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話合集

警世通言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清風隨竹影 本章︰警世通言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常言道︰“塞翁得馬非為吉,宋子雙盲豈是凶。禍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人生的禍福難測,就像被濃重的黑暗籠罩,難以看清前路,唯有保持內心的正直,坦然面對上天的安排。

    在甦州府城內,有一座玄都觀,它始建于梁朝。唐代刺史劉禹錫曾寫下“玄都觀里桃千樹”的詩句,說的就是這里,這座觀又名玄妙觀。它地處郡城中心,是姑甦城的一大名勝。觀內佔地面積廣闊,廟宇建築宏偉壯觀,上至供奉三清尊神,下至設有十殿閻羅,各類神佛殿宇一應俱全。觀內的道士眾多,各個道房的黃冠道士加起來足有數百人。

    其中有一座北極真武殿,俗稱祖師殿。這一房的道士世代傳承正一道教,擅長書寫符咒、派遣神將,能夠為人判斷禍福吉凶。在這些道士中,有一位姓張的道士,他手中總是擺弄著一只皮雀兒,因此大家都叫他張皮雀。此人性格有些古怪,喝酒吃肉這些都不必說,他還偏好一種食物。是什麼呢?有詩描述︰“吠月荒村里,奔風臘雪天。分明一太字,移點在傍邊。”沒錯,他最愛吃的就是狗肉。屠狗店里把他當成貴賓,要是打到一只肥壯的狗,一定會去通知他來品嘗。他吃得開心的時候,就算別人送錢給他,他也不會計較。要是有人家遭遇鬼祟搗亂,求他書寫符咒鎮宅,趕上他正在吃狗肉,他就會用筷子蘸著狗肉汁寫符,讓人貼在大門上。鄰居們常常在夜里看到貼符的地方,仿佛有神將往來巡視,那些作祟的鬼怪立刻就消失了。

    當地有個矯大戶,多年來經營當鋪獲利豐厚,為了感謝天地庇佑,他打算舉辦一場齋醮儀式來酬謝神明,已經請了清真觀的周道士來主持法壇。周道士對張皮雀的本事贊不絕口,矯大戶听了也心生仰慕,立刻讓主管去請張皮雀。矯大戶家養了一只看守宅院的狗,長得十分肥壯,張皮雀平日里就看在眼里。這次見矯家來請,便說︰“你們要是真想請我去,就把這只狗殺了招待我。等狗肉煮得稀爛,酒也燙熱了,我才會到你家去。”主管回去如實稟報,矯大戶知道張皮雀是個行事古怪的人,只好答應下來。果然按照要求燙熱了酒,煮好了狗肉,張皮雀這才來到矯家。

    主人將他迎進堂中,說明了邀請他的來意。堂中香火旺盛,燈火通明,布置得十分整齊,供奉著一壇道教神像,其他道士已經開始上香。張皮雀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既不向神明行禮,也不與其他道士作揖,只是大聲叫嚷︰“快把爛狗肉端上來,酒要熱乎的!”矯大戶心想︰“且看他吃了酒肉,能有什麼本事。”于是讓人用大盤裝狗肉,大壺盛酒,擺在張皮雀面前。張皮雀毫不客氣,盡情吃喝,吃得盤子里連骨頭都不剩,酒也一滴沒留,喝得酩酊大醉。吃飽喝足後,他大喊一聲︰“多謝款待!”連嘴都不擦一下,就倒在拜神用的氈子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從傍晚一直睡到下半夜,其他道士的齋醮儀式都結束了,他還沒醒來,大家也不敢去打擾他。矯大戶等得不耐煩,開始埋怨周道士,周道士自覺理虧,也不敢辯解,心里想︰“張皮雀經常喝醉後一睡就是兩三天,這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醒?”無奈之下,只好將表章焚燒,拜別神明,收拾道場。

    到了五更天,道士們吃了酒飯,正準備告辭,只見張皮雀突然從拜氈上跳起來,不停地轉圈,嘴里大喊︰“十日十日,五日五日。”矯大戶和道士們以為他瘋了,紛紛圍過來查看。周道士膽子大,上前抱住他,將他喚醒。張皮雀嘴里還在念叨︰“五日,五日。”周道士連忙問他怎麼回事,張皮雀說︰“剛才的表章是誰寫的?”周道士回答︰“是小道親手書寫的。”張皮雀說︰“表章里落了一個字,錯了兩個字。”矯大戶說︰“我也親口念過幾遍,沒有差錯,哪有這種事?”張皮雀袖子里一陣響動,抽出一張黃紙,說︰“這不是表章嗎?”眾人一看,都大吃一驚,紛紛說道︰“這表章不是已經焚燒了嗎?怎麼會在他袖子里,連紙角都沒損壞分毫?”大家仔細再念一遍表章,在天尊寶號中,果然少了一個字,但看不出錯在哪里。張皮雀指著其中一聯說︰“‘吃虧吃苦,掙來一倍之錢;親短李長,僅作千金之子。’‘吃虧吃苦’的‘吃’字,應該寫‘吃’,現在寫成了‘吃舌’的‘吃’字。‘吃’讀音為‘赤’,‘吃’讀音為‘格’,讀音不同。‘李’字是‘李奈’的‘李’,‘奈’字是‘奈何’的‘奈’,‘耐’字是‘耐煩’的‘耐’,‘親短奈長’應該寫‘耐煩’的‘耐’字,‘李’是水果名,用在這里不合適。你們這是欺負上帝不識字嗎?現在上帝大怒,我也很難辦。”

