春姨,曾被指婚給馬昆,如今馬昆已故,春姨守寡。昨天在公館,她借口身體不適不肯動身,我奉大人之命護送行李車輛。昨夜二更時分,她到我房中做出越矩之舉,我嚴詞拒絕,她竟口出惡言,還威脅要去大人面前誣陷我調戲她,情急之下我才失手殺了她。”知縣听完這番陳述,心里琢磨︰“此事得先去驗尸,再稟明哈大人才能做決斷。”隨即吩咐傳穩婆,點齊三班衙役,一同前往案發現場。驗尸完畢後,又訊問了兩名老媽子和丫環,將情況問明後,命人將尸身入殮,同時行文上報省城。哈大人收到消息後,回文指示將張廣太押解到省城,由自己親自處置。知縣依令派人,將張廣太連同他的行囊車輛一同送往太原府按察司衙門,交割清楚並領了回文。哈大人賞了差役十兩銀子,讓他們將死尸安葬了事,隨後又派府上的大爺去請張廣太到書房。張廣太進書房後給大人請安,哈大人說道︰“廣太,方才我已問明了丫頭和老媽,這事確實與你無關,你不必多心,還像以前一樣留在我這里。”說罷便吩咐擺酒,為三爺壓驚。眾人暢飲至盡興才散席,之後張廣太又到後院給太太請安。從那以後,他便在衙門里住下,時常跟著那位大爺外出閑逛,外頭的人都以為他們是大人的兩個少爺。
這天,三爺正和大爺在街上閑逛,突然听見背後有人喊︰“張廣太!”他心中一驚︰“這地方除了大人,沒人敢直呼我的名字。”回頭一看,竟是自己的師傅回教正,連忙上前行禮。師傅說︰“你先陪身邊的人走吧,我在西邊羊肉館的雅座等你。”三爺說︰“自天津分手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您。今天就讓他先回去,我陪您去羊肉館。”說著便走到大爺面前︰“大爺,您先回吧,我遇上熟人有要緊事。”大爺勸道︰“讓他一起去衙門便是。”三爺解釋︰“他是清真教的人,兄弟你先回吧,我去去就來。”隨即引著師傅來到羊肉館雅座。師傅開口道︰“廣太,你這陣子行事還算穩妥,太谷縣殺人那件事我也听說了。屋外叫好的人就是我。我看你如今氣色極佳,五官生得端正,日後必定能走大運。我這里有一封書信,你帶在身上,遇到你師兄‘瘦馬’馬夢太時交給他,他自會照應你。你不可再在此地久留,此去望西南方向走,自會有機緣降臨,務必听我的話!”兩人邊吃邊聊了許久,三爺問︰“師傅從何處來?”回教正答︰“我四處雲游,沒有固定去處,今天從陽曲縣過來。我早知道你在這里,特意趕來給你指條明路,還有要事在身需盡快離開。這三兩天內,你動身的事不可讓任何人知道,千萬記住別再耽誤了!”三爺結了飯錢,送師傅出門幾步才返回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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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衙內,大人傳他進去。張廣太請安時,大爺在一旁問道︰“三哥,剛才遇見的是什麼人?怎麼沒一起回來?”他答道︰“已經走了,是我清真教的師傅。”這時哈四太太插話說︰“廣太,你唱個岔曲給我听听吧。”大爺連忙遞過弦子,三爺先是唱了一段《長亭分別》,又唱了子弟書《月下趕賢》。唱完後,四太太和大人連聲叫好,吩咐丫環老媽取出淮陽道新送來的上等茶葉泡茶,又端出金絲散子、西洋蛋糕等當季點心請三爺品嘗,他便隨意吃了幾樣。眼看已到三更時分,四太太說︰“廣太,天不早了,回去歇息吧。”他應聲起身,到外面把姜玉叫來︰“賢佷,我有話跟你說。我打算明天就走,所有箱子都交給你保管。此去一年半載說不準,實在是有緊急要事,不能再留了。若跟大人明說,怕他不放我走,反倒麻煩,所以我打算不辭而別。要是大人問起,你就說我出去辦事,不知去了哪里。”說罷便收拾行裝,備好一個小包袱。五更天時,他換上衣服,將應用之物盡數帶在身上。待天色微亮,便悄悄走出按察司衙署,消失在晨霧之中。姜玉則獨自回房安歇去了。
