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話合集

喻世明言第八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清風隨竹影 本章︰喻世明言第八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

    古人結交朋友注重的是心靈相通,而今人結交朋友卻只看重表面往來。心靈相通的朋友可以生死與共,而只停留在表面交往的朋友,又怎能在貧賤之時相互扶持?都市中車馬整日喧囂紛繁,人們追逐攀附、迎來送往,不分晝夜。宴席間有人慷慨到願獻出妻室兒女,酒酣之際彼此稱兄道弟、起舞拜賀。可一旦有微小的利益沖突,關系立刻惡化,更不用說面對重大難關,誰還會真心相待?你看那羊角哀和左伯桃,被稱為生死之交,至今史書傳記仍推崇他們的高義。

    這首名為《結交行》的詞,感嘆世道人心險惡涼薄,認為結交真正的朋友最難。平日里人們舉杯相邀,看似親如兄弟,可一旦遇到如虱子般微小的事情,只要涉及一點利害關系,就立刻只顧自己,不顧他人。真可謂酒肉朋友比比皆是,可到了落難之時,卻找不到一個能伸手相助的人。更有甚者,早上還是稱兄道弟的朋友,晚上就成了仇敵,剛放下酒杯,出門就可能彎弓相向。所以陶淵明想要停止結交朋友,嵇康寫下《絕交書》,劉孝標又創作《廣絕交論》,這些都是因為感慨世態炎涼,才寫下的激憤之語。現在我要說的這兩位朋友,從未謀面,卻因意氣相投,在後來的患難中生死與共,這才是真正的知心摯友。正所謂“說來貢禹冠塵動,道破荊卿劍氣寒”。

    在大唐開元年間,宰相代國公郭震,字元振,是河北武陽人。他有個佷兒叫郭仲翔,文武雙全,為人豪爽俠義,崇尚氣節,不受世俗規矩束縛,因此一直沒有人舉薦他入仕。他的父親見他年紀不小卻還沒成就,便寫了一封信,讓他到京城拜見伯父,謀求一個進身的機會。郭元振對他說︰“大丈夫若不能科舉高中,躋身青雲;也應當像班超、傅介子那樣,在異域立功,博取富貴。如果只依靠家族門第作為階梯,又怎能有遠大的成就?”郭仲翔恭敬地應承下來。

    正巧此時邊疆戰報傳到京城︰南方的洞蠻發動叛亂。原來武則天稱帝時,為了收買人心,讓邊疆歸順,對九溪十八洞的蠻夷,每年都有小規模的犒賞,每三年還有一次大規模的犒賞。到唐玄宗即位後,把這些犒賞的慣例都廢除了。因此,這些蠻夷部落一同造反,侵擾州縣。朝廷派遣李蒙擔任姚州都督,調兵前去征討。李蒙領了聖旨,出發前特意前往宰相府辭別,並向郭元振請教。郭元振說︰“從前諸葛武侯七擒孟獲,靠的是收服人心,而不是單純靠武力。將軍應當謹慎行事,必定能夠取勝。我佷兒郭仲翔頗有才干,現在讓他與將軍同行。等破賊立功後,或許他能借此成名。”隨即把郭仲翔叫出來,與李蒙相見。李蒙見郭仲翔儀表不凡,又是當朝宰相的佷兒,而且郭元振親自囑托,不敢推辭,當即任命郭仲翔為行軍判官。

    郭仲翔告別伯父,跟隨李蒙出發。走到劍南地區時,有個同鄉名叫吳保安,字永固,當時在東川遂州擔任方義尉。吳保安雖然與郭仲翔從未謀面,但早就听說過他的為人,知道他重義氣,願意幫助他人。于是吳保安寫了一封信,派人快馬加鞭送給郭仲翔。郭仲翔拆開信,只見上面寫道︰

    “吳保安不才,有幸與您同鄉,雖然未曾當面拜會,但仰慕您已久。以您的大才,輔佐李將軍平定小股賊寇,成功指日可待。我努力學習多年,才謀得一個小小尉官,地處偏僻的劍外,思鄉之情只能寄托于夢中。況且這個官職任期已滿,後續能否繼續任職難以預料,恐怕會受限于選拔官吏的制度。我听說您為人仗義,能為他人排憂解難,有古人的風範。如今大軍出征,正是用人之際。倘若您念及同鄉情誼,願意提攜我這個微小之人,讓我能在幕府中效力,為軍隊貢獻微薄之力,您的大恩大德,我定當結草餃環相報!”

