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周瑞家的送劉姥姥走後,就上來回稟王夫人。卻發現王夫人不在上房,向丫鬟們一打听,才知道王夫人去薛姨媽那兒閑聊了。周瑞家的听了,便從東角門出去,來到東院的梨香院。剛走到院門口,就看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正和一個剛留了頭的小女孩在台階上玩耍。她們見周瑞家的來了,知道她是來回話的,便朝屋里努了努嘴。
周瑞家的輕輕掀起門簾走進屋子,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正滔滔不絕地聊著家務瑣事和人情往來。周瑞家的不敢打擾,就走進里間。只見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發隨意挽著發髻,正坐在炕里面,趴在小炕桌上和丫鬟鶯兒一起描花樣子。薛寶釵看見周瑞家的進來,便放下筆,轉過身,滿臉笑容地招呼道︰“周姐姐,快請坐。” 周瑞家的也連忙陪著笑問候︰“姑娘好啊?” 一邊在炕沿上坐下,接著說︰“這都兩三天沒見姑娘到那邊去逛逛了,是不是你寶兄弟沖撞你了?” 薛寶釵笑著說︰“瞧您說的。只是我那種病又犯了,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 周瑞家的說︰“可不是嘛,姑娘到底是什麼病根兒呀,也該早點請個大夫,好好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副藥,徹底除了根才好。小小年紀落下個病根兒,可不是鬧著玩的。” 薛寶釵听了,笑著說︰“可別提吃藥的事兒了。為了這病,又是請大夫又是吃藥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銀子。不管什麼名醫仙藥,一點效果都沒有。後來多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他專治無名病癥,于是請他來看了看。他說我這病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好在我先天身體強壯,還不太礙事;要是吃普通的藥,根本不管用。他說了一個海上仙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做藥引子,那藥末子香氣特別,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弄來的。他說發病的時候吃一丸就好。說來也奇怪,吃了他的藥還真有點效果。”
周瑞家的便問︰“不知道是什麼海上仙方?姑娘說說,我們也記著,要是踫到有這樣病的人,也好行個善事。” 薛寶釵見問,笑著說︰“不用這方子還好,要是用這方子,可真能把人折騰死。方子上的東西和藥料倒都不稀罕,難得的是‘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把這四樣花蕊,在第二年春分那天曬干,和藥末子混在一起,一起研好。還要雨水那天的雨水十二錢……” 周瑞家的連忙說︰“哎呀!這麼說,這得花三年時間啊。要是雨水那天偏偏不下雨,那可怎麼辦呢?” 薛寶釵笑著說︰“所以說哪有這麼巧的雨呢,要是沒雨,也只好再等咯。還要白露那天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那天的霜十二錢,小雪那天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做成龍眼大的丸子,裝在舊瓷壇里,埋在花根底下。要是發病了,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服。”
周瑞家的听了,笑著說︰“阿彌陀佛,這事兒也太巧了!等十年都未必能這麼巧呢。” 薛寶釵說︰“還真巧了,自從那和尚說了之後,一兩年間,這些東西還真都湊齊了,好不容易配成了一料藥。如今從南方帶到北方,現在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 周瑞家的又問︰“這藥有名字嗎?” 薛寶釵說︰“有。這也是那癩頭和尚取的,叫‘冷香丸’。” 周瑞家的听了,點了點頭,又問︰“這病發作的時候,到底是什麼癥狀呢?” 薛寶釵說︰“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咳嗽幾聲,吃一丸下去就好一些了。”
