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主教,這位執掌煉金聖堂四百余載的靈魂,終于算得上是擠出了一點稀薄的“閑心”,能短暫地喘口氣了。
這份難得的喘息並非源于什麼驚天動地的偉業告一段落,僅僅是因為——
今天沒有那些非得他親自批閱、動輒牽動世界命脈的“特別高級”文檔或指令。
“清閑”的定義,對主教而言,早已扭曲得面目全非。
他既沒有跑去城堡頂層的觀星台品鑒窖藏的紅酒,也沒有吩咐廚房準備那些常人難以想象的珍饈美味。
原因簡單得近乎可憐︰沒有需要他燃燒靈魂去處理的“特級品”。
只有那些堆積如山、卻被他歸類為“僅限自己批閱”的常規文件——這對他而言,就已經是上帝開恩,賜予的“假期”了。
畢竟,主教的日常早已固化成了某種駭人听聞的模式︰灌入濃黑如瀝青的五倍濃縮咖啡,嚼碎實心高能糖塊充當燃料,通宵達旦三四天不過是家常便飯。
十天之內若能湊夠十個小時的睡眠,他甚至會生出一種“最近真是輕松啊”的荒謬感慨。
四百多年的時光洪流沖刷,早已淘盡了世俗權力的浮華誘惑。
金錢、地位、他人的敬畏或諂媚,對他而言不過是指尖流沙。
支撐這具近乎不朽的軀殼在無盡文書地獄中跋涉的唯一執念,是完成一個少女的遺願︰讓這個傷痕累累的世界,讓更多的人,活下去。
此刻,他正獨自一人行走在本部中央城堡那漫長、空曠得足以產生回音的走廊里。
整座宏偉的哥特式城堡,乃至托舉著它的這座龐大浮空城市——煉金本部。
理論上都是他名下的私人財產。
然而,這里卻寂靜得如同巨龍的墓穴。
除了偶爾撞見幾個像幽靈般無聲擦拭著鎏金扶手的女僕,幾乎見不到任何活物的氣息。
這是主教個人的意志體現。他近乎偏執地回避著人際接觸,無關性別,無關身份,僅僅是一種刻入骨髓的“不喜歡”。
陽光透過高聳的彩繪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斑斕卻冰冷的光斑,映照著他孤高的身影,拉得老長。
此時的主教突然有一種自己好像在坐牢的奇妙感覺,不對,還不如坐牢,坐牢最起碼不至于十天只睡五個小時。
走過一段又一段仿佛永無止境的石廊,他步入一部內部裝飾著繁復雕花和黃銅飾件的升降梯。
電梯無聲地向上攀升,數字在面板上跳動,將他送往城堡的最頂層。
清晨的曦光正好,透過巨大的弧形落地窗,潑灑進這個位于世界之巔的空間。
窗外,初升的太陽正奮力掙脫海平面的束縛,將萬丈金光慷慨地撒向波光粼粼的遼闊海面——
當然,在這個高度,那粼粼波光常人肉眼根本無法捕捉,唯有主教那經過無數次強化的視覺才能欣賞。
這間臥室的奢侈程度,足以讓任何一個國家的君主感到羞愧。
觸目所及,皆是名貴的實木家具,深沉的光澤訴說著歲月的沉澱。
裝飾品上瓖嵌的寶石和黃金在晨光中閃爍,低調卻不容忽視地彰顯著主人的財富與地位。
空間更是大得離譜,甚至超過了城堡中許多功能樓層整層的面積。
一面面頂天立地的酒櫃里塞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珍釀,與之相對的,是同樣規模驚人的文件櫃和書桌,上面堆疊、散落著似乎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卷宗和報告。
這里是主教的私人聖域,真正的禁地。
不同于他那“門戶大開”、象征性地擺著幾張桌子的開放式辦公區——那里幾乎不設防。
因為能走進那里的人,要麼是深得他信任的核心成員,要麼就是強大到任何防備都形同虛設的存在。
前者無需防備,後者防備無用。
主教推門而入,背著手,那雙沉澱了四百年滄桑的金色眸子習慣性地掃視著這個既熟悉又讓他感到一絲疲憊的空間。
他隨手扯開發帶,任由那束總是打理得一絲不苟的金色長發散落下來,此刻顯得有些蓬亂炸毛。
他毫不在意,腳步帶著一種過度透支後的虛浮,徑直走向那張看起來能容納一支小型軍隊的奢華大床。
幾乎是把自己“扔”了上去,身體陷進柔軟的天鵝絨被褥里,眼神放空,顯得有些魂不守舍。
而一個小時前
“秘書,”他聲音帶著濃重的倦意,甚至沒回頭確認對方是否在,“我前些天訂的那批咖啡豆,續上。
方糖老樣子。另外……”
他頓了頓,似乎在和身體的極度疲憊作斗爭,“算了,早餐還是按之前的標準,高熱量肉食。
再不快些的話我快餓得靈魂出竅了。
你也不想讓你的老板在你工作期間跟閻王爺打招呼吧,我知道你是神州人,應該听懂。”
一個穿著筆挺黑色制服、面容沉靜的年輕人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從房間的角落出現,手里拿著一個數據板。
他是主教的貼身秘書之一,代號“影鴉”。
听到吩咐,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主教大人,肉食和高熱量沒問題,您的基礎代謝率數據確實支持這樣的攝入。
但是……您確定還要繼續訂購那種五倍濃縮的咖啡豆?那種濃度,普通人的心髒……”
“心髒?”主教的聲音悶在枕頭里,帶著一種近乎自嘲的煩躁,“如果可以,我現在就想直接靜脈注射純咖啡因!