第二天,張廣太順著大路向前趕路,一路上行色匆匆,遵循著日出而行、日落而歇的節奏,餓了便尋食充饑,渴了就找水飲下。這天他走到一個集鎮,看見一家掛貨鋪里掛著一把弦子——那是用楠木制成的,內部裝有共鳴膽,樣式十分新潮。三爺見了心生喜愛,便問店家︰“這弦子賣多少錢?”鋪中人答︰“一兩銀子。”他當即付了銀錢,將弦子帶在身上,心里盤算著︰“等走到沒人的地方,先試試這弦子音色如何;到了客棧若有興致,還能彈上幾曲解悶。”想著這番打算,他心里很是暢快,還特意尋了處僻靜地方試彈了一會兒。到了傍晚住店時,他喝著酒來了興致,便拿出弦子彈唱了幾句岔曲,一路就這麼且行且歌。
又走了幾日,他來到福建地界一個僻靜的山莊。村西頭有間野茶館,坐北朝南,搭著寬大的天棚,棚下十分涼爽。張廣太走進茶館找了個位子坐下喝茶,剛喝了兩碗,就見外面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身材五短,面色黝黑,生著一雙環眉闊目;身上穿著青洋綢長衫,腳蹬青緞快靴,手里還舉著一把遮陽的涼傘。這人一進茶館,正在喝茶的眾人立刻紛紛讓座,說道︰“侯大爺來了?快到這兒坐!”那男子擺擺手︰“各位不必客氣。”隨即在張廣太對面的桌子坐下。跑堂的趕緊上來沏茶,旁邊的人又爭著要為這位侯大爺付茶錢,他依舊推辭著,卻把跑堂的叫到身邊吩咐︰“那邊那位帶著弦子的先生,他的茶錢我來付。”說罷掏出錢遞給跑堂的。跑堂的轉身對張廣太說︰“先生,侯大爺幫您把茶錢付了。”
張廣太正要起身道謝,那姓侯的已走了過來,問道︰“先生是哪里人?”廣太答︰“順天府的。”對方又問︰“貴姓?”“姓張。”三爺隨即反問,“您就是侯先生吧?”男子點頭︰“我叫侯福。我給先生推薦個差事,您可願意?”廣太追問︰“什麼差事?”侯福解釋道︰“我家莊主是本地的大財主,前幾日就派人四處找能彈唱曲詞的先生。我看您帶著弦子,想必是會唱的吧?”張廣太隨口應了聲“是”,心里卻暗自思忖︰“自從離開太原府,一路來到這里,還沒個明確的投奔之處,也不知該往哪兒走,不如跟著他去看看,見機行事也好。”想罷便說︰“侯大爺,這差事再好不過了。我本是來此處訪友,卻沒尋到,就請您幫我引薦吧。”
兩人喝完茶走出茶館,向西走了八里地,只見一座氣派的莊院︰坐北朝南的大門,周圍環繞著高牆,牆外有護莊的濠溝,院內房屋鱗次櫛比。大門外種著一排垂楊柳,柳枝掩映著雪白的牆壁;門邊立著兩個上馬石,門內放著兩條長凳,凳上坐著十幾個衣著整齊、身材魁梧的壯漢。他們見侯福帶著張廣太進來,都紛紛起身招呼︰“管家來了?”侯福沒有應聲,徑直帶著廣太進了二門。院內是五間寬敞的大廳,東西兩側各有廂房,院中搭著天棚,擺著魚缸、假山石和各色爭奇斗艷的花卉,景致十分雅致。侯福引著廣太到廳內坐下,只見廳中陳設精美,一應俱全。
