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的漏壺滴到第七百二十聲時,嬴政的指甲在玉案上掐出半寸深的痕。
蒙恬的敗報被揉成一團,滾落在青銅炭盆邊,焦黑的邊角蜷曲著,像極了伏牛谷里燒剩的秦軍甲片。
殿外的北風卷著雪粒子撞在窗紙上,他望著案頭新送的軍報——函谷關守將王賁急報︰\"燕軍韓驍部已在孟津渡口集結,戰船連營三十里。\"
\"好個葉丹!\"嬴政突然掀翻案上酒樽,青銅酒爵撞在柱礎上發出悶響,\"蒙恬折了三萬銳士,他倒要趁勢來叩函谷關?\"
旁邊侍立的趙高縮了縮脖子,剛要去撿地上的軍報,卻見嬴政抓起朱筆在輿圖上重重畫了個圈︰\"傳王離,調上郡十萬邊軍南下;令李信率河內軍兼程趕赴函谷關。
告訴王賁,若讓燕軍過了這道關——\"他的筆尖戳穿輿圖,\"提頭來見!\"
此時的葉陽正裹著狐裘立在洛水北岸。
林婉親手縫的皮靴踩碎薄冰,發出細碎的 嚓聲。
他望著對岸被雪覆蓋的荒草甸,耳邊還響著三日前影衛的密報︰\"咸陽急調上郡、河內兩軍,函谷關兵力已增至十五萬。\"
\"太子,韓將軍那邊的旗號都換好了。\"副將樂乘策馬過來,玄色披風被風卷起,露出下面裹著的燕軍赤旗,\"孟津渡口的炊火點了八百堆,秦軍斥候若從天上看,倒真像十萬大軍在造船。\"
葉陽摸了摸腰間的玄鳥劍,劍鞘上的雲紋被體溫焐得溫熱。
林婉昨日來信還在懷里,墨跡帶著薊城脂粉香︰\"項梁已率楚軍出南陽,武關外的烽煙比往年早了半月。\"他望著洛水盡頭隱沒的群山,嘴角終于浮起一絲笑︰\"王賁以為我要學當年六國合縱,正面硬啃函谷關?
他忘了,當年甦秦是沒長眼楮——\"他指向南岸被雪覆蓋的棧道,\"這洛水南岸的古道,可是當年晉人運鹽的秘道,荒廢了三十年,秦軍的斥候連馬都不肯往這兒遛。\"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細碎的馬蹄聲。
林婉的貼身侍女青鳶從雪霧里鑽出來,懷里抱著個銅匣。
她的睫毛上沾著冰碴,說話時哈出的白氣在眉間凝成霜︰\"夫人說,夜行火把趕制了三千支,火油摻了松脂,燒起來亮如白晝。\"她打開銅匣,取出一支裹著粗布的火把,\"還有這個——\"她摸出個油紙包,\"夫人怕太子舊傷發作,熬了鹿筋膏,讓奴婢看著您喝下去。\"
葉陽接過油紙包,指腹觸到殘留的溫度,忽然想起昨夜軍帳里林婉寫信的模樣。
燭火映得她眼尾的細紋都暖了,筆尖懸在帛書上猶豫片刻,最終只寫了\"萬事小心\"四個字,倒把他逗笑了︰\"夫人從前在秦市賣炊餅時,給我包餅都要多塞半塊,如今寫家書倒小氣了?\"
\"那是怕你看了分神。\"林婉低頭收拾信匣,耳墜上的珍珠晃了晃,\"等你拿下潼關,我給你做十籠炊餅,撒滿你愛吃的芝麻。\"
\"青鳶,\"葉陽把鹿筋膏塞進嘴里,甜腥的藥味漫開,\"回薊城告訴夫人,等我在潼關城頭插了玄鳥旗,她得親自來給我戴那頂王冠。\"
青鳶應了一聲,翻身上馬時忽然頓住︰\"對了,夫人還說,趙信的暗樁在河東散布謠言,說燕軍要休整半月。\"她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夫人讓太子當心,趙信......當年在咸陽做質子時,最會裝病裝老實。\"
葉陽的手指在劍鞘上一緊。
趙信是他當年在咸陽的伴讀,後來隨他逃回燕國,卻在半年前突然失蹤。
