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甦堤老嫗,不知生長何年。相隨寶駕共南遷,往事能言舊汴。前度君王游幸,一時詢舊淒然。魚羹妙制味猶鮮,雙手擎來奉獻。”在大宋乾道、淳熙年間,孝宗皇帝登基後,尊奉高宗為太上皇。當時宋金兩國關系和睦,邊境安寧,朝廷停止戰事,大力發展文化,百姓們也得以安居樂業、共享太平。孝宗皇帝常常侍奉著太上皇,一同乘坐龍舟到西湖游玩賞景。在湖上做買賣不受限制,因此很多百姓趁著聖駕出游的機會,趕來做生意,光是賣酒的商家就有上百家之多。
有一位賣酒的老婦人姓宋,排行第五,大家都叫她宋五嫂。她原本是東京人,擅長烹制鮮美的魚羹,在東京城頗有名氣。建炎年間,她跟隨皇帝的車駕南遷,如今僑居在甦堤邊,靠做買賣為生。一天,太上皇游湖,將船停泊在甦堤之下,忽然听到有人說著東京口音。他派內官把這人召來,發現是一位老婆婆。有個老太監認出她是從前住在汴京樊樓下的宋五嫂,擅長煮魚羹,便向太上皇奏明。太上皇回想起往日舊事,不禁感到淒涼傷感,于是命宋五嫂烹制魚羹進獻。太上皇嘗過之後,覺得味道果然鮮美,當即賞賜她一百文金錢。這件事很快就在臨安府傳開了,王孫公子、富家大戶紛紛前來,都想嘗嘗宋五嫂的魚羹。這位老婦人也因此積累了巨額財富。正如詩中所寫︰“一碗魚羹值幾錢?舊京遺制動天顏。時人倍價來爭市,半買君恩半買鮮。”
又有一天,御舟經過斷橋。太上皇下船漫步,看到一家裝修精致的酒肆。酒肆的客廳里擺放著一個素色屏風,上面寫著一首《風入松》詞︰“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里秋千。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得春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移殘酒,來尋陌上花鈿。”太上皇讀完後,連連稱贊,詢問酒保這首詞是誰所作。酒保回答說︰“這是太學生于國寶醉酒後題寫的。”太上皇笑著說︰“這首詞雖然寫得好,但最後一句‘重移殘酒’,多少帶著些寒酸的味道。”于是拿起筆,在屏風上將這句改為“明日重扶殘醉”。當天,太上皇就宣召于國寶前來覲見,並欽賜他為翰林待詔。那家酒肆的屏風上有了皇帝的御筆,吸引了眾多游人前來觀賞,大家也紛紛到店里飲酒,酒肆的生意愈發紅火,店主也因此積累了大量財富。後人寫詩專門講述于國寶得到太上皇賞識的這件事︰“素屏風上醉題詞,不道君王盼睞奇。若問姓名誰上達?酒家即是魏無知。”還有詩稱贊這家酒肆︰“御筆親刪墨未干,滿城聞說盡爭看。一般酒肆偏騰涌,始信皇家雨露寬。”
在南宋太平盛世之時,無意間受到朝廷恩澤的人數不勝數。但與此同時,也有一些文武雙全、豪俠仗義之人,因沒遇到好的機遇,還遭到小人誣陷,從而引發大禍,最終落得個令人惋惜的結局,這一切都是命運、時機和運氣使然。正所謂︰“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乾道年間,嚴州遂安縣有一戶姓汪的富貴人家,家主名叫汪孚,字師中,曾考中鄉試。他憑借著財富和權勢,在鄉里專橫跋扈,干涉官府事務,成為當地的一霸。後來,他因殺人惹上官司,被判處發配吉陽軍。但他又通過攀附魏國公張浚,以招募士兵報效朝廷為借口,得以擺脫罪名,回到家鄉。此後,他繼續置辦產業,又積累起巨額財富。
汪孚有個同父同母的弟弟叫汪革,字信之,是個文武全才。他從小在哥哥身邊生活,有一次,兄弟倆在飲酒時發生爭執,汪革一氣之下,獨自離家,邊走邊說︰“不掙到千兩黃金,我絕不還鄉!”他身上只帶了一把雨傘,沒有錢財。心里盤算著︰“該去哪里好呢?我听人說,淮慶一帶可以從事耕種和冶煉,很適合做生意。先到那里,再做打算。”可他連路費都沒有,于是心生一計。他自幼學過一些槍棒拳法,便挽起衣袖,擺出表演的架勢。每到人流聚集的地方,就打幾路空拳,把雨傘當作槍棒,擺出各種招式。這樣一來,總會有人喝彩,還會給他一些錢,勉強夠他買酒飯充饑。
沒過多久,汪革渡過揚子江,一路上觀察地勢,最終來到安慶府。經過宿松後,又走了三十里,到了一個叫麻地坡的地方。這里荒山野嶺,只有一座破舊的古廟,荒無人煙,山上卻有豐富的木材可以燒炭。汪革心想︰“要是在這里開辦一個鐵冶作坊,燒炭取材方便,一定能獨佔一方的利益。”于是,他以古廟為家,在外面召集了一些無業游民,利用山上的木材燒炭,再用賣炭的錢購買鐵礦,開辦起鐵冶作坊。他們將冶煉好的鐵器拿到集市上售賣,作坊里的每個人都各司其職。汪革恩威並施,大家對他都十分欽佩和信服。
幾年下來,汪革積累起豐厚的家業。他派人到嚴州接來妻子,在麻地坡定居。他建造了千間華麗的房屋,還佔據了當地的酒坊,每年都有可觀的收入。後來,他又得知望江縣有個天荒湖,方圓七十多里,湖里盛產魚和蒲草。汪革將湖承包下來,據為己有。湖中有數百戶漁民,都受他驅使,每年向他繳納魚租,汪革的家業也越來越龐大。他在麻地坡稱霸一方,鄉里的大小事務都由他裁決。他出門時,佩刀帶劍,隨從眾多,派頭十足,如同達官顯貴。四面八方的窮苦百姓都紛紛前來投奔他,他慷慨地接濟大家,人人都願意為他效力。他還用錢財結交附近郡縣的官吏,如果是與他交好的,就經常互相宴請;要是與他作對的,就尋找對方的過錯,輕則派人去告狀,敗壞其名聲,重則暗中指使亡命之徒在沿途進行搶劫殺害,讓人無處追查。因此,大家都對他既害怕又爭相討好,他就像西漢時期的豪俠郭解、朱家重生,威名遠揚,在鄉里和郡縣都很有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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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江淮宣撫使皇甫倜為人寬厚,很受將士們的愛戴。他招攬了許多四方豪杰,從中挑選出勇猛矯健的人,給予豐厚的物資和糧餉,日夜進行訓練,這支隊伍被稱為“忠義軍”。宰相湯思退嫉妒皇甫倜的威名,想把這個職位換成自己的門生劉光祖。于是,他暗中命令心腹御史彈劾皇甫倜,說他浪費錢糧,招募的都是無賴凶徒,這些人不參與戰斗,將來會成為地方的禍患。朝廷听信讒言,將皇甫倜革職,讓劉光祖接替了他的職位。劉光祖膽小懦弱又刻薄,只會一味奉承宰相,他上任後,完全改變了皇甫倜的做法,將忠義軍遣散回家,不許他們在當地逗留生事。可惜皇甫倜花費多年心血訓練的軍隊,就這樣一朝解散。這些軍士有的回鄉,有的結伴走上了綠林之路。
