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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四卷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清風隨竹影 本章︰警世通言第四卷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

    能多擁有一些歲月,就好好珍惜;能收獲一份歡悅,就盡情享受。世間萬事的增減盈虧,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何必整日愁腸百結、憂心忡忡?放寬心,別狹隘,古往今來的興衰更迭,說也說不完。昔日金谷園的繁華,如今不過是眼底的塵埃;韓信的功業,也像刀鋒上的鮮血般轉瞬即逝。當年臨潼會上的膽戰心驚,丹陽縣里的蕭聲斷絕,都成了過往。有時失勢的弱者能勝過得意的強者,時運不濟時,精金也比不上頑鐵。逍遙快樂才是人生真正的益處,只有到老了才明白其中的滋味。粗衣淡飯便能滿足日常所需,保持這樣質樸的生活,也能安穩度過一生。

    說完這番勸世的話,還未進入正題,且先看一首唐詩︰“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這首詩主要講的是,人的品性有真有假,我們要做到厭惡某人時,也能看到他的優點;喜愛某人時,也要了解他的缺點。

    第一句說的是周公。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的小兒子,德行高尚。他輔佐兄長周武王討伐商朝,奠定了周朝八百年的統治。周武王患病時,周公寫下冊文向上天祈禱,願以自己的性命代替武王。他把冊文藏在金匱之中,無人知曉此事。後來武王去世,太子成王年幼,周公便抱著成王接受諸侯朝拜。周公的庶兄管叔、蔡叔圖謀不軌,因忌憚周公,便散布流言,說周公欺侮幼主,圖謀篡位。成王因此心生懷疑,周公無奈辭去相位,避居東國,心中滿是恐懼。

    有一天,天降大風和驚雷,劈開了金匱,成王看到冊文,才知道周公的忠心,于是將他迎回相位,並誅殺了管叔、蔡叔,周朝的危機這才解除。假如管叔、蔡叔剛散布流言,說周公有反叛之心時,周公就因病去世,金匱中的冊文未被發現,成王的疑慮也未消除,又有誰能為周公分辨?後世豈不是會把好人當成惡人?

    第二句說的是王莽。王莽字巨君,是西漢平帝的舅舅,為人奸詐。他憑借外戚的權勢和相國的威嚴,暗中有篡奪漢朝江山的野心。他擔心人心不服,便刻意降低身份,對賢士恭敬有加,假裝推行公道,虛報功績。當時,天下郡縣稱頌王莽功德的人,多達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王莽見人心歸附,便毒死平帝,放逐太後,自立為帝,改國號為新,統治了十八年。直到南陽的劉文叔起兵恢復漢朝,王莽才被誅殺。假如王莽早死十八年,那他不就成了一位名節雙全的賢宰相,名垂青史了嗎?世人豈不是會把惡人當成好人?

    所以古人說“日久見人心”,又說“蓋棺論始定”。不能因為一時的贊譽,就認定一個人是君子;也不能因為一時的詆毀,就判定一個人是小人。有詩為證︰“毀譽從來不可听,是非終久自分明。一時輕信人言語,自有明人話不平。”

    如今要說的這位先朝宰相,他在未居高位時,確實聲名遠揚。可後來大權在握,便肆意妄為,做了不少錯事,遭到眾人唾罵,最終含恨而終。假如他在聲名遠播的時候,突然離世,人們一定會惋惜不已,感嘆國家沒福氣,這樣的人才還沒得到充分任用,才能尚未完全施展,他也能因此名留後世。可等到眾人唾罵他的時候,再去世就晚了,這反而成了多活幾年的“過錯”。

    這位宰相是誰?又處于哪個朝代呢?這個朝代離現在不遠不近,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間的首相,姓王名安石,臨川人。王安石天賦異稟,能一目十行,博覽群書。名臣文彥博、歐陽修、曾鞏、韓維等人,都對他的才華稱贊有加。王安石剛滿二十歲就科舉中第,初任浙江慶元府鄞縣知縣時,興利除弊,政績顯著,聲名遠揚。後來轉任揚州僉判,他常常讀書到天亮,顧不上睡覺。太陽已經升高,听到太守升堂,他來不及洗漱就趕去。

