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老翁醉索魚鱗瓦
這一回書剛開始,想必各位听書的都急切想知道,接住酒杯的究竟是何人?各位先別著急。方才安公子摔酒杯的時候,身旁還坐著鮮活靈動的何玉鳳與張金鳳。她倆你一言我一語,引發了這場極不愉快的沖突,若只是坐在那兒默不作聲、干看笑話,實在不合常理。容我先把這其中的緣由補充完整,再來講那人究竟是誰。
且說何玉鳳和張金鳳見安公子喝完那杯酒,說完那番賭氣發誓的話,抓起酒杯就往門外摔,心里滿是愧疚與懊悔,急忙一同站起身,只來得及說出一句︰“這是何必呢?”
她倆四只眼楮緊緊盯著那酒杯,隨著它向門外飛去。只見一個人從外面走進來,三步並作兩步沖上台階,趕忙將酒杯牢牢抱住,酒杯這才沒摔在地上。何玉鳳率先說道︰“阿彌陀佛!可算是萬幸!真是太難為你了!”張金鳳也跟著說︰“真虧了你,怎麼來得這麼及時?等會兒一定好好謝你!”
先打住,這人到底是誰呢?瞧她倆一開口就用“你”來稱呼,顯然是府上的下人。既然是個奴僕,再機靈能干,也不過是在主人跟前跑跑腿,本沒什麼稀奇,不至于讓兩位少奶奶如此感激。況且何玉鳳從過去做十三妹的時候到現在,什麼時候這般婆婆媽媽地念過佛?方才還好好哄著安公子飲酒作樂,怎麼這會兒突然如此慌張?其實,這其中的道理得從兩方面來講。方才她倆勸誡安公子,是出于夫妻間相互規勸的情分,也是因為安公子過于風流,她倆又對他期望過高,才用了“遣將不如激將”的法子,想引他走上正道,卻沒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事已至此,倘若方才那個瑪瑙杯真的摔在台階上,“鏘瑯瑯”一聲碎成滿地碎片,且不說損壞如此珍貴的物件實在暴殄天物,這場酒宴本是他們三人新婚燕爾、吉祥如意、夫妻和睦、姐妹團聚的第一次歡聚,突然出現這樣破碎決裂的征兆,實在大煞風景。再加上安公子摔杯前,還賭咒發誓說要中舉、中進士,可這科舉之事,哪是靠賭咒就能實現的?萬一到考試時,文才雖好卻運氣不佳,名落孫山,日後想起今日這番情形,安公子該如何自處?她倆又該如何面對安公子?正因如此,她們才會如此惶恐不安。可安公子話已出口,酒杯也已飛出門外,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突然冒出這麼個人,雙手穩穩抱住酒杯。危機化解,場面圓了,她們又驚喜又感激,情不自禁地念出了這聲佛號,這正是夫妻間休戚相關的情分使然。
說了這麼多,這人到底是誰呢?她就是隨緣兒媳婦。隨緣兒媳婦是戴嬤嬤的女兒、華嬤嬤的兒媳,被派到安公子房里當差,算是“自己人里的能干人”。今日公子和兩位少奶奶在家中小聚,她本應在此伺候,為何此時從外面進來呢?原來這天是她家接姑奶奶,也就是褚大娘子,她婆媳倆告假在家招待客人。華嬤嬤還請了兩位親戚作陪,眾人吃完早飯,便拿出一副骨牌玩“頂牛兒”。中午沒什麼事,華嬤嬤惦記著老爺、太太不在家,兩位少奶奶想必回房休息了,就叫隨緣兒媳婦進府看看情況。作者借此機會,應了那句“無巧不成書”。
這隨緣兒媳婦自幼伺候何玉鳳,雖身為丫鬟,卻穿著旗人服飾。旗裝女子走路的姿勢,與漢裝女子那種探著脖子、扭動腰肢、低垂眼皮、盯著腳尖的走法截然不同,她們大多是仰著臉、挺起胸脯、直著腰板走路。況且那時她已有三個多月身孕,肚子漸漸顯形。她本就身輕體健、手腳麻利,听婆婆這麼一說,立刻應了一聲,興致勃勃地挺著肚子,腳下那雙三寸半的木頭底鞋“咭 咯 ”地快步往府里趕。從外面進了二門,她沿著游廊往院子里走。剛進院門,就听見安公子說話的語氣像是在發脾氣,趕忙走到院子當中,朝著屋內張望,果然看見公子滿臉怒容。她三步並作兩步沖上台階,想進屋看看究竟發生了何事。沒想到剛踏上台階,就見一個物件在日光下閃閃發亮,朝著她懷里飛了過來。她躲閃不及,連忙雙手護住腹部——畢竟懷有身孕,生怕傷到胎兒;卻不料這麼一捂,那物件正好穩穩地撞在她肚子上,無意間將酒杯抱住了。
抱住酒杯後,她自己也嚇了一跳,趕忙拿在手中查看,發現竟是書閣上擺放的大瑪瑙杯,里面還有些許殘酒。她不明就里,還以為安公子喝醉了,將酒杯朝她扔過來,讓她斟酒,于是舉著酒杯走進屋。等進了屋,又見兩位少奶奶見她進來都站了起來,說了那些感激的話,她更是摸不著頭腦,只好笑著問道︰“請問二位奶奶,還要再給爺斟滿這麼一杯酒嗎?”這話一出,倒把何玉鳳和張金鳳逗得笑了起來。
其實安公子本就是個聰慧通透的人,听了她倆那番勸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道理,心里早已認同。只是話趕話,一時抹不開面子,才賭氣摔杯。等酒杯摔出去,他就後悔自己行事莽撞。見隨緣兒媳婦接住酒杯,正覺意外,又看到她倆發笑,便也順著這氣氛哈哈笑道︰“可別再來了!經不起你再幫著二位奶奶灌我酒,快拿走吧。”接著又對她倆說︰“你們的新酒令也行了,我輸的酒也喝了,只差還沒輪到桐卿行令。估計就算行令,也不過是重復前面的內容。咱們再喝兩杯,還是得上屋去照應一下。”何玉鳳和張金鳳見他像沒發生過方才的事一樣,臉上依舊和顏悅色,只字不提沖突,心里越發愧疚,便強打精神,殷勤地陪著他說笑了一會兒。酒宴結束,收拾妥當後,三人便向上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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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舅太太剛結束牌局,正在洗手。何玉鳳和張金鳳便在上屋陪著聊天,吩咐下人準備晚飯。舅太太說道︰“今兒這頓我做東,不用你們忙活。你們新婚還不到十二天,回自己屋里吃去。我這兒有吃的,回頭給你們送過去。”說話間,舅太太和親家太太洗完手,飯菜也擺上了桌。她倆幫著舅太太張羅了一番,才同安公子回房用餐。