其中有兩個人,名叫程彪、程虎,是荊州人。兄弟倆都武藝高強,被劉光祖遣散後,之前的軍餉都已花完,生活沒了著落,正發愁該投奔誰。突然,他們想起了洪教頭洪恭,此人如今住在太湖縣南門倉巷口,開了一家茶坊。洪恭以前也做過軍校,和他們昔日相處得不錯,于是兄弟倆收拾行李,前往太湖縣投奔洪恭,希望能和他商量謀生的辦法。兩人來到茶坊,正好遇到洪恭。見面後,他們互致問候,說明了來意。洪恭心想自己家里地方狹小,難以容下兩人。當晚,他殺雞做飯熱情招待,安排二人在附近的庵院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洪恭又邀請程彪、程虎二人到家中吃早飯。飯後,他拿出一封書信,對二人說道︰“多謝二位遠道而來,本想留你們多住些時日,無奈家境貧寒,實在招待不周。如今我給你們指一條明路,保準你們能找到合心意的去處,謀得一份小富貴。”程氏兄弟向洪恭道謝後便告辭上路。他們拿出書信一看,上面寫著︰“此書送至宿松縣麻地坡汪信之十二爺開拆”。
二人按照書信上的地址,來到麻地坡,見到了汪革,隨即將洪恭的書信呈上。汪革拆開信,只見上面寫道︰“侍生洪恭再拜,字達信之十二爺閣下︰自與您分別後,我時常想念。現有程彪、程虎兄弟二人,武藝出眾,此前隸屬忠義軍。如今因新統帥遣散軍隊而失去差事,特將他們舉薦到您府上。懇請您收留他們作為府上賓客,令郎必定能從他們那里受益。此外,我縣有幾處湖蕩,物產豐富,您多次相約前去查看,為何遲遲不來?專等您抽空前來。若能將這些湖蕩收入囊中,也是一份不錯的產業。”
汪革看完信後十分高興,立即把兒子汪世雄叫出來與程氏兄弟相見,並設宴款待,還專門打掃出房屋供他們居住。從這以後,程彪、程虎便留在汪家,每天與汪世雄一起練習騎馬射箭,指導他學習槍棒功夫。
不知不覺三個多月過去了,汪革因有事要前往臨安府。程彪、程虎得知汪革要出門,便打算向他辭行。汪革問︰“二位兄弟如今打算前往何處?”二人回答︰“我們準備回太湖縣找洪教頭。”汪革寫了一封回信,準備交給洪恭,正要打發二人啟程,汪世雄走過來對父親說︰“我的槍棒功夫還不夠精熟,想再留二位程師傅一段時間,學習一些陣法。”汪革听從了兒子的建議,對程氏兄弟說︰“小兒還想多跟二位學習,希望你們能再委屈住上一兩個月,等我從臨安回來,一定親自送你們啟程。”程氏兄弟見汪革誠懇挽留,只好留了下來。
汪革抵達臨安府,把事情辦完後,卻听聞朝中傳言金國背棄盟約,朝廷正在商議作戰和防守的策略。汪革于是向朝廷上書,極力陳說以往與金國議和的弊端,還寫道︰“國家即便處于安定狀態,但若忘記戰爭的威脅,必定會陷入危險。江淮地區是東南的重要屏障,遣散忠義軍的做法極其錯誤。”信的末尾又說︰“我雖只是一介平民,卻願意率領兩淮地區的忠勇之士,作為國家的先鋒,收復中原,以報世代的仇恨,這樣才能彰顯我報效國家的志向。”皇帝看了奏章後,將此事交給樞密院商議。樞密院的官員們個個膽小怕事,只知道事到臨頭才想辦法解決,卻不懂得防患于未然。況且汪革只是一介平民上書,又有誰願意破格舉薦他呢?而且大家也不確定金國是否真的會發動進攻,于是樞密院沒有將此事上奏皇帝,只是用好言好語把汪革留在臨安府,讓他等候任用。就這樣,汪革一直滯留在臨安,遲遲未能回家。正如詩中所寫︰“將相無人國內虛,布衣有志枉嗟吁。黃金散盡貂裘敝,悔向咸陽去上書。”
再說程彪、程虎二人在汪家將近一年,把自己的本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汪世雄,滿心期待能得到豐厚的酬謝。汪世雄也確實想厚贈二人,無奈父親汪革一直未歸。二程等得不耐煩,堅決要走。汪世雄多次苦苦挽留,最終還是沒能留住他們。當時,汪世雄手頭也不寬裕,好不容易湊了五十兩銀子,分給二人,每人二十五兩,又各送了一套衣服,並設宴為他們送行。席間,汪世雄說︰“承蒙二位賢才屈尊留下來教導我,本應厚贈,但父親長期留在臨安,你們又執意要走。我手中沒有多少錢財,這點薄禮權當路費。日後兩位若方便再來,我定當補上這份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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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見銀兩不多,大失所望。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心里想︰“洪教頭說汪家父子極其輕財好義,還說能讓我們謀得小富貴。我們特意前來,住了一年,卻只得到這樣的打發,和在忠義軍時的軍餉也差不了多少。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汪革在家的時候就告辭,說不定還能多得些盤纏。如今汪革不回來,我們想再住些日子,可送行酒都已經喝過了。”
二人滿心不快地告別。臨行前,他們向汪世雄要了一封給洪教頭的回信。汪世雄不太擅長寫文章,便把父親之前寫的那封信交給了他們,托他們代為轉達問候,二人收下信。汪世雄又送了一程,才轉身回去。
當天,二程走得疲憊不堪,傍晚找了家旅店歇腳,買酒對飲時,忍不住發起了牢騷。程虎說︰“汪世雄又不是三歲小孩,難道連百十貫錢都做不了主?竟然這般裝窮推托,也太看不起人了!”程彪說︰“那孩子雖然小氣,但好歹還有點情面。可恨汪革當初特意把我們留下來,卻不把我們當回事,幾個月都不寄一封信。只說等他回家再送我們,難道他十年不回來,我們還要等十年?”程虎接著說︰“那些仗著財勢在鄉里橫行霸道的人,本來就不是什麼像孟嘗君那樣輕財好客的人。你看他父親一出門,兒子就拿不出錢來,這分明就是小家子氣。”程彪說︰“那洪教頭也不會看人,難道就沒有別的相識,偏偏把我們薦到這偏僻的地方?”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大半夜,喝得八九分醉。程虎突然說︰“汪革寄給洪教頭的信,也不知道寫了些什麼,不如拆開看看?”程彪真的打開包裹,取出信,弄濕封口處,只見信上寫道︰“侍生汪革再拜,覆書子敬教師門下︰久別之後十分想念,收到您的信就像與您當面交談一樣,心中喜悅難以言表。承蒙您舉薦程氏兄弟,我已將他們留下與小兒相處。無奈他們急著要走,而我又要前往臨安,沒能好好款待並厚贈他們。實在辜負了您的一番好意,深感慚愧!”