    當時的揚州太守是韓琦,他見王安石滿臉污垢,知道他沒洗漱,懷疑他夜里飲酒作樂,便勸他勤奮學習。王安石謝過教誨,卻不做任何辯解。後來韓琦得知他徹夜讀書,心中十分驚異,對他更是贊賞有加。王安石升任江寧府知府後,賢能的名聲越發顯著,連皇帝都有所耳聞。正所謂“只因前段好,誤了後來人”。

    神宗皇帝立志革新,听聞王安石賢能,特意召他為翰林學士。皇帝詢問治國之法,王安石以堯舜之道應答,皇帝大喜。不到兩年,王安石就被任命為首相,受封荊國公。滿朝文武都認為他是皋夔、伊周那樣的賢相重生,紛紛慶賀。只有李承之見王安石雙眼多白,認為他有奸邪之相,日後定會擾亂天下;甦老泉見王安石衣服髒污,一個月都不洗臉,覺得他不近人情,還寫了《辨奸論》來諷刺他。但這兩人的看法無人相信,暫且按下不表。

    王安石成為首相後,深得神宗皇帝信任,可謂言听計從。他推行了一系列新法,包括農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輸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馬法、方田法、免行法。他只听信呂惠卿和兒子王的話,整日與他們商議國事,排斥忠良之士,拒絕接受直言勸諫。民間怨聲載道,各種災異現象不斷出現。但王安石固執己見,還提出“三不足”之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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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他性格執拗,一旦下定決心,誰都勸不動,人們都稱他為“拗相公”。文彥博、韓琦等當初夸贊他的名臣,此時也後悔自己看走了眼,紛紛上表爭論。見皇帝不听勸,他們便辭官離去。此後,王安石推行新法的決心更加堅定。祖宗留下的制度被隨意更改,百姓也因此失去生計。

    一天,王安石的愛子王因毒瘡發作去世,他悲痛萬分,便召集天下高僧,設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齋醮,為兒子超度亡靈,自己也親自上香拜表。到了第四十九天,齋醮儀式結束,夜里四更時分,王安石焚香送佛,突然昏倒在拜氈上,左右怎麼呼喚都不醒。直到五更,他才如夢初醒,口中連稱︰“詫異!詫異!”

    左右將他扶進中門,吳國夫人讓丫鬟把他接入內室,詢問緣由。王安石眼中含淚說道︰“剛才昏迷時,恍恍惚惚到了一個地方,像是個大官府,府門還關著。我看見兒子王戴著約百斤重的大枷鎖,疲憊不堪,蓬頭垢面,渾身是血,站在門外,哭著向我訴說痛苦。他說︰‘陰司因為父親久居高位,卻不做善事,一味任性執拗,推行青苗等新法,禍國殃民,怨氣沖天。我不幸陽壽先盡,在這里受罪極重,不是齋醮就能解脫的。父親應該盡早回頭,不要貪戀富貴……’話還沒說完,府中開門吆喝,我就驚醒了。”

    夫人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也听說外面議論紛紛,都在埋怨相公。相公何不及早急流勇退?早走一天,也少听一天的咒罵。”王安石听從夫人的建議,一連上了十多道表章,請求辭官養病。皇帝听聞外界的議論,也有了厭倦之意,便批準了他的請求,讓他以宰相身份兼任江寧府知府。

    宋朝時,凡是宰相卸任,都會兼任一個地方官職,在當地享受俸祿養老,無需處理具體事務。王安石覺得江寧是金陵古跡之地,曾是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麗,人文繁華,很適合安居,心中十分得意。夫人臨行前,拿出房中的釵釧、衣物和珍藏的寶物,價值數千兩黃金,布施給各個庵院寺觀,用來為死去的兒子王祈福。

    王安石擇日向朝廷辭行,百官設宴送行,他卻以生病為由,拒不相見。府中有個親吏名叫江居,很會辦事,王安石只帶了他和幾個僮僕,陪著家眷一同上路。從東京到金陵有水路可通,王安石沒有乘坐官船,而是身著便服,乘坐一艘小船,沿黃河逆流而下。

