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爭執
1942年臘月二十八,藍姆迦營地的清晨被一層稀薄、黏糊的霧氣裹著,
空氣里浮動著塵土、汗酸,還有一股子若有若無的硝煙味兒,仿佛昨天炸開的土坷垃還沒散盡。
孫二狗那口濃重的河南腔就在這灰撲撲的光景里猛地炸開了鍋,像平地起了個悶雷︰
“弄啥咧!弄啥咧!這都大年根兒底下了,
還練?還練!俺們是鐵打的?
俺看這美國佬,是拿咱當牲口使喚咧!”
他身邊,鄭三炮那張被硝煙燻得 黑的臉皺成了個干棗,
狠狠把手里空了的炸藥包布摜在地上,塵土“噗”地騰起一小團,附和道︰
“可不咋地!
老孫你算算,就這一個月,光俺們手上炸掉那美國黃藥,少說得有四百公斤了吧?
四百公斤啊!
夠俺們村兒轟平三座山包了!
這美國佬,真是不拿錢當錢,不拿人當人!”
兩人怨氣沖天,聲音在霧氣里傳得老遠,
驚得旁邊幾個正悶頭收拾爆破器材的兵都縮了縮脖子,眼神偷偷往這邊瞟。
“不想干了?”
一個冷硬、沉實得像甦北凍土般的聲音切了進來,
不高,卻像把鈍刀子,一下把孫二狗和鄭三炮的抱怨給剁斷了。
古之月從霧氣深處踱了出來,洗得發白的軍裝貼在身上,襯得人更瘦,也更硬。
他眼神掃過兩人,像冰凌子刮過。
“吃飽飯了,就光想著別的美事了?
嗯?”
他鼻子里哼了一聲,帶著點刻薄的嘲諷,
“老婆孩子熱炕頭?
那炕頭,在緬甸那頭!
不在印度這爛泥地里!”
孫二狗和鄭三炮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梗著脖子,臉憋得通紅,
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剛才那股子怨氣被這冰水一澆,只剩下一股青煙。
周圍的兵更安靜了,連收拾器材的金屬磕踫聲都停了。
“不想回家?”
古之月往前逼了半步,聲音壓得更低,卻更沉,
“想早點回,就給我把訓練往死里摳!
摳得快一分,反攻就早一天!
回家?
那得靠腳板子一步一步從緬甸踩回去!
不是靠你在這兒,做夢!”
孫二狗和鄭三炮徹底蔫了,腦袋耷拉著,腳尖碾著地上的碎石,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古之月那眼神像鉤子,扎得他們渾身不自在。
“滾去訓練!”
古之月下了最後通牒。
兩人如蒙大赦,抬腿就想溜。
“等等!”
古之月的聲音又從背後追了上來。
兩人僵住,心提到了嗓子眼。
“孫師長傳話了,”
古之月的聲音里難得地透出一絲松快,
“今兒上午練完,下午就歇了。
全連,聚餐!孫二狗——”
他特意點了名,看著那河南漢子猛地轉過身,臉上又是驚又是喜,
“把你那師部醫院的阿花,也叫來!”
孫二狗那張黝黑的臉瞬間像開了染坊,
窘迫、狂喜、難以置信攪合在一起,最後只憋出一聲變了調的︰
“中!中!連長!”
他扯著還在發愣的鄭三炮,像被火燒了屁股的兔子,
一溜煙鑽進了尚未散盡的晨霧里,引得周圍一片壓抑的嗤嗤低笑。
古之月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跑遠的方向,霧氣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偵察連那間大倉庫改的餐廳,半天功夫就徹底變了樣。
正午的日頭透過蒙著厚厚一層灰的玻璃天窗,懶洋洋地斜照下來,勉強照亮了半空里漂浮的塵埃。
巨大的、用松柏枝和不知名野花扎成的“春”字,掛在正對大門的主牆上,
紅紙剪的窗花,歪歪扭扭地貼滿了原本光禿禿的窗框,
映著外面白晃晃的天光,透出一點笨拙的喜慶。
幾張長條桌拼湊成巨大的主桌,上面鋪著洗得發白、還帶著淡淡消毒水味的舊床單。
空氣里混雜著松枝的清香、廚房飄來的肉香、劣質煙卷的辛辣,
還有一股子汗水和舊木料混合的、兵營特有的復雜氣息。
就在這混雜著年味和兵營氣息的空氣里,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毫無征兆地爆發了。
“啥玩意兒?
