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做到俸祿千鐘的職位並非易事,人活到七十歲也十分稀少,身後的浮名又有誰會真正在意?世間萬事都如同虛幻的花朵,不過是一場游戲罷了。人啊,年輕時不要肆意輕狂,也別貪圖花酒帶來的一時快意。只有擺脫生活中的煩惱與是非,隨遇而安,才能獲得閑適自在的真意。
這首名為《西匯月》的詞,意在勸誡人們安分守己,隨緣作樂,不要被酒、色、財、氣這四個字所迷惑,損耗了精神,違背了行為準則。有時候,看似追求到的快樂並非真正的快樂,以為佔到的便宜實則會帶來更大的損失。在酒、色、財、氣這四者之中,“色”的危害最為厲害。眼楮是傳遞情感的媒介,內心是欲望滋生的根源,一旦被“色”吸引,開始時便會牽腸掛肚,事後更是會失魂落魄。偶爾與風塵女子逢場作戲,或許無傷大雅,但若是處心積慮去傷風敗俗,只圖自己一時的歡愉,卻不顧及他人的名譽與情義,那就大錯特錯了。設想一下,如果你的嬌妻美妾被別人調戲,你會作何感想?古人有四句話說得好︰“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
各位看官,今天我要講的“珍珠衫”這段故事,便能讓大家看到因果報應絲毫不差,也好給年輕子弟們做個警醒的榜樣。故事的主人公,名叫蔣德,小字興哥,是湖廣襄陽府棗陽縣人。他的父親蔣世澤,常年往來廣東做生意。蔣世澤的妻子羅氏去世後,只留下九歲的興哥這一個孩子。蔣世澤舍不得丟下孩子,可又放不下廣東的生意,思來想去,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帶著九歲的興哥一同出門,順便教他學習經商的本事。興哥雖然年紀小,卻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舉止端莊,說話伶俐。他聰明機靈,比讀書人家的孩子還聰慧,伶俐勁兒也不輸成年人,人人見了都夸他是粉雕玉琢的可愛孩子,個個羨慕蔣世澤得了個無價之寶。蔣世澤擔心遭人妒忌,一路上都對外稱興哥是內佷羅小官人。原來,羅家也是世代在廣東經商,蔣家才做了一代生意,羅家卻已經傳承三代了。廣東那邊的客店、牙行,都和羅家世代交好,關系就像親人一樣。蔣世澤最初做生意,還是他的丈人羅公帶著入行的。只是近年來,羅家接連遭遇官司,家道中落,已經好幾年沒去廣東了。那些客店、牙行的人見到蔣世澤,每次都會打听羅家的消息,心里十分牽掛。如今見蔣世澤帶著個孩子,得知是羅家小官人,又見孩子生得清秀,應答自如,想到兩家三代的交情,如今已是第四代,每個人都打心底里歡喜。
蔣興哥跟著父親多次往返廣東,漸漸學得機靈能干,生意場上的各種事情,他樣樣精通,父親看在眼里,喜在心頭。沒想到,興哥十七歲那年,父親突然一病不起,離開了人世。幸運的是,父親是在家中去世,不至于客死他鄉。興哥痛哭一場後,不得不擦干眼淚,操持起父親的後事。除了入殮安葬,還要做道場超度亡魂,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在七七四十九天的喪期內,族里的親戚、家中的朋友,都來吊唁。本縣有位王公,是興哥未來的岳父,也親自上門祭奠,蔣家的親戚們自然要熱情招待,大家圍坐在一起敘舊聊天。聊天時,有人提到興哥年紀輕輕卻十分老成,這麼大的事情都能獨自操持,接著便有人趁機攛掇︰“王老親家,如今令愛也到了出嫁的年紀,不如趁著這機會把婚事辦了,讓小兩口相互作伴,也好過日子。”王公當時沒有立刻答應,當天便告辭離開了。等蔣家把喪事料理完畢,親戚們又來勸說興哥。興哥一開始不願意,可經不住大家多次勸說,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無人陪伴,最終還是點頭同意了。他請原來的媒人去王家提親,王公卻推辭說︰“我家嫁女兒,也要準備些嫁妝,一時半會兒怎麼能籌備好?況且興哥孝期未滿一年,從禮數上來說也不合適。就算要成親,也得等過了小祥之祭,再做商議。”媒人回來轉達了王公的話,興哥覺得說得在理,也就沒有勉強。
時光飛逝,轉眼間一年過去了。興哥祭奠完父親的靈位,換下了粗麻喪服,再次請媒人去王家提親,這次王公終于答應了。沒過幾天,六禮完備,興哥把新媳婦娶進了門。有一首《西匯月》為證︰“孝幕翻成紅幕,色衣換去麻衣。畫樓結彩燭光輝,和巹花筵齊備。那羨妝奩富盛,難求麗色嬌妻。今宵雲雨足歡娛,來日人稱恭喜。”
話說這新媳婦是王公最小的女兒,小名叫三大兒,因為她是七月七日出生的,所以又叫三巧兒。王公先前嫁出去的兩個女兒,個個都長得十分標致,在棗陽縣里,人人都稱贊羨慕,還編出四句順口溜︰“天下婦人多,王家美色寡。有人娶著他,勝似為駙馬。”俗話說︰“做買賣虧本,只是一時的損失;娶錯老婆,卻是一輩子的痛苦。”許多官宦大戶人家,只看重門第是否相當,或者貪圖對方豐厚的嫁妝,也不仔細了解情況,就定下了親事。結果娶回來一個奇丑無比的媳婦,在眾多親戚面前一亮相,做公婆的尷尬不已。而且丈夫心里不喜歡,難免會在外面沾花惹草。偏偏丑媳婦又最會管束丈夫,要是丈夫和她一般見識,兩人就會吵得不可開交;要是丈夫顧及面子,忍讓幾次,丑媳婦就會愈發得寸進尺。因為這些麻煩事,所以蔣世澤早就听說王公家的女兒生得漂亮,從小就下了聘禮,為兒子定下這門親事。如今興哥把三巧兒娶進家門,果然容貌嬌艷,比她的兩個姐姐還要漂亮許多,真是“吳宮西子不如,楚國南威難賽。若比水月觀音,一樣燒香禮拜” 。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蔣興哥本就儀表堂堂,又娶了這麼一位美貌的妻子,兩人站在一起,宛如一對精心雕琢的玉人,男歡女愛,比尋常夫妻更加恩愛甜蜜。婚後三天,興哥便換上淺色衣服,借口還在守孝期間,不參與外面的事務,整天和妻子在樓上成雙入對,朝夕相伴,盡情享受二人世界,真是一刻也不願分開,就連做夢都在一起。都說痛苦的日子難熬,歡樂的時光易逝,寒來暑往,很快興哥的孝期就滿了,他舉行儀式,將父親的靈位請出祠堂,脫下孝服,這些都是後話。