    郭仲翔讀完信,感嘆道︰“這個人與我素不相識,卻突然把自己的前程托付給我,他才是真正了解我的人。大丈夫遇到知己卻不能為其出力,怎能不感到羞愧?”于是,他在李蒙面前夸贊吳保安的才能,請求將吳保安征召到軍中效力。李蒙听從了他的建議,立刻下發文書到遂州,要調方義尉吳保安擔任管記。

    剛剛打發差人出發,探馬就傳來消息︰蠻賊十分猖獗,已經逼近內地。李蒙下令︰連夜火速行軍。大軍抵達姚州時,正好遇到蠻兵在搶奪財物,他們毫無防備,被唐軍突然襲擊,頓時四散逃竄,潰不成軍,被打得大敗。李蒙依仗著軍隊的勇猛,率領大軍乘勝追擊了五十里。天黑後,軍隊安營扎寨,郭仲翔進諫說︰“蠻人貪婪狡詐,如今他們兵敗遠逃,將軍的軍威已經樹立。應當班師回州,派人宣揚朝廷的威德,招撫他們歸附,不可深入蠻地,以免中了他們的詭計。”李蒙大聲呵斥道︰“這群蠻人如今已經喪膽,不趁此機會蕩平他們的巢穴,更待何時?你不要多言,看我如何破賊!”

    第二天,軍隊拔營繼續前進。走了幾天,來到烏蠻地界。只見群山疊翠,草木茂密,根本不知道哪條是出路。李蒙心中十分疑惑,傳令︰“暫且退到平坦開闊的地方駐扎。”同時派人尋找當地的土著居民,詢問路徑。突然,山谷中金鼓之聲四起,蠻兵漫山遍野地涌來。洞主名叫蒙細奴邏,手持木弓毒箭,百發百中。他率領各洞的蠻人首領,穿林越嶺,行動起來如同飛鳥走獸般迅速,毫不費力。唐軍陷入埋伏,加上路途陌生、人困馬乏,如何抵擋?李蒙雖然勇猛,但此時也英雄無用武之地。他的部下漸漸傷亡殆盡,李蒙長嘆道︰“我後悔沒有听郭判官的話,才被這些蠻人羞辱!”說罷,拔出靴中的短刀,自刎而死,全軍都被蠻人所俘。後人有詩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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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援銅柱標千古,諸葛旗台鎮九溪。何事唐師皆覆沒?將軍姓李數偏奇。”

    又有一首詩,專門指責李蒙不听郭仲翔的建議,才導致失敗︰

    “不是將軍數獨奇,懸軍深入總堪危。當時若听還師策,總有群蠻誰敢窺?”

    當時,郭仲翔也被俘虜。細奴邏見他風度不凡,詢問後得知他是郭元振的佷兒,便把他交給本洞頭目烏羅。原來南蠻沒有遠大的志向,只貪圖中原的財物。他們擄掠到漢人後,會分給各個洞的頭目。功勞大的分得的人多,功勞小的分得的人少。這些被分到手的漢人,不論賢能還是愚笨,都像奴僕一樣被驅使,要為他們砍柴割草、喂馬放羊。如果人口多,還可以轉手買賣。漢人被擄到這里,十個有九個只求一死,不願苟活。但又有蠻人看守,想死都不能,處境十分悲慘。這一戰,蠻人擄走了很多漢人,其中不少是有官職的。蠻人首領一一審問清楚後,允許他們寫信回中原,讓親戚來贖人,借此獲利。

    你想,那些被擄的人,誰不想回到家鄉?一听說可以寫信讓家人來贖,不論家境貧富,都紛紛寫信回家。即使有些人家實在沒有辦法,也只能放棄;但只要有親戚朋友能幫忙,哪家不想借錢去贖人?那些蠻人首領貪婪狠心,就算是孤身窮漢,也要勒索十匹好絹才肯放人;如果是地位高一些的,更是隨意索要高價。烏羅得知郭仲翔是當朝宰相的佷兒,便抬高贖金,索要一千匹絹。