信的末尾又用小字寫了一行︰“您信中提到的事情,等我從臨安回來就能兌現約定,預計時間在秋涼之後。革再拜。”程虎看完後,大怒道︰“你是個富家大戶,我們特地來投奔你,就算多拿些金銀財寶結交我們,日後也還有相見的機會。我們又不是來給你家當雇工的,何必計較時間長短!竟然說我們走得太急,所以不能厚贈,分明從一開始就沒把我們當回事。”程虎氣得要把信撕碎燒掉,程彪卻不肯,依舊把信收了起來,說︰“洪教頭舉薦我們一場,怎麼也得給他個回信,讓他知道這里沒什麼油水。”程虎覺得有理,當晚便各自安歇。
第二天一早,二人繼續趕路,又走了一天,第三天到達太湖縣,見到了洪教頭。洪恭在茶坊里請他們坐下,大家互致問候。原來洪恭娶了個小妾,人稱細姨。這細姨是個勤勞持家的人,養蠶織絹,不辭辛勞,洪恭對她十分寵愛。但有一點,這婦人極為吝嗇,連一杯水都舍不得白給別人喝。上次程彪、程虎兄弟來的時候,洪恭雖然把他們安排在庵院住宿,可光是早晚兩頓飯,就被細姨嘮叨了好幾天。如今二程又來,洪恭不敢再留他們在家中招待,手頭也沒錢相贈。家里還存著幾匹好絹,洪恭想送給二程,又怕細姨不同意。他只好偷偷到房中拿了四匹絹,揣在懷里。剛出房門,就被細姨撞見,攔住他問道︰“老糊涂,你拿這絹要去哪里?”洪恭沒法隱瞞,只好央求道︰“程家兄弟是我的好朋友,如今遠道而來向我告別,我沒什麼東西能表達心意。你就當把這絹借給我,別再阻攔了。”細姨說︰“這絹是我辛辛苦苦織成的,可不會白白送人。你自己有絹,就用你自己的去做人情,別來打我的主意。”
洪恭又說︰“他們大老遠來看我,我連酒都沒留他們喝幾杯,這四匹絹又算得了什麼?好娘子,就讓我做這一次主,等送他們走了,我一定好好補償你。”說完就要走。細姨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說︰“你說他們大老遠來,能有什麼好意?上次白吃了我們兩頓飯,這次又來打主意。這幾匹絹,我自己都舍不得拿來做衣服。他們和我們非親非故,憑什麼要送他們?他們想要絹,讓他們自己來跟我說!”洪恭見小妾執意不肯,又擔心讓二程等太久,一咬牙,甩開袖子,徑直跑出茶坊。這一下可把細姨惹急了,她在後面大聲罵道︰“哪里來的不知廉恥的無賴,和我們非親非故,還時不時來家里騷擾!”
細姨還在那里不依不饒︰“做人就得識時務!我們開茶坊的能有多少家底?老話說得好,‘貼人不富自家窮’。偏有些老糊涂不知本分,就愛招些不三不四的人上門搗亂!等哪天鍋里沒米下,看那些‘好朋友’誰肯拿一斗半升來幫襯你!”說著,她故意走到屏風後面,指桑罵槐,把洪恭罵得狗血淋頭。
細姨和洪恭在屋里爭吵時,程彪、程虎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心里窩火極了。再听到後面那些罵人的話,更是覺得顏面盡失,不等洪恭過來告別,拿起包裹就往外走。洪恭趕忙追出來,解釋道︰“小妾這兩天心情不好,說話沒分寸,二位千萬別往心里去。這四匹粗絹,就當是請二位吃頓飯,千萬別嫌棄。”程彪、程虎哪里肯收,堅決推辭,洪恭只好把絹拿了回去。細姨見絹又拿回來了,這才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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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起來,女人勤儉持家、愛惜錢財本是好事,但也得懂得通情達理。像細姨這樣一味吝嗇,完全不顧丈夫的面子。她只管躲在屋里,可男人總要在外面交際做事,她這麼一鬧,以後還怎麼做人?因為這種事,恩情變成仇怨,惹來麻煩災禍的,實在太多了。所以古人說得好︰“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
閑話不多說。程彪、程虎原本想著見到洪教頭後,能像上次那樣被熱情招待,然後跟他傾訴心中的委屈,再求他幫忙推薦到別處謀個出路。沒想到反被羞辱了一番,正愁沒地方發泄怒火。他們帶著汪革給洪恭的回信還沒送出去,又想起信里寫著“別諭候秋涼踐約”之類的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事。心里本來就恨汪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誣陷他謀反,這樣既能出了心中的惡氣,又能報復一番。可又一想,這封信上本來就沒有實際謀反的證據,直接去告發恐怕不行,得想個辦法……
兩人離開太湖縣,到了江州,在城外找了家旅店住下。第二天,兄弟倆換了身衣服,在宣撫司衙門前來回轉悠了一陣。回去吃過早飯,程彪說︰“好久沒去潯陽樓了,今天去看看?”兩人鎖好房門,帶上些零碎銀子,就往潯陽樓去了。
潯陽樓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程彪正倚著欄桿看風景,突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喊道︰“程大哥,什麼時候來的?”程彪回頭一看,原來是府里專門負責緝拿事務的,外號叫“張光頭”。程彪連忙招呼弟弟程虎,一起作揖行禮,說道︰“一言難盡啊!咱們先坐下喝幾杯,慢慢跟你說。”三人找了個空桌子坐下,讓酒保上酒。
張光頭說︰“听說二位在安慶汪家當武術老師,混得很不錯啊!”程彪嘆了口氣︰“什麼不錯!差點惹出大禍!”接著,他壓低聲音湊近說︰“汪革在鄉里稱霸多年,現在漸漸有了謀反的心思。他讓我們教他和莊客們騎馬射箭、排兵布陣,莊客加上漁民有幾千人,都被他訓練得很厲害。還約了太湖的洪教頭洪恭,等秋天涼快的時候一起起事。他讓我們聯絡忠義軍的舊部做內應,我們不肯,才逃到這里。”張光頭忙問︰“有什麼證據嗎?”程虎說︰“他寫了封信讓我們帶給洪恭,我們沒送,信還在呢。”張光頭說︰“信在哪里?拿來我看看。”程彪說︰“在住的地方。”