有一天,興哥想起父親在世時在廣東做生意的事,自己已經耽擱了三年多,那邊還拖欠著許多貨款沒有收回。晚上,他和妻子商量,打算去廣東一趟。妻子一開始也覺得應該去,但一想到路途遙遠,夫妻恩愛,實在不忍心分離,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面。興哥同樣舍不得離開妻子,兩人一番傷感,這次出行的計劃也就擱置了。這樣的情況發生了不止一次。時光匆匆,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兩年。這次興哥下定決心要去廣東,他瞞著妻子,在外面悄悄收拾行李,選了個黃道吉日,直到出發前五天,才告訴妻子︰“常言說‘坐吃山空’,我們夫妻二人也得成家立業,總不能丟了這門生意。現在二月天氣不冷不熱,不出發還等什麼時候?”妻子知道留不住他,只好問︰“丈夫此去,什麼時候能回來?”興哥說︰“我這次出門實在是迫不得已,最快一年就回來,大不了下次多去些時日。”妻子指著樓前的一棵椿樹說︰“明年這棵樹發芽的時候,就盼著官人歸來。”說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興哥用衣袖幫她擦拭眼淚,不知不覺間,自己也淚流滿面。夫妻二人難舍難分,這份深情厚意,難以用言語形容。
到了出發那天,夫婦倆哭哭啼啼,說了一整夜的知心話,干脆連覺都不睡了。五更時分,興哥早早起身收拾行李,把家里祖傳的珍珠等貴重細軟,都交給妻子保管,自己只帶上做生意的本錢、賬目賬本,還有隨身衣物、被褥等物品,另外準備了一些送禮的特產,都打包整理得妥妥當當。家里原本有兩個僕人,他只帶了一個年輕些的同行,留下一個穩重的在家听妻子使喚,負責采買日常用品。還有兩個婆子,專門負責廚房事務。另外有兩個丫頭,一個叫暗雲,一個叫暖雪,專門在樓上伺候,不許隨便離開。一切安排妥當後,興哥對妻子說︰“娘子在家要耐心度日。這地方輕薄的年輕人不少,你又生得美貌,千萬不要在門口張望,免得招惹是非。”妻子說︰“官人放心,早去早回。”兩人含淚告別,正所謂“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
興哥一路上心里滿是對妻子的思念,對周圍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沒過多久,他就到了廣東,住進客店。以前的老相識得知他來了,都紛紛前來見面,興哥給大家送上禮物。大家輪流擺酒設宴,為他接風洗塵,一連半個月、二十天,他都忙得不可開交。興哥在家時,身體本就有些虛弱,一路上又奔波勞累,到了廣東後,飲食也不規律,結果得了瘧疾,整個夏天都沒好,入秋以後又轉成了水痢。他每天都請醫生把脈看病,服藥調養,一直拖到秋天快結束,才徹底痊愈。這一病,生意也耽誤了,顯然這一年是回不去家了,真是“只為蠅頭微利,拋卻鴛被良緣” 。興哥雖然想家,但日子久了,也就慢慢放下了歸心。暫且按下興哥在外做生意的事不表。
再說興哥的妻子王三巧兒,自從丈夫走後,果然好幾個月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待在樓上。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就到了年末,家家戶戶都熱熱鬧鬧地圍著暖火盆,放著爆竹,一家人其樂融融地歡聚在一起。三巧兒觸景生情,思念起遠方的丈夫,這一夜過得無比淒涼,正應了古人的四句詩︰“臘盡愁難盡,春歸人未歸。朝來嗔寂寞,不肯試新衣。”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大年初一。暗雲、暖雪兩個丫頭,一個勁兒地勸主母到前樓去看看街上的熱鬧景象。蔣家的住宅是前後兩排相連的樓房,前排臨街,後排才是臥室,三巧兒平日里都在後排起居。這一天,她被丫頭們再三勸說,只好從側門走到前樓,吩咐丫頭推開窗戶,放下簾子,三個人在簾後向外張望。這天街上熱鬧非凡,三巧兒說︰“這麼多來來往往的人,偏偏沒有個賣卦先生!要是有,請來算算官人什麼時候回來也好。”暗雲說︰“今天是大年初一,大家都在玩樂,哪有人出來賣卦?”暖雪搶著說︰“娘!這事包在我們倆身上,五天之內,一定給您找來個算卦的!”
早飯過後,暖雪下樓去上廁所,忽然听到街上響起“當當”的聲響。發出聲響的物件叫“報君知”,是瞎子賣卦時用的行頭。暖雪廁所都沒上完,急忙系好褲腰,跑出門外叫住瞎先生。隨後她又轉身,一口氣跑上樓,把這個消息告訴主母三巧兒。三巧兒吩咐瞎先生在樓下客廳等著,自己付了卦錢,向神明禱告說明佔卜緣由後,走下樓梯听先生解卦。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瞎先生佔完一卦,詢問佔卜何事。這時,廚下的兩個婆子听到動靜,也都跑了過來,替主母傳話︰“這卦是問出門在外的人的。”瞎先生問︰“可是妻子問丈夫?”婆子回答︰“正是。”先生解說道︰“此卦青龍治世,財爻發動。若是妻子問丈夫,那行人正在半路上,不僅會帶回千箱金銀,一路上也不會有任何風波。青龍屬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後就已經動身了,到月末月初,必然能回家,還會有不少財運。”三巧兒讓負責采買的人拿三分銀子打賞瞎先生,自己則歡天喜地地上樓去了。這情形,真像是“望梅止渴”“畫餅充饑”。
人要是不抱期望,倒也沒什麼念想;一旦有了期望,就會開始痴心妄想,覺得每分每秒都無比難熬。三巧兒因為听信了賣卦先生的話,一心盼著丈夫歸來,從那以後,常常走到前樓,在簾子後面東張西望。直到二月初,椿樹都長出新芽了,卻依舊沒有丈夫的半點消息。三巧兒想起丈夫臨走時的約定,心里越發慌亂,一天要往外面看好幾次。也許是命中注定有事發生,她遇見了一個俊俏後生,正所謂“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
這個俊俏後生是誰呢?他不是本地人,而是徽州新安縣人,姓陳名商,小名大喜哥,後來大家改口叫他大郎,今年二十四歲,生得儀表堂堂。雖說比不上古代的宋玉、潘安,但也絲毫不遜色。陳大郎父母雙亡,他湊了兩三千兩銀子的本錢,來襄陽販賣米豆之類的貨物,每年都會來一趟。他住的地方在城外,這天偶然進城,打算去大市街汪朝奉的典鋪寄封家信。巧的是,典鋪就在蔣家對門,他也就從蔣家樓前經過。