    矯大戶和道士們看了表文,不得不信,連忙一起求情︰“現在重新寫奏章,再建齋壇,不知道行不行?”張皮雀說︰“沒用,沒用!表文上寫錯字還是小事,上帝因為這道奏章,在天曹的日記簿上查看了你的善惡。你開當鋪為富不仁,兌換銀子時,輕秤放出,重秤收入;用成色不足的水絲銀當足銀放出,卻要求別人用足紋銀贖回;當鋪里典當的珠寶,你挑選好的私自換了自己用。還有那些典當值錢物品的人,期限一到,你就假稱已經變賣,不準人家贖回。如此剝削貧苦人家,才讓自己變得富有。你奏章里全是自夸的話,沒有一句悔罪之言,上帝已經命令雷部立刻焚燒你的房屋,毀掉你的家產。我因為感激你請我吃狗的情誼,求情寬限到十天,上帝不答應。再三懇求,才爭取到五天。你趕緊出個告示︰凡是五天內來贖回典當物品的,免去利息,只收本錢。以前用不正當手段換人家的珠寶、賴掉人家質押的物品,雖然難以退還,但你要誠心施舍,變賣這些財物用來修橋補路。如果有這些善舉,上帝或許會回心轉意,收回雷部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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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矯大戶一開始還有些相信,听到“收回雷部也說不定”,不免心生懷疑,心想︰“這個瘋道士肯定是找借口,想讓我施舍財物。難道雷部的命令是這麼容易收回的?”況且作為掌管錢財的人,他向來精于算計,怎麼肯輕易放手。于是嘴里雖然答應著,心里卻不以為然。張皮雀和道士們告辭離去,矯大戶把這件事拋在腦後,沒有照做。

    到了第五天,矯大戶的解庫里突然起火,前堂後廳全被燒成了一片廢墟。第二天,那些典當物品的人家都來要求贖回東西,矯大戶又不肯賠償,雙方打起了官司,最後他連田地都賣掉了。曾經富有的矯大戶從此一貧如洗。有人知道張皮雀之前預言過雷火之災,從此對他更加敬重畏懼。

    張皮雀在玄都觀待了五十多年,後來他渡江去錢塘江,遇上逆風,船難以行進。張皮雀便派遣天將幫忙拉船,船行如飛。他得意地哈哈大笑,沒想到觸怒了天將,被天將打死。後來有人在徽商家中扶乩,張皮雀降筆留言,自稱原本是太上苛元帥,塵緣已滿,眾將請他上天歸位,並非被打死。徽商听說了真武殿的靈驗事跡,施舍千金,在殿前堆砌了一座假山,用來增添道觀的壯觀。可這座假山雖然美觀,卻破壞了風水,從那以後,這一房的道士再也沒有能夠得道的人。有詩嘆道︰“雷火曾將典庫焚,符驅鬼祟果然真。玄都觀里張皮雀,莫道無神也有神。”

    為什麼要講張皮雀的故事呢?因為還有一戶人家,同樣相信畫符召將,結果險些冤枉害人性命。這家人姓金名滿,也是甦州府昆山縣人。他年輕時讀書沒有成就,就花錢捐了個令史的職位,在本縣戶房當差。金滿是個機靈人,待人接物非常周到,和同事們相處得十分融洽。做令史還不到三四個月,衙門上下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他還結交了衙門里的門子,時常請他們吃飯,送些小禮物,想讓他們在知縣面前替自己說好話。每當知縣審案到深夜,他就留門子在家中過夜,和他們說笑玩樂,這些門子也很感激他,在知縣面前雖然不能全力相助,但每一件事都會盡量周全。

    這一年五月中旬,金滿得知吏房要安排各吏員輪流管理庫房,他盤算著想要謀取這個美差。按照舊例,庫房由一名吏員輪流管理兩季,通常由知縣隨意指定人選。但因為庫房是個肥差,大家都想管,每次知縣指定,總有人不服。後來這件事上報到上司那里,得到批準,規定要從六房吏員中挑選家境殷實、老成持重且沒有過錯的人,當堂抽簽決定,各吏員還要出具保證書上報上司,新入職和任職快滿的都不允許參與抽簽。話雖如此,實際上決定權掌握在吏房手中,只要平日里和吏房關系好,送些禮物,吏房就會把名字混在名單里報上去,才不管是不是新入職或者任職期滿,是不是家境殷實。這就是所謂的“官清私暗”。

    金滿心想︰“我雖然是新入職的,但吏房的劉令史和我關系很好,給他送些禮物,他肯定會把我的名字報上去。要是能抽到,也不枉費我這番心思;可要是抽不到,不僅白白浪費銀子,還會被人笑話。怎樣才能萬無一失呢?”突然,他想到了門子王文英,這人在衙門里待了多年,見識豐富,不如找他商量。于是他快步走出縣衙,剛好在縣門口遇到王文英,王文英問道︰“金阿叔,這麼著急要去哪兒?”金滿說︰“好兄弟,正想找你說點事。”王文英說︰“有什麼好事想著我?”金滿說︰“咱們找個地方坐下慢慢說。”兩人來到旁邊的一家酒店,坐下後,金滿一邊喝酒,一邊把想謀取庫房管理職位的事告訴了王文英。王文英說︰“這事只要吏房把你的名字報上去,我保證你能抽到。”金滿疑惑地問︰“吏房的事我不擔心,但抽簽這種事,你怎麼能這麼有把握?”王文英湊近他,低聲說了一番話,金滿听後大喜,連連道謝︰“要是真能成,一定重重謝你。”兩人又喝了一會兒酒,付了賬後分別。金滿回到公廨,買了各種東西,準備好晚飯,把吏房令史劉雲請到家里,把想謀庫房職位的事告訴了他,劉雲答應幫忙。金滿拿出五兩銀子送給劉雲,說︰“一點小意思,先請阿哥買點水果吃,等事成之後,再給你五兩。”劉雲假意推辭︰“都是自己兄弟,這麼客氣干什麼?”金滿說︰“阿哥就別推辭了,你不嫌棄就是給我面子。”劉雲這才收下銀子,放進袖子里。隨後,金滿擺出各種菜肴,兩人你來我往,喝酒聊天,一直喝到深夜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有個令史打听到一些風聲,便拉著其他吏員一起找到劉雲,說道︰“金滿不過是個新入職的,來這兒還不到半年,怎麼就想掌管庫房?這事肯定成不了。你要是執意把他名字報上去,到時候還得當堂抽簽決定,搞不好連你也跟著丟臉,可別到時候怪我們沒提醒你!”

    劉雲回應道︰“大家別瞎嚷嚷,做事也得講點人情。金滿平日里跟大伙兒相處,一團和氣,方方面面都做得很到位。就算把他名字報上去,難道就一定是他抽到嗎?這不過是順手做個人情罷了。要是因為這點事鬧起來,在朋友面上多不好看,傳出去還說我們薄情寡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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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有人反駁︰“在這爭名逐利的地方,誰還顧得上什麼朋友情分,薄情不薄情的!”劉雲嘆了口氣︰“唉!別老想著跟人爭,有些事得看命。照你這麼說,明天要是你抽到了還好;要是抽不到,現在說這些話,除了惹麻煩,又有什麼用?”

