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頭櫃上,那架飽經歲月侵蝕的木飛機,靜靜地停駐在柔和的壁燈光暈里。
機翼的邊緣早已被摩挲得圓潤光滑,木頭的紋理在時光的浸染下呈現出一種深沉的琥珀色,像凝固的陽光,也像干涸的淚痕。
奧雷琉斯•查拉特,這位在外界眼中權勢滔天、深不可測的主教大人,此刻正趁著難得的休假,慵懶地斜倚在寬大的床邊。
他的目光有些失焦地飄向那架小飛機,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被角,仿佛試圖抓住一縷早已消散在風中的笑聲。
困意如同溫柔的潮水,裹挾著四百年的塵埃與記憶,緩緩將他淹沒。
那是一段永遠無法忘卻的盛夏,一段如果世間存在神明神明,也會夸贊的盛夏。
十萬畝的領土,不羈少女的一片玫瑰。
意識沉入一片泛黃的暖色之中,那個金發碧眼、內向害羞的少年查拉特。
和那個紫發飛揚、笑容比盛夏更熱烈的少女沙樂兒,鮮活地躍然而出。
奧雷琉斯莊園的邊緣,是沉默矗立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巨石圍牆。
這里遠離主宅的喧囂與馬場的塵土,是少年查拉特唯一的避難所。
家族引以為傲的“黃金血脈”——那標志性的金發綠瞳,在他身上似乎只帶來了孱弱的體質和格格不入的孤僻。
當他的堂兄堂姐們在陽光下策馬揚鞭,或是熱衷于新式的火槍射擊,討論著上流社會的風花雪月時。
查拉特的世界,只有手中那柄小小的刻刀,和一塊塊紋理各異的木頭。
他被視為異類。
在崇尚力量與交際的黃金家族里,一個沉迷于“粗俗不堪”手工活的少爺,無異于明珠上的瑕疵。
甚至有不少人將其視作下等人。
那些鄙夷的目光和刻意的疏遠,如同圍牆投下的冰冷陰影,早早地烙印在他敏感的心上。
他習慣了沉默,習慣了獨自一人。
圍牆邊,一棵倔強的老樹盤根錯節,巨大的樹冠投下斑駁的蔭涼。
這里成了他隱秘的王國。這天,他正全神貫注地對付著手中一塊輕質的桐木。
小刀靈巧地翻飛,木屑簌簌落下,一個流線型的機身漸漸在他掌心成形。
他小心翼翼地雕琢著機翼的弧度,專注得仿佛在創造整個世界。
這是他設計的第無數架木飛機,每一次的投擲,都是對圍牆外廣闊天地的一次無聲試探。
牆外同樣有一棵樹木,比這個蒼老不堪的歪脖子樹不知年輕了多少,是如此的挺拔,壯碩在盛夏,綠色的樹葉隨風搖曳。
終于完成。
他站起身,後退幾步,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向前奔跑,然後奮力將手中的小飛機擲向藍天!
一道漂亮的弧線劃過,木飛機乘著一陣恰到好處的風,輕盈地越過了那堵象征著禁錮的高高圍牆,消失在視野之外。
不是消失了,少年仔細的看著才發現,原來砸入了那一棵參天巨樹中。
少年愣住了,沒有預想中的興奮。
失落像細小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心頭。又一個玩具,離開了他的世界。
他早已學會不哭,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仰望著飛機消失的方向,碧綠的眸子里盛滿了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寂寥。
再做一個就是了,他對自己說,但胸腔里那份空落落的酸澀,卻騙不了人。
就在此時,家族教堂的劇中,突然打響少年猛的嚇了一跳,差點坐在地上。
“嗨!這是你的嗎?好——厲——害——呀!”
一個清脆如銀鈴、帶著點鄉野活潑勁兒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從頭頂傳來。
少年嚇了一跳,猛地抬頭。
只見圍牆頂上,一個紫發少女正笑嘻嘻抓住樹的枝丫地探出半個身子,手里舉著的,正是他剛剛飛出去的那架木飛機!
她動作麻利得像只山貓,單手一撐,輕盈地翻身而下,穩穩落地,揚起一小片塵土。
那身簡單的棉布裙沾了點草屑,卻絲毫不影響她渾身洋溢的蓬勃生氣。
她黑曜石般的眼楮亮晶晶的,毫不掩飾地打量著眼前這個衣著考究卻顯得有些單薄的金發少年,以及他腳邊散落的工具和木屑。
“喏,還你!”少女大方地將飛機遞過來,笑容燦爛得晃眼,“我叫璃歌•沙樂兒!你叫什麼?
這玩意兒怎麼飛那麼遠的?教教我唄!我們那兒有句東方老話怎麼說來著……哦對!‘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你給我一條魚……呃,不對,給我一架飛機,不如教我怎麼做!”