    即將開船時,王安石把江居和眾僮僕叫來吩咐道︰“我雖然做過宰相,但如今已經辭官回鄉。一路上,凡是停船歇腳的地方,要是有人問起我的姓名、官職,你們就說我是過往游客,千萬不要說實話。不然驚動了當地官府,他們前來迎送,或者派民夫保護,會給百姓帶來不便。要是我知道你們泄露消息,借機索要財物、騷擾百姓,一定嚴懲不貸。”眾人紛紛表示遵命。

    江居問道︰“相公此番微服出行,隱姓埋名,要是途中遇到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對您出言不遜,該如何處理?”王安石答道︰“常言說‘宰相腹中撐得船過’,向來人言不足為慮。說我好,不值得高興;說我不好,也沒必要生氣。就當是耳邊風,別去理會這些事。”江居領命,並將王安石的話告知了水手。

    一路上沿著水路前行,倒也平安無事。不知不覺二十多天過去,船已抵達鐘離一帶。王安石本就患有痰火之癥,在狹小的船艙里悶了多日,心情抑郁,病癥又復發了。他想下船走陸路,順便看看沿途城鎮的風景,排解心中的愁緒。于是吩咐管家︰“這里離金陵不遠了,你小心照顧夫人和家眷,繼續走水路,從瓜步、淮揚過江,我走陸路,咱們在金陵江口會合。”

    安排好家眷乘船出發後,王安石只帶著兩個僮僕和親信江居,主僕四人一同上岸。正所謂“只因水陸舟車擾,斷送南來北往人”。江居請示道︰“相公走陸路,得準備交通工具。是拿您的名帖到縣衙驛站去要,還是自己花錢雇?”王安石說︰“我之前就交代過,不許驚動官府,自己花錢雇就行。”江居又說︰“要是自己雇,得找個靠譜的店家。”

    當下,僮僕們背著包裹,江居領著王安石來到一個中介店家。店主人熱情地請他們上座,問道︰“客官要去哪兒?”王安石回答︰“想去江寧,想雇一頂轎子,再要三匹騾馬,最好現在就能出發。”店主人嘆了口氣︰“現在可不像從前,不好找啊!”王安石問︰“為什麼?”店主人搖頭說︰“一言難盡!自從拗相公掌權,搞了一堆新法,又是傷財又是害民,好多百姓都逃荒走了。就剩幾戶窮苦人家,整天忙著應付官府差事,哪還有閑工夫出來接活?再說大家都窮得叮當響,連飯都吃不飽,哪有錢養騾馬?就算有幾個人願意干,人手也不夠用。客官您先坐著,我幫您找找。找得到您別太高興,找不到也別見怪,而且現在的價錢比以前得貴上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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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居好奇地問︰“您說的拗相公是誰?”店主人不屑地說︰“就是王安石,听說他長著一雙白眼楮,惡人自有惡相。”王安石垂下眼皮,示意江居別多管閑事。店主人出去好一會兒,回來回復說︰“轎夫只能找到兩個,三個實在找不著,也沒有替換的人,您得按四個人的工錢來雇他們。馬沒有,只找到一頭騾子和一頭驢,明天凌晨五更就到店里。客官要是覺得行,就先付些銀子。”

    王安石听了店主人前面那些抱怨的話,心里煩躁,只想趕緊上路,便說︰“兩個轎夫慢慢走也行,就是少了個坐騎,沒辦法,一匹騾子給江居騎,另一頭驢就讓兩個僮僕輪流騎吧。”他讓江居別跟店家討價還價,按對方說的價錢付錢。

    此時天色還早,王安石在店家待得煩悶,就帶著僮僕上街閑逛。只見街市冷冷清清,店鋪也沒幾家,他心里不禁一陣傷感。走到一家還算干淨的茶坊,正想進去喝茶,卻看見牆上題著一首絕句︰“祖宗制度至詳明,百載余黎樂太平。白眼無端偏固執,紛紛變亂拂人情。”落款是“無名子慨世之作”。王安石默默讀完,頓時沒了喝茶的興致,匆忙轉身離開。

