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風凜冽如刀,卷動著圜丘四周高懸的素白幡旗,發出獵獵的嗚咽。巨大的漢白玉祭壇在陰沉的天色下泛著冰冷的微光,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香燭氣息,混合著未散盡的硝煙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壓抑,一場數十萬亡魂的法事,肅穆得令人窒息。
法會主壇設在圜丘中央。然而,場面卻有些微妙,黃教大喇嘛羅桑堅贊端坐于祭壇左側鋪著明黃錦緞的法台,絳紅袈裟上的金線在陰沉天光下也流轉著威嚴,他眼簾低垂,口中誦念著古老的密咒,低沉渾厚的梵音如大地深處的脈動,九股金剛杵穩穩懸在膝上,象征著無上法權。身後僧眾絳紅一片,法號悠長,法鼓沉渾,聲勢浩大。
與之相對的右側,五台山顯通寺方丈慧明大師安坐蒲團,明黃袈裟襯得他面容愈發沉靜,紫金缽盂置于身前,沉香木魚敲擊出清越平和的節奏,伴隨著僧眾齊聲的梵唱,如清泉流淌,透著漢傳佛門的圓融與清淨,兩處法台,氣象莊嚴,盡顯朝廷所尊奉的一藏一漢正統法度。
而祭壇正中,原本應該屬于這兩位佛家正統的位置,此時卻卻無聲地牽引著無數目光,數十名身著素白粗布道袍的白蓮教法師,靜默得如同雪後松林。他們的法壇異常簡樸,唯有一座由無數雪白紙蓮堆疊而成的巨大蓮台,中央一盞長明燈火苗跳躍,為首的老法師瘦骨嶙峋,白發勝雪,手持一柄古舊桃木劍。他踏著某種奇異的步伐,口中吟誦的咒語時而高亢裂帛,時而低沉嗚咽,韻律古怪而極具穿透力,竟隱隱蓋過了兩側的梵音法鼓。
隨著禮部官員誦念悼文的聲音越來越高昂,祭台上的那名白蓮教老法師繞著祭台快步行走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口里念念有詞,那紙蓮台周遭,竟緩緩蒸騰起縷縷若有似無的白色氤氳!這霧氣在晦暗天幕下盤旋繚繞,平添詭譎,老法師摸出幾張符紙,大喝一聲“佛爺引渡”,黃符無火自燃,瞬間化作點點青白光屑,如流螢般隨風飄散。
祭台下原本披麻肅穆的文武百官和值守軍將被這突如其來的奇景驚得一陣轟然,嗡嗡的議論聲響遍整個祭場,一旁手捧悼文念誦的禮部官員都是一愣,誦念之聲戛然而止,有些目瞪口呆的看著祭台上那些白蓮教徒不按套路出牌的作法,原本被巨大悲痛和森嚴禮制所籠罩的肅殺氛圍,被這突如其來的奇異景象徹底攪動。
黃教大喇嘛羅桑堅贊捻動著手中那串光澤溫潤的紫檀佛珠。在白發老法師咒聲最高亢、氤氳之氣最盛、符紙化光飄散的剎那,那捻動的動作極其細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頓滯了半分,仿佛珠串被無形的冰線瞬間凍結,然而,他那一直低垂的眼簾緩緩掀開一線,眸光如兩柄淬了寒冰的利刃,迅疾而冰冷地掃過那片素白身影和繚繞的霧氣,眼底深處是毫不掩飾的、被冒犯的威嚴與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的審視。
那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重新垂下,恢復古井無波,只是捻珠的指尖,似乎比先前更用力了幾分,他身旁侍立的小喇嘛,連呼吸都屏住了,頭垂得幾乎要埋進絳紅的袈裟里,身體僵硬如石雕。
“阿彌陀佛,鄉野邪教,上不得台面!”五台山慧明大師誦經的聲音也停了一瞬,依舊低眉垂目,專注于身前的紫金缽盂。木魚槌起落,敲擊聲清越依舊,節奏似乎分毫不差。只是,那捻動腕間油潤沉香佛珠的拇指與食指,捻動的幅度變得極小,速度卻明顯快了一些。
深褐色的沉水香珠粒在指間飛快地摩擦、滾動,偶爾與明黃袈裟光滑的絲綢袖口相觸,發出幾不可聞卻又異常急促的“沙沙”輕響,在這片誦經聲、法號聲、咒語聲交織的宏大背景音中,微弱得幾乎被淹沒,卻固執地存在著。
他口中經文不斷,面容依舊保持著高僧的沉靜與平和,仿佛外界的奇景與喧擾皆為虛幻,然而,他那一直顯得柔和松弛的唇角,此刻卻抿成了一條冷硬而筆直的線,如同拉緊的弓弦,透著一股無聲的緊繃與抗拒。
“胡鬧!”位列文武百官最前的納蘭明珠低聲呵斥一聲,一直穩穩按在腰間嵌玉腰帶上的手,指關節處驟然因過度用力而繃緊,皮膚下的骨節清晰地凸起,泛起一片冷硬、失去血色的蒼白,周圍的梁清標、宋德宜等一眾革新派大臣都扭頭看向他,每個人的眼伸深處都是壓抑的驚怒和深刻的憂慮,納蘭明珠朝他們安撫似的點了點頭,抬頭看向康熙皇帝的位置。
肅立于主祭位的康熙皇帝,剛剛完成一次莊重的獻酒之禮,當那紙蓮台上氤氳之氣升騰、符紙化作青白光屑飄散的奇異景象映入眼簾時,他深邃如淵的目光,並未立刻移開。視線仿佛被那飄散的光點短暫地攫住,在那片素白的身影與繚繞的霧氣上停留的時間,明顯長于掃視兩側金碧輝煌、聲勢浩大的釋教法台。
他沒有一絲下令阻攔那些白蓮教徒做法的意圖,只是緩緩收回目光,繼續著祭祀的禮儀,在轉身面向祭壇、準備進行下一項儀程時,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調整姿態般,向侍立在他斜後方、同樣身著素服、神情恭謹的莊親王博果鐸方向,極其輕微地側了一下頭,嘴唇以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翕動了一下。
康熙皇帝吐出的音節瞬間被風聲法號吞噬,可納蘭明珠卻仿佛听到了他在說些什麼,原本就鐵青的面色頓時一凝,理了理身上的朝服素麻就準備出班,身旁的索額圖忽然一陣咳嗽,向他的位置挪了一步,用半個身子攔住了他,位列在王公宗室的班位之首的岳樂听到索額圖的咳嗽聲,扭頭看來,只看了一眼便猜到納蘭明珠想要做些什麼,眉間微皺,朝著納蘭明珠輕輕搖了搖頭。
納蘭明珠猶豫了一下,看著祭台上有條不紊的繼續著祭祀儀式的康熙皇帝,長長嘆了口氣,回到了班位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