吃完飯後,三人又回到上屋。眼看著天要黑了,褚大姑奶奶也赴宴回來了,一眾女眷都迎上去說說笑笑。安公子見這里沒他的事,便出去拜見岳父,一直坐到初更時分,又去查看各處門戶,叮囑家中僕人一番。等他回到上屋,舅太太說道︰“你怎麼又回來了?倆外甥女剛去招呼褚大姑奶奶,都回房了。姑老爺、姑太太不在家,今晚我在上屋照應。親家太太我也讓先回去了。還有跟著我的人在這兒,老華和老戴我剛才也囑咐過了。你們早些關門休息吧。”安公子應了一聲,這才回到自己房中。
只見何玉鳳和張金鳳也剛回房,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等著丫鬟端水來洗手,安公子便湊過去一同坐下。不一會兒,柳條兒端著洗手水急匆匆跑來,慌張地問張金鳳︰“奶奶,有沒有止疼的藥?咱們內廚房的老尤剛才擦刀,手上劃了個大口子,疼得直咧嘴,讓我跟奶奶討點藥敷上。”何玉鳳忙問︰“傷得嚴重嗎?”柳條兒說︰“傷口又長又深,血一直流!”何玉鳳便吩咐戴嬤嬤︰“你讓人把我的小箱子搬來,把藥匣子拿出來。”箱子搬來後,何玉鳳用鑰匙打開,只見箱子里裝滿了大大小小的匣子和零碎包裹。她從一個匣子里取出一個瓶子,倒出一些紅色粉末狀的藥,交給戴嬤嬤說︰“給他撒在傷口上,包扎好,馬上就能止疼,明天就會好轉。”
處理完藥後,何玉鳳便對花鈴兒說︰“這幾個匣子先留在外面吧。”
花鈴兒答應著,正要往外拿匣子。安公子一眼瞥見箱子里有個黑皮子圓筒,便問道︰“那是什麼?”何玉鳳拿過來遞給他。安公子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個五寸多長的鐵筒,一頭封得嚴嚴實實,另一頭有五個黃豆大小的孔,靠下半段還有個鐵機關。他和張金鳳看了許久,也沒弄明白這究竟是做什麼用的。
何小姐解釋道︰“這個東西叫‘袖箭’。”公子好奇地問︰“這怎麼用呢?”何小姐又從另一個匣子里找出一個布包,打開後,里面是一捆三寸多長的小箭。這些箭頭都是用鈍鋼打造,形狀像四稜錐子,尖端鋒利,閃著寒光。公子剛想伸手去拿,何小姐急忙攔住︰“別踫,箭頭有毒!”她捏著箭桿,往袖箭筒里裝了五枝箭,隨後詳細講解用法。原來這袖箭一筒能裝五枝箭,先扳動機關,裝上箭,一按機關,中間那枝箭就會發射出去;筒子周圍四個夾空里還有四個漏孔,重新扳好機關,輕輕一晃,剩下四枝箭就會依次滑到中間的筒子里,可以連續不斷地發射,因此也叫“連珠箭”。
何小姐說完,又補充道︰“這箭能射到七八十步遠,和我的刀、彈弓一樣,都是小時候跟著父親學的。刀和彈弓我都用過,唯獨這袖箭,因為是暗器,我從來沒用過,現在也算是閑置的東西了。”說著就要收起來,公子連忙說︰“把這個也留在外面,等有空我找幾枝沒毒的箭試試。”何小姐便讓人關好箱子,將袖箭隨手放進一個匣子里,一起搬到東間房。
三人圍繞著這副袖箭,舊話重提。張姑娘說起在能仁寺的驚險遭遇,仍心有余悸;何小姐回憶青雲山的往事,感慨不堪回首;安公子則提起黑風崗死里逃生的經歷,感嘆道︰“那時候怎麼也想不到,如今我們三個人能在這里悠閑地挑燈夜談。”何小姐又說起路上夢見父母的情景,張姑娘則回憶起當初拜見公婆的舊事。三人聊得興起,仿佛高僧重談雲游時的艱辛,學士回憶寒窗苦讀的歲月,言語間滿是感慨,氣氛溫馨而融洽。
俗話說“寂寞恨更長,歡娛嫌夜短”。不知不覺,時間已過二更,時鐘敲響了亥正。華嬤嬤過來說︰“不早了,都二更天了。南屋里親家太太早就睡下了,舅太太也派人來問過。要不爺、奶奶也早點休息吧。”公子談得正高興,說道︰“還早呢,我們再坐會兒。”華嬤嬤看看何小姐和張姑娘,見她們似乎也不想睡,只好由著他們繼續聊天。
書中之前交代過,安老爺、安太太持家勤儉,每日早睡早起,可為何今晚連何小姐和張姑娘都一反常態,不願早睡呢?這其中另有緣由。何玉鳳和張金鳳性情相投,又曾共患難,彼此關愛,感情遠超普通姐妹。何玉鳳性格豁達,不拘小節,見安公子沒有恪守“書生不離學房”的規矩,卻一味遵循“新郎不離洞房”的俗套,總覺得在張姑娘面前有些愧疚。這天早上,她便借口晚上要換衣服,新房連通沒有回避之處,不太方便,讓張姑娘晚上請公子去西間聊天,順便在那邊休息,這是為了照顧張姑娘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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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張金鳳生性嫻靜,不被私情左右,想到“春蘭秋菊因時盛,采擷誰先佔一籌”這兩句詩,覺得自己與安公子成婚已有一年,如今何小姐新婚,正是夫妻親密之時,怎能讓丈夫冷落了她?因此也不願獨享,這是體諒何小姐的心思。偏偏兩人這番互相謙讓時,安公子也在場。對安公子來說,在哪邊休息都無所謂,並沒有特別的想法。