    人群中有兩個比較穩重的吏員,覺得劉雲說得在理,便勸道︰“老劉,你說的雖然沒錯,但金滿也太心急了。這掌管庫房,是福是禍還不知道,得等事情結束了,才能看出好壞。多大點事啊,做也行,不做也行,沒必要為這閑扯皮,大家還是各自去忙正經事吧。”于是,眾人紛紛散去。

    金滿听說大家有意見,擔心事情有變,又去借了些錢,央求縣里有頭有臉的鄉紳給知縣寫信,信中夸贊他“老成明理,家境富裕,辦事可靠”。這明擺著是想讓知縣把庫房交給他管理,只是不好直接說出來罷了。

    長話短說,到了抽簽那天,劉雲把所有參與抽簽的吏員名單列好,呈給知縣過目。知縣讓里書房把名字分別寫在紙條上,查看無誤後,命門子把紙條胡亂混在一起,然後開始唱名抽簽。負責傳遞簽條的門子正是王文英,他早已暗中做了手腳。輪到金滿上前,一抽一個準,打開一看,果然是自己。

    有人可能會問,當堂抽簽,怎麼能作弊呢?原來,劉雲上報的名單是按照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的順序排列的,吏房里有些已經管過庫房的,還有任職快期滿的,都不在這次抽簽範圍內。金滿是戶房司吏,在名單上排第一。王文英傳遞簽條時,事先和金滿約定好了暗號,所以金滿第一個上去抽簽,就像伸手摘果子一樣容易!其他人哪里知道其中的門道,真是應了那句話︰隨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

    當時,其他吏員見金滿抽到了,紛紛跪下稟告︰“他是新入職的,按規矩不該掌管庫房。而且錢糧管理責任重大,不是小事,都要向上司提交保證書的。要是金滿管了庫房,我們不敢輕易簽字畫押。”知縣說︰“既然是新入職的,當初就不該把他名字列在名單上。”眾吏員說︰“這是吏房劉雲收了他的好處,才把名字胡亂報上去的。”知縣怒道︰“吏房胡亂上報,你們為什麼不早點來告訴我,非要等他抽到了才來說?分明就是嫉妒!”眾人見知縣都這麼說了,誰還敢反駁,反而討了個沒趣。知縣正好借此機會賣鄉紳一個人情,再加上是當堂抽簽,程序上也挑不出毛病。那些吏員雖然滿心嫉妒,卻也無可奈何,只好半推半就地讓金滿擺了一桌酒席,又唱了堂戲,這才出具結狀,上報給上司。

    金滿從六月初一正式接管庫房,馬上拿出五兩銀子感謝劉雲。那些幫他作弊的門子,把他當成大恩人,比以前跟他更加親近。當時正值農忙,各項事務都暫時擱置,幾乎沒什麼錢糧需要收納。到了七八月,又踫上一個多月沒下雨,鬧起了秋旱。雖說沒有釀成大災,但也算是半荒之年,鄉里百姓紛紛前來報災。知縣只好四處巡視災情,庫房自然也沒什麼進項,眼瞅著這半年能收支平衡就不錯了。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到了十一月,欽天監上奏,本月十五會出現月食,朝廷下令各地舉行救護儀式。知府接到公文後,轉發給下屬各縣。到了月食那晚,知縣召集下屬官員、師生、僧道等人,在縣衙舉行救護儀式。按照慣例,庫房要準備宴席,在後堂款待眾人。金滿因為沒人幫忙,就花錢讓廚師準備酒菜,自己則不敢離開庫房,轉而請劉雲和門子在宴席上幫忙照看酒具,招待客人。

    官員們不過走個過場,拜了幾拜,就到後堂喝酒去了。只留下僧道在前廳演奏樂器,一直鬧到凌晨才散場。這邊剛收拾完,又傳來新按院到任的消息,知縣急忙乘船去府城迎接,還要安排船上的各種供應,整整一夜沒合眼。

    天亮後,金滿清點庫房物品,發現少了四錠元寶。他心里一驚,暗自思忖︰“昨天我一步都沒離開庫房,難道有人用障眼法偷走了?說不定掉在哪個角落了。”于是,他開始在庫房里四處搜尋,可找遍每個角落,連元寶的影子都沒見著。他急得直跺腳,大喊道︰“怎麼這麼倒霉!丟了這二百兩銀子,拿什麼賠啊?要是不賠,肯定要鬧到官府,這可怎麼辦!”

    他一邊念叨,一邊又重新找了一遍,恨不得把整個屋子翻個底朝天,可依然一無所獲。金滿急得團團轉,正不知所措時,外面的人听說庫房丟了銀子,都跑過來打听,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此時,那些當初反對他管庫房的令史卻幸災樂禍,在一旁說風涼話、做鬼臉,把這事當成笑料到處傳播。正所謂︰幸災樂禍于人有,替力分憂半個無!

    過了五六天,知縣迎接完按院回到縣里。金滿只好硬著頭皮把丟銀子的事稟告知縣。知縣還沒開口,那幾個令史就在旁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自己管庫房丟了銀子,不去想辦法賠,還來跟老爺說,難道要老爺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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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縣之前在抽簽的事上有點偏袒金滿,現在出了這事,也有些生氣,喝道︰“庫房由你負責,又沒有外人進來,怎麼會丟銀子?肯定是拿去吃喝嫖賭花光了,在這兒找借口!這次先饒了你,限你十天之內把銀子補上,不然一定嚴懲不貸!”