過年不吃餃子?!”
趙大虎那粗門大嗓的東北腔調猛地炸開,震得頂棚的灰塵簌簌往下掉。
他蒲扇般的大手“ ”地拍在桌面上,震得幾只搪瓷碗嗡嗡作響,
碗里幾個孤零零的湯圓可憐地晃蕩著。
“吃這黏糊糊的白蛋蛋?這叫過年?!”
他瞪圓了眼,指著湯圓,像指著什麼不共戴天的仇敵。
旁邊幾個南方兵不樂意了。
一個瘦高個,操著吳儂軟語,聲音卻拔得老高︰
“儂懂啥麼子!
湯圓!團團圓圓!
阿拉上海寧過年就吃這個!
餃子?那是北方佬才弄的!”
他旁邊一個湖南兵立刻幫腔,帶著辣味的湖南話蹦出來︰
“就是咯!餃子有麼子好?
湯圓才甜甜蜜蜜!
過年就要甜甜蜜蜜!”
他手指用力戳著桌面,仿佛要把“甜甜蜜蜜”四個字釘進去。
“甜蜜?甜蜜頂個屁用!”
另一個東北兵梗著脖子吼回來,唾沫星子差點噴到對面人臉上,
“過年就得吃餃子!
實在!頂飽!
圖個來年順溜!
你們那湯圓,吃一肚子黏糊,能打出緬甸去?”
“福字!福字!”
爭執剛起,另一處又炸了鍋。
一個四川小個子兵踮著腳,
正使勁想把一張大大的“福”字,往倉庫一根粗大的木柱子上倒著貼,
嘴里嚷嚷著︰
“福倒到)了!福倒到)了!
要倒起貼才吉利 !”
“放屁!”
一個山東大漢幾步沖過去,大手一把按住那張福字,臉漲得通紅,
“福字倒著貼?
那是祖宗牌位倒了!
不吉利!大大的不吉利!
必須正著貼!堂堂正正!”
兩人一個要倒貼,一個死活要正貼,
在那根柱子前較上了勁,臉紅脖子粗,推推搡搡,
那紅紙在他們手里被扯得嘩嘩作響,眼瞅著就要裂開。
“吵吵啥!吵吵啥!”
伴隨著這聲怒吼,趙二虎那如同洪鐘一般的大嗓門猛地闖入了眾人的耳朵里。
他一邊喊著,一邊大步流星地走到桌前,
用粗壯的手指著桌上剛剛端出來的一盆紅燒肉,滿臉得意地嚷嚷道︰
“瞅瞅!瞅瞅這肉!
紅亮亮的,多帶勁兒!
這要是再放些辣椒進去,
那味道,嘖嘖嘖,簡直絕了!
這才叫過年呢!”
然而,趙二虎的話音未落,一個江甦兵便捂著嘴,滿臉驚恐地叫了起來︰
“要不得!要不得啊!”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抗拒,仿佛那盆肉是什麼致命的毒藥一般。
“紅燒肉放辣椒?
這不是糟蹋好東西嘛!
紅燒肉就得原汁原味才好吃,那鮮甜的味道,
嘖嘖嘖,你們這些不懂吃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放了辣椒,辣得嘴巴噴火,
哪里還能嘗得出肉的味道哦!”
江甦兵的這番話,立刻引來了周圍幾個口味清淡的兵的共鳴。
他們紛紛點頭,臉上露出一副對那盆“異端”紅燒肉無比嫌棄的表情。
就在這時,角落里突然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原來是幾個新兵蛋子,正臉紅耳赤地爭論著什麼。
雖然他們的聲音不大,但那急切的語氣卻讓人無法忽視。
“紅包!壓歲錢給多少算個數?”
其中一個新兵蛋子漲紅了臉,有些結巴地說道。
“俺們老家,給娃兒壓歲,
至少得包個銅板,圖個響動吉利!”
另一個山西兵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一臉認真地說道。
“銅板?現在打仗,誰帶那個!
法幣!得包法幣!多少是個意思嘛!”