查拉特的臉瞬間紅透了,像熟透的隻果。他從未有過如此平等的、毫無功利目的的對話。
母親之外,這是第一個對他露出純粹好奇和贊賞眼神的人。
他笨拙地接過飛機,指尖不小心踫到對方溫熱的掌心,像被電流擊中般迅速縮回。
年輕時的主教與現在的主教的差別已經不能用大來形容了……
“我……我叫查拉特……奧雷琉斯•查拉特……”聲音細若蚊吶。
“哇!奧雷琉斯家的大公子!”沙樂兒夸張地瞪大眼楮,卻沒有絲毫畏懼或諂媚。
反而更湊近了些,帶著鄉野特有的爽朗,“有意思!
查拉特,要不要跟我出去玩玩?集市今天可熱鬧了!嗯,剛認識,應該叫姓才對……啊,算了,管他呢!”
“我……”查拉特下意識地後退半步,心髒狂跳。離開莊園?從未想過。
“哎呀,害羞什麼嘛!”沙樂兒看出他的窘迫,善解人意地擺擺手,
“不想去也沒關系!那你教我做這個!”
她指了指木飛機,眼神充滿熱切,“反正以後每周的今天,只要不下大雨,我都會溜過來!
你……不會舉報我吧?你要舉報的話,我現在就跑嘍!”
她做了個鬼臉。
“不……不會!”查拉特連忙搖頭,聲音終于大了一點。
“我……我平時也就在這里……”
他指了指樹下散落的工具,那是他全部的王國。
這是屬于一匹駱駝的沙漠。
“一言為定!”沙樂兒高興地拍了下手,“查拉特大發明家!咱們要不要搞個更大的?能坐人的那種!”
她興奮地比劃著。
查拉特被她的奇思妙想逗得嘴角微彎,但很快又恢復局促︰“不用了……家里有飛行器……”
他指的是家族那些昂貴先進的私人飛行載具。
在這個時代,早就不是什麼中世紀了,平民闖進貴族家里也不會出現大問題,頂多是趕出去。
所謂的貴族,早就沒有兵權了,只是一幫有著錢跟土地的地主。
沙樂兒撇撇嘴,顯然對那些冰冷的機器不感興趣,注意力很快又回到手中的小木飛機上,愛不釋手地摩挲著。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她紫羅蘭色的發梢上,跳躍著金色的光點。
少年第一次覺得,這堵冰冷的圍牆下,似乎也透進了一絲暖意。
“嘿咻,小心點!”少女靈活的伸出手,一瞬間抓住,馬上就要砸在少年頭上的東西,那是一株枝丫,只是有些干枯了,大概率是被蟲子腐蝕。
看起來應該是這棵歪脖子樹的,至于牆外的那棵參天大樹枝丫,雖然已經深入圍牆內了,但是大概率也不會蒼老如此。
盛夏的喧囂混雜著少年少女的心跳是如此的美好。
日子在每周固定的“圍牆教學”中飛快流逝。
沙樂兒熱情有余,動手能力卻堪稱“災難”。
甚至有些不可名狀,雕出來的東西經常讓查拉特懷疑,這真的是人類能搞出來的東西嗎?
查拉特一小時能雕出幾個精巧的小玩意兒,她往往對著木頭折騰半天,最後只能捧著一團難以名狀的“抽象藝術”。
愁眉苦臉地遞給查拉特︰“喂!都怪你這木頭不听話!
快點給我雕個一模一樣的!要能飛的!我保證下次肯定能學會!”
查拉特看著她氣鼓鼓又充滿期待的臉,什麼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
只能紅著臉,熬夜在燈下重新雕刻。
少年,像一攤水一樣,趴著攤在桌子上,完全不在意木屑壓到,因為體弱多病略顯病態的臉。
少年的黑眼圈有點明顯了,眼神中好似出現了烏龍,大概率是勞累過久看東西都有些模糊。
更“痛苦”的是,為了滿足沙樂兒“一模一樣”的要求,他還得努力模仿她那團“藝術”的某些“神韻”。
比如某個歪斜的角度,或者一道莫名其妙的刻痕。第二天頂著淡淡的黑眼圈,腳步虛浮地出現在圍牆邊時。
總能收獲沙樂兒一個大大的、帶著點狡黠的擁抱和歡呼︰“我就知道查拉特最棒啦!”
沙樂兒像一團闖入他寂靜世界的火焰,燃燒得毫無顧忌。
她喜歡講一些從集市听來的、帶著點粗獷味道的黃色笑話。
這麼久的相處,也讓少年知道了少女雖然在鄉下是一個不錯的家族,但是遠遠無法給予自己這種相比。
每每看到查拉特從脖子紅到耳根、手足無措的樣子,就笑得前仰後合。
一眼無垠的草地上,生長著零零散散的花朵,偶爾能走過一兩名姑娘,采一些花,或者是采上一些漿果。
金發的少年與紫羅蘭一樣的發色的少女躺在小坡上,好吧,查拉特是盤腿坐在那里,身邊都是小木屑。
“嘿嘿,我說查拉特,”有次她促狹地用胳膊肘捅了捅正在專心削木頭的少年,“剛才過去那個穿藍裙子的姑娘。
你盯著看了好久哦?怎麼,看上人家啦?”