    金滿垂頭喪氣地走出縣衙,立刻找來縣里的捕快商量對策。江南人說的陰捕,就跟北方的番子手差不多,在官府登記在冊的叫官捕,幫忙的叫白捕。金滿不管官捕、白捕,全都請到酒店,擺上酒席,說道︰“今天麻煩各位,不是為了我個人私事。四錠元寶,普通人家哪有?跟零散銀子不一樣,一旦用出去,肯定會露餡。還請各位多費心,要是能查到線索,抓住盜賊,我願意拿出二十兩銀子作為酬謝。”捕快們紛紛答應︰“一定盡力,一定盡力!”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眼看著十天期限就要到了,捕快們酒喝了不少,卻一點線索都沒有。知縣把金滿叫來問︰“銀子找到了嗎?”金滿如實稟報︰“我和捕快一直在追查,還是沒有消息。”知縣大怒︰“我限你十天補上,哪有時間等你追查!”隨即下令︰“來人,把他拉下去打!”金滿連忙磕頭求饒︰“小人願意賠,求老爺再寬限十天,我變賣家產也要把銀子湊齊。”知縣這才答應再給他十天時間。

    金滿掌管庫房這段時間,也沒撈到多少油水,現在突然要賠這二百兩銀子,實在難以籌措。他把家里的首飾、衣服全都變賣了,還是不夠,身邊只剩一個叫金杏的丫鬟,今年十五歲,長得十分清秀︰鼻梁挺直,面容端正,牙齒潔白,嘴唇紅潤,兩道彎彎的眉毛,一雙靈動的眼楮。頭發烏黑濃密,垂到地上,雙手如同尖尖的竹筍,肌膚細膩白皙。整個人就像含苞待放的豆蔻,又似剛剛綻放的桃花。

    金滿平日里把金杏當親生女兒一樣疼愛,原本打算再等個一兩年,遇到富貴人家的公子,無論是做小妾還是通房丫頭,把她嫁出去,怎麼也能換個百八十兩銀子。可現在情況緊急,也顧不上賣個好價錢了,實在可惜!思來想去,他只好把自己住的幾間房子抵押出去,這才湊夠二百兩銀子,鑄成四個元寶,當堂交給官府,封存在庫房里。知縣叮囑他︰“下次可要小心!”

    金令史心里十分不痛快,鎖好庫房的門後,回到公廨里,獨自坐在門口,越想越懊惱。他心里嘀咕著,這到底是圖什麼呀,白白花了這麼一大筆冤枉錢,真是平白無故地倒霉!正煩悶的時候,只見家里的小廝秀童,喝得半醉,從外面走了進來。秀童看見金令史,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金令史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你這個蠢奴才!我正心煩氣悶呢,你倒好,還在這兒快活地喝酒?我正愁沒錢用,你倒有閑錢買酒喝?”秀童解釋道︰“我見阿爹這兩天心情不好,連帶著我也高興不起來。常听人說酒能讓人忘掉憂愁,我身邊踫巧積攢了幾分銀子,就買了點酒來解解悶。阿爹要是沒錢買酒,我在店里還剩下一壺酒的錢,去取來就是了。”金令史沒好氣地喝道︰“誰要喝你的酒!”

    原來在甦州有這麼個風俗,不管是官府內部還是外部的人,凡是做令史的,大家都稱呼為“相公”。秀童是九歲的時候被賣到金家的,從小就在金家被撫養長大,如今已經二十多歲了,金家一直把他當作過繼的義子,所以秀童叫金令史“阿爹”。秀童本想著取壺酒來讓阿爹解解悶,這完全是一片孝順的心意。可誰能想到,人與人的想法不同,他的這番舉動反倒觸動了金令史的猜疑之心,差點就送了自己的性命。這可真是應了那句話︰老龜煮不爛,移禍于枯桑。

    當時秀童就自己走進屋去了。金令史突然心里一動,暗自尋思︰“昨天一整晚我都沒合眼,根本沒有外人能進來偷走銀子。只有秀童進進出出拿東西好幾次,難不成這銀子是他偷的?”可他又轉念一想︰“這小廝從小就跟著我,做事很得力,從來沒發現他有手腳不干淨的毛病,怎麼會突然就起了偷盜之心呢?”

    但他又琢磨起來︰“這小子平日里就愛喝酒,大凡那些做盜賊的,很多都是因為喝酒和賭博才走上邪路的。他喝酒喝上了癮,又沒別的來錢的地方,看到這麼大錠的元寶,而且就在手邊,怎麼會不心動呢?要不然,他成天買酒喝,哪來的這麼多錢呢?”

    接著他又想︰“可也許不是他。他要是想偷,可能也就偷幾塊散碎的銀子,這麼大錠的元寶,他恐怕沒這個膽子和能力。就算真偷了,他又怎麼處理呢?總不能放在錢櫃上一點一點地花吧,那樣遲早會被人發現的。就算他拿出去,一次最多也就拿一錠,應該還會剩下三錠在家里。我今晚去搜搜他的床鋪,就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可剛有了這個想法,他又覺得不妥︰“這也不是個好辦法。他要是真偷了這麼大的銀子,肯定會藏在他父母家里,怎麼還會留在自己身邊呢?要是搜不出來,反而會被他嘲笑。可要是冤枉了他,他沒偷,卻被我懷疑,以後他的心就涼了,也不會再好好為我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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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他眼楮一亮,有了主意︰“對了!城里有個莫道人,據說會召喚神將斷案,能清楚地預知吉凶。他現在住在玉峰寺里,我何不去請他來問問,這樣就能解開我心中的疑惑了。”

    就這樣過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金滿就起床了。他吩咐秀童去買些香燭、紙馬、果品之類的東西,還要買些酒肉,說是用來答謝神將的。而他自己則直接前往玉峰寺去請莫道人。

    沒過多久,莫道人來到金家,布置好法事的壇場,接著讓鄰家一個小學生“被神靈附體”。莫道人裝模作樣,踏著特定的步伐,念動咒語,書寫符咒。那小學生隨即手舞足蹈,擺出一副手握寶劍的架勢,口中喊著“鄧將軍下壇”,聲音洪亮,完全不像是小孩子該有的嗓音。

    金滿見“神將”降臨,不停地磕頭行禮,誠心誠意地訴說自己的遭遇,懇請“神將”指出偷銀子的盜賊。“天將”卻搖搖頭說︰“不可說,不可說。”金滿再三叩拜請求,希望“天將”能明示盜賊姓名。莫道人又擺好靈牌,大聲喝道︰“鬼神公正無私,善惡皆有報應。有問必答,速速顯靈!”