另一個兵反駁。
“意思?
意思也得夠買串炮仗听個響吧?”
“炮仗?
有那錢不如多買兩個饅頭實在!”
爭執聲、辯解聲、拍桌子聲、南腔北調的方言嗡嗡地混在一起,
在偌大的餐廳里撞來撞去,像一群沒頭蒼蠅。
那點剛布置起來的喜慶氣氛,眼看就要被這沸騰的“民意”給沖散了。
古之月抱著胳膊靠在一根柱子陰影里,冷眼看著,沒急著說話。
一排長徐天亮,那個精瘦的南京人,
在人群里靈活地鑽來鑽去,金陵口音響亮地打著圓場︰
“哎呦喂,諸位諸位!莫爭莫吵!
過年嘛,圖個開心!
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啊!”
就在這亂哄哄的當口,廚房那邊突然傳來一聲清亮且略帶嗔怪的女聲︰
“吵麼子吵哦!都快過來搭把手咯!”
這聲音猶如一道清泉,穿過嘈雜的人群,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嬌小卻十分干練的女子從廚房里走了出來。
她正是阿花,孫二狗的媳婦,身上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護士服,
袖子高高地挽起,露出了結實的小臂。
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像是被爐火映照過一般,透露出湖南妹子特有的潑辣勁兒。
阿花端著一大盆和好的面團,快步走到一張空桌子前,
“砰”的一聲將盆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那聲響震得桌上的紅紙屑都不由自主地跳動了一下。
緊跟在阿花身後的,是護士長劉海棠。
她的動作明顯比阿花要慢一些,手中同樣端著一盆餡料。
劉海棠的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但在餐廳略顯渾濁的光線下,
她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額角似乎還有細密的汗珠滲出。
阿花站定後,雙手叉腰,目光如炬地掃過正在爭執的人群,高聲喊道︰
“都莫要再吵啦!
有這閑工夫吵架,還不如過來一起包餃子、包湯圓呢!”
她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接著,阿花又補充道︰
“北方的同志們就負責包餃子,南方的同志們呢,就包湯圓哈!
福字——柱子兩邊,一邊倒貼,一邊正貼!
紅包——連長說了算!
紅燒肉——”
她頓了頓,眼珠一轉,帶著點狡黠,
“分兩盆!一盆放辣,給愛吃的!
一盆不放辣,給怕辣的!
這不就結了?吵個鬼哦!”
她這機關槍似的一梭子“解決方案”打出來,
帶著不容置疑的利落,竟讓亂哄哄的場面瞬間安靜了不少。
士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的怒氣慢慢被一種“好像也行”的茫然取代了。
“要得!要得!”
湖南兵率先響應。
“中!這法子中!”
趙大虎撓撓頭,咧開嘴笑了。
“那…福字呢?”
四川小兵還有點不甘心。
“貼!都貼!
一邊倒福,一邊正福!都福!”
徐天亮趕緊接上,拍著胸脯,
“柱子夠大,貼得下!紅紙管夠!”
原本一場激烈的沖突眼看就要像燎原之火一樣蔓延開來,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這熊熊烈火竟然被阿花這一盆“和稀泥”的面團
以及她那連珠炮似的主意給硬生生地摁熄了。
餐廳里原本緊繃的空氣,就像是被戳破的氣球一般,驟然間松弛了下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嗡嗡的議論聲和釋然的低笑聲。
士兵們似乎都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台階,紛紛放下了之前的緊張和敵意,
一個個擼起袖子,呼啦一下圍向了阿花和劉海棠放置面團和餡料的桌子。
北方兵們非常自覺地佔據了桌子的半邊,開始熟練地揉面、 皮,動作嫻熟而利落;
而南方兵們則佔據了另外半邊,有條不紊地揪劑子、搓湯圓,手法細膩而精巧。
剛才還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的山東大漢和四川小兵,
此刻卻像完全忘記了之前的爭執一樣,竟然擠在一根柱子前,
一個小心翼翼地倒貼著“福”字,另一個則在旁邊扶著梯子,
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
“你慢點貼,莫歪咯!”