三人喝了一會兒酒,付了錢。張光頭一直跟著程氏兄弟回到旅店,看過信後說︰“這可是機密大事,千萬不能泄露。我馬上稟報宣撫司,二位肯定能得到重賞。”說完就告辭走了。
第二天,張光頭把這事偷偷報告給宣撫使劉光祖。劉光祖立刻派人把程彪、程虎抓進監獄,取了他們的口供,又拿著汪革給洪恭的書信,秘密上報樞密府。樞密府的官員們大吃一驚,商量道︰“汪革現在就在我們這里等候任用,不如直接把他抓來審問?”等派人去抓汪革時,他卻已經逃走了。原來汪革向來仗義疏財,和樞密府里的人關系都不錯。有人听到風聲,提前給汪革報了信,所以他連夜跑回了家。
樞密府的官員抓不到汪革,更加慌了神,趕緊寫奏章報告給皇帝。皇帝下詔書,命令宣撫使捉拿汪革、洪恭等人。宣撫司又給安慶李太守發公文,讓太湖、宿松兩縣去抓捕所謂的“反賊”。
洪恭在太湖縣人脈廣,听到風聲早就逃走了,官府根本抓不到。只有汪革家大業大,一時半會兒不好跑。當時宿松縣縣令的位置空缺,由縣尉何能暫時代理。何能接到郡里的公文,點了二百多名士兵,朝著麻地坡出發。剛走了不到十里路,何縣尉騎在馬上心里直打鼓︰“听說汪家父子勇猛得很,再加上煉鐵的、打魚的,手下有上千人。我就帶這點人去,豈不是白白送命?”于是,他和士兵的頭目商量後,找了個偏僻的山谷駐扎了幾天,回去向李太守報告說︰“汪革謀反確有其事。他莊子里武器精良,還準備抵抗官兵。我寡不敵眾,只好撤軍。請大人另派猛將,才能成功。”
李太守信以為真,找來都監郭擇商量。郭擇說︰“汪革在鄉里橫行霸道、目無官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要說他謀反,還沒有確鑿證據。雖然說他抗拒抓捕,但也沒听說官兵有人受傷。依我看,不用興師動眾。我願意親自去一趟,看看情況。如果他沒有謀反的意思,就叫他到府里把事情說清楚。要是他不來,再派兵剿滅也不遲。”李太守說︰“都監說得很對,就麻煩你走一趟。一定要仔細調查,別被他蒙騙了。”郭擇說︰“我明白。”李太守又問︰“你這次去帶多少人?”郭擇說︰“帶十幾個親信就夠了。”李太守說︰“我派個人協助你。”隨即把緝捕使臣王立叫來。王立上前行禮,站在一旁。李太守指著他對郭擇說︰“這個人膽子大,你帶上他,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
其實郭擇和汪革交情不錯,這次打算只身前往,本想勸勸汪革,把事情平息下來。沒想到太守派王立一起去,這王立仗著是上司派來的,就想顯擺自己的本事,到時候肯定會多嘴多舌,反倒壞事。郭擇想推辭不讓他去,又怕太守起疑心,只好答應,心里滿是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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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王立收拾妥當,就去催郭擇出發,還說︰“郡里的捕賊文書得帶上。汪革要是識相就乖乖來,不來的話,我就用繩子把他捆來。王法可不管什麼交情,就算他跑到天邊也沒用!”郭擇听了心里更不舒服,說道︰“文書雖然帶著,但不能輕易拿出來,得見機行事。”王立非要看看文書,郭擇沒辦法,只好給他看。王立伸手就要拿走,郭擇又不肯,自己把文書收起來藏在袖子里。當天,郭擇、王立騎著馬,帶著不到二十個隨從,離開郡城,朝著宿松縣出發了。
再說汪革從臨安回到家,已經知道樞密府在追查他的消息,可完全不明白這禍事是從哪里來的。不過他覺得自己沒做過真正謀反的事,根基也穩,心里還算踏實。之前何縣尉帶兵來抓捕,雖然沒到麻地坡,但他早就把情況打听得清清楚楚。這次听說郡里又派郭都監來,只帶了不到二十個人,擔心這是誘敵的計策,就提前讓莊客們做好準備,還囑咐兒子汪世雄埋伏好壯丁,如果官兵來了,就和他們對抗。
汪世雄的妻子張氏,是太湖縣鹽商張四郎的女兒,向來很有智謀。她見丈夫一身武裝,問清緣由後,就從房間里出來對汪革說︰“公公您一直以豪爽俠義聞名,時間長了,難免被官府猜忌。如果您真的沒有謀反,官府遲早也會查清楚。現在最好的辦法,是您親自去官府把事情說清楚,就算有罪,也比全家遭殃強。要是背上拒捕的罪名,假的也成了真的,到時候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後悔都來不及了。”汪革卻搖搖頭︰“郭都監是我的老朋友,他來了肯定會幫我想辦法。”最終沒有听從張氏的勸告。
郭擇一行人到了麻地,徑直來到汪革家門口。汪革早已在門外等候,迎上前說道︰“不知都監大駕光臨,這里偏僻,沒能遠迎,還請見諒。”郭擇回應道︰“我這次來也是身不由己,信之兄想必能理解。”兩人相互作揖,一同進廳,分賓主坐下,寒暄起來。郭擇看到兩廂廊下莊客來來往往不斷,明晃晃地擺放著刀槍,心里不禁感到害怕。再加上王立一直跟在身邊,很多話也不方便說。汪革開口問道︰“這位是?”郭擇介紹說︰“這是太守派來的王觀察。”汪革起身,重新向王立作揖,說︰“剛才沒顧上招呼,還請別見怪!”隨後請王立在廳側的小閣子里坐下,派了個主管相陪,其他隨從則安排在門口的空房里休息。
很快,三席豐盛的酒菜備好了︰郭擇坐主賓席,汪革在主位相陪,王立單獨一席。其余隨從也是滿盤肉、大甕酒,盡情吃喝。飲酒過程中,汪革又把郭擇請到書房小坐,詳細詢問他此行的來意。郭擇沒提郡里公文的內容,只說︰“太守深知信之兄被冤枉,派我來勸你。你要是一直躲著不出來,反倒像是真有事了;如果肯去郡里把事情說清楚,我一定全力幫你。”汪革說︰“先喝酒,這事慢慢商量。”郭擇真心想幫汪革,趁著王立不在跟前,多次催促汪革拿定主意。
汪革見郭擇催得緊,心里越發懷疑。當時正值六月,天氣炎熱,汪革想讓郭擇脫下外衣,痛快喝酒,郭擇不肯。郭擇幾次要起身告辭,汪革也不放人,只是不停地斟酒相勸。從上午九點左右一直喝到下午三點多,宴席還沒散。