且說陳大郎這天打扮如何?他頭戴一頂甦州樣式的百技鬃帽,身穿一件魚肚白色的湖紗道袍,這身穿著,正巧和蔣興哥平日里的打扮相似。三巧兒遠遠瞧見,還以為是丈夫回來了,急忙掀開簾子定楮細看。陳大郎抬頭,望見樓上有個年輕貌美的婦人目不轉楮地看著自己,還以為對方看上了自己,也對著樓上拋了個眼色。殊不知,兩人都認錯了人。三巧兒發現不是丈夫,頓時羞得滿臉通紅,急忙把窗戶關上,跑到後樓,靠著床沿坐下,心里還在“突突”直跳。而陳大郎呢,自從被三巧兒這麼一看,魂兒都被勾走了。
回到住處,陳大郎滿腦子都是三巧兒的模樣,心里想著︰“我家里的妻子雖說也有些姿色,可哪里比得上這婦人的一半!要是能和她親近一回,就算花些本錢,也不枉此生了。”他嘆了幾口氣,突然想起大市街東巷有個賣珠子的薛婆,自己曾和她做過生意。這薛婆能說會道,又整天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哪家哪戶不認識她?要是找她商量,說不定有辦法。
這一夜,陳大郎翻來覆去睡不著,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第二天一大早,他借口有事,簡單用涼水洗漱了一下,拿上一百兩銀子和兩大錠金子,急匆匆地進了城。這可真是“欲求生受用,須下死工夫”。
陳大郎一進城,就直奔大市街東巷,敲響了薛婆的家門。薛婆頭發都沒梳,正在天井里挑選珠子,听到敲門聲,一邊收起珠包,一邊問道︰“誰呀?”剛听到“徽州陳”三個字,她慌忙開門請人進屋,說道︰“我還沒梳洗,失禮了。大官人起得這麼早,有什麼事嗎?”陳大郎說︰“特地來找您,來晚了怕踫不上。”薛婆問︰“是要我幫忙賣些珍珠首飾嗎?”陳大郎說︰“珠子要買,不過還有一樁大買賣想托付給您。”薛婆說︰“除了珠寶首飾這一行,其他的我可不熟。”陳大郎四下看了看,問︰“這里說話方便嗎?”薛婆關上大門,把他請到小閣樓上坐下,問道︰“大官人有什麼吩咐?”
陳大郎見周圍沒人,從衣袖里掏出銀子,解開布包,把銀子攤在桌上,說︰“這一百兩白銀,干娘先收下,我才敢說。”薛婆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說什麼也不肯收。陳大郎又問︰“是不是嫌少?”說著,又急忙掏出兩錠黃燦燦的金子放在桌上,說︰“這十兩金子也一並給您。要是干娘還不收,就是故意推脫了。今天是我求您,不是您求我。因為這樁買賣,非您幫忙不可,所以才來麻煩您。就算事情不成,這些金銀您盡管拿著。我難道還會來要回去不成?日後咱們難道就沒見面的時候了?我陳商可不是小氣的人!”
要說這做牙婆的,哪個不貪財?薛婆見了這白花花的銀子和金燦燦的金子,哪里還把持得住?她臉上立刻堆滿笑容,說道︰“大官人可別誤會,我這輩子從來沒拿過別人一分不明不白的錢。今天既然大官人托付,我就先收下。要是辦不成事,一定原數奉還。”說完,她把金錠放進銀包,一起包好,說了聲“我就不客氣了”,拿到臥室藏了起來,又急忙跑出來,問︰“大官人,我先謝過了,您說說是什麼買賣,需要我做什麼?”
陳大郎說︰“我急著找一件救命之寶,到處都找不到,只有大市街上一家有,想請干娘去借來用用。”薛婆笑了起來,說︰“真奇怪!我在這條巷子里住了二十多年,從沒听說大市街有什麼救命之寶。大官人,有寶的是哪家?”陳大郎問︰“我鄉里汪三朝奉典鋪對門那棟高樓,是誰家?”薛婆想了想,說︰“那是本地蔣興哥家,他男人出門做生意一年多了,只有女眷在家。”陳大郎說︰“我要借的救命之寶,就在他家女眷那里。”他把椅子往薛婆身邊挪了挪,湊過去說出了自己的心思。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薛婆听完,連忙搖頭說︰“這事太難了!蔣興哥新娶的娘子,過門還不到四年,夫妻二人恩愛得很,幾乎寸步不離。現在丈夫雖然出門了,這小娘子卻足不出戶,十分貞潔。而且蔣興哥這人有些古怪,容易發脾氣,我們這些人從來沒進過他家門。就連這小娘子長什麼樣,我都不知道,這事我可辦不了!剛才您給的錢,看來是我沒福氣消受了。”
陳大郎一听,慌忙雙膝跪地。薛婆想去拉他,卻被他兩手緊緊抓住衣袖,按在椅子上動彈不得。陳大郎說︰“我陳商這條命,就交到干娘手上了。您一定要想個辦法,幫我辦成這事,救我一命。事情要是成了,我再送您一百兩銀子。要是您不答應,我今天就死在這兒!”薛婆慌了神,連忙答應︰“好好好!別折煞我了,大官人快起來,我有話要說。”
陳大郎這才起身,拱手問道︰“您有什麼好辦法,快教教我。”薛婆說︰“這事得從長計議,只要能成,時間不是問題。要是限時限日,我可真辦不到。”陳大郎說︰“要是真能成,晚幾天也沒關系。可到底該怎麼辦呢?”薛婆說︰“明天別太早,也別太晚,早飯後,我們在汪三朝奉的典鋪踫面。大官人多帶些銀子,就說和我做買賣,到時候自有安排。要是我能踏進蔣家門,那就是大官人你的運氣來了。我進去後,大官人趕緊回住處,別在他家門口晃悠,免得被人識破,壞了大事。要是有了三分機會,我馬上來告訴你。”陳大郎說︰“一切听您的!”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滿心歡喜地開門走了。這情形,就像是還沒開始滅秦興漢的大業,先上演了築壇拜將的一幕。
當天無話。到了第二天,陳大郎穿上一身整齊的衣服,取了三四百兩銀子放在大皮匣里,讓小廝背著,一起來到大市街汪家典鋪。他瞧見對面樓窗緊閉,料想三巧兒不在,便和典鋪掌櫃拱了拱手,搬來個木凳坐在門前,朝著東邊張望。沒過多久,只見薛婆抱著一個蔑絲箱來了。陳大郎攔住她,問︰“箱子里是什麼?”薛婆說︰“是珠寶首飾,大官人要不要?”陳大郎說︰“我正想買。”
薛婆進了典鋪,和掌櫃打過招呼,說了聲打擾,便打開箱子。里面有十來包珠子,還有幾個小匣子,裝著新樣式的簇花點翠首飾,樣式精巧,光彩奪目。陳大郎挑了幾串又粗又白的珠子,和一些簪子、耳環之類的放在一起,說︰“這些我都要了。”薛婆瞥了他一眼,說︰“大官人要用盡管拿,就怕您出不起這個價。”陳大郎心里明白她的意思,打開皮匣,把白花花的銀子攤在桌上,大聲說︰“有這麼多銀子,還怕買不起你的貨?”