    郭仲翔心想︰“要是湊夠一千匹絹,只有伯父能幫忙。但路途遙遠,怎麼才能把消息傳出去呢?”突然他想到︰“吳保安是我的知己,我和他從未見過面,只因為看了他的幾行書信,就極力向李都督舉薦他擔任管記。我對他的這份情誼,他一定能理解。幸好他出發得晚,沒有遭遇這場災難,此時應該已經到姚州了。如果能請他捎信到長安,豈不方便?”于是,他寫了一封信給吳保安,信中詳細訴說了自己的悲慘遭遇和烏羅索要贖金的情況︰“倘若永固兄不嫌棄我,能否幫忙傳話給我的伯父,早點來贖我,這樣我還有生還的希望。不然,我活著做俘虜,死了做蠻鬼,永固兄能忍心嗎?”永固是吳保安的字。信後還附了一首詩︰

    “箕子為奴仍異域,甦卿受困在初年。知君義氣深相憫,願脫征驂學古賢。”

    郭仲翔寫完信,正好有個姚州的解糧官被贖放回中原。他趁機把信交給解糧官,眼巴巴地看著對方離去,自己卻無法脫身,心中萬箭穿心,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真是眼看他人如鳥兒般高飛遠去,自己卻像被困在籠中,難以出頭。暫且按下郭仲翔在蠻地的事情不表。

    再說吳保安接到李都督的文書,知道是郭仲翔推薦了自己。他把妻子張氏和剛出生不滿周歲的孩子留在遂州,帶著一個僕人,快馬加鞭趕往姚州赴任。到了姚州,听說李都督陣亡的消息,大吃一驚,還不知道郭仲翔是生是死,便留心打听。恰好那個解糧官從蠻地回來,帶來了郭仲翔的書信。吳保安拆開一看,心中悲痛萬分。他立刻寫了一封回信,信中答應會想辦法贖他,並把回信交給解糧官,囑咐他找機會帶到蠻地,好讓郭仲翔安心。

    之後,吳保安急忙收拾行囊,前往長安。從姚州到長安有一千多里路,東川正好順路,但吳保安沒有回家,而是直接趕到京城,想要拜見郭元振。誰知一個月前郭元振已經去世,他的家人都扶著靈柩回鄉了。吳保安大失所望,盤纏也快用光了,無奈之下,只得把僕人和馬匹賣掉維持生計。他又返回遂州,見到妻兒後,放聲大哭。張氏問他原因,吳保安便把郭仲翔在南中被俘的事情說了一遍︰“現在我想去贖他,可自己又沒有能力,讓他在那偏遠之地苦苦盼望,我心里怎麼能安心?”說完又哭了起來。

    張氏勸他說︰“常言說得好,巧媳婦煮不得沒米粥,你現在力不從心,也只能無奈放棄了。”吳保安搖搖頭說︰“我之前偶然寫了一封信,郭君就真心實意地舉薦我。如今他生死未卜,把性命托付給我,我怎麼能辜負他?不把郭仲翔贖回來,我誓不獨活!”于是,他拿出家中所有的財物,估算下來只能換得二百匹絹。他撇下妻兒,打算外出經商賺錢,但又擔心蠻地不時有消息傳來,便只在姚州附近奔波。

    他整日東奔西走,穿著破舊的衣服,吃著粗糙的食物。即使是一分錢、一粒米,都不敢隨意浪費,全都積攢起來用來買絹。他心里想著,有了一百匹就盼著二百匹,有了二百匹又盼著更多,每湊夠一百匹,就送到姚州府庫存放。日日夜夜,他心里只想著“郭仲翔”這三個字,甚至連妻子兒女都顧不上了。就這樣,他在外整整奔波了十年,好不容易才湊齊七百匹絹,可離一千匹的贖金還差得遠。正是︰

    “離家千里逐錐刀,只為相知意氣饒。十載未償蠻洞債,不知何日慰心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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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吳保安撇下妻兒,前往姚州附近為贖回郭仲翔籌錢,而他的妻子張氏和年幼的孩子,則孤苦伶仃地留在遂州。起初,還有人看在縣尉的面子上,偶爾接濟他們一些;可一連幾年沒有吳保安的音信,漸漸就沒人再理會他們了。家中本就沒有多少積蓄,十年過去,他們缺衣少食,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張氏只好收拾出幾件破舊的家具變賣,換了些盤纏,帶著十一歲的孩子,親自打听著路,打算前往姚州尋找丈夫。