對了,今天的楓糖煎餅,糖漿給我加雙倍。
午餐開瓶紅酒醒著,編號……你在我酒櫃里隨便挑一瓶順眼的吧。
午飯熱量給我拉滿,我感覺現在腦殼里在開交響樂,全是幻听……
頭發也炸得像個刺蝟窩,讓上次那個理發師下午過來一趟,記得提醒他,工具動靜小點!
批文件的時候不能停,噪音影響我效率。”
“明白,大人。”影鴉快速地在數據板上記錄著,然後抬起頭,聲音平穩地補充道,“另外,神州方面發來的最新外交照會及附件,總計約1200份;
物資調配申請500份;210份‘界于’級介于常規與戰略級之間)物資審批;
以及各類其他雜項文檔約800份,已全部上傳至您的終端待處理。”
“嗯。”主教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鼻音,連眼皮都懶得抬。
只是伸出左手,極其熟練地在床頭一個敞開的、裝滿同樣規格實心糖塊的精致木盒里摸索著,精準地拈起一顆。
那糖塊被壓縮得如同小石子,散發著純粹而危險的能量氣息。
他看也不看,直接丟進嘴里,“ 嚓”一聲脆響,硬生生嚼碎咽了下去,動作帶著一種麻木的熟練。
“糖塊,再備兩盒。我現在感覺骨頭縫里都在叫囂著罷工……”他忽然側了側頭,疑惑地問,“奇怪,剛才是不是杜蘭達爾那姑娘來了?我怎麼好像听到鼓聲?”
影鴉沉默了一瞬,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主教大人,那應該是您過度疲勞產生的幻听。
另外……您剛才听到的‘鼓聲’,其實是隔壁房間高速打印機正在處理您剛提到的那批神州文檔的噪音。”
房間里陷入短暫的寂靜。
主教仰面躺著,望著天花板上描繪著星辰軌跡的壁畫,金色的瞳孔里映著窗外越來越亮的天光,卻仿佛穿透了時空。
良久,他忽然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輕飄飄的語氣說道︰
“影鴉,你說……要是這個世界明天就完蛋了,該多好?”
這句話如同平地驚雷,瞬間讓素來冷靜自持的影鴉臉色煞白,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握著數據板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別人或許覺得這是句瘋話,但他太清楚了!
眼前這位看似疲憊不堪的主教,如果真的精神崩潰或者徹底厭世。
他絕對擁有、並且可能真的會動用那些深埋于浮空城核心的、足以將整個世界拖入煉獄的“死亡協議”!
那並非威脅,而是冰冷的事實!
“大…大人?!”影鴉的聲音罕見地帶上了一絲顫抖。
“呵……”主教發出一聲短促的、毫無笑意的輕笑,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氛圍,“算了,開個玩笑。
年紀大了,偶爾也想發發牢騷。”他撐著手臂坐起身,揉了揉依舊有些炸毛的金發,恢復了點“人”氣,“去。
把打印挪到下層去,太吵,吵得我腦仁疼,影響我批改效率。
行了,”
他揮揮手,像是要驅散那沉重的氣氛和自身的疲憊,“我手頭這點‘清閑’活總算干完了。
下面那些標了‘常規’和‘低危’的任務,你,過來替我改了。我……需要緩一會兒。”
影鴉看著那張堆滿了未處理文件、散發著濃烈咖啡因和糖分氣息的巨大書桌,又看了看主教那張雖然毫無黑眼圈、皮膚光潔得不像人類得益于那些非人的改造)、卻透出靈魂層面極度倦怠的臉。
此刻才真正、無比深刻地理解了一個流傳在煉金聖堂底層、曾被他視為無稽之談的傳說︰主教大人每年的咖啡豆和糖塊消耗量,加起來能抵得上一座中等城市全年的民用消耗總和!