這時,已經有七八個鄰居和閑漢圍過來看熱鬧。薛婆說︰“我開個玩笑,哪敢小看大官人。不過這銀子得仔細看看,您先收起來,只要價錢合適就行。”兩人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價格差得十萬八千里。薛婆堅持一口價不松口,陳大郎拿著東西既不放下,也不加錢,還故意走到屋檐下,一件一件地反復查看,真真假假地評論,在陽光下掂量比較。這一番舉動,引得滿街的人都圍過來看,不時有人發出贊嘆聲。薛婆大聲嚷嚷︰“買就買,不買拉倒,別在這兒磨磨蹭蹭的!”陳大郎說︰“誰說不買了?”兩人又開始討價還價。正所謂“只因酬價爭錢口,驚動如花似玉人”,一場風波,就此拉開序幕 。
王三巧兒听到對門傳來喧鬧聲,忍不住走到前樓,推開窗戶偷看。只見對面珠光閃閃,各種珠寶首飾光彩照人,十分惹人喜愛。她又看到薛婆和那個客人陳大郎)一直在討價還價,爭執不下,便吩咐丫鬟暗雲去叫薛婆,把那些東西拿過來看看。
暗雲領命後,走到街對面,扯了扯薛婆的衣角,說道︰“我家娘子請您過去。”薛婆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問道︰“是哪家呀?”暗雲回答︰“是對門蔣家。”薛婆听後,突然伸手從陳大郎手中把珍珠等首飾奪了過來,急忙包好,說道︰“我可沒那麼多閑工夫跟你糾纏!”陳大郎見狀說道︰“再添些錢,賣給我吧。”薛婆一口回絕︰“不賣,不賣!像你出的這個價錢,我早賣出去了。”一邊說著,一邊把首飾放進箱子里,像之前一樣鎖好,然後抱著箱子就走。暗雲見狀說道︰“我幫您拿吧。”薛婆拒絕道︰“不用。”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到了對門蔣家。陳大郎心里暗自高興,也收拾好銀兩,告別了典鋪掌櫃,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此時的他,滿心期待著能有好消息,就像眼巴巴地望著勝利的捷報,豎著耳朵盼著佳音傳來。
暗雲帶著薛婆上了樓,與三巧兒見面。薛婆仔細打量著三巧兒,心中暗自想道︰“這娘子真是美若天仙啊!怪不得陳大郎會痴迷,要是我是男人,恐怕也會被迷得神魂顛倒。”當下,薛婆開口說道︰“我早就听說大娘賢良聰慧,只可惜一直沒機會認識您。”三巧兒問道︰“您貴姓啊?”薛婆回答︰“我姓薛,就住在東巷,和大娘也算是鄰里了。”三巧兒又問︰“您剛才那些東西,為什麼不賣呢?”薛婆笑著解釋︰“要是不想賣,我拿出來干嘛呢?只是笑那外地來的客人,空有一副好模樣,卻不識貨。”說完,她就打開箱子,拿出幾件簪子和耳環,遞給三巧兒看,接著說道︰“大娘,您瞧瞧這樣的首飾,光工錢就得花費不少呢!可他們給的價太不像話了,讓我在主人家面前都沒法交代呀。”她又拿起幾串珠子,說道︰“像這樣上等的好貨,他們出的價簡直就是在做夢。”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三巧兒詢問了薛婆對方的出價和薛婆的要價後,說道︰“確實是讓您吃虧了些。”薛婆夸贊道︰“還是您這樣的大家閨秀,見多識廣,比那些男子漢的眼光可強多了。”三巧兒吩咐丫鬟上茶,薛婆推辭道︰“不麻煩上茶了。我有件要緊事,得去西街一趟,結果遇到這個客人,耽擱了好長時間,真是‘買賣不成,耽誤工程’。這個箱子我就先放在這兒,麻煩大娘幫忙收一下。我先去去,一會兒就回來。”說完就走了。三巧兒讓暗雲送薛婆下樓,看著她出門朝西邊去了。
三巧兒心里很喜歡薛婆帶來的那幾件首飾,一心等著薛婆回來商量價錢,可一連等了五天,薛婆都沒有來。到了第六天午後,突然下起了一場大雨。雨還沒停,就傳來砰砰的敲門聲。三巧兒讓丫鬟去開門查看,只見薛婆衣衫半濕,拿著一把破傘走了進來,嘴里念叨著︰“晴天的時候不肯走,非要等下雨被淋成這樣。”她把傘放在樓梯邊,走上樓來向三巧兒行禮說道︰“大娘,前幾天我失約了。”三巧兒趕忙回禮問道︰“這幾天您去哪兒了呀?”薛婆解釋道︰“我女兒生了個孩子,我去看望她,在那兒住了幾天,今天早上才回來。半路上又下起雨來,我在一個熟人那兒借了把傘,沒想到還是破的,真是倒霉!”三巧兒又問︰“您有幾個兒女呀?”薛婆回答︰“只有一個兒子,已經結婚了。女兒倒是有四個,這是我第四個女兒,嫁給了徽州的朱八朝奉做偏房,他們就在北門外開鹽店。”
三巧兒疑惑地說︰“您女兒這麼多,也不把這事兒當回事呀。本鄉本土的,找個一夫一妻的不好嗎,怎麼舍得讓她給外地人做偏房呢?”薛婆解釋道︰“大娘您有所不知,反而是外地人更重感情。雖然是偏房,但大娘子一直在家里,我女兒就在店里,使喚著奴僕,生活也很自在。我每次去,她都把我當長輩一樣看待,一點也不怠慢。現在她生了個兒子,日子就更好了。”三巧兒說︰“這也是您有福氣,女兒嫁得好。”
正說著,暗雲把茶端了上來,兩人便喝起茶來。薛婆說道︰“今天下雨沒事,我斗膽想看看大娘的首飾,要是能記下些精巧的樣式,以後也有用處。”三巧兒謙虛地說︰“也都是些平常的東西,您可別笑話。”說著就拿了一把鑰匙,打開箱籠,陸續拿出許多綢緞、纓絡之類的東西。薛婆看了,不停地夸贊,說道︰“大娘有這麼多珍貴的首飾,肯定看不上我帶來的那幾件東西了。”三巧兒說︰“您過獎了,我正想跟您問個實在的價錢呢。”薛婆說︰“娘子您是懂行的人,我就不用多說了。”
三巧兒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好,拿出薛婆的篾絲箱兒放在桌上,把鑰匙遞給薛婆說︰“您打開看看,檢查清楚。”薛婆笑道︰“大娘可真細心。”當下打開箱子,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三巧兒品評這些首飾的價格,和薛婆心里的價位相差不大。薛婆也不爭辯,高高興興地說︰“這樣的話,也算是沒白忙活。我就算少賺幾貫錢,心里也高興。”三巧兒說︰“只是有一點,眼下我湊不齊全部的價錢,只能先付一半。等我家官人回來,再一起結清,他估計這幾天也就回來了。”薛婆說︰“晚幾天也沒關系。只是這價錢已經讓了很多,銀子可得是足紋的。”三巧兒答道︰“這是小事。”于是把自己心愛的幾件首飾和珠子收了起來,吩咐暗雲拿一杯現成的酒來,想和薛婆坐著聊聊天。