這是午間酒席前的事。沒想到午間那場爭執後,三人心里都多了些顧慮。張姑娘心想︰“時間不早了,要是現在讓公子休息,他听了姐姐早上那句話,說不定就去姐姐那邊了,這不就顯得因為午間的矛盾,我故意冷落姐姐嗎?可要是不讓他過來,又好像我在拒絕他。”何小姐則想著︰“我向來說到做到,早上既然說了那話,總不能食言。可午間又鬧了不愉快,現在讓他休息,自然該去妹子那邊,這不是顯得我故意疏遠他嗎?萬一妹子推辭,他又轉回來,我怎麼對得起妹子?”兩人都是一番好意,卻讓本就沒主意的安公子左右為難,就像“綿襖改被窩——兩頭兒苫不過來”。于是,三人心里各有盤算,卻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就這樣,原本平常的睡覺之事,變得棘手起來,三人干脆坐在堂屋里,開始徹夜長談。
至于安公子當晚到底去了哪邊,這屬于閨房私事。古人說“閨房之中甚于畫眉”,連作者都沒有詳細記載,我作為說書人,自然也不能隨意猜測,只能將此事當作千古疑案。不過,從三人的相處來看,經過這番波折,他們日後想必會更加和睦,夫妻感情也會愈發深厚,把午間的不愉快徹底化解。這既是安老爺闔家團圓的幸事,也是安公子閨房和睦的福氣,符合天理人情。
當晚暫且按下不表。第二天午後,安太太先回到家中,眾人紛紛上前迎接,互相問候近況。安太太感謝舅太太和親家太太在家幫忙照料,又向褚大娘子表達歉意。過了一會兒,安老爺也回來了,稍作休息後,便問︰“鄧九太爺回來了嗎?要是回來了,請進來坐坐。”褚大娘子連忙說︰“二叔,還是算了吧。他老人家回來好一會兒了,看那樣子又喝多了,還說等二叔回來接著喝呢!這會兒估計也睡下了。要是再去請,他一高興,今晚就別想散場了。況且女婿今天也沒回來,就讓他老人家早點休息吧。”安老爺听後,便不再提此事。不久,眾人各自回房休息。
這天晚上,因為安公子不在,何小姐換了衣服,早早熄燈睡覺。平日里,新房是連通的,戴嬤嬤和花鈴兒都在堂屋後側睡覺。何小姐一向獨立,這天晚上也不用人陪伴,上床後很快進入夢鄉。睡到三更時分,她起夜上廁所,披上斗篷,在睡鞋外又套了雙鞋下了床。剛完事,就听到院子里“吧喳”一聲,像是有瓦片從高處落下。這聲音不像是自然脫落,倒像是有人故意扔在院子里試探動靜。
何小姐心中生疑︰“奇怪,這聲音肯定有問題!”她輕手輕腳地躲在屋門的�扇後面,屏息凝神地听著。過了一會兒,只見東邊窗戶上閃過豆粒大小的火光,緊接著窗戶被燒出一個小孔,一根香從孔中伸了進來。很快,一股刺鼻的香味彌漫開來。
對于經歷過諸多風浪的十三妹何玉鳳來說,這種手段她再熟悉不過。她心中暗叫︰“不好!”急忙走到桌前,摸出昨天那個藥匣子,從中取出一樣東西含在嘴里。這是什麼東西呢?原來是塊“龍�石”。一般來說,老虎胸前有一塊骨頭,形狀像“乙”字,叫“虎威”,佩戴在身上可以闢邪;龍胸前也有一塊骨頭,形狀像石卵,叫“龍�”,含在口中能抵御各種邪氣。不用說,剛才伸進窗戶的是燻香,使用燻香的人,自己必須先備好這避邪之物,不然豈不是先把自己燻暈了?這曾是何小姐的隨身法寶,沒想到成了新媳婦後,竟派上了用場。
長話短說。何小姐含著龍�石,听了听窗外沒了動靜,便輕輕上床,先把香頭捻滅,心中盤算︰“這毛賊要是繼續行動,不能不防。可我要是大喊,一來讓賊人看出我害怕,二來前面巡邏的人一時也听不見,還可能驚動公婆。偏偏我的刀因為公公說新房不宜懸掛,沒在身邊;彈弓雖然在手,卻一時找不到彈子,這可怎麼辦?”正犯愁時,她突然想起昨天的袖箭,里面還裝著五枝箭,于是悄悄摸到手中,再次躲在屋門�扇旁,警惕地觀察著外面的動靜。
不一會兒,只見堂屋西邊的大�扇上濕了一大片。何小姐輕輕走出東間房門,躲在堂屋東邊的�扇旁,想看這個賊人究竟要干什麼。她剛藏好,就見濕的地方從窗欞間伸進來一只手,先摸了摸橫閂,又摸了摸閂上的鐵環,隨後把手縮回去,送進來一根帶鉤子的雙股繩子。那人用鉤子勾住橫閂,又把繩子另一端拴在窗欞上,然後伸手從鐵環里往外褪橫閂。折騰了好一會兒,竟然把橫閂一頭從環子里褪了出來,只剩繩子的鉤子勾著橫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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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姐見狀,心中暗自思忖︰“果然如我所料,他褪下那頭閂,必定還要褪這頭,想用兩根繩子輕輕將閂放下,免得弄出聲響。真是笨賊,這算盤打錯了!”正想著,便听到�扇外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慢慢向東邊移動。她也順著�扇內側,悄無聲息地溜到西邊,隨後側身透過窗洞向外窺探。只見天空陰沉,似有降雪之意,雲霧彌漫,星月黯淡。好在正值月半,借著微弱的光線,還能勉強看清人影。她張望許久,始終沒瞧見撥門的賊,卻看見屏門處蹲著一人,通往夾道的角門前也蹲著一個,正在放風;對面南房頂上,站著個身材壯碩的大漢,腰間別著一把明晃晃的順刀,已經揭起一摞瓦片放在身旁,手里還攥著兩三片,警惕地四處張望;靠東牆處,一扇門早已被搬來立在那里。何小姐心道︰“若不先制住房上這人,這場鬧劇何時才能收場?”可轉念又想︰“且慢,能把他們嚇走也就罷了。”
