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營地上空彌漫的硝煙染成一種病態的橘褐色。震天的喊殺和炮火轟鳴終于隨著夜幕的降臨而暫時停歇,只留下傷兵壓抑的呻吟和營火 啪的爆響,如同垂死巨獸的喘息。空氣中濃重的血腥、焦糊和排泄物的惡臭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臨時搭建的將帳內,光線昏暗,瓦爾喀枯坐在一張粗糙的木案後,案上攤著早已被手指摩挲得卷邊發黑的簡易輿圖,上面代表黑石峪的標記被朱砂圈了又圈,旁邊密密麻麻標注著觸目驚心的傷亡數字。
他面前放著一個粗陶大碗,碗里盛著大半碗顏色渾濁的黍米粥,上面勉強漂浮著幾點可憐的、幾乎看不見油星的肉末和幾根煮得發黃的菜干,旁邊還有一個硬邦邦、顏色發暗、如同石頭般的雜糧餅子,而這已是營中能供給主將的最高規格伙食了。
分水嶺、棋盤石、源潭鎮、余家井渡口、水吼嶺等各處要地陸續被紅營奪走,加上清軍一直沒有打下來的野人寨,瓦爾喀所部是被紅營完全包圍在潛山這三山夾兩水的地區,清軍的補給自然是送不上來,這整片地區又早已被清軍禍害干淨。
這些北方來的清軍部隊,對付蒙古人,要牛羊搶光、帳篷燒光、丁壯殺光,對付各式義軍,同樣也是走得殺光搶光的路子,搶掠燒殺他們是專業的,在潛山地區攻擊野人寨這麼多天,自然早就把周圍能搶能燒的統統搶光燒光了。
而隨軍的行糧本來也沒有備多少,紅營的戰力完全朝出瓦爾喀等人的預期,他們根本沒想到六萬人馬攻打一個野人寨這麼多天都沒有打下來,更不會想到他們攻打分水嶺同樣是屢屢損兵折將毫無結果,軍中本就只攜帶了數日的行糧,如今已經消耗殆盡。
可分水嶺還是打不通!今日又是一日的猛攻,瓦爾喀都親自上了前線督戰,將士們也已經盡了十分的力氣,許多兵將甚至連中飯都沒吃,只在脖子上掛了個餅子,一邊作戰一邊啃食,輪番攻打分水嶺一日,直到夕陽西陲才收兵,卻依舊是毫無進展。
瓦爾喀所部的清軍從上到下都十分清楚,紅營的大部隊拖著重炮和大量物資輜重,速度固然會被這些穿插迂回而來的部隊慢些,但以紅營表現出來的機動性,他們也絕不會慢多少,恐怕此時刀鋒就已經接近野人寨了,若是拿不下分水嶺,清軍就必然要全軍覆沒于此!
而他們這些北方來的兵將,一貫最擅長燒殺搶掠,誰手上不沾著血債?又不像其他各部那般長期和紅營接觸,還有機會在生死簿上攢下幾個紅點,若是被紅營俘虜,怕是一個都逃不過公審。
所以瓦爾喀所部不管是出于以往一支強軍的驕傲和令行禁止的慣性,還是出于對未來的恐懼,都拼盡全力試圖突破分水嶺,可那座小小的山嶺,卻如同一道天塹,怎麼也邁不過去。
如今清軍的營寨之中,氣氛沉郁得令人窒息,一堆堆小小的篝火旁,擠滿了疲憊不堪的士兵,他們大多席地而坐,身上骯髒的號衣沾滿泥漿和干涸發黑的血跡,許多人身上還帶著未包扎的傷口,在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沒有喧囂,沒有交談,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間或被幾聲壓抑的咳嗽或傷兵的痛苦呻吟打破。
他們的“晚餐”簡單得可憐。大部分人手里只有一塊巴掌大小、堅硬如鐵的雜糧餅子,有人默默地用牙齒艱難地撕咬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每一口都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然後費力地用唾沫混合著咽下,喉嚨艱難地滾動。更多的人只是把餅子拿在手里,眼神空洞地望著跳躍的火苗,或者疲憊地閉著眼,似乎連咀嚼的力氣都已耗盡。
幾個火頭軍推著一輛吱呀作響的破車,車上放著幾個巨大的木桶。桶里是稀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菜湯,飄著幾片煮爛的菜葉和零星的、不知是什麼的碎屑。火頭軍用長柄木勺舀湯,動作麻木而機械。士兵們默默地排著隊,遞上自己的粗陶碗或水囊。清湯寡水倒入碗中,連一點熱氣都吝于散發。
不遠處,幾個低級軍官圍坐的小圈子里,氣氛稍顯“熱鬧”些。一個把總模樣的軍官,正用匕首費力地從一塊烤得半生不熟、冒著腥羶氣的馬肉上削下薄片。那馬肉顏色暗紅,筋肉虯結,顯然是一匹瘦弱不堪、無法再戰的馱馬或傷馬。
他把削下來的肉片分給周圍眼巴巴看著的弟兄們,每人分得可憐的一小片。大家默默接過,塞進嘴里,如同咀嚼皮革般費力地撕咬,臉上沒有任何享受的表情,只有一種為了活下去而補充體能的麻木。
這些事情,瓦爾喀巡營之時早已盡收眼底,但他也沒有辦法,如今除了強攻分水嶺打開道路,就只能坐困于此,清軍已經沒有了別的選擇。
桌上的餐食,瓦爾喀連看都沒看一眼。他布滿血絲的眼楮死死盯著地圖,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劃過那條通往黑石峪後方的、仿佛永遠無法逾越的死亡地帶。
帳簾被輕輕掀開,一名戈什哈統領端著一個冒著微弱熱氣的銅壺進來,小心翼翼地給佟圖賴手邊一個缺了口的粗瓷杯里續了點渾濁的熱水。他看了一眼紋絲未動的粥碗和餅子,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低聲道︰“大將軍…多少用點吧…身子要緊。”
瓦爾喀仿佛沒听見,喉嚨里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咕噥,更像是困獸壓抑的嘶鳴,端著那碗水,冷冰冰的下令道︰“派個人去野人寨方向,讓達爾多看好咱們的屁股,傳令全軍,半炷香後繼續攻山,本將有個預感,紅營賊寇的主力大軍......恐怕離得不遠了.......”
那名戈什哈統領領命而去,瓦爾喀猛地灌了一大口,燙得舌尖發麻,卻像飲鴆止渴般咽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