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希比克說他們離目的地雷蒙城還有兩天的路程時,阿莎的內心開始糾結。忐忑的情緒令她無時無刻地想起“預言者”告訴過她的那些話語,以至于她整日都精神恍惚,開始抗拒入夜,開始抗拒黎明的到來。
雷蒙城並不可怕,她試圖安慰自己,“預言者”的預言也不過是隨口的胡謅。如此一想讓她短暫地感到安心,可沒一會兒,思緒便又飛了出去,去想象她會在雷蒙城經歷的遭遇。
事實上,她並未對預言感到害怕——她已經許久未曾體會過“害怕”。就在雜戲班渡過守護河,穿越一片橡樹林的時候,他們遇上了兩匹離群的森林狼。當時所有人都被恐懼所奴役,希比克試著鼓起勇氣,用馬鞭驅逐狼,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往輿車頂攀爬;梅露辛流著淚,雙手顫抖著變出火焰,試圖以火震懾住這兩頭野獸;懵懂的銀鈴抱著年邁的狄洛夫,將頭埋在他的懷中,嚎啕大哭;唯獨阿莎,木然地望著森林狼緩緩挨近,在輿車邊轉了一圈後悻悻離開,內心卻毫無波瀾。
或許是在看到過巨貓和巨型水母後,她變得無畏;或者是在經歷了風息林的林中之湖後她成長勇敢起來;又可能是從她被審判,推入安撫河後,她得到了海父的眷顧與庇佑。無論如何,她確實不再懼怕任何東西。可眼下她內心之中卻對雷蒙城產生了某種芥蒂。
奇怪的是,離雷蒙城只有一天行程距離的時候,她反而不再抗拒這座統一王國的都城,甚至開始產生了某種期待。那根植于她童年記憶中的美好幻想又再次浮現,她像小時候那樣,開始在腦海中描繪都城的景貌。而不同的是,此時想象的雷蒙城遠比小時候要宏偉得多。或許是現在的她已經親眼見識過了一些城堡,而小時候她對城堡的幻想只局限于村莊的中山頂堡壘。
“雷蒙城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阿莎懷著好奇問梅露辛道。
此時,輿車正在高地起伏的丘陵間行進,驢子的速度雖比犁馬慢,卻有著無與倫比的耐力,因此能讓他們整日趕路。
“雷蒙城啊,那是個臭氣燻天的地方。”梅露辛微笑著。她總是以笑面對所有事物,除了前幾天還未從森林狼的驚慌中恢復過來的時候。
阿莎還在疑惑之際,梅露辛話鋒一轉,接著說道︰“但所有人都對它趨之若鶩。貴族領主想去那里,是因為雷蒙城是統一王國的都城,它象征著王國的最高權力;騎士們想去那里,是因為雷蒙城中居住著王國騎士團,那是身為騎士的最高榮譽;貴婦人們想去那里,是因為宮廷中的仕女們爭奇斗艷,那是對她們美貌的肯定;商人們想去那里,是因為雷蒙城擁有著無限商機,所有你能想到的一切,都可以在那里交易,面粉、葡萄酒、絲綢、毛皮、鐵礦、馬匹、寶石、書籍等等;而妓女與吟游詩人們也對那里充滿了向往,有人說一個妓女只要在雷蒙城中待上一年,她便能賺得盆滿缽滿,甚至比偏遠城堡的小領主一年所征繳的稅收還要多。至于吟游詩人,他們除了能得到錢財,還有無數少女的仰慕,以及整個王國正在發生之事的消息,他們可以將這些消息或故事改編成歌謠,然後游歷全國再傳唱。”
阿莎跟隨著梅露辛的敘述,在腦海中描繪出了一幅繁鬧的景象,可似乎又缺了點什麼。“那雜戲班呢?”她稚聲稚氣地問道,“雷蒙城也會有很多雜戲班嗎?”
“那是自然。”梅露辛握住阿莎的手,一股暖流自少女的手中傳遞給了阿莎。“那里有許許多多的雜戲班,也有和希比克一樣只有半人高的侏儒。甚至我還見過一個長著豬耳朵,豬鼻子的男人,最神奇的是他講起話來真的有點像在豬叫。”
說到這里,梅露辛爽朗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狹小的輿車中短暫地停留,然後自木板與簾布的縫隙間逃逸了出去。阿莎試著將豬頭與男人的身體拼湊在一起,可怎麼想都不那麼協調,連她自己都覺得滑稽可笑,隨後便與梅露辛一同笑了起來。
就這樣,她們在愉悅的氣氛之中迎來了又一個夜晚。鑒于離雷蒙城只剩下十數里格,驢子也沒法連續奔跑一天,于是雜戲班決定在一個小村莊外的農田邊進行休整。
自連綿的陰雨天之後,已是接連幾個晴朗天。漫天的繁星圍繞于神之眼的周圍,仿若虔誠信徒之朝聖。群星也會像凡人一樣膜拜神之眼嗎?阿莎靠坐在輿車的車輪邊仰望星空時想到。而那皎潔的殘月又似乎故意在逃避著神之眼,這是何等奇怪。
雖是寒冷長夜,但篝火與梅露辛的身體卻足以讓阿莎感到溫暖。于是她便依偎著少女,漸漸地沉入了夢鄉。
眼前是一個有著白色石壁,白色屋頂的房子,目睹此屋,讓她有了一種置身那個熟悉夢境的錯覺。隨即她便立即驚覺,自己此刻正在做夢。
她環顧四周,尋找那熟悉的篝火,熟悉的村民,熟悉的美食,以及熟悉的身著白羊毛長袍的棕發老者。可這一切她都沒有見到,有的只是一望無垠的黑暗,以及眼前這間突兀的白色茅屋。
在她還在思索的時候,她的手已不由地伸了出去。在她觸踫到業已腐朽的門扉時,一股寒徹心扉的冷意由手臂襲上心頭。她的身體應激般地出現了戰栗,可下一刻,額頭上卻滲出了斗大的汗珠。
她用手背擦拭去汗水,然後再次伸手。而這一次,她不作停頓地將木門向內推開。只听吱嘎一聲,茅屋如傾覆一般,向她襲來,似乎要將她的身體吞噬。阿莎心中頓生恐懼,黑暗、巨手、水流,這些毫無相干的事物在她腦海中形成了一幅幅畫面。
等等,我感覺到了害怕,她想,那久違的恐懼之感又再次回來了,只是在我的夢境之中。瑟瑟發抖的她不住地顧盼著周圍的一切,卻看不到一絲光亮與色彩,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黑暗,而那白色的茅屋業已消失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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