他記得最後一次見趙信,是在易水河畔,那人捧著酒壇說要為他踐行︰\"太子此去伐秦,臣本想隨征,可這老寒腿......\"他當時拍著趙信的肩笑︰\"等我破了咸陽,給你在宮城東邊蓋座暖閣,專燒西域的香炭。\"
現在想來,那酒壇里的酒氣,混著的分明是秦地才有的椒香。
\"樂乘,\"葉陽轉身看向身後的燕軍,他們正借著雪色拆解帳篷,將玄色秦軍戰旗裹進行囊,\"傳令下去,半個時辰後拔營。
所有馬蹄包上麻絮,炊火只留炭盆——\"他的目光掃過隊伍里扛著鋤頭的工兵,\"告訴工兵營,到了潼關外的廢驛站,每人發三斤桐油。\"
三日後深夜,潼關東門的夯土牆上。
守將王離裹著皮裘打了個哈欠,望著遠處黑 的群山。
他剛收到王賁的急報︰\"燕軍主力尚在河東,爾等只需嚴守潼關,待上郡軍一到,即可反推。\"正想回帳喝碗熱羊湯,卻見城下黑影里竄出個小個子,裹著秦兵的皮甲,腰間掛著半塊虎符。
\"末將趙信,見過將軍!\"那人單膝跪地,聲音里帶著哭腔,\"燕軍根本沒在孟津!
他們走了洛水南岸的古道,現在就在三十里外的廢驛站!\"
王離的酒碗\"當啷\"落地。
他盯著趙信腰間的虎符——那是當年太子丹在咸陽做質子時,秦王賜的伴讀信物,邊緣還留著丹砂染的紅。
\"你說的可當真?\"
\"末將若有半句虛言,願受車裂之刑!\"趙信抬起頭,臉上還沾著草屑,\"燕軍今夜要挖地道攻城,他們的工兵營......\"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悶響。
王離沖到女牆邊,就見東門外的雪地上,無數火把突然亮起。
那些火把不像尋常松明子那樣忽明忽暗,而是燒得又穩又亮,將大地照得如同白晝。
在火光里,燕軍的玄鳥旗像一片血色的海,正從三個方向漫過來。
\"放箭!\"王離抽出佩劍,卻見最前面的燕軍突然散開,露出後面推著的巨大木籠。
木籠里堆滿浸了油的干柴,隨著一聲號角,無數火箭破空而來,木籠瞬間騰起烈焰,將潼關的吊橋燒得 啪作響。
\"將軍!\"副將從城樓下跑上來,臉色慘白,\"地道......地道被挖穿了!
燕軍從東邊的廢井爬進來了!\"
王離的手開始發抖。
他望著城下那道騎在黑馬上的身影——玄色大氅被火光照得發亮,腰間的玄鳥劍反射著冷光,正是葉陽。
\"趙信!
趙信呢?\"他轉身大喊,卻只看見空蕩蕩的城垛。
剛才那個小個子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只留下半塊虎符,在雪地上閃著幽光。
葉陽勒住馬,望著城樓上慌亂的秦軍。
他摸了摸懷里的平安符,符紙被汗浸透,林婉的字跡卻依然清晰︰\"願我夫君,劍指咸陽\"。
此時,營外突然傳來影衛的低語︰\"太子,趙信......出現在潼關城內,似乎正與守將密談。\"
葉陽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望著城牆上忽明忽暗的火把,想起林婉昨日信里最後一句︰\"趙信的鴿子,每三日必往咸陽飛。\"
\"傳我將令,\"他抽出玄鳥劍,劍尖挑起一縷火光,\"明日辰時,準時發起突襲!\"
帳外的林婉靜靜听著,手不自覺地撫上小腹。
那里有個剛剛兩個月大的小生命,正隨著她的心跳輕輕顫動。
她望著遠處潼關的方向,夜風卷來若有若無的喊殺聲,忽然想起葉陽出發前說的話︰\"等拿下咸陽,我要給你和孩子,鋪一條用玉磚鋪的路。\"
可現在她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