趙大虎更是迫不及待地湊到那盆放了辣椒的紅燒肉前,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副陶醉的神情,仿佛那濃郁的辣味已經讓他欲罷不能。
而旁邊幾個不太能吃辣的士兵,則圍繞著另一盆原味的紅燒肉,
小聲地品評著,討論著哪一塊肉更加鮮嫩多汁。
餐廳里的喧鬧聲此起彼伏,原本有些沉悶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
面杖在案板上來回滾動,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搓湯圓的手與糯米粉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
剁餡料的聲音則是“篤篤篤”的,節奏感十足;
各種南腔北調的說話聲和笑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氛圍。
再加上廚房里鍋碗瓢盆的踫撞聲,
這一切聲音匯聚成了一曲生澀卻又無比真實的軍營年節交響樂。
陽光透過窗戶上的窗花,灑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片片斑駁的光影,
仿佛給整個餐廳都披上了一層金色的紗衣。
古之月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熱鬧的場景,嘴角那點細微的弧度似乎又加深了一絲。
他不再靠著柱子,而是轉身邁步,
朝著廚房的方向走去,想要看看還有什麼需要他去安排的事情。
走進廚房,古之月一眼就看到了劉海棠。
她正低著頭,全神貫注地捏著一個餃子,手指靈活地在餃子皮上翻飛,
眨眼間,一個小巧精致的餃子就出現在她的手中,
餃子的邊緣還被她巧妙地捏出了細密的花褶,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元寶一樣可愛。
劉海棠的動作非常嫻熟,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麼溫柔。
然而,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她的眉頭微微皺起,呼吸也比其他人稍微深一些。
在這忙碌的熱氣蒸騰中,她額角那點不易察覺的汗意,似乎變得更加明顯了。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聲驚嘆︰
“哎呀,海棠姐,
你這餃子捏得真好看,跟小元寶似的!”
阿花湊在旁邊,一邊飛快地搓著湯圓,一邊由衷地贊嘆,聲音清脆響亮。
她手快,搓出來的湯圓滾圓雪白,在撒了干粉的竹簸箕里排得整整齊齊。
劉海棠抬起頭,想對阿花笑一下,剛扯動嘴角,臉色卻猛地一白。
她手里那個剛捏好的、精巧如小元寶的餃子“啪嗒”一聲掉在案板上,餡料沾了一角。
她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扶住桌子邊緣,指尖卻徒勞地劃過粗糙的木紋,
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向旁邊栽倒下去。
“海棠!”
離她最近的徐天亮反應快如閃電。
他原本正興高采烈地與身旁的趙大虎談笑風生,吹噓著自己的豐功偉績,
然而,就在他眼角的余光不經意間瞥見那道身影的異常時,
他臉上的笑容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瞬間凝結成冰。
來不及思考,他的身體仿佛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驅使著,以驚人的速度向前沖去。
在劉海棠的身體徹底失去支撐、軟綿綿地倒下之前,
他用自己那並不算強壯的身軀,像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一樣,穩穩地接住了她。
他的手臂迅速而果斷地環繞過她的腰背和膝彎,這個動作流暢自然,
仿佛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他緊緊地抱住她,仿佛要將她融入自己的身體一般,展現出一種不容置疑的保護姿態。
“海棠姐!”阿花的尖叫聲如同劃破夜空的閃電,帶著哭腔,在餐廳里回蕩。
這聲尖叫蓋過了餐廳里所有的喧鬧,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被她的聲音所震撼。
阿花手中正在搓的湯圓,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驚慌失措,
從她的手中滾落下來。
它們在布滿面粉的地上彈跳了幾下,
仿佛是在訴說著阿花內心的恐懼和不安。
就在這一剎那,
所有的聲音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猛地捏住了咽喉,
戛然而止。
面杖的滾動聲、湯圓的沙沙聲、人們的說笑聲、鍋鏟的踫撞聲……
所有的聲音都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被一把無形的剪刀“ 嚓”一聲剪斷。
幾十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瞬間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餐廳里原本的喧鬧被一片死寂所取代,
只剩下爐灶里柴火燃燒時發出的 啪聲,
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仿佛是整個世界唯一的聲音。
劉海棠靠在徐天亮懷里,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覆蓋著蒼白的臉頰,
額發被汗水濡濕了幾綹,貼在皮膚上。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顯得細弱而急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