    一路上,他們日夜兼程,一天只能走三四十里。等走到戎州地界時,盤纏已經花光了,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張氏想一路乞討前行,又羞于開口;想到自己命苦,不如一死了之,可看著身邊的孩子,又實在割舍不下。她左思右想,天色漸漸晚了,便坐在烏蒙山下,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驚動了路過的一位官員。

    這位官員姓楊,名安居,是新任的姚州都督,正去接替李蒙的職位。他從長安乘驛馬赴任,路過烏蒙山下,听到這悲切的哭聲,又是個婦人,便停下車馬,把張氏叫過來詢問。張氏一手拉著十一歲的孩子,上前哭訴道︰“妾身是遂州方義尉吳保安的妻子,這孩子就是我們的兒子。我丈夫因為友人郭仲翔陷在南蠻之中,想籌集一千匹絹去贖他,就拋下我們母子,在姚州一住就是十年,音信全無。我在這里貧苦無依,只好親自去尋找他,可現在糧食吃完了,路還遠著呢,所以才傷心哭泣。”

    楊安居听了,暗暗感嘆︰“這人真是個義士!只恨我沒機會結識他。”于是對張氏說︰“夫人不要憂慮。下官新任姚州都督,一到任就派人去尋訪您丈夫。夫人路上的盤纏,都包在下官身上。請到前面的館驛中,我會為夫人安排妥當。”張氏收住眼淚,拜謝不已。雖說如此,她心里還是有些忐忑不安。楊都督說完,便乘著車馬疾馳而去。

    張氏母子相互攙扶,一步步走到驛館前。楊都督早已吩咐驛官等候,驛官問明來歷後,把他們請到空房間,安排了飯食住宿。第二天五更,楊都督先行出發。驛官傳達楊都督的命令,送給張氏一萬錢作為路費,又準備了一輛馬車,派車夫把他們送到姚州普棚驛居住。張氏心中感激不盡,正所謂“好人還遇好人救,惡人自有惡人磨”。

    楊安居一到姚州,就派人四處尋訪吳保安的下落。不到十天,就找到了他。楊安居把吳保安請到都督府,親自走下台階迎接,拉著他的手,一同到堂上慰問。楊安居對吳保安說︰“下官常听說古人有生死之交,今天在您身上親眼見到了。尊夫人和孩子遠道來尋您,現在住在驛館,您先去和他們團聚,敘敘這十年的離別之情。還差多少絹匹,我來幫您想辦法。”

    吳保安說︰“我為朋友盡心盡力,本就是分內之事,怎麼能連累您呢?”楊安居說︰“我仰慕您的義氣,想成全您的心願。”吳保安叩首道︰“既然蒙您如此高義,我也不敢推辭。現在還差三百匹絹,等湊夠了,我就親自去南蠻贖回我的朋友,然後再和妻兒相見,也不算晚。”當時楊安居剛到任,就從府庫中借出四百匹官絹送給吳保安,還贈給他一副完整的鞍馬。

    吳保安大喜,帶著這四百匹絹,加上之前存放在府庫的七百匹,一共一千一百匹,騎著馬直奔南蠻邊界。他找到一個熟悉南蠻情況的人,讓對方幫忙去南蠻傳話,並把剩下的一百匹絹全部作為活動經費,只求能把郭仲翔贖回來,便心滿意足了。

    再說郭仲翔在烏羅手下時,烏羅指望能從他身上拿到高額贖金,一開始對他還不錯,飲食不缺。可過了一年多,還不見有人來贖,烏羅就不高興了,開始減少他的飲食,每天只給他一頓飯,還讓他去照看戰象。郭仲翔難以忍受這樣的生活,思鄉心切,趁著烏羅外出打獵,撒腿就往北跑。但南蠻地區山路險峻,他跑了一天一夜,腳底都磨破了,就被一起看象的蠻子追了回去。

    烏羅大怒,把他轉賣給南洞主新丁蠻為奴,這里離烏羅的部落有二百里遠。新丁蠻性情凶狠,郭仲翔稍有差池,就會被他用皮鞭抽打,打得他背上青一塊紫一塊,這樣的情況發生過不止一次。郭仲翔實在受不了,又找機會逃跑,可因為不熟悉路,在山坳里轉來轉去,又被本洞的蠻子抓住,獻給了新丁蠻。新丁蠻不要他了,又把他賣到更南方的一個部落。