薛婆推辭道︰“突然來打擾,怎麼好意思呢?”三巧兒說︰“平日里我也清閑,難得您來作伴說說話。您要是不嫌棄招待不周,就常來走動走動。”薛婆說︰“多謝大娘厚愛,我家里太嘈雜了,像您這兒又太清靜了。”三巧兒問︰“您家兒子做什麼生意呀?”薛婆說︰“就是接待些珠寶客人,每天忙前忙後地招待,讓人煩不勝煩。我多虧了經常到各戶人家走動,在家里的時間少,還能好些。要是總在家里待著,非得悶死不可。”三巧兒說︰“我家離您家近,您要是覺得煩了,就過來聊聊天。”薛婆說︰“只是不敢總來打擾您。”三巧兒說︰“您這說的是什麼話。”
只見兩個丫鬟來回忙碌,擺上了兩副杯筷,兩碗臘雞,兩碗臘肉,兩碗鮮魚,還有果盤和素菜,一共十六個碗。薛婆說道︰“何必這麼豐盛呢!”三巧兒說︰“都是現成的,您別嫌棄招待得不好。”說完,給薛婆斟酒,薛婆也端起酒杯回敬,兩人面對面坐著喝酒。原來三巧兒酒量不錯,薛婆更是能喝,兩人喝起酒來,越聊越投機,只恨沒有早點認識。那天一直喝到傍晚,雨剛好停了,薛婆起身告辭。三巧兒又拿出大銀杯,勸薛婆又喝了幾杯,還留她吃了晚飯,說道︰“您再坐一會兒,我把那一半的價錢給您。”薛婆說︰“天晚了,大娘您自便吧,也不差這一晚,我明天再來拿。這個篾絲箱兒我也不拿走了,省得路上泥濘不好走。”三巧兒說︰“明天我專門等您。”薛婆告別下樓,拿起破傘,出門走了。正所謂,這世上只有那巧舌如簧的媒婆,能哄得許多人團團轉。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再說陳大郎在住處眼巴巴地等了幾天,一直沒有薛婆的消息。這天看到下雨,料想薛婆應該在家,于是不顧泥水,進城來打听消息,卻沒踫到薛婆。他自己在酒館里喝了三杯酒,吃了些點心,又到薛婆家門口打听,還是沒見薛婆回來。看看天色漸晚,正準備轉身離開,只見薛婆滿臉紅暈,腳步有些不穩地走進巷子。陳大郎趕忙迎上去,作揖問道︰“事情辦得怎麼樣了?”薛婆擺擺手說︰“還早著呢。現在才剛開始想辦法,就像剛種下種子,還沒發芽呢。再過個五六年,等開花結果了,才能如你所願。你別在這兒探頭探腦的,我可不管那些閑事。”陳大郎見她喝醉了,只好轉身回去。
第二天,薛婆買了些當季的新鮮果子、鮮雞、魚、肉之類的食材,雇了個廚子把菜做好,裝成兩個盒子,又買了一甕上好的烈酒,讓隔壁的小二幫忙挑著,來到了蔣家門前。三巧兒這天沒見薛婆來,正讓暗雲開門出去看看,正好踫到薛婆。薛婆讓小二把東西挑到樓下,先打發他走了。暗雲馬上回去稟報了主母。三巧兒把薛婆當作貴客一樣,親自到樓梯邊迎接她上樓。薛婆千恩萬謝地行了個禮,說道︰“今天我準備了點薄酒,來陪大娘解解悶。”三巧兒說︰“讓您破費了,實在不敢當。”薛婆讓兩個丫鬟把東西搬上樓,擺了一桌子。三巧兒說︰“您太客氣了,何必弄得這麼隆重。”薛婆笑著說︰“我這小戶人家,也備不出什麼好東西,就當是請您喝杯茶。”暗雲去拿杯筷,暖雪則生起了水火爐。不一會兒酒就熱好了,薛婆說︰“今天是我的一點心意,還請大娘坐到主位上。”三巧兒說︰“雖然是您來做客,但在我家哪有這個道理?”兩人謙讓了好一會兒,薛婆最後只好坐在了客席上。這是她們第三次相聚,彼此之間更熟悉親近了。
喝酒的時候,薛婆問道︰“您家官人出門這麼久了還沒回來,真虧他舍得撇下您一個人。”三巧兒說︰“誰說不是呢,說好了一年就回來,也不知道怎麼耽擱了。”薛婆接著說︰“依我看,放下您這樣如花似玉的娘子,就算掙得堆金積玉又有什麼稀罕的。”薛婆又說︰“大凡走江湖的人,常常把客棧當作家,把家當作客棧。就像我那第四個女婿朱八朝奉,有了我女兒後,整天尋歡作樂,哪里還想家?有時候三年四年才回來一次,住個一兩個月又走了。家里的大娘子獨守空房,哪里知道他在外面的事呢?”三巧兒說︰“我家官人可不是這樣的人。”薛婆連忙說︰“我就是隨便說說,哪敢拿別人和您家官人比呢。”當天兩人猜謎擲骰子,喝得酩酊大醉才分別。
第三天,薛婆帶著小二來取回餐具,順便收取那一半首飾錢。三巧兒又留她吃點心。從這以後,薛婆就以討取另一半賒賬為由,時常來蔣家,名義上是詢問興哥的消息。這薛婆能說會道,說話又帶著幾分詼諧,還特別擅長和丫鬟們開玩笑,所以蔣家上上下下都喜歡她。三巧兒一天不見她來,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還讓家里的老僕人記住薛婆的住處,早晚都去請她,這樣一來,薛婆來得就更勤了。
世間有四種人招惹不得,一旦惹上,就很難擺脫他們,分別是游方僧道、乞丐、閑漢和牙婆。前三種還好些,而牙婆常常出入內宅,女眷們要是覺得寂寞,十有八九願意和她們來往。薛婆本就不是個本分人,靠著甜言蜜語,漸漸和三巧兒成了親密無間的好友,三巧兒一時一刻都離不了她。真是應了那句話︰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陳大郎多次向薛婆詢問進展,薛婆總是說時機未到。到了五月中旬,天氣漸漸炎熱起來。薛婆在三巧兒面前,偶然抱怨自家屋子狹窄,又是朝西的方向,夏天住著特別悶熱,哪比得上這樓上又寬敞又涼快。三巧兒隨口說道︰“您要是放心得下家里,來這兒過夜也挺好。”薛婆假意推辭︰“好是好,就怕官人回來撞見。”三巧兒說︰“就算他回來,也不會是深更半夜。”薛婆順勢道︰“大娘要是不嫌棄我添麻煩,我跟您也算投緣,今晚就拿鋪蓋過來,陪您作伴,怎麼樣?”三巧兒大方地說︰“鋪蓋我這兒多得是,您不用帶。您回去跟家里說一聲,干脆在我這兒過完夏天再走,不好嗎?”