查拉特手一抖,差點削到手指,臉瞬間爆紅︰“沒……沒有!我在看……看那邊的雲!”
聲音慌得變了調。
“搞什麼嘛!”沙樂兒不滿地湊近,紫發幾乎掃到他的臉頰,帶著陽光和青草的氣息,“快來看我!我難道不比雲好看?”
她故意眨眨眼。
少年只覺得心跳快得要從嗓子眼蹦出來,根本不敢直視那雙近在咫尺、笑意盈盈的黑眸。
沙樂兒似乎特別喜歡看他窘迫的樣子,有時會托著腮,突發奇想︰“喂,查拉特,你說,要是我有個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姐姐或者妹妹,你會不會‘雙開’啊?
左擁右抱?”
她壞笑著觀察他的反應。
查拉特腦子里嗡的一聲,完全無法理解這種假設,只能拼命搖頭,臉燙得能煎雞蛋。
雖然查拉特不明白什麼是雙開,但是少年已經知曉了能從這姑娘嘴里蹦出來的莫名其妙的詞,絕對不是什麼好話。
“哦?不想要雙胞胎姐妹?”沙樂兒歪著頭,笑容更狡黠了。
“那……如果以後咱們有了孩子,像我的話,你這算不算按我的模板養女兒?
哇——查拉特,你不會是隱藏的變態吧?變態哥哥~~”
“我……我不是!”少年急得快哭了,語無倫次地辯解,換來沙樂兒更夸張的大笑。
有時躺在草地上看雲,沙樂兒會指著耀眼的太陽說︰“查拉特,你看我像不像太陽?
光芒萬丈!那你呢?
是不是那個追著太陽飛的……呃……叫什麼來著?
福卡洛斯?”
查拉特無奈地小聲糾正︰“……是伊卡洛斯……”
“哎呀!你知道就行嘛!別拆穿人家!”沙樂兒惱羞成怒地抓起一把草屑丟他,“你再這麼聰明。
下次我偷偷翻牆帶你摘隻果的時候,我就專門挑又大又青的砸你腦袋!”
查拉特看著她氣呼呼的可愛模樣,忍不住笑了,心底一片柔軟︰“好好好,我錯了。今晚……給你重新雕個小人偶賠罪,行嗎?”
“一個可不夠!”沙樂兒立刻豎起三根手指,眼楮亮得像星星,“我要三個!不同樣子的!”
查拉特看著堆積的作業和家族教師布置的課業,有些為難︰“那個……我還要睡覺……”
“嘿嘿,”沙樂兒湊到他耳邊,溫熱的氣息拂過耳廓,“反正貴族小哥哥平時也沒什麼事情做嘛!
你那些堂哥堂姐們不都在忙著找情人約會嗎?
你這麼乖,又不會干那種事,對吧?
那就省下時間,好好給我雕小人偶!”
那句“找情人約會”像根小刺,輕輕扎了查拉特一下。
他垂下眼睫,聲音悶悶的︰“哦……我不會的……行……” 一種莫名的酸澀和無力感涌上來。
沙樂兒敏銳地捕捉到他情緒的低落,立刻收起玩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笨蛋查拉特!逗你玩的啦!
一個就好!不過……”
她狡黠地轉轉眼珠,“作為補償,今天晚上,老地方,我帶你溜出去逛集市!
今天剛好趕上萬聖節了,真正的農村集市,可比你家莊園里那些假模假式的花園派對有意思多了!
敢不敢?”
少年眼中的陰霾瞬間被期待點亮,用力點了點頭。
此時的少女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如同太陽一般,她的伊卡洛斯正在追逐著自己。
少女更不知道因為太陽他的伊卡洛斯終將墜落……
少女也不知曉,少年的墜落是因為少女,而少年終將墜落于少女身旁。
神說要有光……
少年心中默念著這句話,只是對于少年而言,如今的神已經無所謂了,因為他的面前有新的太陽。
少年覺得自己就像是伊卡洛斯,哪怕墜落,仍然要追逐下去。
哪怕如西西弗斯,巨石終將滾落,少年仍願意用汗水推著巨石重新滾上山頂!
少年只是不自知,最後的巨石究竟有多難以推動,但是世界………
少年此時如駱駝一般溫順可憐,只是身邊不再是沙漠,那是一片有陽光照耀的沙漠,雖然依舊干旱,但是仙人掌卻足以生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