    金滿一個勁兒地磕頭,“天將”終于開口︰“把閑雜人等都退下,我便告訴你。”當時,那些令史家眷以及衙門里當差的,听說莫道人在金家召喚神將,都覺得新奇,紛紛趕來圍觀,擠得屋子滿滿當當。金滿好言好語地把眾人都請了出去,只剩秀童一人在旁邊伺候。“天將”卻喊道︰“還有閑人。”莫道人便讓金滿把秀童也趕到屋外。

    接著,“天將”讓金滿伸出手,金滿跪著伸出左手。“天將”用手指蘸了酒,在金滿手心寫下“秀童”二字,大聲喝道︰“記住!”金滿大吃一驚,這正和他心中的懷疑相符,但他還是不敢完全相信,便一邊磕頭一邊禱告︰“我撫養秀童十多年,他從來沒有偷竊的行為。如果這銀子真是他偷的,我定當嚴刑審問。可這不是小事,還請神明仔細查探,不要隨了我的私心!”

    “天將”又蘸酒在桌上寫出“秀童”二字,還對著空中比劃,仔細辨認字跡,結果還是這兩個字。金滿這下深信不疑,不再有任何懷疑。隨後,莫道人書寫退符,那小學生往後一倒,眾人將他扶起,過了好一會兒才甦醒過來,問他剛才的事,他卻一無所知。

    金滿把用來答謝“神將”的三牲祭品送給莫道人,送他離開後,就連夜去找負責緝捕的陰捕,準備抓“賊”。領頭的陰捕張二哥,問清緣由。金滿把秀童之前說的話,以及“天將”三次指出“秀童”名字的事,詳細說了一遍。連陰捕都覺得有八九分可能是秀童所為,只是這不是他們自己偵查出來的,不想擔責任,便推辭道︰“還沒經過官府,不好隨便拷問。”

    金滿在衙門里混了這麼久,哪能不明白其中意思,連忙說︰“這事我來做主,和各位無關。只要能嚴刑逼供,找出真贓,之前答應的二十兩銀子,一分都不會少。”張陰捕這才答應,叫上兄弟張四哥,又叫來幾個幫手,跟著金令史出發了。

    此時已經是晚上一更時分,秀童收拾好堂屋的餐具,吃完晚飯,提著燈籠出縣衙,準備迎接金令史回家。剛出縣衙大門,就被三四個陰捕用麻繩套住脖子,不由分說地拖到城外一個破舊的屋子里。秀童剛要開口詢問,陰捕舉起鐵尺,狠狠打在他肩膀上,大聲喝道︰“你干的好事!”

    秀童疼得大喊︰“我干什麼了?”陰捕吼道︰“你偷了庫里的四錠元寶,藏在哪里了?窩藏在誰家?你家主人已經查清楚了,把你交給我們。你趕緊招認,免得吃苦!”秀童又驚又怕,哭喊起來。俗話說得好,有理的人說話底氣足,受冤枉的人聲音格外高。秀童確實沒偷東西,可陰捕們按照他們的手段對他嚴刑拷打。

    秀童疼得受不了,卻咬緊牙關,堅決不招。原來大明律法規定,捕盜人員不許私自用刑拷問。要是審出真盜賊,交給官府就算立功;可要是嫌疑人不招認,放了之後對方告官說被誣陷,捕盜的人就要反坐治罪。陰捕們已經用過吊打、夾棍等刑罰,見秀童還是不招,心里也慌了。他們商量著,只剩下閻王小箍和鐵膝褲這兩種極刑還沒試過。閻王小箍戴上後,腦袋被勒得眼楮珠子都快凸出來;鐵膝褲是把石屑放進夾棍里,還沒夾緊,疼痛就難以忍受。

    秀童被戴上腦箍,疼得昏死過去好幾次,在迷迷糊糊中只好承認,可醒來後又堅持說沒偷。陰捕們又要上鐵膝褲,秀童實在承受不住,只好招供︰“是我一時見財起意,偷來藏在姐夫李大家的床下,還沒動過。”

    陰捕們用門板抬著秀童回到他家,給他喂了點粥養著,等到天亮,就去金令史的公廨報信。此時的秀童已經奄奄一息,連爬都爬不動了。金令史叫了船只,帶著捕役前往李大家找贓物。李大家住在鄉下,離秀童父母家不遠。陰捕們趕到時,李大不在家,秀童的姐姐嚇得臉色煞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趕緊從後門跑到父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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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捕們走進臥房,掀開床腳,發現地下的土很緊實,就知道秀童說的是假話。金令史堅持要用鋤頭挖開,挖了一尺多深,什麼都沒找到。眾人說︰“既然來了,就徹底搜一搜。”于是翻箱倒櫃,把整個屋子找了個遍,依然不見元寶的蹤影。金令史只好帶著陰捕們返回,親自詢問秀童。

    秀童淚流滿面,哭著說︰“我真的沒偷,你們用酷刑逼我,我實在受不了,又不忍心胡亂誣陷別人,才只好認了。說姐夫床下有贓物,都是胡編的,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從九歲就被爹收養,長到二十多歲,在家里從來沒出過半點差錯。前些天看到爹為了賠銀子變賣家產,我心里暗暗心疼;又看到爹相信道士,花錢召將,心里更是難過,沒想到爹竟然懷疑到我頭上。如今我只有以死證明清白,沒什麼可說的了。”說完,秀童就昏死過去。眾人急忙呼喊,他才甦醒過來,不停地哭泣。金令史見狀,心里也覺得十分淒慘。

    不一會兒,秀童的父母和姐夫李大也趕來了。看到秀童躺在門板上,渾身是傷,氣息微弱,一家人抱頭痛哭,隨後跑到縣衙前大聲喊冤。知縣正在升堂問案,問明情況後,立刻派人傳喚金令史,責問道︰“你自己不小心丟了庫銀,怎麼能串通陰捕,胡亂抓人,還濫用私刑?”