周瑞家的還想再說話,忽然听到王夫人問︰“誰在房里呢?” 周瑞家的趕忙出去答應,順便回稟了劉姥姥的事。等了一會兒,見王夫人沒說話,正打算退出去,薛姨媽忽然又笑著說︰“你先別走。我有一樣東西,你帶去吧。” 說著便叫香菱。只听門簾響動,剛才和金釧兒玩耍的那個小丫頭進來了,問道︰“奶奶叫我做什麼?” 薛姨媽說︰“把匣子里的花兒拿來。” 香菱答應著,到那邊捧了一個小錦匣過來。薛姨媽說︰“這是宮里新樣式的花兒,用紗堆成的,一共十二支。昨天我想起來,放著怪可惜的,不如給姑娘們戴去。昨天想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天來得正好,就帶去吧。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剩下的六支,給林姑娘兩支,另外四支給鳳姑娘。” 王夫人說︰“留著給寶丫頭戴吧,還惦記著她們做什麼。” 薛姨媽說︰“姨娘您不知道,寶丫頭脾氣怪著呢,她向來不喜歡這些花兒粉兒的。”
說著,周瑞家的拿著匣子走出房門,看見金釧兒還在那兒曬太陽。周瑞家的便問她︰“那個香菱小丫頭,是不是就是常說的,臨來京城時買的,還因為她鬧出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 金釧兒說︰“就是她。” 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地走過來。周瑞家的拉著她的手,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對金釧兒說︰“這孩子模樣倒挺好看,有點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氣質。” 金釧兒笑著說︰“我也這麼覺得。” 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到這兒來的?你父母現在在哪兒?今年多大了?老家是哪兒的?” 香菱听了,都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周瑞家的和金釧兒听了,不禁為她感到嘆息和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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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周瑞家的拿著花兒來到王夫人正房後面。原來,最近賈母覺得孫女兒們太多,擠在一起不方便,只把寶玉和黛玉留在這邊解悶,把迎春、探春、惜春三人搬到王夫人房後的三間小抱廈里住,讓李紈陪著照管。現在周瑞家的正好順路,就先到這兒來。只見幾個小丫頭都在抱廈里听候使喚。迎春的丫鬟司棋和探春的丫鬟待書正掀著簾子出來,手里都捧著茶盅,周瑞家的一看就知道她們姊妹幾個在一塊兒坐著,便走進內房。只見迎春和探春正在窗下下圍棋。周瑞家的把花兒送上,說明了緣由。二人連忙停下棋,起身道謝,讓丫鬟把花兒收下了。
周瑞家的應了一聲,接著說︰“四姑娘不在房里,可能在老太太那邊。” 丫鬟們說︰“那屋里不就是四姑娘嗎?” 周瑞家的听了,就往那邊屋子走去。只見惜春正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一起玩耍,看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她有什麼事。周瑞家的打開花匣,說明了來意。惜春笑著說︰“我正和智能兒說呢,我明天也剃了頭,跟她去當姑子算了,可巧這就送花兒來了;要是剃了頭,這花兒可往哪兒戴呀?” 大家听了,都笑著打趣了一番,惜春讓丫鬟入畫把花兒收了起來。
周瑞家的便問智能兒︰“你什麼時候來的?你師父那個老尼姑去哪兒了?” 智能兒說︰“我們一大早就來了。我師父見了太太,就到于老爺府上去了,讓我在這兒等她。” 周瑞家的又問︰“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拿到了嗎?” 智能兒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惜春听了,便問周瑞家的︰“現在各廟的月例銀子是誰管著?” 周瑞家的回答︰“是余信管著。” 惜春听了,笑著說︰“這就對了。她師父一來,余信家的就湊上去,和她師父嘀咕了半天,想必就是為了這事。”