薛婆真的回家跟兒子媳婦說了這事,只帶了個梳妝匣子就來了。三巧兒打趣道︰“您太見外了,難不成我家還缺把油梳子?您還特意帶過來干嘛?”薛婆解釋說︰“我這輩子就怕和人共用洗漱用品。大娘的精致梳具,我可不敢用。其他人的,我也不放心,還是自己帶著踏實。不過大娘,您讓我睡哪間房?”三巧兒指著床前一個小藤榻,說︰“我早給您準備好了住處,咱倆離得近些,夜里睡不著還能說說話。”說完,找出一頂青紗帳,讓薛婆自己掛上,兩人又一起喝了會兒酒,這才休息。原本兩個丫鬟在床前打地鋪陪著三巧兒,薛婆來了之後,三巧兒就打發她們去隔壁房間睡覺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從這天起,薛婆白天出去走街串巷做買賣,晚上就到蔣家留宿。她時常帶著酒菜來,和三巧兒熱熱鬧鬧地相聚。兩人的床挨著擺放,雖然隔著帳子,卻像睡在一處。夜里,她們你一言我一語,聊個不停,街坊鄰里的家長里短,各種瑣事無所不談。有時候薛婆假裝喝醉,還會說起自己年輕時的一些經歷,這些話有意無意地撩撥著三巧兒的心弦,羞得三巧兒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薛婆心里清楚,三巧兒已經開始心動了,只是還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說出陳大郎的事。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七月初七,這天是三巧兒的生日。一大早,薛婆就帶著兩盒禮品來為她慶祝。三巧兒連聲道謝,留她在家吃面。薛婆說︰“我今天有點事要忙,晚上再來陪大娘,一起看牛郎織女相會。”說完就走了。剛走下台階沒幾步,就踫上了陳大郎。在街上不方便說話,兩人就走到一條僻靜的小巷里。
陳大郎皺著眉頭,埋怨薛婆︰“干娘,您也太不著急了!春去夏來,現在都立秋了。您天天說時機未到,可我卻覺得度日如年。再拖延幾天,她丈夫要是回來了,這事可就徹底沒戲了,這不等于活活害死我嗎!就算到了陰曹地府,我也得找您索命。”薛婆趕忙安撫他︰“你先別著急,我正想找你呢,你來得正好。成與不成,就在今晚,但你必須按我說的做。如此這般……記住,一切都要悄無聲息,別連累了別人。”陳大郎听後連連點頭︰“好計策!事成之後,我一定重重報答您。”說完,滿心歡喜地離開了。
到了約定的這天晚上,午後還飄著細雨,到了夜里更是沒有星月,一片漆黑。薛婆在黑暗中帶著陳大郎,在蔣家附近找了個地方藏好,自己則去敲門。丫鬟暗雲點著紙燈籠來開門,薛婆故意摸了摸衣袖,大聲說︰“壞了,我的臨清汗巾丟了!麻煩大家幫忙找找。”暗雲信以為真,舉著燈籠就到街上尋找。薛婆趁機向陳大郎招手,兩人悄悄溜進家門,薛婆先把陳大郎藏在樓梯背後的暗處,然後大聲喊道︰“找到了,不用找了!”暗雲說︰“燈籠里的火也快滅了,我再去點一個來照您。”薛婆連忙說︰“路都走熟了,不用燈籠。”于是,兩人摸黑關上門,往樓上走去。
三巧兒听到動靜,問道︰“丟了什麼東西?”薛婆從袖中拿出一塊小帕子,說︰“就是這個冤家,雖說不值錢,卻是一個北京客人送我的,正所謂禮輕情意重。”三巧兒開玩笑說︰“說不定是老相好送的定情信物呢。”薛婆也笑著回應︰“差不多啦。”當晚,兩人有說有笑地喝酒。薛婆提議︰“酒菜這麼多,不如分些給廚房的下人,也讓他們熱熱鬧鬧過個節。”三巧兒便真的讓丫鬟拿了四碗菜、兩壺酒下樓。廚房里的兩個婆子和一個漢子吃了些酒菜,各自回去休息了。
喝酒的時候,薛婆又問起︰“官人怎麼還不回家?”三巧兒嘆了口氣︰“算起來,都一年半了。”薛婆趁機感慨︰“牛郎織女一年還能見一次,您比他們還多等了半年。常言說‘一品官,二品客’,出門在外的客商,哪能不遇到些風月之事?只是苦了家里的娘子。”三巧兒听了,低頭不語,滿臉愁容。薛婆見狀,忙說︰“是我多嘴了。今晚是牛郎織女相會的好日子,咱們只該喝酒取樂,不該說這些掃興的話。”說著,又給三巧兒斟酒。
喝得差不多時,薛婆又跑去勸兩個丫鬟︰“這是牛郎織女的喜酒,多喝幾杯,以後嫁個疼人的好丈夫,天天守在身邊。”兩個丫鬟拗不過,勉強喝了幾杯,很快就不勝酒力,東倒西歪起來。三巧兒吩咐關上樓門,讓她們先去睡覺,自己則和薛婆繼續喝酒。
薛婆一邊喝,一邊沒話找話︰“大娘多大年紀嫁過來的?”三巧兒答︰“十七歲。”薛婆又說︰“那還算好,破身不算早,我十三歲就……”三巧兒驚訝道︰“嫁得這麼早?”薛婆接著說︰“其實正式出嫁是十八歲。不瞞您說,我以前在鄰居家學針線活,被他家少爺勾引,當時看他長得俊俏,一時沒把持住……剛開始特別疼,多了幾次之後,才知道其中滋味。大娘,您是不是也這樣?”三巧兒只是笑笑不說話。