郭擇見天色漸晚,擔心被留下過夜,堅決要走,說︰“我剛才說的都是真心話,沒有半句假話。你到底答不答應,早點做決定,別耽誤彼此的時間。”汪革帶著幾分醉意,叫著郭擇的表字說︰“希顏,你是我的老朋友,我跟你說實話。我無緣無故被人誹謗,都不知道是為什麼。現在想去郡里解釋,又怕郡守不分是非,迎合上級,硬給我安罪名。螻蟻尚且貪生,人怎能不愛惜性命?這里有四百貫紙幣,先給希顏你,麻煩你幫我拖延兩三個月,我去臨安找些有勢力的人,到樞密院疏通關系。上面把事情說妥了,我再出面。希顏看在我們平日的交情上,可別推辭。”郭擇本不想接受,但怕汪革起疑心,便笑著說︰“咱們這麼多年交情,我肯定盡力幫忙,哪能收你的錢?先暫時收下,以後一定還你。”
郭擇正要伸手接錢,沒想到王立站在窗外,听到汪革給郭擇錢,自己卻沒得到好處,借著酒勁,頓時大怒,拍著窗戶大喊︰“好個都監!樞密院奉聖旨來抓謀反的人,你竟然收錢拖延時間,這責任誰能擔得起?”原來汪世雄帶著壯丁,一直在牆後埋伏。听到這話,立刻跳出來,用繩子把郭擇捆了,罵道︰“我父親和你交情這麼好,你為什麼藏著聖旨文書,騙我父親去郡里,想把他置于死地?這是什麼道理?”王立在窗外見情況不妙,轉身就跑,卻迎面踫上一個好漢,提著樸刀攔住去路。這人叫劉青,綽號“劉千斤”,是汪革手下最得力的心腹家奴,喝道︰“賊子,往哪跑!”王立拔出腰刀反抗,想奪路逃走,左臂卻被劉青砍了一刀。王立忍痛狂奔,劉青緊追不舍。這時,莊外傳來陣陣喊殺聲,汪革的莊客們將郭擇的隨從亂刀砍死。王立肩膀上又中了一刀,知道逃不掉了,便順勢倒地裝死。莊客們用撓鉤把他拖出來,和其他尸體堆在牆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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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革在廳中坐下,汪世雄押著郭擇上前,當場從郭擇袖中搜出一卷文書。汪革看後大怒,喝令將郭擇斬首。郭擇連忙磕頭求饒︰“這事不怪我,都是因為何縣尉胡亂上報說你們拒捕,才惹得太守發怒。我是奉了上級命令,不得已才來的。要是能讓何縣尉當面對質,我死也甘心。”汪革說︰“先留著你這條命,省得那姓何的縣尉沒了對證。”隨後吩咐把郭擇暫時鎖在耳房里,又讓汪世雄立刻去炭山、冶坊等地,召集所有壯丁听候命令。
炭山的村民大多膽小怕事,听說汪家造反,一個個都躲進深山。只有冶坊里的人大多是無所顧忌的,一招呼就來了三百多人,都聚集到汪家莊上。汪革殺牛宰馬,權當犒勞眾人。莊上原本有三匹駿馬,能日行數百里,價值千金,每匹馬都有獨特的名字,分別叫惺惺騮、小驄騍、番婆子。汪革平日里還結識了四個膽勇過人的好漢,分別是龔四八、董三、董四和錢四二,這時也都來到莊上。大家一起開懷暢飲,一直喝到將近凌晨四五點。眾人吃飽喝足後,汪革整裝待發,看起來威風凜凜︰頭上梳著旋風髻,身穿白色錦袍,鞋子緊緊裹住腳,裹肚牢牢系在身上,身上攜帶多支利箭,手中高舉斬鐵大刀,那英雄氣概世間少見,在麻地盡顯豪杰風範。
汪革自己騎著番婆子馬,讓劉青牽馬,這劉青也是個不好惹的角色,只見他滿臉胡須,環眼圓睜,威風凜凜,身高八尺,渾身似披錦緞,一雙鐵臂力大無窮,就算是好漢見了他也不禁打寒顫。汪革率領一百人作為前鋒,董三、董四、錢四二帶領三百人作為中軍,汪世雄騎著小驄騍馬,讓龔四八騎著惺惺騮馬跟隨,帶領一百多人,押著郭都監作為後隊。隊伍安排妥當後,連放三聲號炮,眾人一同起身,朝著宿松縣進發,打算去捉拿何縣尉。正所謂“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一場風波就此展開。
離宿松縣城大約五里時,天已經大亮。錢四二跑上前對汪革說︰“抓一個小小的縣尉,何必大張旗鼓,派幾個人突然沖進去,把他綁來就行了。”汪革覺得有道理,就讓錢四二押著大隊停下,自己只帶著董三、董四、劉青和二十多人繼續前進。快到城邊時,只見一群小孩手拉手在唱歌︰“二六佳人姓汪,偷個船兒過江。過江能幾日?一杯熱酒難當。”唱個不停。汪革騎馬靠近呵斥,小孩們卻突然消失不見,這讓汪革心里十分疑惑。
當汪革一行人抵達宿松縣縣衙前時,正值早衙升堂的時間。然而,縣衙內外卻靜悄悄的,沒有絲毫動靜。汪革正準備下馬,只見一個值夜的老門子哼著小曲從縣衙內走了出來。劉青眼疾手快,一把將老門子抓住,問道︰“何縣尉在哪里?”老門子回答說︰“昨天去東村辦理公務,還沒回來。”汪革便讓老門子帶路,一行人徑直出了東門。
大約走了二十多里路,他們來到一座大廟前,這座廟叫福應侯廟,是當地供奉香火的重要場所,縣里的人對這座廟十分敬重,傳說廟里的神靈非常靈驗。老門子指著廟說︰“平日里官府的人下鄉,常常在這座廟里歇宿,可以進去問問。”汪革下馬走進廟中,廟祝看到這隊人馬氣勢雄壯,兵器閃亮,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嚇得驚慌失措,連忙跪地迎接。汪革向廟祝詢問縣尉的下落,廟祝說︰“昨晚縣尉確實在廟里住下了,今天五更就騎馬離開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汪革這才相信老門子說的是實話,便把他放走了。
眾人在廟里吃了頓便飯,汪革派人四處尋找縣尉的蹤跡,卻始終沒有消息。眼看著時間到了下午三點多,汪革心中煩躁不已,命人找來火種,將福應侯廟燒了個精光,隨後帶著眾人按原路返回。劉青提議道︰“縣尉雖然不在,但他的妻兒還在縣衙里。如果把他們抓來當人質,還怕縣尉不出來?”汪革覺得有道理,點了點頭。