    又走了幾百步,看到一座道院,他想著進去轉轉,打發時間。走進大門,是三間廟宇。他正要進殿參拜,卻發現側面牆上貼著一張黃紙,上面寫著詩︰“五葉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紛更?既言堯舜宜為法,當效伊周輔聖明。排盡舊臣居散地,盡為新法誤蒼生。翻思安樂窩中老,先諷天津杜宇聲。”

    以前英宗皇帝在位時,有位名叫邵雍、號堯夫的隱士,精通易學,能預知天下事,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取名為“安樂窩”。有一次,他和客人在洛陽天津橋上游玩,听到杜鵑叫聲,就感嘆︰“天下要大亂了!”客人問原因,他解釋說︰“天下要太平,地氣從北往南走;天下要大亂,地氣從南往北走。洛陽以前沒有杜鵑,現在突然有了,這是地氣從南往北的征兆。不久之後,天子一定會重用南方人做宰相,改變祖宗法度,宋朝以後都不會太平了。”沒想到這個預言,竟然應驗在王安石身上。

    王安石默默把詩讀了一遍,問看守廟宇的道人︰“這詩是誰寫的?怎麼沒落款?”道人說︰“幾天前,有個道士來這兒,要了張紙題了這首詩,說是罵拗相公的。”王安石把詩揭下來藏進袖子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回到店家後,他悶悶不樂地過了一夜。

    五更天,雞剛打鳴,兩個轎夫和一個趕牲口的人,牽著一頭騾子、一頭驢來了。王安石向來不怎麼講究梳洗,直接上了轎子。江居騎上驢,讓僮僕兩人輪流騎騾子。大約走了四十多里,快到中午時,到了一個村鎮。江居下了驢,上前說︰“相公,該停下來吃午飯了。”

    王安石因為痰火病發作,隨身帶了清肺干糕、藥丸和茶餅。他吩咐手下︰“給我倒杯熱水就行,你們自己去吃飯吧。”他用熱水泡了茶,吃了點糕點當午飯。其他人還沒吃完飯,王安石看到屋子旁邊有個廁所,拿了張草紙去方便。卻發現廁所土牆上,有人用白石灰寫了八句詩︰“初知鄞邑未升時,為負虛名眾所推。甦老《辨奸》先有識,李丞劾奏已前知。斥除賢正專威柄,引進虛浮起禍基。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聲遺。”

    王安石上完廁所,瞅準沒人注意,脫下左腳的一只方帛鞋,用鞋底把牆上的字跡抹得模糊不清,這才罷手。等眾人吃完飯,王安石又上轎繼續趕路。又走了二十里,遇到一處驛站。江居說︰“這驛站寬敞,咱們今晚就在這兒歇腳吧。”王安石說︰“昨天怎麼叮囑你們的?住在驛站,肯定會被人盤問。還是往前走到村子里,找戶僻靜的人家借宿更穩妥。”

    又走了五里多,天色漸漸暗下來,到了一戶農家。只見竹籬笆圍著茅草屋,柴門半開著。王安石讓江居去問問能不能借住一晚,江居推開門進去,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迎出來,問他們有什麼事。江居說︰“我們是過路的游客,想在您這兒借住一晚,房錢照付。”老人說︰“隨你們便吧。”

    江居把王安石引進門,和老人見禮。老人請王安石到正屋上座,看到江居等三人站在旁邊,知道他們是隨從,就把他們請到側屋休息,自己去準備飯菜。王安石看到新粉刷的牆壁上,有人用大字寫了一首律詩︰“文章謾說自天成,曲學偏邪識者輕。強辨鎢刑非正道,誤餐魚餌豈真情。好謀己遂生前志,執拗空遺死後名。親見亡兒陰受梏,始知天理報分明。”