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聊了一會兒,就往王熙鳳那兒去了。她穿過夾道,從李紈的後窗下經過,隔著玻璃窗戶,看見李紈正歪在炕上睡覺,便越過西花牆,出了西角門,走進王熙鳳的院子。走到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王熙鳳房門口的門檻上,看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示意她往東屋里去。周瑞家的心領神會,輕手輕腳地往東邊屋子走去,只見奶娘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周瑞家的輕聲問奶娘︰“姐兒睡午覺呢?也該叫醒了吧。” 奶娘搖搖頭。正說著,只听見那邊傳來一陣笑聲,還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一響,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平兒走到這邊來,一看見周瑞家的,便問︰“您老人家又跑過來干什麼呀?” 周瑞家的連忙起身,把匣子遞給她,說了送花兒的事。平兒听了,打開匣子,拿了四枝花,轉身走了。過了一會兒,平兒手里拿著兩枝花出來,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去。” 然後才讓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穿堂時,一抬頭,忽然看見她女兒打扮得整整齊齊,剛從婆家過來。周瑞家的連忙問︰“你這時候跑來干什麼?” 她女兒笑著說︰“媽,您一向身體好啊?我在家里等了半天,您都不出去,什麼事兒這麼忙,都顧不上回家?我等得不耐煩了,就自己先到老太太跟前請安了,這會兒來給太太請安。媽,您還有什麼沒辦完的差事呀,手里拿的是什麼東西?” 周瑞家的笑著說︰“唉!今天偏偏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管閑事,為她跑了半天;這會兒又被姨太太瞧見了,讓我送這幾枝花給姑娘奶奶們。到現在還沒送完呢。你這時候跑來,肯定有什麼事吧。” 她女兒笑著說︰“您老人家還真會猜。跟您說實話吧,您女婿前幾天多喝了幾杯酒,和人起了爭執,不知道怎麼的,人家就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把他押解回鄉。所以我來跟您商量商量,您看求誰能把這事兒解決了呢?” 周瑞家的听了,說︰“我就知道會有事兒。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先回家等著我,我給林姑娘送了花兒就回去。這會兒太太和二奶奶都沒空,你先回去等我。這有什麼呀,急成這樣。” 女兒听了,便回去了,還說︰“媽,您可快點來。” 周瑞家的說︰“知道了。小孩子家沒見過世面,一有點事兒就急成這樣。” 說著,就往黛玉的房間走去。
此時,黛玉並不在自己的房間,而是在寶玉房里和大家一起玩解九連環。周瑞家的走進來,笑著說︰“林姑娘,姨太太讓我給姑娘送花兒來戴啦。” 寶玉一听,搶先問道︰“什麼花兒呀?快拿來給我看看。” 說著,早就伸出手把裝花的匣子接了過去。打開匣子一看,原來是宮里樣式、用紗堆制的精巧假花。黛玉只是在寶玉手中瞧了一眼,便問道︰“這花兒是只送給我一個人的,還是其他姑娘們都有呢?” 周瑞家的回答︰“各位姑娘都有了,這兩枝是給姑娘你的。” 黛玉冷笑一聲,說道︰“我就知道,不是別人挑剩下的,也不會輪到我。” 周瑞家的听了,一聲都沒敢言語。寶玉接著問道︰“周姐姐,你剛才去那邊做什麼了?” 周瑞家的便說︰“太太在那邊,我去回話,姨太太就順便讓我把花兒帶來了。” 寶玉又問︰“寶姐姐在家做什麼呢?怎麼這幾天都沒到這邊來?” 周瑞家的回答︰“寶姑娘身體不太舒服。” 寶玉听了,就對丫頭說︰“誰去看看?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人去給姨太太和姐姐請安,問問姐姐得的什麼病,現在吃什麼藥。按理說我該親自去的,就說剛從學堂回來,著了點涼,過幾天再親自去探望。” 說完,茜雪便答應著去了。