“主教,這個位置……”影鴉看著那把象征著至高權力、也背負著無盡枷鎖的座椅,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我不敢坐……”
主教此刻徹底撕下了對外那層優雅強大的偽裝,活脫脫就是個被生活或者說是被無盡的責任)蹂躪了四百年的資深社畜。
語氣里充滿了生無可戀的怨念︰“高階協議和戰略級批文我都搞定了!剩下的就是些按流程走的玩意兒!
你要是不願意坐這兒,”他猛地站起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指著門口,“就抱著你的數據板去隔壁小房間批!
別在這礙眼,影響我休息!”
說完,他完全無視了影鴉臉上那混合著錯愕、尷尬和一絲“我是誰我在哪”的茫然表情,扭頭就走向了臥室深處那張看起來無比誘人的大床。
影鴉剛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心情,一股濃烈到化不開的、混合著焦苦與奇異芬芳的咖啡因氣味猛地鑽進鼻腔,嗆得他差點背過氣去——這哪里是臥室?
分明是個巨型咖啡因提純車間!
主教日常四大剛需消耗品︰特制防腐蝕墨水、永不磨損的合金鋼筆、能當燃料使的五倍濃縮咖啡豆、以及能當彈藥使的高密度實心糖塊。
往往鋼筆的磨損率是最快的,平均兩天一根,至于咖啡豆跟實心的糖塊,這種東西都當日常消耗。
看著主教把自己重新摔進被褥里的背影,影鴉默默地退出了房間,關門之前最後看了一眼。
那位在外界眼中如同神只、優雅強大、算無遺策的煉金聖堂之主,此刻蜷縮在奢華大床的一角,像個電量徹底耗盡的玩偶。
如果不是那過于完美的、毫無歲月痕跡也毫無熬夜痕跡的皮膚多次非人改造的“福利”),簡直無法想象這具軀殼里承載著足以壓垮星辰的重負。
影鴉無聲地嘆了口氣,抱著數據板走向隔壁的打印室。
他腦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個念頭︰如果主教能听到心聲,此刻最想咆哮的大概是︰“羨慕這皮囊?
<來替老子扛這四百年的文書地獄!”
主教確實無數次在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無比後悔當年那次決定性的身體改造手術。
為什麼?
為什麼當年改造的時候,要鬼迷心竅地把那顆原裝的人類心髒,也替換成了能超頻運轉、近乎永動的來自于獵塵者的心髒?!
如果保留了那顆會疲憊、會罷工、甚至會因過勞而停跳的脆弱肉心。
他是不是早八百年就能名正言順地躺平,或者干脆一了百了,徹底擺脫這無休無止的勞役之苦?
所謂主教日常的“自私享受”,在旁人看來簡直可憐又可笑︰一杯桶?)能燒穿普通人胃壁的濃縮咖啡。
一份糖分與熱量足以讓營養師當場昏厥的早餐煎餅,一頓堆滿油脂和蛋白質的午餐肉食。
以及無限量供應的、能當板磚用的高熱量糖塊和無限續杯的致命咖啡。
這種飲食結構,對任何一個普通人類而言,堅持幾天就足以導致急性胰腺炎、糖尿病酮癥酸中毒或者直接心髒驟停,榮登醫學奇跡或者說反面教材)的寶座。
而主教硬生生靠著那具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軀殼,扛了整整四百年。
說出來可能沒人信。這位權傾世界的主教大人,最渴望的“休息”方式,居然是去參加那些冗長的國際峰會、總統會晤或者跨勢力談判!
為什麼?
因為那種場合,他只需要往那張特制的、帶靠枕的、必要時能完全遮擋他上半身的高背談判椅里一坐。
端起茶杯里面裝的通常是雙份濃縮),听著各方代表唾沫橫飛地唇槍舌戰,他就能……
心安理得地、偷偷摸摸地小眯片刻!是的,你沒看錯。
當談判桌上出現僵局,或者對方提出一個尖銳問題而主教大人沉默不語、眼神深邃地“陷入沉思”時。
真相往往是他已經靠著椅背,在無數關乎世界格局的爭吵聲中,流著哈喇子當然,這得是非常非常累的時候)去夢里批閱文件了!
所以,下次如果你有幸或者說是不幸)與這位煉金聖堂之主進行一場嚴肅的跨國談判。
看到他突然要求把椅子向後轉,只留給你一個華麗高冷的椅背時,請保持警惕——那可能並非什麼高深的談判策略。
而是主教大人終于找到機會,開始了他一天之中最寶貴的“深度戰略冥想”又名︰補覺)時間。
畢竟,在無盡文書地獄里掙扎了四百年的“老怪物”,總能抓住一切縫隙,榨取那一點點可憐的休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