    王安石讀完,心情變得十分沉重。不一會兒,老人端出飯菜,隨從們吃得飽飽的,王安石也勉強吃了一些。他問老人︰“牆上的詩是誰寫的?”老人說︰“是路過的游客寫的,不知道名字。”王安石低頭尋思︰“我曾經爭辯‘鶉刑’、誤信‘魚餌’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但我兒子在陰間受刑的事,我只跟夫人說過,沒告訴別人,這詩怎麼會提到?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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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詩的最後一句戳中了他的痛處,王安石滿心疑惑,又問老人︰“您高壽啊?”老人說︰“七十八了。”王安石又問︰“有幾個兒子?”老人頓時老淚縱橫,說︰“四個兒子都死了,現在就剩我和老伴兒在這兒相依為命。”王安石驚問︰“四個兒子怎麼都去世了?”老人悲痛地說︰“這十年來,全被新法害了。孩子們為了應付官府差事,有的死在任上,有的死在路上。我年紀大,才僥幸活了下來,要是年輕些,也早就不在人世了。”

    王安石追問︰“新法到底哪里不好,會弄成這樣?”老人指著牆上的詩說︰“官人您看看詩就明白了。自從王安石做了宰相,改變祖宗制度,一門心思搜刮錢財,拒絕納諫,袒護錯誤,重用奸佞。剛開始搞青苗法坑害農民,後來又搞保甲、助役、保馬、均輸等一堆新法,亂七八糟的。官府只知道執行上面命令,欺壓百姓,整天就知道抓人、逼稅。差役半夜敲門,老百姓連覺都睡不安穩。好多人沒辦法,只能丟下家產,帶著老婆孩子逃進深山,每天都有幾十個人離開。我們這村子原來有一百多戶人家,現在就剩下八九戶了。我家原來十六口人,現在就剩四口了!”說著,老人淚流不止,王安石听了也覺得心酸。

    他又問︰“有人說新法對百姓有好處,您卻說不好,能不能詳細說說?”老人氣憤地說︰“王安石這人太固執,大家都叫他拗相公。誰要說新法不好,就會被他貶官;說新法好,就會被提拔。那些說新法好的人,都是阿諛奉承的小人,其實新法害民不淺。就說保甲法,每家出一個男丁去訓練,還得再出一個人早晚伺候。雖說五天訓練一次,可那些保正天天在訓練場,不給錢就不放人,說你武藝不行。農民為了應付訓練,耽誤了農時,很多人最後都餓死、凍死了。”

    說完,老人問︰“現在那個拗相公在哪兒?”王安石騙他說︰“還在朝廷輔佐天子呢。”老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大罵道︰“這樣的奸賊,不殺了他,還重用他,還有天理嗎?朝廷為什麼不重用韓琦、富弼、司馬光、呂誨、甦軾這些君子,偏偏要用這個小人!”

    江居等人听到堂屋吵吵嚷嚷,過來看情況,見老人說話太直白,趕忙呵斥道︰“老人家別亂說,要是被王丞相知道,可不得了!”老人憤怒地站起來,說︰“我都快八十歲了,還怕什麼死?要是見到那個奸賊,我一定親手殺了他,挖出他的心肝吃了,就算是被處死,我也不後悔!”眾人听了,嚇得直伸舌頭。

    王安石臉色慘白,一句話也不敢說,起身走到院子里,對江居說︰“今晚月色明亮,咱們接著趕路吧。”江居明白他的意思,去付了飯錢,準備好轎馬。王安石向老人拱手道別,老人笑著說︰“我罵的是奸賊王安石,跟官人您有什麼關系,怎麼生氣要走?難道您和王安石有什麼親戚?”王安石連忙說︰“沒有,沒有!”隨後上了轎子,催促轎夫快走,一行人在月光下匆匆趕路。

    又走了十多里,到了一片樹林旁,有三間孤零零的茅屋,周圍沒有其他人家。王安石說︰“這兒挺安靜,能休息一下。”讓江居去敲門。屋里一位老婦人開了門,江居說明來意,說他們趕路錯過了旅店,想借住一晚,明天早上一定感謝。老婦人指著中間一間屋子說︰“這間空著,住吧。就是屋子小,放不下轎子和牲口。”江居說︰“沒關系,我有辦法。”