周瑞家的也離開了,暫且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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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周瑞的女婿就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最近冷子興因為賣古董與人打官司,所以讓周瑞家的來求情。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權勢,沒把這事兒太放在心上,想著晚上求求鳳姐兒就能解決。
到了掌燈時分,鳳姐卸了妝,來向王夫人回話︰“今天甄家送來的東西,我已經收下了。咱們回送他們的東西,趁著他家有年下送新鮮玩意兒的船回去,一起交給他們帶回去吧?” 王夫人點了點頭。鳳姐又說︰“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物已經準備好了,派誰送去呢?” 王夫人說︰“你看看誰閑著,叫四個女人去就行了,這點小事還來問我。” 鳳姐又笑著說︰“今天珍大嫂子來請我明天過去逛逛,明天倒是沒什麼事。” 王夫人說︰“有事沒事都不打緊。平常她來請,有我們在,你自然不方便;這次她不請我們,單請你,可見是誠心讓你去散散心,你可別辜負了她的心意,就算有事也該去。” 鳳姐答應了。這時,李紈、迎春、探春等姐妹們也來向王夫人請安,之後各自回房,無話可說。
第二天,鳳姐梳洗完畢,先向王夫人回了話,才來向賈母告辭。寶玉听說鳳姐要去寧府,也吵著要跟著去。鳳姐只好答應,等著寶玉換好衣服,兩人便坐上馬車,不一會兒就到了寧府。賈珍的妻子尤氏和賈蓉的妻子秦氏婆媳倆,帶著許多姬妾、丫鬟、媳婦等,在儀門迎接。尤氏一見到鳳姐,先笑著調侃了一番,然後一手拉著寶玉,一起走進上房坐下。秦氏獻上茶後,鳳姐便說︰“你們請我來做什麼呀?有什麼好東西孝敬我,趕緊拿出來,我還忙著呢。” 尤氏和秦氏還沒來得及回答,地下的幾個姬妾先笑著說︰“二奶奶今天不來也就罷了,既然來了,可由不得二奶奶了。” 正說著,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問道︰“大哥哥今天不在家嗎?” 尤氏說︰“出城給老爺請安去了。你是不是覺得悶得慌,坐在這里干什麼?不如也去逛逛。”
秦氏笑著說︰“今天可巧了,上回寶叔一直想見的我那個兄弟,今天也在這兒,估計在書房呢,寶叔何不去看看?” 寶玉一听,立刻下炕就要走。尤氏和鳳姐連忙說︰“小心點,急什麼呀?” 一邊吩咐下人小心跟著,別讓寶玉受了委屈,說這可不像跟著老太太過來那麼隨便。鳳姐說︰“既然這樣,干嘛不把秦小爺請進來,讓我也瞧瞧。難道我還見不得他?” 尤氏笑著說︰“算了吧!不用見了,他和咱們家那些孩子可不一樣,沒經過什麼折騰,嬌氣得很。人家孩子向來都是文文靜靜的,突然見了你這個風風火火的人,還不得被笑話死。” 鳳姐笑著說︰“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別人就不錯了,難道還能被這小孩子笑話?” 賈蓉笑著說︰“不是這個意思,他生性靦腆,沒見過大場面,嬸子見了,別生氣。” 鳳姐說︰“不管他什麼樣,我都得見一見!別瞎說了。再不帶他來給我看看,看我不打你嘴巴。” 賈蓉笑嘻嘻地說︰“我可不敢違抗,這就帶他來。”
說著,賈蓉真的出去,帶進來一個小後生。這後生比寶玉略瘦一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瀟灑,氣質似乎還在寶玉之上,只是看起來怯生生、羞答答的,有著女孩子般的靦腆,說話也含含糊糊。他慢慢走到鳳姐面前,作揖問好。鳳姐一見,高興得先推了推寶玉,笑著說︰“這下可把你比下去了!” 然後探身一把拉住這孩子的手,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慢慢問他︰幾歲了,讀什麼書,家里有幾個兄弟,學名叫什麼。秦鐘一一回答了。鳳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次見到秦鐘,沒準備見面禮,趕緊到那邊告訴平兒。平兒知道鳳姐和秦氏關系親密,雖然秦鐘是個小後生,也不能太寒酸,便自作主張,拿了一匹布料、兩個刻著 “狀元及第” 的小金錁子,交給來人送過去。鳳姐還笑著說太簡單了之類的話。秦氏等人謝過。不一會兒,大家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人開始玩起了抹骨牌,暫且不提。