    金令史解釋道︰“小人傾家蕩產賠補庫銀,一心想查出真相。莫道人擅長召將,‘天將’降壇,三次寫出秀童的名字,小人又覺得秀童言行可疑,這才信了。不抓住他,實在找不到別的線索,小人也是迫不得已,並非故意冤枉他。”知縣也知道金令史賠補得不容易,但這案子是真是假還不好說,再加上秀童父母在一旁不停申訴,一時也沒了辦法。

    這時已經是臘月十八,知縣吩咐道︰“年底事情多,先過了新年,初十之後,我親自審理,把這事查個清楚。”眾人只好散去。金滿回到家,心里七上八下,生怕秀童撐不住死了。他留下秀童的父母照顧兒子,又請來醫生診治,每天送大魚大肉給秀童補身體。秀童的父母則整天哭哭啼啼,不停地埋怨。這真是禍福難料,吉凶未卜。

    再說那些捕盜的陰捕,得知秀童家屬告狀被受理,十分著急,商量道︰“我們用了這麼多手段,他都不肯說實話,明天到了公堂,肯定也不會招認。要是不招,我們私自用刑的事就瞞不住,肯定要治罪。”于是,他們在庫里供奉上城隍爺的神像,擺上香燭,每天虔誠參拜禱告,晚上還和金令史一起在庫里睡覺,希望能得到一些“報應”的線索。金令史沒辦法,又得花錢討好他們。

    到了除夕夜,知縣把庫房里的東西全部盤點一遍,交給新庫吏掌管。金滿雖然不用再為賠補的事擔心,但盜竊案還沒了結,他便和張陰捕一起,跟新庫吏說明情況,想讓張二哥繼續在庫里住下。新庫吏也是本縣人,平日里和金令史關系不錯,便答應了下來。

    當晚,金滿準備好三牲祭品和香紙,拿到庫里拜獻城隍老爺,還邀請新庫吏和張二哥一起喝酒。喝了幾杯後,新庫吏說家里有事,便請金滿幫忙照看,自己先行離開。金滿不好強留,新庫吏仔細檢查並鎖好櫥櫃,把庫房鑰匙交給金滿,說了聲“打擾”,便走了。金滿又喝了幾杯,起身對張二哥說︰“今晚除夕,明天就是新年,你多喝點,說不定能做個靈夢,我就不在這里陪你了。”說完,他鎖好庫門,帶著鑰匙回家去了。

    張二哥被金滿鎖在庫房內,忍不住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大過年的,哪家不是夫妻團圓,偏偏我倒霉,在這兒替他們守庫!”越想越煩悶,便一個人不停地給自己倒酒喝,不知不覺就酩酊大醉,和衣睡了過去。

    睡到四更時分,張二哥做了個夢,夢中神道伸出一只靴腳,將他踢醒,說道︰“銀子的下落找到了,陳大壽把銀子放在廚櫃頂上的葫蘆里了。”張陰捕從夢中驚醒,趕忙爬起來,伸手在廚櫃頂上摸索了個遍,可根本沒找到什麼葫蘆。他心里犯嘀咕︰“難道連神道都在捉弄我?還是我自己心神恍惚,產生了錯覺?”

    沒一會兒,他又睡著了。在夢里,再次听到神道說︰“銀子就在葫蘆里,怎麼還不去取?”張陰捕又一次驚醒,坐在床鋪上,只听到更鼓聲響起,原來是快要天亮了。他爬起來推開窗子,天色微微發亮,再次仔細查看廚櫃上下,依舊什麼都沒有。他想出去把這事告訴金令史,可庫門被鎖著,無奈之下,只好又躺下睡了。

    過了一會兒,外面傳來熱鬧的人聲和喧天的鼓樂聲,原來是知縣帶著眾官員出來舉行拜牌賀節儀式,隨後還要去文廟上香。天已經大亮,金滿也已經把庫門鑰匙交還給新庫吏。新庫吏開門進來,拿紅紙蓋印。張陰捕早已等得不耐煩,急忙戴上帽子,走出庫房。

    正巧知縣回縣衙,正在安排衙役們整理公座。金滿穿著整齊的公服,和其他令史一起站在堂上,準備向知縣作揖行禮。張陰捕快步上前,把他拉到一旁,將夢中神道所說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一連夢到兩次,實在太奇怪了,我趕來告訴你,你快查查縣里有沒有叫陳大壽的人?”說完,張陰捕便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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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金滿參拜過知縣後,又到庫房的城隍神像前磕了四個頭,隨後回到家中。他連飯都顧不上好好吃,也不去給人拜年,一門心思在縣里查找叫陳大壽的人。無論是衙門里的文書、衙役、門子,還是監獄的禁子、巡夜的更夫,只要是在縣里走動過的,他都一一排查,可始終沒找到叫陳大壽的人。

    就這樣忙忙碌碌了三天,連過年應有的年節酒都沒喝上,金滿氣得滿臉通紅,肚子發脹,跑去找張陰捕,埋怨他說謊。張陰捕委屈地說︰“我做的夢千真萬確,除非是神道故意哄我!”金滿又想起之前召將的事,當時“天將”降臨,都沒說出實話,更何況是夢中的話,怎麼能當真呢?于是,他把這件事拋到了一邊。

    又過了兩天,正月初五到了。按照甦州的風俗,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要祭獻五路大神,稱為“燒利市”。吃過利市飯,大家才出門做買賣。金滿正在家中吃利市飯,老門子陸有恩前來拜年,大聲說道︰“金阿叔,恭喜恭喜!有好喝的利市酒,快請我喝一碗!”

    金令史笑著說︰“兄弟,過年大家都忙,我也不好特地去請你,你今天來得正好,咱們喝幾杯!”隨即叫妻子去暖一壺酒,又準備了些現成的魚肉,和陸門子面對面坐下喝酒。閑聊間,陸門子問道︰“金阿叔,偷銀子的賊有線索了嗎?”金滿無奈地搖搖頭︰“哪里有!”

    陸門子神秘兮兮地說︰“要想找到贓物,還得問陰捕。你要是多給陰捕幾兩銀子,再狡猾的賊都能給你找出來。”金滿嘆了口氣︰“我早就答應給他們二十兩銀子了,只可惜他們沒本事賺這筆錢。”陸門子接著說︰“假如今天有人查到了賊人的真實消息,來告訴你,你還願意拿出那二十兩銀子嗎?”金滿毫不猶豫地說︰“怎麼不願意!”

    陸門子認真地說︰“金阿叔,你要是真肯把二十兩銀子給我,我就幫你找出那個賊!”金滿驚喜地說︰“好兄弟,你要是真能做到,也幫我把這樁官司弄清楚,還秀童一個清白。你可一定要有真憑實據,別又說些沒譜的話!”陸門子自信地說︰“我要是沒十足的把握,哪敢多嘴!”