薛婆繼續說︰“沒嘗過那滋味的還好,嘗過之後就忘不了,心里總癢癢的。白天還好,晚上可就難熬了。”三巧兒調侃︰“看來您年輕時閱人無數,當初是怎麼瞞過家人,裝作黃花閨女嫁人的?”薛婆得意地說︰“我娘看出了點苗頭,怕我出丑,教我用石榴皮、生礬煎湯洗身子,下面就會收緊。我再裝作很疼的樣子,就蒙混過去了。”
三巧兒又問︰“您做姑娘時,夜里一個人睡不覺得孤單?”薛婆湊近說︰“記得在娘家時,哥哥出門,我和嫂嫂一起睡,我們倆……”三巧兒好奇︰“兩個女人在一起,能有什麼意思?”薛婆坐到三巧兒身邊,說︰“大娘您不懂,只要投緣,也能解悶。”三巧兒輕輕打了她一下︰“我才不信,您淨瞎編。”薛婆見三巧兒已經被勾起心思,繼續說道︰“我都五十二歲了,有時候夜里心里難受,多虧大娘您穩重。”三巧兒問︰“那您難受時怎麼辦,總不能還去找男人?”薛婆神秘兮兮地說︰“我有自己的法子,等會兒睡覺了再告訴您。”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正說著,一只飛蛾在燈上盤旋,薛婆拿扇子一拍,故意把燈撲滅,喊道︰“哎呀,我去點燈!”她起身去開樓門,其實陳大郎早就悄悄上了樓梯,在門邊等著。這一切都是薛婆提前設好的圈套。薛婆裝作忘記拿火石,又折返回來,把陳大郎引到自己的榻上藏好,然後下樓轉了一圈,再回來裝作無奈地說︰“夜深了,廚房的火都滅了,這可怎麼辦?”三巧兒害怕地說︰“我習慣點燈睡覺,黑燈瞎火的,太嚇人!”薛婆趁機提議︰“我陪您一起睡怎麼樣?”三巧兒正想听她講“救急的法子”,連忙答應︰“好啊。”薛婆說︰“大娘您先上床,我關上門就來。”
三巧兒先脫了衣服上床,催促道︰“您快點來睡。”薛婆應了一聲,卻把陳大郎拉到三巧兒的床上。三巧兒摸到對方的身子,疑惑道︰“您這麼大年紀,身上怎麼這麼光滑?”陳大郎默不作聲,鑽進被窩就抱住三巧兒。三巧兒還以為是薛婆,也伸手相抱。接下來,陳大郎按計劃行事。三巧兒一來酒勁上頭,迷迷糊糊;二來被薛婆先前的話撩撥得心思浮動,沒來得及多想,就陷入了這場早已設好的局中 。
陳大郎在風月場上經驗豐富,與三巧兒相處時,將體貼溫柔發揮到極致,讓三巧兒徹底沉浸其中。結束後,三巧兒回過神,慌亂問道︰“你究竟是誰?”陳大郎便將當初在街上偶然相遇,對她一見傾心,又如何苦苦央求薛婆設局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還深情表白︰“今日得償所願,即便現在死去,我也再無遺憾。”
這時薛婆走到床邊,打著圓場說︰“不是我膽大妄為,一來心疼大娘獨守空閨,二來也是為救陳郎的相思之苦。你們二人能走到一起,是前世修來的緣分,可別怪罪到我身上。”三巧兒滿心擔憂︰“事已至此,萬一我丈夫發現了,可怎麼辦?”薛婆趕忙安撫︰“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收買好暗雲、暖雪兩個丫頭,讓她們守口如瓶,還會有誰泄露出去?有我在,包管你們夜夜相聚,不會出任何差錯。日後可別忘了我這個牽線人就行。”
三巧兒到了這般境地,也顧不上許多了,兩人又親昵起來。直到五更天,天色漸亮,依舊難分難舍。薛婆再三催促,陳大郎才起身,悄悄出門離去。從那以後,兩人夜夜相會,有時薛婆陪著陳大郎一起來,有時陳大郎獨自前來。薛婆一面用甜言蜜語哄著兩個丫鬟,一面又用利害關系嚇唬她們,還讓三巧兒賞賜她們幾件衣服。陳大郎來的時候,也時不時給她們些零碎銀子,讓她們買果子吃。兩個丫鬟被哄得開開心心,不僅守口如瓶,還主動幫忙望風,每次陳大郎進出,都是她們接應,一切進行得十分順利。兩人你儂我儂,感情愈發深厚,比真正的夫妻還要親密。
陳大郎真心喜歡三巧兒,時不時就置辦漂亮衣服、精致首飾送給她,還幫她還清了欠薛婆的另一半首飾錢,另外拿出一百兩銀子答謝薛婆。半年多下來,陳大郎在三巧兒身上花費了近千兩銀子。三巧兒也投桃報李,送了薛婆價值三十多兩銀子的東西。薛婆貪圖這些不義之財,自然心甘情願地為兩人牽線搭橋。
俗話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剛過完熱熱鬧鬧的元宵佳節,轉眼就到了萬物復甦的清明時節。陳大郎想到生意已經耽擱許久,便打算返鄉。當晚,他將想法告訴三巧兒,兩人早已情深義重,一想到要分離,都滿心不舍。三巧兒甚至甘願收拾細軟,和陳大郎私奔,去過長久日子。
陳大郎卻理智地分析︰“這使不得。我們相識相愛的經過,薛婆全都知曉。而且客棧的呂公,見我每晚進城,難免會起疑心。再說客船上人多眼雜,根本瞞不住。兩個丫鬟又帶不走。要是你丈夫回來,追究起來,怎麼會善罷甘休?娘子先耐心等一等,明年這個時候,我到這里找個隱秘的住處,悄悄給你送信,到那時我們再一起走,神不知鬼不覺,這樣豈不是更穩妥?”