寶玉自從見到秦鐘人品出眾,心中好像丟了什麼東西一樣,痴痴地發了半天呆,心里又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他暗自思忖︰“天下竟然有這樣的人物!如今看來,我簡直就像泥豬癩狗。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如果生在寒門小官之家,早就可以和他結交,也不枉活這一世了。我雖然比他尊貴,可這錦繡紗羅,不過是裹著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是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沒想到被我給糟蹋了!” 秦鐘自從見到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再加上他頭戴金冠,身穿繡服,身邊還有驕縱的丫鬟、奢華的書童伺候,心中也暗自想道︰“怪不得大家都這麼溺愛寶玉。可恨我偏偏生在清寒之家,不能和他親近交往,可見‘貧窮’二字真能限制人,這也是世間最讓人不痛快的事。” 兩人都在胡思亂想。忽然,寶玉問秦鐘讀什麼書。秦鐘如實回答。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十來句後,感覺彼此越來越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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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擺上了茶果,寶玉便說︰“我們倆又不喝酒,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我們到那兒去坐,省得打擾你們。” 于是,兩人進里間去吃茶。秦氏一邊忙著給鳳姐擺酒果,一邊急忙進來囑咐寶玉︰“寶叔,我佷兒要是說話沒分寸,你可千萬看在我的面子上,別跟他計較。他雖然靦腆,可性子有點倔強,不太容易隨和,這點是有的。” 寶玉笑著說︰“你去吧,我知道了。” 秦氏又囑咐了弟弟幾句,才去陪鳳姐。
過了一會兒,鳳姐和尤氏又派人來問寶玉︰“想吃什麼,外面有,盡管說。” 寶玉只是隨口答應著,心思根本不在飲食上,只問秦鐘最近家里的事。秦鐘說︰“我的老師去年去世了,家父年紀大了,身體又殘疾,公務繁忙,所以還沒來得及商量再請老師的事,目前我只是在家溫習以前的功課。讀書這件事,必須有一兩個知己作伴,經常一起討論,才能有進步。” 寶玉沒等他說完,就回答道︰“正是呢,我們家有個家塾,族里有不能請老師的,就可以去家塾讀書,子弟中也有親戚可以附讀。我的老師去年回家了,我現在的學業也荒廢著。家父的意思,是想先送我去家塾溫習舊書,等明年老師回來,再各自在家里讀。家祖母說︰一來家學里子弟太多,怕大家一起淘氣,反而不好;二來也因為我病了幾天,所以暫且耽擱著。這麼說來,你父親現在也為這事操心。今天回去,何不跟他說明,到我們家塾來,我也能和你作伴,彼此都有好處,這不是好事嗎?” 秦鐘笑著說︰“家父前幾天在家說起請老師的事,也提到過這里的義學挺好,本來想來和這邊的親戚商議,讓他們引薦。因為這邊事情忙,不好意思為這點小事來打擾。寶叔如果覺得我能在旁邊磨墨洗硯,那就趕緊促成這事,這樣既不會荒廢學業,又能經常相聚聊天,還能讓父母安心,又能享受朋友間的樂趣,這不是美事一樁嗎?” 寶玉說︰“放心,放心。咱們回去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你今天回家就跟你父親說,我回去再跟祖母說,肯定很快就能辦成。” 兩人商量好了。這時,天已經到了掌燈時分,他們出來又看了看尤氏、鳳姐等人玩牌。算賬時,原來是秦氏和尤氏輸了,說好後天做東請大家吃酒看戲。接著,就吩咐下人準備晚飯。