正思索間,靠東的�扇也被浸濕,那賊果然又像之前一樣,伸進一根帶鉤子的繩子,試圖鉤住東邊的門閂。何小姐趁他送繩子的時機,悄悄將這邊的橫閂重新套進鐵環,把搭閂的鉤子脫了出來,隨後閃身躲進西間。她側耳細听,安公子和張姑娘在臥房內睡得正香,南床上的華嬤嬤和柳條兒,卻已被燻香迷暈,酣睡不醒。何小姐故意打了個哈欠,門外的賊听到聲響,心中一驚,暗道︰“燻香都點了這麼久,怎麼還有人醒著?”他慌了神,繩頭還沒拴好,一失手,連鉤子都掉在了屋內地上,趕忙跑開躲起來,屏息靜听屋內動靜。
這群賊要是能摸清這位姑娘的底細,此時認栽離開,倒也算知難而退。可他們听了屋里一聲哈欠後,再無動靜,便以為人又睡過去了。貪欲作祟下,那賊竟又想出個“妙計”,打算先用西邊的繩子將這邊的閂放到地上,騰出繩子再去解東邊的。他躡手躡腳地又回到西邊。而此時,何小姐早已來到堂屋,撿起地上的繩子,貼著西邊第二扇�扇蹲下,靜靜等著看他還能耍什麼把戲。
那賊轉回來,從窗欞上解下繩子,正要往下系橫閂,突然感覺繩子輕飄飄地脫了窗,他低聲“嗯”了一聲,滿臉詫異,心想︰“難道方才我沒把閂褪下來?”說著又探進手去摸索。何小姐見這賊蠢笨到這般地步,不禁有些惱怒,她將袖箭放在地上,把手中的繩子對折,等賊的手伸到鐵環旁時,猛地從下方套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擰,往下一拽,再往後一別,順勢將繩子搭在橫閂上,左三圈右三圈,把賊的手死死捆在了閂上。她還怕繩子松脫,又解下西邊窗欞上的空繩子,十字交叉打了好幾個死結。做完這些,她拿起袖箭,躲到東邊嚴陣以待。
那賊的手是從西邊最邊上的窗欞伸進來的,這一拽一別,整條胳膊都被卡在屋內,胸脯也抵在了西間的金柱上。他想伸左手解救右手,卻因姿勢受限,根本轉不過身。做賊的自然不敢喊人救命,他掙扎了幾下,紋絲不動,只好嘴里打了個哨子,呼喚另外兩個放風的同伙。那兩人听到哨聲,還以為門已經打開,馬上就能動手偷竊,貓著腰就往這邊跑。
何小姐從東邊窗洞瞧見兩人跑過來,心中不免有些緊張,暗想︰“這群賊再多來幾個也不怕,可我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不能輕易動手。萬一只顧著制住這個,其他賊急了眼,傷了屋里的人,那就麻煩大了。得想個敲山震虎的法子,才能解決這麻煩。”
主意已定,她透過窗洞望去,只見房上那賊正側身蹲在房檐邊,目不轉楮地盼著下面開門。何小姐將袖箭對準他,瞄準後按下機關,只听“喀吧”一聲,箭“哧”地飛出,正中那賊左胯。那賊冷不防中箭,疼得直咬牙,卻不敢出聲,即便強忍著,還是忍不住“噯喲”叫了出來。他腳下一軟,“咕碌碌”從房上滾下,“咕咚”一聲摔在地上,手中的瓦片散落一地,發出一陣聲響。這邊三個賊听到動靜,回頭一看,見房上的同伙摔了下來,一來擔心他受傷,二來怕驚醒主人,也顧不上管被捆住的那個,趕忙跑過去查看。
這一陣騷動,驚醒了南屋里的張太太,她問道︰“啥聲響?藍嫂,你听听,是不是貓把瓦弄下來了?”被捆住的賊急得直冒汗,卻掙脫不得。另外兩個跑到跟前,見摔下來的賊剛掙扎著坐起,一臉發怔。他們也顧不得南屋里的動靜,攙起受傷的同伙就想逃走。可受傷那賊的腿早已麻木,箭傷處如同刀剜般疼痛,根本使不上力。兩人還以為他是摔斷了腿,小聲說道︰“你撐著點,找個僻靜地方躲躲要緊!”
這番對話被何小姐听得真切,她隔著窗戶大聲喊道︰“糊涂東西,他腿上中了梅針藥箭,還怎麼撐?”
這話一出,嚇得那兩人扔下受傷的同伙,拼命朝牆邊立著的門跑去。他們慌慌張張爬上牆,踹得瓦片嘩嘩作響。剛上房,後腳一帶,又帶下一溜檐瓦,院里頓時一片嘩然,這群賊的“梁上君子”行徑徹底演變成了鬧劇。兩人上房後,生怕再中一箭,爬過房脊,正要縱身跳下,忽見一道燈光閃過,有人大喊︰“不好了,房上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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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是誰?原來是張親家老爺。當晚睡到半夜,他突然想上廁所,提了盞燈籠出門。剛繞到屋後,就听見房上瓦片響動,他將燈籠一轉,瞧見兩個人影在房上攀爬,當即大聲呼喊,連便意都嚇了回去。這一喊,驚動了府里其他人。房上的兩個賊見勢不妙,又爬回房脊,跳下房後,朝著游廊外狂奔。第一個跑出來後,藏在了上房東邊的鑽山門里。等第二個跑出來時,二門上早已燈籠火把通明,一群人舉著鉤桿子、抬水杠子圍了上來。這賊抽出腰間鋼鞭,正要反抗,冷不防身後一鉤桿子襲來,被人一把拽住,按在地上捆了起來。
這時,張進寶提著根 面杖粗細的馬鞭子,大聲吆喝著趕來,先喊道︰“抓歸抓,別傷著人!也別只盯著明面兒,偏僻地方仔細搜!”這話一出,藏起來的那個賊慌了神,剛探出頭,見院子里全是人,扭頭就順著廊檐往西跑。哪知東次間有個爐坑,因天氣轉涼,趁著老爺、太太不在家燒了地炕,爐坑板還敞著。那賊沒留意,一腳踩空,“咕咚”一聲掉了進去。眾人用撓鉤繩索將他揪了出來,又擒獲一個。
這番吵鬧,驚醒了安老夫妻。安老爺隔著窗戶問道︰“听這動靜是有賊了。把他們嚇走就行了,何必非要抓住?”