    這個部落的洞主叫菩薩蠻,更是厲害。他知道郭仲翔屢次逃跑,就找來兩片五六尺長、三四寸厚的木板,讓郭仲翔把雙腳立在木板上,然後用鐵釘穿過他的腳面,釘進木板里,讓他平時帶著這兩塊木板行動。晚上就把他關進土洞,洞口用厚木板門蓋住,本洞的蠻子就睡在板上看守,讓他絲毫動彈不得。郭仲翔的雙腳被釘的地方,常常流膿流血,簡直就像在地獄里受罪一樣。

    這時,那個熟悉南蠻情況的人帶著吳保安的口信來見烏羅,說了贖郭仲翔的事。烏羅得知絹匹湊足了一千匹,非常高興,立刻派人去南洞贖回郭仲翔。南洞主新丁蠻又帶著人到菩薩蠻的洞中,交割了贖金,把郭仲翔腳上釘著的木板用鐵鉗取下。由于釘頭在肉里太久,膿水干了之後和肉長在一起,現在重新取出來,疼痛比剛釘進去時更難以忍受,郭仲翔頓時血流滿地,昏死過去,過了好久才甦醒過來。他寸步難行,只好被裝在皮袋里,由兩個蠻子抬著,送到烏羅的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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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羅收齊了絹匹,不管郭仲翔的死活,把他交給那個熟蠻,轉送給吳保安。吳保安見到郭仲翔,就像見到了親骨肉。這兩個朋友,直到今天才真正見面。他們來不及說話,只是互相看著對方,然後抱頭痛哭,都懷疑自己是在夢中相見。郭仲翔對吳保安的感激之情,自然不必多說。

    吳保安見郭仲翔形容憔悴,半人半鬼,雙腳又動彈不得,心中十分淒慘。他把馬讓給郭仲翔騎,自己步行跟在後面,一起回到姚州城內,向楊安居都督復命。原來楊安居曾在郭元振門下做幕僚,和郭仲翔雖然沒見過面,但也算世交;而且他是個正人君子,不會因為對方的生死存亡而改變態度。楊安居一見到郭仲翔,非常高興,讓他洗漱干淨,換上新衣,又找來隨軍醫生為他醫治腳上的傷口,用好酒好飯招待他調養身體。不到一個月,郭仲翔就恢復如初了。

    吳保安從南蠻邊界回來後,才到普棚驛和妻兒相見。當初分別時,兒子還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經十一歲了。想到光陰飛逝,吳保安心中不免傷感。楊安居因為吳保安重情重義,對他十分敬重,還經常向別人夸獎吳保安,又寫信給長安的親友,稱贊他舍棄家人贖回朋友的事跡。楊安居還贈送了豐厚的錢糧,送他去京城補任官職。姚州的官員們見都督如此看重吳保安,也都紛紛厚贈。

    郭仲翔則被留下來擔任都督府判官。吳保安把眾人贈送的財物,分出一半給郭仲翔,讓他留下使用。郭仲翔再三推辭,吳保安卻堅持要給,郭仲翔只好收下。吳保安謝過楊都督,帶著家小前往長安。郭仲翔一直把他們送到姚州邊界外,兩人才痛哭著分別。

    吳保安把家小留在遂州,自己單身前往京城,被升任為嘉州彭山丞。嘉州仍在西蜀地區,接家人過去也方便,吳保安滿心歡喜地去赴任了。

    再說郭仲翔在南蠻待的時間久了,熟知當地的情況。他知道南蠻的婦女有不少容貌出眾,而且價格比男子還低。郭仲翔在任一年間,陸續派人到南蠻部落購買了十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親自教她們歌舞,給她們穿上漂亮的衣服、戴上精美的飾品,獻給楊安居,以報答他的恩德。

    楊安居笑著說︰“我看重你的高義,所以樂意成全你的美事。要是提到報答,你這不是把我當成市井之人了嗎?”郭仲翔說︰“承蒙您的仁德,我才得以重生,特意找來這些女子獻給您,以表我的心意。您要是拒絕,我死也不能瞑目!”楊安居見他如此誠懇,便說︰“我有個小女兒,最是疼愛,勉強收下一個女子給她作伴,其他的我就不敢接受了。”郭仲翔把剩下的九個女子,送給了楊安居帳下的九個心腹將領,以此彰顯楊安居的德行。