隊伍走到東門時,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卻發現城門已經緊閉。原來,之前裝死的王觀察王立逃回城中,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稟告了巡檢。巡檢听後嚇得臉色慘白,一邊下令關閉城門,防止汪革等人鬧事;一邊向郡里上報,稱汪革殺人造反,請求盡快發兵剿滅。汪革見城門緊閉,便打算放火攻城。就在這時,一陣怪風突然從城頭上席卷而下,這風十分詭異,吹得人渾身發冷、毛發倒豎。汪革騎的番婆子馬也受驚直立起來,嘶鳴著倒退了好幾步。汪革在馬上大叫一聲,直接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劉青見狀,急忙上前將汪革扶起,卻發現他不說話也不動彈,好像中了邪一樣,昏迷不醒。劉青只好把他抱上馬鞍,董三、董四在左右小心護著,劉青牽著馬繼續前行。轉到南門時,正好遇到汪世雄帶著二三十人,舉著火把前來接應,兩隊人馬合在了一起。又走了二里路,汪革才漸漸甦醒過來,他說道︰“太奇怪了!我明明看到一個神人,身高幾丈,頭大如車輪,身穿白袍,披著金甲,坐在城牆之上,腳垂到地上。他身邊有無數神兵簇擁,旗幟上明明白白寫著‘福應侯’三個字。那個神人伸出左腳,把我踢下了馬,想來是神靈怪罪我燒毀了他的廟宇,所以降下災禍。明天早上,我帶大隊人馬再來,在白天攻打,看他能把我怎樣!”汪世雄說︰“父親還不知道,錢四二擔心受到牽連,已經有了異心。不知道他和其他人商量了什麼,自己先走了。之後,眾人也陸續散了,原本的人已經走了三分之二。父親不如先回家再做打算。”汪革听後,懊惱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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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們回到屯兵的地方,龔四八說的情況和汪世雄一樣。郭擇還被鎖押在那里,汪革一時怒上心頭,拔出佩刀,將郭擇劈成了兩半。隨後,他帶著眾人返回麻地坡,一路上又有許多人逃走了。回到莊子上,清點人數,只剩下六十多人。汪革感嘆道︰“我一直有忠義報國的志向,卻被奸人陷害,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起初,我想抓住縣尉,問清緣由,報仇雪恨。然後借助府庫的錢財,招攬豪杰,在江淮一帶闖蕩,除掉那些貪官污吏,讓自己威名遠揚。最後接受朝廷招安,為國家效力,建立不朽的功業。如今,我的志向無法實現,這都是命運啊!”他對龔四八等人說︰“感謝兄弟們不離不棄,我又怎麼忍心連累你們!如今我犯了罪,必死無疑,我這條命不足惜。兄弟們何不帶我去官府領賞,也好擺脫這場災禍?”龔四八等人齊聲說道︰“哥哥這是說的什麼話!我們平日里受你關照,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如今患難時刻,我們生死與共,怎麼會背叛你!哥哥可別把我們和錢四二一樣看待。”汪革說︰“話雖如此,但麻地坡是個死胡同,官兵一旦到來,我們沒有退路。朝廷辦事,向來虎頭蛇尾。我們暫且先逃難,如果老天可憐,不絕我汪家香火,將來這里還是我子孫的家業。否則,我汪革的魂魄也不會再回到這里了!”說完,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汪革放聲大哭,龔四八等人也都流下眼淚,不忍抬頭相看。
汪革接著說︰“天亮後,恐怕官兵就會來,事不宜遲。天荒湖有漁民可以投靠,我們先去那里躲避。”他拿出所有的金銀珠寶,將一半交給董三、董四,讓他們改名換姓,前往臨安行都做生意,在那里散布流言,說明是何縣尉逼迫汪革,汪革其實並沒有造反的意圖,就當是為這件不公平的事發聲,逢人就解釋。另一半交給龔四八,讓他帶著三歲的孫子,偷偷前往吳郡躲藏,說︰“官府只擔心我向北勾結外敵,絕對不會懷疑我們躲在附近。等事情平息後,直接去嚴州遂安縣找我哥哥汪師中,他一定會收留你們。”汪革還把三匹名貴的馬分別贈送給三人。龔四八說︰“這些馬毛色出眾,容易被人認出來,不能騎啊。”汪革說︰“如果留給別人,只會帶來麻煩。”說著,提起大刀,一刀一匹,將三匹馬都殺死了。隨後,他在莊前莊後放了一把大火,熊熊烈火燃燒起來,火勢沖天。汪革與龔四八、董三、董四在火光中灑淚分別。汪世雄的妻子張氏,見三歲的孩子被送走,大哭一場後,投身火海自盡。如果汪革早些听從她的勸告,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真是“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有智婦人,賽過男子”。
汪革心中悲痛萬分,卻也無可奈何。天色將亮時,他吩咐莊客,不願跟隨的可以自行離去。然後,他帶著妻兒老少,以及劉青等三十多個心腹,前往望江縣的天荒湖。他們找來五只漁船,將眾人分別安頓上船,劃向蘆葦深處躲藏起來。
另一邊,安慶的李太守看到宿松縣的申報文書後,大吃一驚,急忙準備文書向各個上司匯報。同時,他發文給下屬各縣,召集民兵準備剿滅叛賊。江淮宣撫司的劉光祖把事情夸大其詞,上奏朝廷。朝廷旨意下達樞密院,命令當地統帥聯合各郡軍隊,合力圍剿,防止事態擴大。劉光祖從各郡調集的軍隊,大約有四五千人。他們得知汪革燒毀房屋後,逃進了天荒湖,于是又調集各地的水軍,水陸並進,還聯絡平江府的軍隊,在沿途設卡攔截,防止汪革逃走。
這些領兵的官員,大多是都監、提轄、縣尉、巡檢之類,早就听說汪革勇猛,手下黨羽眾多,心里都有些害怕。陸軍只駐扎在望江城外,水軍也只停在里湖港口,他們在當地搶奪百姓財物,浪費糧餉,卻沒人敢下湖抓捕賊寇。就這樣,軍隊駐扎了二十多天,湖內一點動靜都沒有。有幾個膽子大的士兵乘坐小船前去偵察,遠遠望見蘆葦叢中煙火不斷,還隱隱傳來鼓聲,但不敢靠近,便又掉頭返回。