張進寶回道︰“回老爺,這群賊太囂張,手里都拿著家伙。院子里已經抓住倆了,保不準還有漏網之魚。”安老爺听聞賊不止一個,還持有器械,也感到十分意外。但他依舊秉持“‘傷人乎?’不問馬”的聖人教誨,只問了一句︰“有沒有人受傷?”絕口不提財物是否丟失。眾人回稟︰“沒人受傷,倆賊都捆上了。”安老爺這才起身穿衣。只听張進寶吩咐道︰“留兩個人在院里守著,其他人分東西兩路,從耳房繞到後頭,仔細搜搜角落里有沒有藏著的!”當下,張老帶著晉升、戴勤等人去西路搜查;張進寶則會同華忠、梁材等人,進了東游廊門。
張進寶一進門,話還沒說完︰“驚著爺、奶奶……”就見燈光下,院子里躺著一人在哼哼,還有一個正趴在�扇窗戶上搗鼓。他大聲喝道︰“你這大膽狂徒!見了人還不跑,竟敢接著偷?”這時,西路搜查的人也趕到了,繩子也拿了過來。眾人一擁而上,幾個大漢先將地上那人捆了,又沖向�扇邊的賊,拽著他就往台階下拉,可費了半天勁,愣是拉不動。
張進寶怕驚擾了安公子夫婦,忙喊道︰“華奶奶,你跟爺、奶奶說,家人們都在,別怕!”華嬤嬤此時雖已驚醒,卻嚇得說不出話。只听何小姐在屋里笑道︰“我倒不害怕,就怕你們拉不動這賊!他胳膊還捆在橫閂上呢!等開了門,你們進來解吧!”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先將那賊的左手左腳綁在一起,這下,那賊只能單腿蹦 了。
暫且按下屋外眾人不提。再說屋內,何小姐見四個賊已擒住兩個,另外兩個剛要逃跑,又被外面的喊聲嚇了回來,料想他們插翅難逃。她不慌不忙穿好衣服,先把嬤嬤和丫鬟們叫醒。好在燻香點燃時間不長,眾人離得也遠,一叫就醒了過來,只是慌亂成一團。
何小姐擔心公婆會過來,一邊匆忙漱口梳頭,一邊讓華嬤嬤去請安公子和張姑娘起床。好在他們住的臥房十分嚴實,又掛著帳子,兩人都沒受到燻香影響。也正因如此,外面鬧了半夜,他倆卻還渾然不知。直到華嬤嬤隔著帳子叫醒張姑娘,她一听有賊,嚇得渾身直哆嗦,連忙推醒安公子。安公子到底是男子,有些膽量,翻身起床,在帳子里穿好衣服,下了床蹬上靴子,披上皮襖,系緊腰間搭包,套上一件馬褂,還把衣襟掖好,戴好帽子,手里提著一把嵌寶鑽花、拖著七寸多長大紅穗子的玲瓏寶劍,就從臥房里沖了出來。正巧何小姐收拾完,正要進西間門,見狀笑道︰“賊都已經捆好了,你這會兒拿著劍,既不像劉金定,也不像穆桂英,想干什麼呀?這麼冷的天,依我說,你不如放下劍,系上條圍巾,省得風吹脖子著涼。”安公子伸手一摸,這才發現忙活半天,居然忘了戴圍巾,脖子還露在外面,又急忙去找圍巾。不一會兒,張姑娘也收拾妥當,嬤嬤丫鬟們忙著疊好被褥,收好私人物品,安公子便急著要出去查看情況。
何小姐攔住他說︰“別著急!等她們收拾完,開了門才能出去。”
安公子听了,提著劍就去開門。一進堂屋,就看見一只又黑又粗的胳膊從窗戶伸進來,還被捆在門閂上,趕忙問道︰“這是誰?”何小姐笑著說︰“這是賊,從半夜就拴在這兒了。現在外面的賊也都捆好了,我懶得去解繩子,麻煩你用你的寶劍,把繩子割斷吧。”安公子自信地說︰“交給我,這有什麼難的!”他挽起袖子,上前去割繩子,雙手哆哆嗦嗦搗鼓了好半天,又是鋸又是挑,才把繩子割斷。那賊好不容易抽出胳膊,卻還被劍劃了兩道口子,受了兩處誤傷,只能耷拉著腦袋,乖乖讓人捆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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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門打開時,天已經蒙蒙亮了。何小姐往外一看,兩個賊都被捆在院子里。她先請張親家老爺進屋休息,隨後對張進寶說︰“張爹,你讓人把這四個賊都押到旁邊小院里,別耽誤我們過去給老爺太太請安。老爺太太說不定也會過來查看。”接著又叫花鈴兒從桌上拿來兩個紙包,指著受傷的賊對張進寶說︰“其他賊都沒大礙,就這個中了我的藥箭,要是過了午時還不救治,他這條命就沒了。你做件好事,用酒把這一包藥沖開,給他喝下去;另一包藥用醋調好,敷在箭傷處,留著他好問話。”張進寶一一答應下來。那賊听了這番話,才如夢初醒。
暫且不提眾人按吩咐去處理賊人的事。安太太一開始也被嚇得不輕,听到沒出大事才放下心來。她簡單梳了梳頭,頭上罩了塊藍頭巾,先派人去看兒子兒媳,正巧何小姐、安公子和張姑娘前來請安。安老爺依舊神態自若,正在漱口洗臉。等安老爺收拾完,老兩口便詢問事情經過,何小姐將前因後果詳細說了一遍。安老爺轉頭對安公子說︰“多虧了你媳婦,不然要是讓賊進了屋,丟東西還是小事,那成什麼體統?這大概是因為咱家最近太過順遂,我不免有些疏忽大意,或者是享受太過、內心自滿,才會有這樣的警示,咱們都得好好反省。”說完便站起身來,“我過去看看。”安太太叮囑何小姐︰“你陪著點兒。”安老爺卻說︰“賊都捆上了,有什麼好怕的?你也一起過去看看。”
正說著,舅太太、親家太太和褚大娘子都過來慰問,詢問是否受驚。大家沒說幾句話,就听見二門外傳來一聲大喊︰“好大膽的賊!在哪里?讓我看看你有幾顆腦袋!”一听就知道是鄧九公的聲音。安老爺和安公子連忙迎出去,安太太等女眷也跟在後面。只見鄧九公連皮襖都沒穿,只穿著件厚實的夾襖,披著件皮斗篷,敞著懷,光著頭,手里提著那根壓箱底的虎尾鋼鞭,進了二門,怒氣沖沖地就往東耳房跑去。安老爺急忙追上去拉住他,問道︰“九哥,你這是要干什麼?”鄧九公氣呼呼地說︰“老弟,別管我!你不知道,這些賊把我坑苦了,先讓我抽他一鞭子再說!”
安老爺勸阻道︰“使不得!私自傷了犯人,咱們要擔責任的,有王法呢。”
鄧九公嚷嚷道︰“王法?要有王法還能鬧賊?”安老爺耐心說道︰“就算這樣,咱們也得問清楚情況再做打算。”鄧九公不耐煩地說︰“哪有那麼多功夫!”說著就要掙脫去打人。
安老爺一看,鄧九公一身酒氣,估計昨天確實喝多了,睡了一夜都沒清醒過來。好說歹說,連拉帶拽,才把他拉進屋子。安太太等人也都跟了進來。褚大娘子一見,連忙說道︰“這麼冷的天,怎麼不穿好衣服就跑出來了?”這句話提醒了安老爺,趕緊讓人去取衣服。鄧九公一邊穿衣服,一邊向何小姐詢問賊人的情況,何小姐又說了一遍。听完,鄧九公氣得瞪大了眼楮,銀白的胡須都豎了起來。安老爺勸道︰“老哥哥,別這麼大脾氣。”鄧九公根本不听,說道︰“老弟,你別怪我沖動。你把這些狗東西叫過來,問清楚,我再跟你說我的道理。等我說完,你就知道我為什麼不听勸了。”安老爺深知他吃軟不吃硬的脾氣,便說︰“行,那咱們就問問這伙人到底怎麼回事。”于是讓人在廊下擺放了三張凳子,張老爺也一同出去坐下。安太太等人則關好風門,躲在破舊的窗戶洞前向外張望。
只見家人們連拖帶拽地把幾個賊拉了過來。安老爺一看,幾個賊都被綁得手腳朝天,臉貼在地上。安老爺心里頓時一陣不忍,嘆了口氣說︰“同樣是父母生養,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樣!”隨即吩咐道︰“先把他們松開,諒他們也跑不了。”鄧九公大聲嚷道︰“跑?算他運氣好!”家人們一邊答應,一邊松開賊人們腿上的繩子,卻依然反綁著他們的手,還用繩子拴住一只腳,把他們提起來跪在地上。
安老爺仔細打量,只見一個賊腰粗脖子短,一個膀大腰圓,一個眼神渾濁、眉毛雜亂,還有一個鬼鬼祟祟。安老爺開口問道︰“我也不問你們叫什麼、從哪兒來。我在這兒住了這麼多年,從不欺負鄉鄰,你們為什麼無緣無故來我家搗亂?老實交代。”
幾個賊既慌張又羞愧,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著頭不吭聲。
這可把鄧九公惹火了,他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個大鐵球,攥在手里,瞪大眼楮吼道︰“說話啊!別裝啞巴!”那個鬼頭鬼腦的賊連忙喊道︰“老爺子!別打,我來說。”他望著鄧九公說︰“但凡在北京城混的,誰不知道您這兒是善良人家,哪有得罪我們的地方!”