    王安石下了轎子進屋,江居把轎子放在屋檐下,騾驢拴在樹林里。王安石坐在屋里,見老婦人衣衫破舊,頭發凌亂,不過屋子雖然是茅草泥巴搭的,倒還干淨。老婦人點上燈,安置好王安石就去休息了。王安石看到窗戶旁邊好像有字,舉著燈湊近一看,又是一首八句律詩︰“生已沽名炫氣豪,死猶虛偽惑兒曹。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辭詼葉濤。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根說青苗。想因過此未親睹,一夜愁添雪鬢毛。”

    王安石讀完這首詩,只感覺如萬箭穿心,心中滿是痛苦與不快。他暗自思忖︰“從上路到現在,無論是茶坊、道院,還是村鎮人家,到處都有詩在譏諷我推行的新法。這位老婦人獨居在此,平日里鮮有人來,居然也有這樣的詩句,可見民間對我的怨恨之詞已經四處蔓延!詩中第二聯提到的‘吳國’,指的是我的夫人;葉濤,是我往日的好友。這兩句詩的含義,我一時還難以理解。”

    他本想叫醒老婦人詢問,卻听到隔壁傳來陣陣鼾聲。江居等人一路鞍馬勞頓,早已沉沉睡去。王安石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心中懊悔不已,不停地用手捶胸頓足。他滿心悔恨︰“我只因听信了呂惠卿的話,他說新法對民間大有好處,我才不顧眾人反對推行下去,哪里知道天下百姓竟怨恨到這種地步!這全是呂惠卿誤了我啊!”因為呂惠卿是福建人,所以王安石習慣稱他為“福建子”。這一夜,王安石長吁短嘆,和衣而臥,始終無法入眠,只能默默流淚,淚水浸濕了雙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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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快亮的時候,老婦人起床了,她頭發蓬亂,帶著一個赤腳的婢女,趕著兩頭豬出門。婢女拿著糠秕,老婦人去打水,然後用木勺在木盆里攪拌,嘴里還喊著︰“羅,羅,羅,拗相公來。”兩頭豬听到呼喚,就湊到木盆邊吃食。婢女又叫雞︰“王安石來。”一群雞立刻圍攏過來。江居和其他隨從看到這一幕,都驚訝不已,王安石心里更是難受。

    他忍不住問老婦人︰“老人家,為什麼給雞取這樣的名字?”老婦人說︰“官人難道不知道王安石就是當今的丞相,‘拗相公’是他的外號?自從王安石做了丞相,推行的新法害苦了百姓。我是個守了二十年寡的老婦人,沒有兒子兒媳,只和一個婢女相依為命。我們兩個婦道人家,也要交免役錢、助役錢。錢交了,該服的勞役卻一點沒少。我靠種桑養蠶、織布為生,蠶還沒結繭,就不得不預支絲錢來用;麻還沒織成布,又得借布錢度日。後來養蠶織布都賺不到錢,沒辦法,只能養豬養雞,等著官府的吏胥、里正來征收役錢。要麼把雞豬抵給他們,要麼殺了招待他們,自己卻連一塊肉都舍不得吃。所以民間對新法的怨恨,已經深入骨髓。大家養雞養豬時,都故意叫它們‘拗相公’‘王安石’,就是把王安石當作畜生。這輩子拿他沒辦法,只盼著來世他變成畜生,大家把他煮了吃,才能解心頭之恨!”

    王安石听了,只能暗暗垂淚,不敢出聲。他身邊的隨從們也十分驚訝,只見王安石臉色大變,找來鏡子一照,發現自己頭發胡須全白了,雙眼浮腫,滿臉淒慘之色,這都是憂慮憤恨所致。他想起那首詩中“一夜愁添雪鬢毛”的句子,不禁感嘆︰這難道不是命運的安排嗎?隨後,他讓江居拿出錢來感謝老婦人,收拾行李準備出發。

    江居走到轎子前,勸說道︰“相公一心為天下施行善政,可這些愚昧的百姓不理解,反而心生怨恨。今晚不能再住在這種村舍里了,還是找個驛亭或官府的房舍,免得再受閑氣。”王安石雖然沒有回應,但默默點了點頭。

    一行人走了很久,來到一座郵亭。江居先下了驢,扶著王安石出轎,在亭子里坐下,準備早飯。王安石看到亭子的牆壁上也題著兩首絕句。第一首寫著︰“富韓司馬總孤忠,懇諫良言過耳風。只把惠卿心腹侍,不知殺羿是逢蒙!”第二首寫道︰“高談道德口懸河,變法誰知有許多。他日命衰時敗後,人非鬼責奈愁何?”