又過了幾天,蘆葦叢中的煙火沒了,鼓聲也听不見了。水軍哨兵將情況稟告軍官,軍隊這才乘船出港,敲鑼打鼓,搖旗吶喊著向湖中進發。湖里打魚的小船見狀,紛紛四散躲避,湖面上一只船也看不到。軍官們派人到之前有煙火的蘆葦叢中搜查,卻連個腳印都沒發現。只看到幾只破船上堆滿木屑和草根,船板被燒得焦黑。淺灘上有兩三面大鼓,鼓上綁著羊,羊都餓得奄奄一息了。原來,之前的鼓聲是羊蹄敲擊所致,煙火是燃燒木屑產生的。而汪革已經從湖中進入長江,順流向東逃走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軍官們害怕擔罪,只好乘船追趕。
追到江口時,他們看到五只漁船一字排開停泊在江邊,船上站著一個漢子。有人認出這些船是天荒湖的漁船,便把船靠攏,抓住漢子詢問情況。那漢子含淚說道︰“小人姓樊名速,是四川人。來這里做點小生意,買賣做完後,和一個同鄉乘坐一只大船。三天前到這個江口時,遇到這五只漁船。船上有許多好漢,自稱是汪十二爺,要借我們的大船安置人口,用這五只小船交換。我不同意,他們就拔出雪亮的刀,要殺我們,我們只好把大船讓給他們了。您看看這小船,怎麼能渡過川江?害得我還得重新找船,真是太倒霉了!”船上的兩個軍官商量道︰“看來換船的汪十二爺就是汪革。他的手下已經散了,現在只有兩只大船,不難對付,繼續放心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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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革一行人乘船順流而下,行至采石磯附近時,只見江面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無數戰艦。原來是太平郡派遣的軍官,率領水軍在此把守采石磯,盤查過往船只,以防反賊汪革逃脫。安慶的軍官上前打听情況,雙方軍官會合後,安慶軍官說道︰“汪革從湖中逃入長江,劫走兩只大客船,裝載著家眷財物,我們一路追蹤而來,怎麼就不見了蹤影?”采石磯的軍官听後,大驚失色,跺腳說道︰“我們被這奸賊騙了!前兩天辰時左右,確實有兩只大客船經過,船里滿載著家眷。船上有人穿著官服前來拜見,自稱姓王名中一,是蜀中的參軍,任期滿後前往行都升官補缺。現在想來,‘汪’字拆半邊是‘王’字,‘革’字下半截是‘中一’二字,這人肯定就是汪革!如今他已經過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兩處軍官心知沒抓住汪革這個主犯,事情肯定瞞不住,只好如實向上司匯報。上司見汪革行蹤飄忽不定,越發懷疑,便請樞密院發布懸賞令,畫出汪革的畫像,在各地張貼。懸賞內容為︰能成功擒捕汪革的,賞賜一萬貫錢,官升三級;抓獲其直系親屬一人的,賞賜三千貫錢,官升一級。
再說汪革乘坐兩只客船,徑直前往太湖。幾天後,他得知官府追捕得十分緊急,料想無法躲藏,便將客船鑿沉在湖底,把家眷托付給一戶打魚人家,贈送了許多金銀財寶,並約定一年後再來接他們。隨後,他讓劉青跟隨兒子汪世雄,從小路前往無為州漕司自首,說明父親汪革原本沒有造反的意圖,是被縣尉何能陷害,如今正在逃往行都,請求官府派人追捕,以免勞師動眾、耗費糧餉。這是為了保全汪氏一門,事不宜遲,汪世雄無奈之下,只得照做。漕司看過汪世雄的自首文書,詳細詢問情況後,派官員將他押解到臨安府,繼續追查汪革的下落,同時將此事稟報樞密院等衙門。
汪革安頓好家小後,獨自一人換上普通衣服,前往臨安。在城外等了好幾天,都沒有兒子汪世雄的消息。他想起城北廂官白正曾與自己相識,于是在夜里進入北關,敲門求見。白正看到汪革,大吃一驚,轉身就要躲避。汪革連忙拉住他說︰“兄長別害怕,我這次是來投案自首的,不會連累你。”白正這才放下心來,開口問道︰“官府正四處追捕你,你怎麼還敢來這里?”汪革便將自己被冤枉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如今希望能借助兄長的力量,讓我有機會向朝廷申訴,洗清冤屈,就算死了也沒有遺憾。”
白正留汪革在家中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向樞密府報告,汪革隨即被關進大理院的監獄。獄官審問他的家屬去向,以及同黨姓名。汪革說︰“妻子兒女都死于火災,只有一個兒子叫汪世雄,一直在外經商,對這些事情並不知情。莊丁都是附近的村民,事發後各自逃命,我也記不清他們的名字了。”獄官嚴刑拷打,但汪革始終不肯多說。
白正不願接受懸賞、記功升官,內心十分同情汪革,便在獄中事務上多方幫他周旋。臨安府听說反賊汪革投案自首,將此事當作奇聞四處傳播。董三、董四得知後,也暗中給他送錢。臨安府的大小官員收了賄賂,對汪革的態度也逐漸緩和。汪革趁機在獄中上書,大致內容是︰我汪革曾于某年某月向朝廷上書獻策,希望能率領兩淮忠義之士,作為國家的先鋒抗擊外敵,收復中原。我一心報國,怎麼會有反叛之心?不知道是誰誣陷我造反,又不知道他們指控的是什麼事情?希望能讓誣陷我的人與我當面對質,讓我的心跡大白于天下,這樣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皇帝看到奏章後,下詔讓九江府將程彪、程虎二人押送到行都,一同交由大理院審問。此時,無為州漕司的文書也送到了,汪世雄也被押解到臨安。
會審那天,場面十分熱鬧。汪革父子相見,心中的悲傷難以言表。當汪革看到指控自己的人竟然是程彪、程虎兄弟時,大吃一驚,這才明白這場災禍的根源。刑官審問時,二程拿不出其他證據,只以汪革寫給洪恭的書信作為憑證。汪革辯解道︰“信中約定秋涼時踐約,原本是打算購買太湖縣的湖蕩,沒有其他意思。”刑官說︰“洪恭已經逃走了,拿什麼來證明?”汪世雄說︰“听說洪恭現在住在宣城,把他抓來審問,就能真相大白。”刑官一時無法決斷,只好先將四人分別關押,同時發文到寧國府,要求協助抓捕洪恭。