鄧九公又喊道︰“我不姓安!我是來借宿的。正主兒在那邊呢!跟那邊說去!”那賊這才明白鬧了半天,自己認錯了人。他扭過頭,對著安老爺說道︰“听我跟您說。”話還沒說完,華忠從後面一腳踹了過去,罵道︰“你連‘老爺’、‘小的’都不會叫嗎?到了公堂上怎麼辦?”那賊趕忙改口︰“小的回稟老爺︰今天這事都怪我,連累了他們三個。”他努努嘴,指著旁邊兩個賊說︰“他們是親兄弟,一個叫吳良,一個叫吳發;那個姓謝,叫謝柢,大家都叫他謝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我們四個沒正經營生,就靠偷摸過日子。我有個哥哥叫霍士端,在外面當僕人,最近丟了差事逃了回來。我跟他訴苦說日子難過,他就說︰‘北京城遍地是錢,就看你敢不敢撿!’我追問下去,他說老爺您從南方回來,別人送了成千上萬兩銀子,還听說新娶了少奶奶,光是嫁妝就值十萬黃金、十萬白銀。他還說給我指了條發財路,要是得手了,他要分一半好處。我听了這話,就拉著他們三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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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爺听到這兒,笑了笑,接著問道︰“來了之後呢?”
那賊接著說道︰“我們是從西邊史家的房頂上過來,繞到這兒的。可到了房頂上一看,就覺得事情不妙,不敢下來了。”安老爺追問︰“為什麼不敢下來?”賊解釋道︰“我們做賊的有個講究︰不管是星光下還是月光下,要是看那戶人家黑 的,下去準能得手;但要是趕上天黑陰雲密布,那戶人家卻亮堂堂的,下去不但偷不到東西,弄不好還得倒霉。昨晚我們繞到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里就像被一片紅光照著。當時謝三哥就想走,可我貪心太重,他們三個也沒比我好到哪去,就還是下來了。沒想到,我們四個人全來了,結果雙雙被老爺府上捆住。做賊做到這份兒上,丟人也丟到家了。現在要是把我們送官,也是我們自找的,沒什麼可抱怨的,到了官府還是這番話。要是老爺覺得我們可憐,就當這宅院里不知哪旮旯兒下了一窩小狗,提溜著耳朵扔到車轍里,算是老爺積德行善,饒了我們一命!”
安老爺還想繼續追問,鄧九公已經忍不住開腔了,他大聲說道︰“照這麼說,人家跟你們也沒仇沒怨啊!這事兒得咱們老爺們說道說道!我問問你們,知道我是誰嗎?”四個賊齊聲回答︰“不認識。”
這一下可把鄧九公氣壞了,他臉色漲得發紫,扯著嗓子嚷道︰“好啊!你們竟敢說不認識我!听好了,我姓鄧!雖說不是京城本地人,可我生在江北淮安,家在山東茌平,也算小有名氣,江湖上都喊我一聲鄧九公!但凡綠林道上有點名氣的人,听說我鄧九公在哪個地方歇腳,就連那附近的一草一木,他們都不好意思動!怎麼著,我今天住在好朋友家里,你們這群毛頭小子,不趕緊夾著尾巴滾得遠遠的,反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蹋得不成樣子!你們這不是故意給我難堪嗎?還敢說不認識我!我先把你們每人一只眼楮砸瞎,看你們以後還認不認得我!”說著,就挽起袖子要動手打人。
安老爺听了半天,總算明白他為什麼發這麼大火,趕忙上前拉住他,大笑著說︰“老哥哥,氣了半天,原來是為這個。你怎麼跟這幫畜生講道理呢?”鄧九公急得直跺腳︰“老弟,你不知道,我這面子往哪擱啊?”安老爺耐心勸道︰“這就更荒唐了!老哥哥,我一句話,保準你沒話說。就算你名震江湖,再不濟也得是金剛郝武、海馬周三那類人才能巴結上你,知道你的大名;就這幫小賊,你讓他們從哪听說過你,又哪里配知道你呢?”
安老爺這番話,就像藍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鄧九公的態度立馬緩和下來,他眉飛色舞地點頭說︰“老弟,這話我服。不過話雖如此,他們既然沒本事撈好處,就該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走。怎麼把人家房子折騰得稀爛?這事兒可不能就這麼算了!”
安老爺勸道︰“誰家還沒遭過賊呢?撬扇窗戶、踹兩片瓦,都是常有的事兒。依我看,他們也就是為了混口飯吃,才做這種沒臉沒皮的事。現在既沒傷人,也沒丟東西,不如放了他們,讓他們改過自新,這事兒也就了結了。”
鄧九公捻著胡須直搖頭,似乎在盤算著什麼。安公子在旁邊不敢反駁父親的話,只輕聲說了一句︰“父親,就這麼放了,恐怕不太好吧。”沒想到,這話激怒了老家將張進寶。他一听安老爺要放了這四個賊,立刻從人群中站出來,跪在地上說道︰“老爺,這四個人可不能放!別的都好說,可這事關霍士端。霍士端受過老爺的恩惠,吃著老爺的俸祿,卻干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這不是反了嗎?往後我們這些當差的,還怎麼抬頭做人?依奴才的愚見,求老爺把他們送官,奴才願意出去做證人,跟他們當面對質。這場官司,非得把霍士端揪出來不可!”安老爺嘆道︰“唉!好容易勸住了鄧九太爺,你又來添亂。就算真是霍士端出的主意,對我有什麼影響?對你又有什麼影響?做人何必斤斤計較,咱們做君子的,就該有君子的氣度,別這麼氣性大!”