三巧兒還是不放心︰“萬一你明年不來,可怎麼辦?”陳大郎立刻發誓表決心。三巧兒說︰“既然你有真心,我也絕不會辜負你。你回到家鄉後,要是有順路的人,托他給薛婆捎封信,好讓我安心。”陳大郎點頭答應︰“我心里有數,你就別操心了。”
又過了幾天,陳大郎雇好船只,裝滿糧食,再次前來與三巧兒告別。這一晚,兩人難舍難分,時而互訴衷腸,時而抱頭痛哭,又時而依偎在一起。整整一夜,兩人都沒合眼。五更天,三巧兒起身打開箱子,取出一件傳家寶——珍珠衫,遞給陳大郎,動情地說︰“這件衫兒是蔣家祖傳的,夏天穿上它,清涼透骨。你回去的路上天氣漸熱,正好用得上。我把它送給你作個紀念,你穿上它,就如同我在你身邊一樣。”
陳大郎感動得泣不成聲,渾身發軟。三巧兒親手為他穿上珍珠衫,吩咐丫鬟打開門,親自送他出門,再三叮囑珍重,方才分別。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話說陳大郎得了珍珠衫後,對它愛不釋手,每天貼身穿著,就連晚上脫下,也要放在被窩里,片刻不離。一路上順風順水,不到兩個月,就到了甦州府楓橋。楓橋是柴米牙行聚集的地方,陳大郎自然要找個合適的商家脫手貨物。
一天,陳大郎受邀參加一個同鄉的酒席,席間遇到一位來自襄陽的客人。此人風度翩翩、儀表堂堂,不是別人,正是蔣興哥。原來興哥在廣東收購了珍珠、玳瑁、甦木、沉香等貨物,與同伴相約到甦州販賣。興哥早就听說“上有天堂,下有甦杭”,一直想來見識這個繁華的商業重鎮,做完這趟買賣再回家。他去年十月就到了甦州,為了方便做生意,一直隱姓埋名,大家都叫他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絲毫沒有懷疑他的真實身份。
兩人初次見面,卻像是相識已久的老友。年齡相仿、相貌相似,交談之間,彼此都十分欣賞。酒席間,兩人詢問了對方的住處,隨後互相登門拜訪,很快就成了知己,經常往來。
興哥收完貨款,準備啟程回家,便到陳大郎的住處告別。陳大郎設宴款待,兩人促膝長談,氣氛十分融洽。當時正值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人脫下外衣喝酒,陳大郎不經意間露出了珍珠衫。興哥看到那熟悉的珍珠衫,心中大吃一驚,卻又不好直接相認,只好夸贊這件衣衫精美。
陳大郎因與興哥交情深厚,毫無防備地問道︰“棗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識?”興哥心思機敏,回答道︰“我常年在外,雖然知道有這個人,但並不相識。陳兄為何問起他?”陳大郎便毫無保留地將自己與三巧兒相識相愛的經過,向興哥和盤托出。他撫摸著珍珠衫,眼含淚水說︰“這件衫兒就是她送我的。兄長此番回去,我有封書信,麻煩幫忙捎帶,明天一早我就送到您的住處。”興哥表面上答應得爽快︰“一定辦到!”可心里卻如同被針扎一般,再也無心飲酒,匆忙起身告辭。
回到住處,興哥越想越生氣,越想越懊惱,恨不得立刻飛回家中。他連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便登上回鄉的船。剛要開船,就見陳大郎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親手將一大包書信交給興哥,再三叮囑一定要送到。
興哥氣得臉色煞白,心中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等陳大郎離開後,他打開書信,只見信封上寫著︰“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興哥怒火中燒,一把撕開信封,里面是一條八尺多長的桃紅縐紗汗巾,還有一個紙糊的長匣子,里面裝著一根羊脂玉風頭簪。信中寫道︰“微物二件,煩干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準在來春。珍重,珍重。”
興哥怒不可遏,將書信撕得粉碎,拋入河中;又拿起玉簪,狠狠摔在船板上,玉簪頓時斷成兩截。可轉念一想︰“我真是糊涂!怎麼不留著做個證據?”于是又撿起斷簪和汗巾,收在一起,催促船夫趕緊開船。
興哥日夜兼程,終于趕到家鄉。遠遠望見自家大門,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他滿心悔恨︰“當初夫妻二人何等恩愛,都怪我貪圖錢財,留她一人在家,才鬧出這般丑事,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歸心似箭的他,臨近家門時,心中卻又充滿痛苦和怨恨,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
走進家門,興哥強壓心中怒火,與三巧兒勉強打了個照面。三巧兒本就做賊心虛,見丈夫回來,只覺得臉上發燙,不敢主動上前搭話。興哥搬完行李,借口去看望岳父岳母,又回到船上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興哥回家對三巧兒說︰“你爹娘突然同時生病,病情十分嚴重。昨晚我留在那里照顧了一夜,他們心里一直惦記著你,想見你一面。我已經在門口雇好了轎子,你趕緊回去,我隨後就到。”三巧兒見丈夫一夜未歸,本就滿心疑慮,听說父母生病,頓時慌了神,急忙將箱籠鑰匙交給丈夫,帶著一個婆子上了轎。
興哥叫住婆子,從袖中拿出一封信,囑咐道︰“把這封信送給王公,送完就隨轎子回來。”
三巧兒回到娘家,見父母安然無恙,頓時愣住了。王公見女兒沒打招呼就回來,也十分驚訝。他從婆子手中接過信,拆開一看,竟是一封休書。上面寫著︰“立休書人蔣德,系襄陽府棗陽縣人。從幼憑媒聘定王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後,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還本宗,听憑改嫁,並無異言,休書是實。成化二年月日,手掌為記。”休書里還包著那條桃紅汗巾和折斷的羊脂玉風頭簪。
王公大驚失色,叫來女兒詢問緣由。三巧兒得知自己被休,頓時痛哭失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王公氣得火冒三丈,立刻趕到女婿家,興師問罪。蔣興哥連忙上前行禮,王公質問道︰“賢婿,我女兒清清白白嫁到你家,到底犯了什麼錯,你要休了她?必須給我個說法!”
蔣興哥冷冷地說︰“小婿不好明說,您問問令愛就知道了。”王公道︰“她只會哭,什麼都不說,急死我了!我女兒從小聰明懂事,我不信她會做出傷風敗俗的事。就算有些小過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也該原諒她。你們倆七八歲就定下婚約,成婚後一直和和睦睦。你剛回家,還沒待上幾天,到底發現了什麼,要如此狠心?傳出去,別人都會說你無情無義!”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