沒過多久,寧國府就將洪恭押解到臨安。劉青在外面提前買通了解差,將程彪、程虎誣陷汪革的來龍去脈詳細告知洪恭。洪恭覺得自己問心無愧,便大膽地進入大理院。他將自己寫信推薦二程給汪革,邀請汪革來看湖蕩,以及汪家給二程的送別禮太薄,二程因此不滿,連贈送的絹布都不肯接受等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還說明汪革的回信被程彪、程虎藏了起來,二程心懷怨恨,才策劃了這場陰謀,誣陷好人,並沒有其他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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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的官員記錄下洪恭的口供,又從獄中提出汪革父子和二程兄弟當面對質。程彪、程虎見洪恭說得有理有據,啞口無言。汪革又將何縣尉在中途故意停留,謊稱自己拒捕,導致上司震怒等情況詳細陳述了一遍。審問官員反復核實,沒有發現矛盾之處,再加上收了賄賂,有意為汪革開脫。最終,審判結果如下︰經查明,犯人汪革向來有俠義之名,原本沒有造反的意圖。最初是因為程彪、程虎二人的私人恩怨,故意曲解書信內容;後來又因何縣尉的不實報告,引發了沖突。考察其本意,確實是被逼無奈。但他不通過正當途徑申訴,卻糾集眾人,擅自殺死官員郭擇及數名士兵,雖有隱情,但罪行難以饒恕。考慮到他主動投案自首,並非公然抗拒官府。然而,參與行凶的不止一人,雖然汪革自稱其他人都已逃走,記不清姓名,但郡縣的申報文書中提到了劉青的名字,應發文到當地,緝拿劉青治罪,不能讓他逍遙法外。汪革之子汪世雄是否知情,難以確定。但從無為州的自首文書來看,他與真正的同謀有所不同,可按照自首的先例,從輕處罰。
最終判決︰汪革依照律法應判處凌遲處死,並梟首示眾,立即執行;汪世雄杖打脊背,發配到兩千里外;程彪、程虎率先誣陷他人,杖打脊背,發配到一千里外;三人都等凶犯劉青到案後再行發落;洪恭因證詞清楚,無罪釋放;縣尉何能追捕盜賊不力,罷官並取消官籍。
判決書擬好後,上奏皇帝,皇帝批準了這一判決。劉青得知消息後,提前將情況透露給獄中,勸汪革服毒自盡。汪革的死,正好應驗了宿松城下小孩唱的童謠。童謠中說“二六佳人姓汪”,汪革排行十二;“偷個船兒過江”,暗指他劫船之事;“過江能幾日?一杯熱酒難當”,如今汪革喝熱酒服毒而死,果然一一應驗。自古以來,都說童謠是天上的熒惑星化作小孩,預言禍福。如此看來,汪革雖然沒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卻鬧得官府興師動眾,驚動了多個州郡,聲名傳到京城,甚至讓天子擔憂,就連童謠都提前做出預兆,這一切恐怕都不是偶然。
不再多說無關之事。汪革被處死後,大理院的官員查驗完尸體,依照判決將他的首級砍下,懸掛在京城城門示眾。劉青事先把汪革的尸身藏了起來,到了半夜,又偷偷將首級取下,在臨安北門十里外找了個地方悄悄埋葬。第二天,劉青私下把埋葬的地點告訴了董三,隨後主動前往大理院自首,將所有殺人的事情獨自攬下,還坦白了自己偷葬主人的經過。大理院的官員對他嚴刑拷打,用盡各種手段,想要逼他說出葬尸的地方,但劉青始終閉口不言。當晚,他實在難以承受痛苦,死在了獄中。後人寫詩稱贊他︰“從容就獄申王法,慷慨捐生報主恩。多少朝中食祿者,幾人殉義似劉青?”
大理院的官員見劉青已死,便將這件案子當作了結。他們從獄中提出汪世雄、程彪和程虎,按判決執行發配。董三、董四在外面早已打通關節,買通了行刑的人,因此汪世雄受刑時皮膚都沒怎麼受傷。程彪和程虎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們著實吃了不少苦頭,再加上押送的差役也收了錢,一路上故意刁難他們。走到半路,程彪就因病去世了,只剩下程虎被繼續押解,之後便不知了去向。負責押送汪世雄的差役收了許多銀子,剛走了三四百里,就將他放走。汪世雄此後躲在江湖上,靠耍槍棒、賣藥維持生計。
再說董三、董四收拾好錢財,前往姑甦找到了龔四八,接回了汪革的小孫子。又到太湖邊的打魚人家,接回了汪革的家眷。三個人扮成僕人模樣,一路護送,將他們送到嚴州遂安縣汪師中汪孚)處。汪孚得知事情的詳細經過後,十分傷感,安排好住所安頓眾人。龔四八、董三等人也把家搬到附近居住。有汪孚出面照應,地方上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過了半年,事情漸漸平息下來。汪師中派龔四八、董四二人,前往麻地坡查看以前的產業。到了那里,發現依舊有人在燒炭煉鐵。一打听才知道,現在是錢四二領頭,帶著鄉民繼續經營,等于佔了汪革原來的產業。只有天荒湖的漁戶不肯听從錢四二的安排。董四見狀大怒,罵道︰“這個反復無常、忘恩負義的家伙,這樣享用別人的產業,良心能安嗎?我拼了這條命,也要為汪信之哥哥報仇!”說著,他提起樸刀,就要去找錢四二拼命。龔四八連忙攔住他說︰“不行,不行!他既然在這里做事,肯定有很多鄉民幫他,我們人少,根本不是對手,去了只會白白讓人笑話。不如先回去告訴師中,再想辦法。”
二人轉身前往宿松,沒想到路過郭都監家門口時,被一個認識董四的人看到。那人隨口對郭都監的家人郭興說︰“這個又矮又胖的漢子,就是汪革的心腹幫手,叫董學,排行第四。”郭興一听,心想︰“家主的仇,怎麼能不報?”他悄悄走到董四身後,趁其不備,狠狠一拳打在董四背上,將他打倒在地,同時大聲喊道︰“抓住反賊汪革手下的殺人凶手了!”郭宅里立刻跑出四五條漢子,街上的人也紛紛圍了過來。龔四八嚇得不敢上前營救,轉身就跑。郭興招呼當地的人,將董四雙手反綁起來,頭發也被揪得精光,一邊走一邊用棍子打,把他押解到宿松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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