侯福叫來手下人倒茶,不多時來了個十五六歲的書童︰身穿毛藍細布大褂,腳蹬白襪青緞鞋,面容白皙如玉,是個伶牙俐齒的少年;他挽著漂白的袖口,手里端著海棠花紋的銅茶盤,盤里放著青花白瓷的細瓷茶碗,給廣太倒了一碗茶。侯福對廣太說︰“您先坐會兒,我去回稟莊主。”說罷轉身出去了。廣太喝了兩碗茶,便問書童︰“這莊子叫什麼名字?你家莊主姓什麼?”書童答道︰“我是伺候管事的侯二爺的。這莊子名叫太保莊,莊主姓侯,名起龍。”兩人正說著,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張先生,里邊莊主叫你過去呢。”張廣太把包袱留在廳房,起身跟著來人往後院走去。這一進後院,怕是要惹出一場是非來。後事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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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畫石嶺白將軍鏖兵 暢春園張廣太驗記
有詩寫道︰小窗前無法躲避炎炎暑氣,手中新讀的雜記倒添了幾分趣味。曾對痴人笑談夢中幻境,也想攜酒與友共賞文章精妙。揮毫時墨色如千峰落雨般酣暢,談吐間意氣似五岳雲霧般升騰。世人皆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可這槐樹下的奇妙際遇,還需慢慢分說。
張廣太來到廳外,見東邊站著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頭戴宮緯帽,身穿藍綢國士衫,腳蹬青布快靴,腰間系著涼帶,一張黃白臉膛。那人開口道︰“張先生請隨我來,見了我家莊主,言行務必謹慎些。”三爺便跟在侯福身後,走進東邊四扇屏門。穿過一個院子、五間廳房,又連著走了兩三層院落,才到一處寬敞庭院——院中搭著天棚,遍植當季鮮花;無數魚盆里養著珍稀的龍頭鳳尾金魚,在水中搖曳生姿。北面正房台階下,擺著一張琴桌,桌後藤椅上坐著個四十出頭的男子︰留著短發挽成盤蛇髻,如意金簪別在發間,兩縷漆黑長發從耳旁垂下;身穿暑涼綢羅漢領短汗衫,配著青洋縐綢中衣,腳蹬青緞靴子;生得項短脖粗,身材胖大,面色如羊肝般暗紅。他身後站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小童,面紅齒白十分機靈,正揮著扇子為他納涼。桌上擺著官窯蓋碗、赤金茶盤,旁邊放著碧綠的翡翠煙壺與羊脂玉煙碟,兩個水桶里還冰著南北鮮果。
侯福侍立在旁,見廣太進來便說︰“這是我家主人,快過來行禮。”張廣太上前拱手︰“莊主在上,張廣太這廂有禮了。”莊主開口道︰“你且唱個曲兒來听听。”廣太請道︰“能否先賜個座位?”莊主吩咐︰“侯福,給先生看座。”待他落座後,有人遞過弦子,廣太定準音調,先唱了一段《夢中夢》,又唱了《于金全德》。唱罷,莊主贊道︰“好!福兒帶他下去,每日給他二兩銀子,讓他住在外廳房,我何時興起便傳他進來。再告訴廚房,好生預備他的飯食。”此後張廣太便隨侯福住在先前的廳房,每日按傳召進內唱曲,賬房也按時將銀兩送來,他漸漸安下心來,不再琢磨著離開了。
這天清晨用過早飯,內院尚未傳召,張廣太便在莊內閑逛,見這太保莊果然布局齊整。正看間,忽听內里人聲嘈雜,五六十個莊丁手持槍刀劍戟、斧鉞鉤叉等各色兵器涌了出來,竟齊齊喊道︰“把張廣太圍起來!”“別讓他跑了,抓住就活埋!”廣太驚問︰“你們先別動手!到底出了什麼事,說清楚再動武也不遲!”只見侯福走在前頭喝道︰“姓張的,你犯事了!”“我犯了什麼事?”廣太追問。侯福道︰“不必多問,跟我去見莊主!”廣太索性道︰“走就走!”眾人簇擁著他來到大廳,只見侯莊主滿臉怒容,桌上赫然放著他的單刀與包袱。原來先前伺候的小童偷看了他的包袱,見里面有避血桷與單刀,心想︰“這人恐怕不是善類,我若稟明莊主,也算一件大功。”便將包袱等物呈給莊主。莊主見狀勃然大怒,立刻吩咐眾人︰“把他給我拿來!”