    金令史急忙摘下帽子,從發髻上取下一根兩錢重的金挖耳,遞給陸有恩,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權當信物。等追回贓物,別說剩下二十兩,就是再多,也都歸你!”陸有恩推辭道︰“本來不該要金阿叔的東西,不過今天是初五,就當兄弟我討個利市。”

    陸有恩是已經成年行過冠禮的門子,接過金挖耳就插在頭巾上,說︰“金阿叔,你先把大門關上,我慢慢跟你說!”金滿關上大門,兩人挨著膝蓋,開始詳細交談。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原來,陸有恩隔壁住著的也是個門子,名叫胡美,今年十八歲。胡美有個姐夫叫盧智高,盧智高老婆去世後,就搬來和小舅子一起住。胡美長得眉清目秀,不少人總想逗弄他,但他本性還算老實。自從父母雙亡後,一直靠姐姐管教。姐姐去世後,跟著姐夫生活,就學了不少壞毛病,最擅長的就是“賭錢、吃酒、養女人”這七字經。

    去年臘月下旬,有一天陸門子出門辦事,他妻子听到隔壁傳來斧鑿的聲音,一開始也沒在意。後來,只要陸門子一出門,隔壁就傳來關門聲和叮叮當當的敲打聲。陸門子一回家,聲音就停了。除夕夜,陸門子和妻子喝酒時,說起這件事,兩人都不知道隔壁在鑿什麼東西。

    陸門子留了個心眼,初一到初三,一連在家待了兩天,仔細听隔壁動靜,卻什麼聲音都沒有。到了初四,他假裝出門去親戚家拜年,實際上遠遠地躲在一旁,等隔壁關上門後,又悄悄回家藏起來。果然,又听到隔壁傳來斧鑿聲,他透過壁縫偷看,只見胡美和盧智高蹲在地上,胡美手里拿著一錠大銀,盧智高正用斧頭敲打銀錠的邊緣。

    陸門子把這一切看在眼里,晚上遇到胡美和盧智高時,故意問道︰“你們家最近總在鑿什麼東西?”胡美頓時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盧智高連忙掩飾道︰“祖上傳下來一塊好鐵條,想敲斷了打幾把廚刀用。”陸有恩心里暗想︰“這話說得不對勁,他們哪來的元寶?”這件事他一直憋在心里,直到今天,料定金令史在家燒利市,才特地趕來報信。

    金滿听完這番話,立刻和陸有恩一起去找張二哥,卻沒找到人。當晚,金滿就留陸有恩在家過夜。第二天初六,天剛蒙蒙亮,金滿又去張二哥家,還叫上了張四哥,四個人一起前往胡美家。到了門口,發現門上掛著鎖,屋里沒人。陸門子讓妻子去打听情況,妻子回來說︰“昨天听他們說要雇船去杭州進香,今早兩人一起出門了,剛走沒多久,就算船開了,應該也沒走多遠。”

    四個人一听,立刻快步追趕。剛跑到駟馬橋,就看見小游船上的王溜兒正在橋邊買酒買菜。金令史他們經常雇王溜兒的船,彼此很熟。王溜兒看到金令史,驚訝地說︰“金相公,今天起得真早!”金令史趕忙問道︰“溜兒,你這麼早買酒買菜,要去哪兒?”王溜兒回答︰“運氣好,攬到一趟去杭州的生意,估計要在外面做個把月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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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滿拍著他的肩膀追問︰“雇你船的是誰?”王溜兒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是胡門子和他姓盧的親戚一起雇的船。”金滿又問︰“現在他們兩人在船上嗎?”王溜兒說︰“姓盧的在船上,胡門子還在岸上接人,還沒上船。”

    張陰捕一听,立刻上前抓住王溜兒。王溜兒驚慌地問︰“我犯什麼罪了?”金滿安撫道︰“不關你的事,只要你帶我們找到船,就放了你。”王溜兒只好把買的酒和菜寄放在店里,領著四個人下橋,四人摩拳擦掌,準備抓賊。這真是︰平時不學好,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

    再說盧智高在船上,靠著欄桿,眼巴巴地盼著胡美帶著人上船。突然,他一眼看到金令史,又瞧見王溜兒脖子上掛著麻繩,心里“咯 ”一下,預感大事不妙,也顧不上收拾行李,跳下船拼命往岸上跑。王溜兒急忙指著喊道︰“那個戴孝頭巾的就是姓盧的!”

    眾人撒開腿追了上去,一邊跑一邊喊︰“偷庫銀的賊,別跑!”盧智高慌不擇路,腳下一滑,摔了一跤,被眾人追上,一把按住,也用麻繩捆住脖子。眾人問道︰“胡美在哪里?”盧智高喘著粗氣說︰“在他相好劉丑姐家里。”

    于是,眾人讓盧智高帶路,一起前往劉丑姐家。胡美之前听到外面有人說在抓偷庫銀的賊,心里害怕,沒跟劉丑姐打招呼,提前溜走了,不知去向。眾人只好把劉丑姐帶走,一起回到張二哥家。

    他們搜查盧智高的身上,沒發現什麼東西,最後在他的氈襪里,搜出一錠被敲掉邊角的元寶。張二哥準備把他帶到城外冷鋪嚴刑拷問,盧智高連忙說︰“不用動刑,我招!去年十月,我和胡美賭錢輸得精光,沒錢周轉。胡美跟我說庫里有很多元寶,我就讓他去拿幾個來用。十五月蝕那晚,他偷了四錠出來,我們一人分了兩錠。因為不敢直接花,就敲掉銀錠的邊角,慢慢使用。還有一錠藏在米桶里,上面蓋了些破衣服,還在家里,另外兩錠在胡美身上。”

    金滿又問︰“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他怎麼能得手?”盧智高回答︰“胡美進去好幾次,見你一直坐著,沒機會下手。那晚他偷偷溜進去,正好你們家小廝在廚子里拿蠟燭,打翻了麻油,你起身去查看,他這才有了機會。”眾人拿到口供,也就不再對盧智高用刑了。