    王安石看完,頓時勃然大怒,叫來驛卒質問︰“是哪個狂妄之徒,竟敢如此詆毀朝政!”一個老卒回答道︰“不止這個郵亭有這樣的詩,到處都有百姓留下的題詩。”王安石又問︰“這些詩為什麼而作?”老卒說︰“因為王安石推行新法害苦了百姓,大家對他恨之入骨。最近听說王安石辭去相位,要到江寧府任職,必定會從這條路上經過。每天早晚都有幾百個村民在附近等著他。”王安石問︰“等他來,是要拜見他嗎?”老卒冷笑道︰“都是有仇怨的人,哪有拜見的道理!大家拿著木棍,等他來了就打死他,然後分著吃他的肉!”

    王安石听後大驚失色,飯還沒煮熟,就匆忙上轎離開。江居趕緊招呼眾人跟上。一路上,他們只買干糧充饑,王安石再也不敢下轎,還吩咐眾人加快趕路。終于,他們抵達金陵,與吳國夫人相見。王安石自覺羞愧,不敢進入江寧城,于是在鐘山半山腰選了一處地方居住,並把住所的堂屋命名為“半山堂”。

    此後,王安石整日在半山堂中誦經禮佛,希望能消除自己的罪孽。他本就過目不忘,一路上看到的詩句,全都銘記在心。他把這些詩悄悄抄寫給吳國夫人看,這才相信兒子王在陰府受罪,並非偶然。從此,他終日沉浸在憂憤之中,痰火之癥愈發嚴重,再加上氣逆難舒,吃不下東西。就這樣過了一年多,他身體愈發虛弱,骨瘦如柴,只能靠在枕頭上勉強坐著。

    吳國夫人在一旁落淚,問道︰“相公可有什麼遺言要交代?”王安石說︰“夫妻之情,不過是偶然的緣分。我死後,你不必太過掛念。只是把家里的錢財散盡,多做些善事就好……”話還沒說完,突然有人稟報說故人葉濤前來探望,夫人連忙回避。王安石請葉濤到床邊相見,拉著他的手囑咐道︰“你聰明過人,應該多讀些佛書,不要寫那些沒意義的文章,白白耗費精力。我這一生,枉費了許多心血,總想以文章勝過他人,如今快要死了,後悔也來不及了。”葉濤安慰道︰“相公福壽綿長,何必說這樣的話?”王安石感嘆道︰“生死無常,我只怕大限一到,連話都說不了,所以今天才跟你說這些。”葉濤告辭離去。

    這時,王安石突然想起老婦人草舍中詩句的第二聯“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詞誑葉濤”,今日的情景,正應了這兩句詩。他不禁拍著大腿長嘆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這難道是偶然嗎?寫出這首詩的人,不是鬼就是神。不然,怎麼會知道我未來發生的事?我被鬼神如此責備,又怎能在世上久留?”

    沒過幾天,王安石病情急劇惡化,開始說胡話,還不停地用手扇自己的臉,罵道︰“我王安石上對不起天子,下對不起百姓,罪該萬死!到了九泉之下,有什麼臉面去見唐子方這些忠臣!”就這樣一連罵了三天,最後嘔血數升,離開了人世。唐子方名叫唐介,是宋朝的一位直臣,他曾極力勸諫王安石新法的弊端,王安石不听,唐介最後也是嘔血而死。同樣是離世,唐介卻比王安石更有聲望。直到現在,山間的百姓中,還有人把豬叫做“拗相公”。

    後人評論說,宋朝的元氣,都被熙寧年間的變法損耗殆盡,這才有了靖康之禍。有詩為證︰“熙寧新法諫書多,執拗行私奈爾何!不是此番元氣耗,虜軍豈得渡黃河?”還有人寫詩惋惜王安石的才華︰“好個聰明介甫翁,高才歷任有清風。可憐覆諫因高位,只合終身翰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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