待眾人將張廣太帶到面前,莊主厲聲問︰“你究竟是做什麼的?”廣太仍答︰“不過是彈唱曲詞的藝人。”莊主指著刀與避血桷追問︰“要這些東西何用?”“我常年在外,不過用來自保罷了。”廣太解釋道。莊主又疑︰“你可會武藝?莫不是綠林中人?”廣太坦然道︰“武藝倒是會些,但絕非綠林出身。若莊主不信,我練一趟給您看。”說罷便拿起單刀練了一套刀法。莊主看罷大喜︰“好!練得真好,當真是位英雄!你我不如結為異姓兄弟,你可願意?”張廣太忙道︰“甚好,這正是我所求。”二人當即設下香案,侯莊主為兄,張廣太為弟,就此結為金蘭。
拜過把子後,侯起龍吩咐擺上酒席,與張廣太對坐談心︰“賢弟,你猜猜劣兄是做什麼營生的?”廣太答︰“我看兄長像是本地財主。”侯莊主搖頭︰“不對,你往犯王法的營生上猜。”廣太追問︰“莫非兄長是綠林道上的英雄?”莊主笑道︰“比那還要厲害些。老弟,我便實說了——我姓侯名起龍,江湖人稱‘飛刀太保’,擅使十二口鏢刀,能七步取人性命,八步定奪戰局,至今未有敗績。正因如此,才在此地聚義立威。若論在大清國犯的罪名,說句不中听的,夠得上殺頭、流放的重罪了。”廣太笑著擺手︰“兄長說笑了。”侯起龍正色道︰“賢弟,我再告訴你實話——四川峨眉山通天寶靈觀有位吳恩道長,道號‘賽諸葛’,此人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是天地會八卦教的總頭目。教中設有五王、八侯、十二公,更有四十八位大會總、四十八位巡風會總,天下各省州縣村鎮都有我們的教眾。賢弟若肯入教,日後建功立業,也能在凌煙閣留名青史。”張廣太拱手道︰“既蒙兄長抬愛,小弟自當從命。”二人暢飲至深夜才散席。
此時張廣太已醉得不省人事,侯起龍趁機命人在他頭頂燙下火印,又用白蠟油涂抹傷口。次日廣太醒來發現頭頂多了銅錢大的疤痕,雖然後悔不迭,卻已無法脫身——這正是“人前強顏歡笑,背後暗自憂愁”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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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他獨坐書房,听著四壁蟲鳴,見窗欞透進一彎新月,觸景生情間想起家中之事︰“母親已年近花甲,我離家七年有余,不知她身體是否安康?兄嫂能否盡孝?長兄素日忌妒心重,怕是難善待母親。我在外日夜思念,母親想必也常倚門盼望。如今被困在這太保莊,恐怕此生再難與母親相見。何況我今年二十二歲,流落他鄉,也不知四美堂的韓紅玉如今怎樣了?”思前想後直到三更,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只盼天亮。真是“白天嫌時光太短,夜晚又恨長夜難明”。
想到此處,這位英雄漢子忍不住長嘆一聲,落下幾滴熱淚。
待雄雞三唱,天色大亮,紅日初升時又下起雨來。廣太正自愁悶,侯福進來傳話︰“莊主請您去用早飯,說有大事商議。”他來到上房,見酒菜已擺好。侯起龍道︰“賢弟,此地已非久留之地,不久就有清兵來圍剿。山西方向三十五里外有座畫石嶺,山里我屯著五千精兵、三員大將︰兩個佷兒‘金槍太保’侯尚英、‘金刀太保’侯尚杰,還有‘獨角龍’;管軍教習是‘黃面太歲’蔣芳。今夜你我換了裝束,帶全莊人馬上山,一來看看山里的人馬,二來在寨中住幾日。”二人用罷飯,等到天黑便命人套車,率領全莊人連夜趕路。約摸四更時分到了畫石嶺,只听山中炮聲轟鳴,號燈齊亮,殺聲震天——大隊人馬早已列陣迎接,齊呼“接會總爺”,隨即向兩邊閃開。侯起龍帶廣太進了東山口,往北拐入一片寬闊的教軍場,北邊山上有座大寨,旌旗招展,刀槍如林,人聲吶喊中,“獨角龍”、“黃面太歲”蔣芳,以及侯尚英、侯尚杰等人前來迎接,眾人一同進了山寨。正此時,孽龍溝敗兵杜興、杜茂帶三四千殘兵來報︰“孽龍溝失守,督會總杜雙印陣亡,請寨主早做準備!”話音未落,又有人來報︰“白大將軍率大軍征討畫石嶺!”後事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張廣太奉旨歸家祭祖 胡忠孝離任送妹聯姻
