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籠罩在一片前所未有的沉重與死寂中,連飄落的雪花都仿佛帶著鉛的重量,太廟這座供奉著愛新覺羅氏列祖列宗英靈的神聖殿宇,此刻更顯莊嚴肅穆,卻也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與絕望。
康熙皇帝身著沉重的明黃色祭服,獨自一人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默然無言的面對著層層疊疊、莊嚴肅穆的祖宗牌位,目光掃過努爾哈赤、皇太極和順治的畫像,與他們的“雙眼”對視良久,那一道道冰冷的目光仿佛穿透時空,無聲地拷問著他,責問著這大清朝怎麼會在他的治下,鬧成這個樣子。
殿內燭火通明,檀香裊裊,卻驅不散他心頭的寒冰,南方的那場敗仗、二三十萬精兵強將覆滅、江南半壁江山失守,給了大清重重一擊、幾乎致命,同樣也給了康熙皇帝重重一擊,他在這太廟之中跪了小半個時辰,面無表情,心里頭卻翻涌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巨大失敗感、無邊恐懼、滔天憤怒以及深深自我厭棄的情緒,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在他胸中瘋狂地積蓄、翻滾、沖撞!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股情緒越來越洶涌,試圖維持帝王的尊嚴,挺直腰背,但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猛然間又磕下頭去,額頭抵在冰冷的地磚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喉嚨里發出野獸般壓抑的嗚咽。
就在這瀕臨崩潰的邊緣,一個沉穩而帶著暖意的聲音在他身後輕輕響起,打破了死寂︰“皇帝......”
康熙皇帝緩緩轉過身來,卻是太皇太後,她不知何時已悄然步入太廟,身邊連個隨侍都沒有,偌大的殿堂,此刻只剩下這對祖孫。
康熙皇帝猛的一震,肩膀的顫抖卻更加劇烈,太皇太後緩緩走到他身邊,並未攙扶,只是靜靜地、帶著無盡的憂慮和痛惜,看著自己這個幾乎被重擔壓垮的孫兒,她看到了他劇烈起伏的背脊,看到了他緊握到指節發白的拳頭,看到了那明黃祭服下無法掩飾的、從未有過的脆弱。
“殿外的人,哀家已經讓他們離開了,百步以內,只剩下咱們兩個.......”太皇太後的語氣很平緩,放眼掃過努爾哈赤等人的畫像,目光在順治皇帝身上停了許久,這才挪到康熙皇帝身上,眼中涌現出一絲憂慮來︰“還有列祖列宗......有什麼話,不要憋在心里頭,說出來好些。”
康熙皇帝的身子劇烈的抖了起來,猛然間發出一聲淒厲的、不似人聲的嘶吼,臉上再無半分帝王的威嚴,淚水滾滾而下,壓抑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流,徹底爆發︰“列祖列宗!列祖列宗!你們怎麼就不開眼呢?大清要完了啊!要完了啊!朕救不了大清!救不了祖宗的江山基業啊!”
他狀若癲狂,揮舞著手臂蜷縮在滿地狼藉的碎片和祭品之中,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嚎啕大哭,身體劇烈地抽搐著,語無倫次地嘶喊著︰“來人殺了朕吧......誰來殺了朕?當初那內侍刺殺,怎麼不奪走朕的性命呢?朕不配.....不配做這皇帝......朕是罪人.....罪該萬死.....朕......不要做亡國之君!不要做亡國之君!”
太皇太後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孫兒在列祖列宗的注視下徹底崩潰,她沒有立刻上前阻止,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痛和憐惜,直到康熙皇帝的哭喊漸漸變成嘶啞的嗚咽,身體因脫力而微微抽搐,太皇太後才緩緩走上前,俯下身用她那雙歷經滄桑、布滿皺紋卻依然溫暖的手,輕輕撫摸著康熙皇帝因哭泣而劇烈起伏的後背,如同安撫一個受傷的幼獸。
康熙皇帝渾身都在發抖,氣息卻漸漸的緩了下來,太皇太後很清楚,這是康熙皇帝在用自己的理智強行將情緒壓了下去,太皇太後又瞥了一眼順治皇帝的畫像,眼中擔憂之色更濃,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柔聲說道︰“皇帝,也不要太過憂慮了,大清......實在不行,大不了退回關外,當年蒙元退避草原,國祚也還延綿了.......”
“大清成不了北元!”康熙皇帝卻打斷了太皇太後的話,語氣還在顫抖著,卻已經填滿了帝王的冰冷︰“朕令福全和常寧出關去盛京和興京,還挑了三千多閑散旗人隨行,盛京將軍安珠瑚此人......伶俐,知道這些家伙個個在京師有關系,萬一累死、病死、餓死,他怕是頂戴不保。”
“安珠瑚不僅私自將原定的屯墾地點從興京改在了盛京附近,還集中修了一批屋子,並圈養了一批牲畜,又圈佔了一批早就開墾完的熟田,並且還專門給他們分了包衣,甚至還派人去朝鮮要了一批僕役,這些跟著去關外的旗人所謂的屯墾,實際上什麼都不要做,洗衣做飯有奴婢、種田漁獵有包衣,他們只要每日閑坐就行、到時節收租收糧即可。”
“但即便如此,這幫家伙竟然還住不慣,紛紛找關系上書,控訴盛京環境惡劣,生不如死,希望朕能收回成命,朕不同意,就有人私自逃回京師,那些沒逃的,也不老老實實的在屯村呆著,成天往盛京的賭場、妓院、戲園子跑,至于交給他們的屯墾任務,他們連督管都不願意做,統統交給雇佣的漢人師爺.......”
康熙皇帝緩緩站起身來,看著努爾哈赤等人的畫像發呆︰“蒙元逃入草原,他們打不過前明,但依舊能橫掃草原,游牧騎射尚能看得過去,而我大清的八旗......只剩下這麼一堆廢物,就算逃回了關外、就算紅營賊寇只滿足于關內不再向關外擴張,咱們早晚也會餓死!”
康熙皇帝緩緩喘了口氣粗氣,臉上淚痕未干,眼神卻已變得銳利而陰鷙,他整了整身上凌亂不堪的祭服,盡管手指仍在微微顫抖,動作卻異常堅定︰“如今的局面,還想要和紅營賊寇對弈下去,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借其力、驅其勢......只是那條路一不小心......怕也是個萬劫不復的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