吃過晚飯,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尤氏說道︰“先派兩個小廝送秦相公回家吧。” 媳婦們出去傳達了半天,秦鐘便起身告辭。尤氏問道︰“派了誰去送呀?” 媳婦們回答說︰“外頭派了焦大,可誰知道焦大喝醉了,又在罵人呢。” 尤氏和秦氏都說道︰“怎麼偏偏又派他去!這麼多小廝,哪個不能派?偏要去招惹他。” 鳳姐說︰“我整天說你太軟弱了,把家里人縱容成這樣,還怎麼得了。” 尤氏嘆了口氣說︰“你難道不知道這焦大嗎?連老爺都不搭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就因為他從小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在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救了太爺的命;自己餓著肚子,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天沒水喝,好不容易得了半碗水,都給了主子,自己卻去喝馬尿。就仗著這些功勞和情分,祖宗在世的時候都對他另眼相看,如今誰又肯去為難他呢。他自己又上了年紀,還不顧及體面,成天就知道喝酒,喝醉了就見誰罵誰。我常常跟管事的說,別給他派差事,就當他是個死人算了。可今天又派了他。” 鳳姐說︰“我怎麼會不知道這焦大呢。只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的人,為什麼不把他打發到遠遠的莊子上去,不就一了百了了。” 說著,便問︰“我們的車都準備好了嗎?” 底下的眾人都回答說︰“都伺候好了。”
鳳姐起身告辭,和寶玉手拉手一起往外走。尤氏等人一直送到大廳,只見燈火通明,眾小廝都在台階下恭敬地站著。這焦大仗著賈珍不在家,就算賈珍在家,也拿他沒辦法,便越發肆意妄為起來。借著酒勁,他先罵起了大總管賴二,說他辦事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給別人,像這種深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給我。沒良心的王八蛋!還瞎充什麼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我蹺一蹺腳,都比你的頭高。二十年前的焦大太爺眼里能有誰?更別說你們這群雜種王八蛋了!”
正罵得興起,賈蓉送鳳姐的車出來,眾人怎麼喝止他都不听。賈蓉實在忍不住,便罵了他幾句,還讓人把他捆起來,說道︰“等明天酒醒了,看他還敢不敢尋死覓活的!” 那焦大根本不把賈蓉放在眼里,反而大聲叫嚷起來,沖著賈蓉喊道︰“蓉哥兒,你別在焦大我面前耍主子威風。別說你這樣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在焦大我面前逞強!要不是焦大我,你們能做官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份家業,到如今,不但不報答我的恩情,反倒在我面前充起主子來了。別的話不說就算了,要是再敢說別的,咱們就拼個你死我活!” 鳳姐坐在車上,對賈蓉說︰“以後還不早點把這個無法無天的東西打發走!留在這里簡直就是個禍害。要是讓親友知道了,還不得笑話咱們,這麼大的人家,連個規矩都沒有。” 賈蓉連忙答應說︰“是。”
眾小廝見焦大實在太撒野了,只好上來幾個人,把他按倒捆了起來,拖到馬圈里去。焦大更是口無遮攔,連賈珍都罵了出來,叫嚷著說︰“我要到祠堂里去哭太爺。沒想到如今竟生出這些不肖子孫來!整天偷雞摸狗,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我什麼不知道?咱們就只能把丑事都藏著掖著!” 眾小廝听他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上別的了,趕緊把他捆得更緊,還用土和馬糞把他的嘴塞得滿滿的。
鳳姐和賈蓉等人在遠處也隱隱約約听到了這些話,但都裝作沒听見。寶玉坐在車上,看到這般醉酒鬧事的場景,覺得挺有意思,便問鳳姐︰“姐姐,你听他說‘爬灰的爬灰’,什麼是‘爬灰’呀?” 鳳姐听了,立刻皺起眉頭,瞪大眼楮,厲聲喝道︰“別胡說!那是醉漢胡說八道,你是什麼身份,听到了就當沒听見,還反倒追問!等我回去告訴太太,看她不收拾你!” 嚇得寶玉連忙央求道︰“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 鳳姐說︰“這才對。等回到家,咱們告訴老太太,趕緊送你和你秦家佷兒到學堂念書才是正事。” 說著,便朝著榮府的方向回去了。正所謂︰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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