鄧九公插話道︰“你們爺倆別爭了,我有個主意。送官,沒必要。為啥呢?就算把他們判了,走個兩三站路,那些押送的衙役收了他們的錢,照樣會把人放了,等于白折騰。可就這麼放了,也不行。這里頭的門道,我可比你們清楚。賊這行當,上了道就總想偷東西,偷不到就不甘心;吃了虧就想著報復,不報復也不甘心。就這麼放了,保不準他們還會再來。就算他們再來,就憑他們這本事,再來個百八十號人,也不是事兒。可咱們哪有那麼多閑工夫跟他們耗著?就算他們識趣,不敢再來,可要是他們犯了事被官府抓了,說在咱們這兒被放過,老弟,你這官聲也得受影響!”
安老爺一听,覺得鄧九公說得在理,便問︰“九哥,那你說怎麼辦?”鄧九公說︰“依我看,老爺您這是開恩了,這事兒跟您也沒關系。把他們交給我,我保證不動他們一根手指頭,但得讓他們知道厲害,我才能放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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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鄧九公轉頭沖著四個賊說道︰“听清楚了?人家主人家饒了你們,這事兒跟人家沒關系了。現在是我鄧九太爺跟你們說話!你們剛才不是說听說他家新娶的少奶奶,光嫁妝就有十萬黃金、十萬白銀嗎?這話不假,但我告訴你們,這些金銀你們想都別想。我跟你們透個底,昨晚听見你們扔瓦片的是她,滅了你們燻香的是她,捆住你們一個人的也是她,射傷你們一個人胯骨的還是她。她從十二歲起就闖蕩江湖,長槍短棒,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論力氣,武舉考試用的頭號石頭,她單手就能舉起來;論輕功,三層樓的高度,她一縱身就能上去。她可是我的徒弟!這話你們信不信?現在她成了少奶奶,不願跟你們一般見識,所以昨天才沒開門動手,只隨便射了一箭給你們提個醒。她那箭叫袖箭,也叫連珠箭,一次能連發五枝,射你們四個還能多一枝。她還有張銅胎鐵背的彈弓,打一兩八錢重的鐵彈子,二百步開外指哪打哪。這是人家的傳家寶貝,犯不著拿出來給你們看。除此之外,她還有一把雁翎倭刀。”說到這兒,他扭頭問安公子︰“賢佷,那刀呢?”安老爺早就明白他的用意,接口道︰“在我這兒。”隨即讓安公子去取刀。
鄧九公接過刀,“唰”地一聲拔出來,在四個賊面前晃了晃。四個賊雙手被反綁在身後,根本沒法招架,只能倒吸一口涼氣,拼命往後躲。鄧九公見狀哈哈大笑︰“就你們這幾顆腦袋,還不夠我這一刀砍的!不過,我用刀講究‘刀無空過’,沒辦法,只能拿你們的兵器來抵了!”說完,他抄起四個賊的順刀、鋼鞭、斧子、鐵尺,手起刀落,一陣亂砍,轉眼間這些兵器就變成了一堆廢銅爛鐵,散落在地上。鄧九公喝道︰“小子們,拿這些破爛回去給你媽換頭花去吧!”
四個賊被嚇得目瞪口呆。鄧九公放下刀,又大聲說道︰“話我說完了,你們要是不信邪,不甘心,今天走了,改日盡管來!你們還得明白,我毀了你們的兵器,不是羞辱你們,是為你們好。不然,等你們出了這個門,帶著這些顯眼的家伙,保準被官府抓起來!這可是我在幫你們,你們得領情。你們也得體諒體諒我。我在江南江北、關內關外闖蕩這麼多年,才有了今天的名聲,你們倒好,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好朋友家糟蹋成這樣,我能答應嗎?我把你們好好的兵器弄碎了,你們就想辦法把這一地的碎瓦給我復原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鄧九公關心身後名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上回說到安家迎娶何玉鳳,鄧九公幫忙置辦的嫁妝太過豐厚,前來幫忙的吹鼓手、廚茶房,還有抬夫、轎夫等閑雜人等眾多。京城這地方,越是繁華,人們越愛計較。金子黃澄澄、銀子白晃晃,綾羅綢緞五顏六色,可這些人的眼珠子卻黑得很。他們見了這麼豐厚的嫁妝,頓時議論紛紛,添油加醋的傳言很快就傳到了一些小人耳朵里。這些人盤算著安老爺家剛辦完喜事,肯定人人疲憊、防備松懈,便糾集起來,想趁機行竊。
誰料這位新娘子何玉鳳略施手段,幾個賊來了就一個都沒能跑掉,讓他們大失所望。好不容易遇到安老爺這樣寬宏大量的主人,不想放過他們,這些賊剛要感恩戴德,半道上又殺出個鄧九公。一開始大家還以為他也是主人家,等他自報家門,才知道他是出來打抱不平的,這事本就與他無關。又見他那副咋咋呼呼、虛張聲勢的樣子,像是有些來頭,眾人也不敢和他爭辯。如今事情鬧得一團糟,鄧九公把賊罵得狗血淋頭,既不送官,也不私下了結,卻非要讓他們把摔碎的瓦片一一復原,這擺明了是要故意刁難人!
四個賊急得不行,七嘴八舌地央求道︰“老爺子,您也得高抬貴手啊。听您剛才那番話,就知道您是行家。您瞧瞧,我們做賊的落到這步田地,已經夠丟臉窩心的了!要是分贓,擠一擠說不定還能吐出來;可這摔得粉碎的瓦片,怎麼復原啊?難不成我們做賊的還會變戲法?人家主人都開恩了,您抬抬手,我們兄弟就過去了,出去一定念您的好。別的不說,祝您壽活八十,行不行?”