    當時秀童正在張二哥家休養,身體還十分虛弱,連起身都困難。看到真賊被抓、贓物被尋回,他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個砍頭的賊!你偷了銀子,卻害得我好苦。現在我也沒地方去申冤,只想咬下他一塊肉,才能消我這心頭之氣!”說著便想從草鋪上掙扎著爬起來,可他實在太過虛弱,哪里動彈得了。眾人連忙上前安慰,好不容易才勸住他。秀童心中悲憤交加,忍不住嗚嗚咽咽地痛哭起來。

    金令史見狀,心中愧疚不已,也忍不住落下淚來,急忙讓人將秀童抬回家中好好調養。自己則與眾人一同前往胡美家中,打開門鎖仔細搜查。眾人將米桶里的米傾倒在地上,果然滾出一錠沒有邊角的元寶。當天,眾人就帶著盧智高來到縣衙,向知縣稟明了事情經過。

    知縣查驗了銀子,確認無誤後,立刻下令將盧智高重打五十大板,並錄取口供後收監入獄,等待抓獲胡美後一同定罪。同時,知縣還發出通緝文書,全力緝拿胡美,務必將其抓獲歸案。船戶王溜兒和樂婦劉丑姐,因原本並不知情,且贓物尚未被揮霍破壞,暫時交由保人帶出監外。此次查獲的兩個元寶,本應歸還庫房,但由于庫銀此前已由金滿變賣家產賠補,于是按照給還失主贓物的慣例,將元寶判給了金滿。這一判決,讓整個昆山的百姓都心服口服,正所謂“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

    金令史領回兩個元寶後,來到銀匠鋪將銀錠剪開,按照之前的承諾,拿出十六兩白銀送給陸門子,又拿出十兩銀子送給張二哥,並表示等抓到胡美後,還會另有酬謝。第二天,金令史等到知縣升堂,上前叩謝。知縣心中憐憫金令史的遭遇,對胡美更是痛恨,于是拿出十兩官賞銀,限期讓捕快們緝拿胡美。

    半年後的一天,張四哥因事前往湖州雙林,乘船經過甦州婁門時,突然看到胡美正在婁門塘上行走。張四哥急忙停船上岸,大聲喊道︰“胡阿弟,別走!”胡美回頭一看是陰捕,心中一驚,拔腿就跑,拐了個彎躲進一家豆腐店。賣豆腐的老漢剛要出聲,胡美就從懷中掏出一錠白亮的大銀,丟在酒缸的草蓋上,說道︰“要是能讓我躲到今晚,這錠銀子咱倆平分。”老漢見錢眼開,趕忙將銀子收起,指了個地方讓胡美藏了起來。

    張四哥追到拐彎處,不見了胡美。有個熱心的路人指點他去豆腐店尋找。張四哥進店詢問,老漢卻一口咬定沒人。張四哥在屋里找了一圈,確實沒發現人。他從身上取出一塊三四錢重的銀子,遞給老漢說︰“這小子是昆山縣的門子,偷了官庫里的銀子,大老爺正在懸賞捉拿他。你要是識相,就把他交出來,這幾錢銀子給你買果子吃。你要是窩藏他,我去稟報知縣,到時候把你當同伙治罪。”老漢一听慌了神,連銀子都不敢接,只是用手向上指了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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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老漢和老伴只住一間屋子,既要做豆腐又要釀白酒,空間十分狹小,只能用木頭搭了個小閣樓睡覺。平時睡覺要爬梯子上去,閣樓前還有個櫥櫃擋著。胡美正躲在里面,卻被張四哥一把拖了下來,用麻繩捆住。張四哥怒斥道︰“害人的賊!銀子藏在哪里?”胡美嚇得渾身發抖,哆哆嗦嗦地回答︰“一錠花完了,一錠在酒缸蓋上。”老漢哪敢隱瞞,趕忙從地上撿起銀子交了出來。張四哥問老漢姓名,老漢害怕不敢回答,旁邊一人代答道︰“這位老丈姓陳名大壽。”張四哥點點頭,將那三四錢銀子放在老漢的櫃台上,帶著胡美回到船上,連夜趕回昆山縣。真是“莫道虧心事可做,惡人自有惡人磨”!

    此時,盧智高已經病死在獄中。知縣見因此事累死人命,心中頗為不忍,再加上衙門里有不少人與胡美有交情,都來金滿面前求情,還請門子頭目王文英從中說和。金滿想到之前王文英在自己謀取庫房職位時幫過忙,只好看在眾人面子上賣個人情,向知縣稟道︰“雖然銀子是胡美偷的,但主意是他姐夫出的,況且丟失的銀子不算多,還望老爺從輕發落。”知縣便把主要罪名都推到已死的盧智高身上,只將胡美重打三十大板,判了個徒刑,以儆效尤。另一錠元寶,依然判給金滿領回。金滿又拿出十兩銀子感謝張四哥。張四哥說起豆腐店老漢的事,眾人听後都驚訝不已。這時大家才明白,去年張二哥除夕夜夢到城隍神說“陳大壽已將銀子放在櫥頂上葫蘆內了”,原來“葫”指胡美,“蘆”指盧智高,“陳大壽”正是老漢的名字,而胡美也確實是在店櫥頂上被搜出。神明的話,果然一字不差,真是“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過了幾天,金滿準備好豬羊等祭品,抬到城隍廟中舉行儀式,感謝神明的幫助。金滿回想起自己冤枉了秀童,讓他遭受如此痛苦,而秀童除了愛喝酒之外,並無其他過錯,而且為人忠厚,即便受冤也毫無怨言,自己實在沒有什麼更好的方式來補償他。于是,金滿將秀童改名為金秀,讓他隨自己的姓,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般對待,還將美婢金杏許配給他為妻,打算等秀童身體調養好後,就為他們舉辦婚禮。金秀的父母得知此事,滿心歡喜,對金滿感激不盡。

    後來,金滿一直沒有親生兒子,家業便由金秀繼承。金秀也花錢捐了個吏員的職位,人們稱他為小金令史。他通過三次考核期滿後,一路升遷,最後做到了按察司經歷。後人有感于金秀曾遭受的冤屈,寫詩感嘆道︰“疑人無用用無疑,耳畔休听是與非。凡事要憑真實見,古今冤屈有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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