    當時朝廷正在追念代國公郭震的軍功,打算錄用他的子佷。楊安居上奏朝廷︰“已故宰相郭震的嫡佷郭仲翔,當初曾向李蒙進諫,預先判斷出戰爭的勝負;後來又陷身南蠻部落,始終堅守氣節。十年後才重返故鄉,又在幕府中效力一年。他既可以憑借祖上的蔭庇,也應當因為功績得到酬賞。”于是,郭仲翔被授予蔚州錄事參軍的職位。

    從離家到現在,郭仲翔一共在外十五年了。他的父親和妻子在家中听說他陷在南蠻,音信全無,都以為他早已不在人世。突然收到他的親筆家書,讓他們到蔚州任所團聚,全家人都欣喜若狂。郭仲翔在蔚州做官兩年,政績顯著,聲譽很好,又被升遷為代州戶曹參軍。又過了一年,他的父親因病去世,郭仲翔扶著靈柩回到河北老家。

    喪葬完畢後,郭仲翔忽然感嘆道︰“我全靠吳公贖我,才得以存活。此前因為老父親健在,我一心想著奉養他,沒來得及報答吳公的恩情。如今父親的喪期已滿,我怎能把恩人拋在腦後呢?”他打听到吳保安還在外地做官,沒有回來,就親自前往嘉州彭山縣看望他。

    沒想到吳保安任期滿後,因家境貧寒,無力前往京城听候新的調遣,便留在彭山居住。六年前,他和妻子不幸染上疫病,雙雙離世,被安葬在黃龍寺後的空地上。他們的兒子吳天佑從小受母親教導,讀書識字,長大後就在本縣以教書為生。

    郭仲翔一听到這個消息,悲痛不已,當即穿上喪服,腰系麻繩,手持喪杖,徒步走到黃龍寺。在吳保安夫婦的墳前,他放聲痛哭,按照禮節進行祭奠。祭奠完畢後,郭仲翔找到吳天佑,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給他穿上,稱呼他為弟弟,並與他商議遷葬父母的事情。郭仲翔還寫了一篇祭文,告慰吳保安的在天之靈。隨後,他挖開土堆,只見里面只剩下兩具枯骨。郭仲翔見狀,再次痛哭不止,旁觀的人也都為之落淚。

    郭仲翔提前準備了兩個絲袋,用來裝吳保安夫婦的骸骨。他擔心下葬時弄混,便在每根骨頭的關節處用墨做好標記,裝入絲袋後,再一同放進一個竹籠里,準備親自背著走。吳天佑覺得這是自己父母的骸骨,理應由自己來背,便要搶奪竹籠。郭仲翔堅決不肯放手,哭著說︰“永固兄為了我奔波十年,如今我暫時為他背負骸骨,只是想略盡心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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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郭仲翔一邊走一邊哭。每到旅店,他都會把竹籠放在上座,擺上酒飯祭奠一番後,才和吳天佑一起吃飯。晚上也一定要安置好竹籠,才敢睡覺。從嘉州到魏郡,路途有數千里之遙,郭仲翔全程步行。他的雙腳曾被釘在木板上,雖然傷口愈合了,但血脈終究受到損傷。一連走了幾天,腳面就變得紫腫起來,里面疼痛難忍,漸漸走不動了。但他執意不肯讓別人幫忙,咬牙堅持前行。

    郭仲翔心想︰“前路還這麼長,這可怎麼辦?”當晚在旅店住下後,他在竹籠前擺上酒飯,含淚拜了又拜,虔誠地祈禱︰“希望吳永固夫婦的在天之靈顯靈,保佑我腳傷立刻痊愈,走路方便,早日到達武陽,安排好安葬事宜。”吳天佑也在一旁跟著拜禱。第二天起身時,郭仲翔竟覺得雙腳輕快靈便,一直走到武陽縣,都沒有再感到疼痛。這既是上天保佑善良之人,也是吳保安的在天之靈護佑的結果。