這些賊大概以為老頭子喜歡听奉承話,卻不知這話說錯了比做錯事還嚴重!鄧九公二話不說,惡狠狠地啐了一口,罵道︰“晦氣!你九太爺今年還小呢,才八十八!你叫我壽活八十,這不是咒我嗎?別跟我廢話,我料你們也復原不了瓦片。我給你們指條明路,磚瓦鋪里有賣瓦片的,人家主人蓋房也是花錢買的,你們摔了多少,就買多少賠上;干脆再勞駕你們,把石灰、麻刀一塊兒買來,再找幾個泥水匠,人多好干活。趁著天還早,把活兒收拾完,晚上你們也好接著干你們的‘正經事’。買幾片瓦也用不著這麼多人,你們派兩個手腳麻利的去買瓦,留下房上摔下來的和爐坑里掏出來的那倆,先把院子里的碎瓦清理干淨,把院子打掃利索,省得人家心里記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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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士道听了,心里直叫苦︰“好嘛,我們四個算是成了做賊的反面典型了!與其這樣,還不如痛痛快快挨頓打,被遠遠打發走呢!”可他不敢反抗,只能不停地求饒。鄧九公也不搭理,向安公子要了支筆,蘸滿墨,在四個賊臉上一陣涂抹。霍士道略識得幾個字,可惜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臉,也不知道被寫了什麼。再一看其他三個賊,臉上都寫著核桃大小的“笨賊”兩個字,活像掛了塊顯眼的招牌。他們想擦掉,雙手卻被反綁著,根本沒辦法。
正著急時,只見鄧九公放下筆,對之前主張送賊去官府的張進寶說︰“老張,派兩個得力的人,帶著這倆去買瓦。手里抓緊拴他們腿的繩子,不怕他們跑,也由不得他們不走。要是敢鬧事,先揍他們一頓再去!”那兩個賊急得“老爺子”叫個不停,哭求道︰“我們願意照數賠瓦,只求別讓我們這麼丟人現眼了!”可鄧九公根本不理會,瞪著大眼楮,搖頭晃腦、指手畫腳地對賊們說道︰“听清楚了,人家主人放了你們,這事跟人家沒關系,全是我姓鄧的主意。你們要是不服,等事情過了,盡管到山東茌平縣岔道口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找我。我家是坐北朝南的廣梁大門,門上掛著一面黑漆金字匾,上面寫著‘名鎮江湖’四個大字,那就是我家,我在那兒等著你們!”
安老爺看鄧九公鬧了半天,覺得“君子不應做得太過分”,這事沒必要這麼小題大做。但看他正得意,此時勸阻只會讓他更固執,便從旁夸贊道︰“九哥,你這辦法干脆利落。不過家人們忙了半夜,也讓他們歇歇,吃點東西,再處理這事也不遲。”說著,給張進寶使了個眼色,吩咐道︰“先把他們帶到外頭等著。”張進寶心領神會,帶著眾家人,一人拽著一根繩子,像轟豬一樣把賊帶出了二門。
鄧九公甩了甩手,大步走上台階,進了屋子還在嚷嚷︰“我就不信了!北京城里的賊,這麼大的名號,居然不認得鄧九公!”
褚大娘子連忙說道︰“行了!夠了!咱們去那邊院子坐,好讓人家收拾屋子。”安老爺、安太太也一邊道謝,一邊請他過去。上房里早已準備好了點心,有素包子、炸糕、油炸果、甜漿粥、面茶之類,女眷們吃了些,便去重新梳洗打扮。
鄧九公和安老爺坐下後,又要了壺荸薺棗兒酒,說道︰“昨天喝多了,得再喝點兒醒醒酒。”安老爺陪著他喝酒,找些閑話岔開話題,問道︰“老哥哥,我昨天一回家就問你,說你睡了。怎麼那麼早就歇下了?”鄧九公嘆氣道︰“老弟,說出來丟人!這兩天在南城外頭,差點沒把我腸子氣斷、肺給氣炸!我越想越煩躁,越想越糊涂,沒辦法,回來悶了一會兒,倒頭就睡了。”安老爺好奇道︰“這從何說起?我還以為你在城外听戲,肯定樂在其中。正想問問你,也跟著听听熱鬧,怎麼反倒氣成這樣?”鄧九公連連擺手,說道︰“快別提了!我這一肚子氣,就是听戲听出來的。我這人藏不住話,以前見你不愛听戲,平時連戲館子都不去,還覺得你太死板,現在才知道,這事兒真能把人活活氣死!”
安老爺問︰“是戲唱得不好?”鄧九公說︰“倒不在這上頭。我听戲也就是圖個熱鬧,戲里演的故事,我或許還知道些,曲子是一竅不通。遇到昆腔,咿咿呀呀的,我更听不懂。要說排場、行頭、武打,京城的戲班子確實比外地強。就算演得不好,也就是個樂子,沒什麼可氣的。我是被一群听戲的人給氣著了!那天是不空和尚請客,他先帶我到前門東邊一條窄胡同里,一間門面的小樓上吃飯,說是叫‘青陽居’,號稱京城口味第一。等上了樓,點了菜,喝起酒來,味道倒還過得去,可沒喝幾杯,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爺忙問︰“怎麼了?”鄧九公接著說︰“就那麼一間屋子,上下兩層樓,樓下還生著個大火爐。老弟你想想,在樓上坐久了,不就成烤包子了?熱得我帽子摘了,馬褂也脫了。不空和尚大概看出我難受,就說︰‘路南有個雅座,咱們挪過去坐吧。’我一听有雅座,趕緊讓人拿著衣裳帽子,連酒帶菜都搬過去。下了樓,過了街,進了個破柵欄門,里面是兩間又髒又亂的頭發鋪。從一條窄得只能容一人通過的夾道擠過去,有間坐南朝北的小灰棚,這就是所謂的‘雅座’!這雅座後牆上倒是有扇南窗,可屋里比沒窗戶還黑。為啥呢?後院堆著比房檐還高的硬煤,煤堆旁邊就是個廁所,太陽一曬,臊臭味直往屋里灌!我沒辦法,就著這股子味兒吃了頓糟心飯。我說出去透透氣,抬頭一看,瞧見隔牆有三間大樓,這才知道這地方緊挨著我常給他們保鏢的綢緞行。他們老少掌櫃我都認識,連他懷里抱的倆小孫子,一個叫增兒、一個叫彥兒,我也見過。早知道,借他們家地方吃飯不好嗎?老弟,你接著听,這就要說到听戲了。”
安老爺好奇地問︰“我見城外有好幾處戲園子,你們去的是哪一處?”鄧九公大大咧咧地一揮手︰“我哪有閑工夫記這些,反正在前門西邊的一條胡同里。街北是家紅貨鋪,戲園子門口總擺著兩大筐瓜子,堆得冒尖兒。那個不空和尚,這些門道門兒清,一進去就要佔下場門兒的兩間官座兒樓。一問,說都被人佔了,沒辦法,我們只好窩在順著戲台的那間倒座兒樓上。坐下才發現,想看戲只能看演員的後背。開場唱的是《余伯牙摔琴》,听說演主角的是個名角兒。可我听他又哭又嚷地鬧了半天,心里厭煩得不行。再瞧瞧周圍听戲的人,有的咂嘴品味,有的不停點頭,還有人扯著嗓子叫好,更有幾個目不轉楮,跟听聖賢書似的入迷,那模樣比書上寫的聞《詩》聞《禮》還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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