有詩寫道︰一枕游仙夢縹緲迷茫,人生百態皆寄于甜鄉。常厭那白面涂成花臉,更恨這柔腸變作鐵腸。丁令威歸魂終化為鶴,麻方平叱石早變成羊。且憑冷眼窺視這人世,如天女維摩演說道場。
侯起龍在畫石嶺稱雄,听聞清兵來剿,即令侯尚英與侯尚杰備下三尊九節毒龍炮置于東山頂,又布設滾木 石、灰瓶炮子,派兩千兵丁輪流看守;同時堵死南山口,用閘板閘住東山口,派精兵把守。
這天,清將調兵攻山。侯起龍震怒,親率五千飛虎兵及一眾戰將出東山口,與白大將軍對陣。侯起龍連破清營七陣,馬成龍出陣時被他一飛刀擊中腰部,栽倒在地。侯起龍大笑道︰“人說你臨敵無懼、勇冠三軍,原來如此無能!”正要上前斬殺,張廣太在後方急呼︰“兄長不可殺他,小弟來也!”廣太本就無心歸順,此刻又見師兄馬夢太在清營隊列中,心想“何不趁機改邪歸正?既能救馬成龍作為進見之禮,又能殺賊立功報效國家”。正欲上前,卻見馬成龍竟站起身來,便駐足觀望。侯起龍見狀一陣發愣,驚叫道︰“怪哉!我這飛刀百發百中,為何四刀都未傷此人?”不僅他心驚,賊隊眾人也盡皆駭然。
列位可知緣由?原來那飛刀砍在馬成龍腰間掖著的荸薺扁煙壺上。馬成龍一時受驚栽倒,卻未受傷,翻身站起後手拿瓦刀,破口大罵侯起龍。賊人舉刀來迎,二人正戰間,清營老將軍已調馬步軍沖殺過來,與賊兵混戰一處。但見殺氣騰騰彌漫萬里,槍刀閃閃透射寒光。雄師手仗利刃,虎將橫握長槍。軍勢浩浩,日色茫茫,鑼鳴鼓響如狼奔豕突。殺得大將連人帶馬僕倒,追得小卒棄甲丟槍而逃。直殺得溝渠中血流滔滔,道路旁尸骨層層。從古至今見慣英雄爭斗,卻不似今日這場廝殺慘烈。兩軍混戰至風雨交加時才收兵。將軍回營後,命軍政司給馬成龍記大功一次,賞全席一桌,隨營兵丁皆有賞賜,陣亡將領則上奏朝廷。國朝皇恩浩蕩,所有陣亡功臣後輩皆得世襲。
閑話少敘。馬成龍回帳後脫下衣服,擺上酒席道︰“老兄弟,喝盅便宜酒!”馬夢太笑道︰“大哥真有你的,兄弟我是真心佩服!竟能把那賊子打敗。”二人說說笑笑,直吃到三更時分。忽听外面有人進來道︰“二位老爺快去瞧熱鬧!把守南營門的參將博額敦布拿了個奸細,解到軍務處鄧大人那里了。那人說‘要見將軍,有緊要機密事稟報’,想必將軍已升帳了。”
正說間,只听擂鼓鳴炮,二人出帳直奔中軍大帳。只見帳內燈籠火把照耀如白晝,兩支氣死風燈高懸,將軍端坐中央,左邊是圖海侯爺,右邊是提調參贊大臣伊哩布,兩旁列著中軍、旗牌官、武軍官、各營統領、刀斧手、親兵隊。眾人或花翎飄擺,或帽尾搖晃,當真是令下山搖,升帳驚神。馬成龍與馬夢太在旁暗中觀瞧,見外面帶進來一人,二十多歲,身著天地會八卦教服飾,跪地稟道︰“民子乃教中神機會總張廣太,參見老將軍。”此人正是張廣太——白日在陣前見師兄馬夢太報出名號,便已心生歸降之意。收兵進山後,侯起龍吩咐把守山口,到了山寨用完晚飯,廣太便說︰“大哥,今日觀清營兵將甚勇,小弟願去刺殺清營白大帥,不知兄長意下如何?”侯起龍道︰“甚好,我在寨中等你。”廣太遂回房換上夜行衣,帶上師傅給的書信、單刀與避血桷,離了山寨直撲東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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