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立于台心,那清瘦的身軀此刻仿佛蘊含著洞穿迷霧的力量,目光顯得有些銳利,甚至藏著一絲戰斗的欲望,如同利劍,直刺張烈那“重農抑商”言論背後深藏的目的。
“張孜堂悲天憫人,憂國憂民,其心可鑒!”顧炎武先是微微頷首,換來張烈一揖,兩人辯經的氛圍似乎是和諧而友好,但很快顧炎武便話鋒陡轉,變得沉凝而犀利,如同揮下一把利劍︰“然則張孜堂此番重農抑商之高論,老夫細思之下,卻覺其看似為民請命、為國綢繆,實則包藏之目的,恐非止于‘保農’二字!”
顧炎武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振聾發聵的質問︰“張孜堂,你所竭力維護之‘自耕自織’之經濟,其所描繪之‘一夫百畝,男耕女織,死徙無出鄉’之田園牧歌,究其根本,是何等之經濟?其根基何在?其主導者,又為誰人?!”
顧炎武目光灼灼,掃視全場,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此等小農經濟之根基,非在‘小農’自身,而在其賴以生存之田土!然田土為誰所有?田土之權柄,操于誰手?張孜堂所言‘安土重遷’之小農,其身份,實乃依附于地主豪紳田土之上之佃農、農戶耳!其所謂‘安’,實為‘不得不然’!所謂‘重遷’,實為‘無地可遷’!”
顧炎武向前一步,直指張烈言論的核心要害︰“張孜堂極力推崇此模式,反對工商發展,反對新政工坊,其真意,無非是欲令天下萬民,永世束縛于田土之上,依附于掌握田土之地主豪紳,永世維持那套由官紳地主掌控田土、進而掌控萬民生計、主導整個經濟基礎之舊格局!”
“張孜堂,你表面關心農民生計,實則句句皆在為地主說話!表面憂心農力馳廢,實則深恐工商興起,動搖地主賴以盤剝之根基!老夫有沒有說錯?”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台下許多出身士紳地主的听眾臉色驟變,而許多剛剛還覺得張烈所言頗有道理的百姓和士子眼中爆發出醒悟的光芒,顧炎武這是撕開了溫情脈脈的“重農”面紗,露出了其維護封建地主經濟秩序的本質!
張烈滿臉窘色,這種事他自然不能認,當即就辯駁道︰“亭林先生此言,實在是誅心之言!在下字字句句是為了天下農戶、是為家國社稷做打算,絕無半點私心!”
“有無私心,無需跟老夫多嘴,自己知道便可,天下百姓也看在眼中!”顧炎武卻笑著搖了搖頭,絲毫沒有和張烈做口舌之爭糾纏的意思,繼續抨擊道︰“張孜堂,你生于天啟年間,親身經歷過明末之亂,明末之亂源于何處?小農之家是何等的脆弱,你會不知?又為何要在這里鼓吹什麼鄉土田園、太平基石?”
“小農自足之經濟,其‘安定’之說,實乃空中樓閣,自欺欺人,小農之家,耕織自給,看似安穩,實則脆弱如風中殘燭!一場水旱蝗災,一次苛捐雜稅,一場疾病婚喪,甚至僅僅一場青黃不接,便足以令其舉債度日!”
“一旦舉債,必陷泥潭、再無脫身之可能,借糧一石,秋後還三斗,押地一畝,到期地非己有,此等慘狀,史不絕書!張孜堂熟讀經史,豈能不知?”
“這看似‘安定’的小農經濟模式,其內在的脆弱性,必然導致土地兼並,小農分散而薄收,一旦有難,除了典當田土別無他法,以自身之力量亦無力抗衡豪強兼並、官府苛捐雜稅,時日推移,則必然是豪強地主,富者阡陌相連,貧苦佃農,卻無立錐之地,華夏千年、自三代以下歷代王朝,可曾有一朝一代抑制住了這兼並之事?”
“張孜堂,你親歷明末之亂,當深知兼並之亂,百姓小農若真是安居而無雜念,又怎會掀起那覆明的狂潮?而你如今在台上,只見商賈利厚或誘農棄田,卻對那真正鯨吞蠶食、使萬千自耕農破產淪亡的‘土地兼並’視而不見,避而不談!是何心思,汝固知之!”
顧炎武聲音愈發激昂,帶著控訴的力量,外表年老體衰的模樣,卻讓張烈在他身前微微佝僂了身子︰“老夫以為,‘土地兼並’方是導致農民窮困潦倒、破產流亡之根本禍源!此禍不除,空談‘重農抑商’,無異于抱薪救火,徒使豪強坐大,貧者愈貧!這才是真正的舍本求末!”
“世久積弊,舉數十屯而兼並于豪右,比比皆是,有田連阡陌,而戶米不滿斗石者,有貧無立錐,而戶米至數十石者,富者兼地數萬畝,而貧者無立足之居,故而農戶被迫依托于豪強,以為私屬,貸其種糧,賃其田廬,終年服務勞、無日休息、罄輸所假,常患不充。”
“兼並之下,農民悲慘之境地,歷朝歷代以來舉目皆是,張孜堂對此視而不見,反倒鼓吹小農經濟之下農戶方得安居樂業這類完全違背于現實的歪理,完全無視土地兼並、民不聊生,才是真正動搖社稷根基、撕裂人心風俗的滔天巨浪!”
顧炎武的目光緊緊鎖定張烈,盯得他不敢直視,語氣斬釘截鐵的說道︰“老夫以為,欲使國家安定、百姓豐樂,則必須抑制兼並,欲抑制兼並,則必須毀滅小農之經濟,使農戶不再脆弱無依,使田土之根本、經濟之命脈,不再掌握在豪強手中,紅營之社會改造,其最根本的政策,便是分田清丈、土地公有,便是源于此思想,從根子上徹底鏟除兼並之害,使天下之農戶不必受制于豪強,亦能盡得其產。”
“然則耕種勞心勞力去利薄,僅靠農業產出之利,不僅無法維持土地公有和統籌規劃,亦不能真正改善百姓之生活,且田地有富瘠之分,農產亦種類繁雜,若不能互通有無,則小農之經濟,依舊無法徹底打破……”顧炎武用拐杖重重在地上敲了敲︰“故而興工商以補農業之不足,便是必要之舉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