    回到家後,郭仲翔便讓吳天佑和自己住在一起。他打掃中堂,設立吳保安夫婦的神位,又購置壽衣、棺材,重新為他們入殮。郭仲翔自己披麻戴孝,和吳天佑一起守靈,接待前來吊唁的人。他雇來工匠建造墳墓,所有的喪葬用具都按照安葬自己父親時的規格置辦。還立了一塊石碑,詳細記載吳保安舍棄家人贖回自己的事跡,讓過往讀碑的人都能了解他的善舉。

    此後,郭仲翔又和吳天佑在墓旁搭建草廬,守墓一年。這一年里,郭仲翔教導吳天佑學習經書,幫助他精通學問,為日後出仕做準備。守墓期滿後,郭仲翔要去長安補任官職,考慮到吳天佑孤身一人且尚未娶妻,便在宗族中挑選了一位賢德的佷女,為他安排婚事,還把東邊的宅院分給他居住。同時,郭仲翔將自己一半的家產分給吳天佑,讓他能夠安心生活。這正是“昔年為友拋妻子,今日孤兒轉受恩。正是投瓜還得報,善人不負善心人”。

    郭仲翔守孝期滿後,前往京城補任嵐州長史,又被加封為朝散大夫。但他心中始終思念著吳保安,于是向朝廷上疏,大致內容是︰“臣听說,對善行進行褒獎是國家的典章制度,對恩情予以報答是普通人應有的道義。臣之前跟隨已故姚州都督李蒙抵御蠻寇,首戰告捷。臣認為深入敵境不妥,應當謹慎行事,然而主帥沒有听從,導致全軍覆沒。臣作為中原世家子弟,陷入絕境。蠻賊貪圖利益,要求用絹帛贖回俘虜,因為臣是宰相的佷兒,竟索要千匹之多。而臣家鄉遠在萬里之外,無法傳遞消息。十年間,臣受盡艱苦,身體飽受折磨,沒有一刻不盼望著能回家。雖有甦武牧羊之志,卻無鴻雁傳書之期。

    恰逢遂州方義尉吳保安來到姚州,他與臣雖為同鄉,卻從未謀面,只因意氣相投,便設法贖回臣。他想盡辦法,撇下家人多年,以致形容憔悴,妻子兒女飽受饑寒。是他將臣從垂死邊緣拯救出來,給了臣重生的機會。大恩尚未報答,他卻不幸離世。如今臣有幸為官,而吳保安的兒子吳天佑卻生活貧苦,臣深感慚愧。況且吳天佑年輕有為,學識深厚,足以擔當官職。臣願將自己的官職讓給吳天佑,這樣既能彰顯國家勸善的典章,又能成全臣報恩的道義,一舉兩得。臣甘願退居閑職,此生無憾。冒昧上書,懇請陛下恩準。”

    當時是天寶十二年,奏疏呈上後,交由禮部詳細商議。這件事轟動了滿朝官員,大家都感嘆︰“雖然吳保安先施恩于人,但郭仲翔這份義氣也十分難得,真不愧是生死之交!”禮部為此上奏,盛贊郭仲翔的品德,建議“應當破格應允他的請求,以激勵社會風氣。吳天佑可先試任谷縣尉,郭仲翔保留原官職”。谷縣與嵐州相鄰,這樣安排能讓他們朝夕相見,以慰藉彼此的情感,這也是禮部官員的用心之處。朝廷批準了這一建議,郭仲翔領取了任命吳天佑的委任狀,謝恩後離開京城,回到武陽縣,將委任狀交給吳天佑。

    隨後,郭仲翔備下祭品,拜祭兩家的墳墓,又選了個吉日,兩家眷屬一同啟程,前往西京赴任。

    當時,這件事被傳為奇談,遠近皆知。人們都說吳保安和郭仲翔之間的情誼,即使是古代的管仲與鮑叔牙、羊角哀與左伯桃,也比不上。後來,郭仲翔在嵐州、吳天佑在谷縣任職期間,都頗有政績,各自得到升遷。嵐州百姓為了追念他們的事跡,修建了“雙義祠”,供奉吳保安和郭仲翔。鄉里人但凡有約定誓言,都會到廟中禱告,祠中的香火至今從未斷絕。正如詩中所寫︰“頻頻握手未為親,臨難方知意氣真。試看郭吳真義氣,原非平日結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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