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熠安靜地看著子慕予,臉上沒有惱怒、沒有慚愧,什麼都沒有。
可子慕予還是從他細微上挑的嘴角、稍稍變淺的黑瞳感受到了一股徹骨的寒意。
這是由于沉澱在心底深處的恨,經年累月,已不再是眼中熾烈的火焰,而是變成一種極度幽寒、早已和血肉骨骼長在一起,成為此人無法剝離也不願意剝離的一部分。
“是天道選擇了莊穹,給予這縷血脈清貴;是天道無能,模糊了這天地的法則,與我何干?”雲熠眼中的冰冷和尖銳一閃而過,“阻止?我成為先神洲的護國神相,可不是為了成為好人,庇護眾生的。”
子慕予眯起眼楮“那是為了什麼?”
雲熠抬手,輕輕按住自己胸口“此恨不平,怒濤難息,吾心不得歸墟。我所行之事,不過是這無邊之恨,向世間索要一個公道。”
說到此處,他的眼神倏變,臉上一片蒼冷“我就是想在以後某日,讓所有人都知道,煌煌天道,屁也不是,何值得尊奉!所謂神皇血脈,不過濁如溝渠腐水,穢若瘴痾之地,徒有其形,哪有半點清貴!這些東西,根本不配存于這世間!”
子慕予心里不知是何種滋味,就像打翻了中藥鋪子的白子櫃,酸的、苦的、辣的、咸的,混作一團,辨不清名目。
她閉起眼楮,掩下所有被雲熠攪動起來的情緒。
她總算是知道雲熠想做什麼了。
他要滅神皇一脈,滅天道,不惜一切代價!
子慕予睜眼時,雙眸恢復了澄明。
她終究沒將自己與大一之間的協議告訴雲熠。
雲熠為恨意所噬,誰知他哪天就把她還有她身邊的人當作代價祭出去?
現在,天道(大一)可是在她體內!
那些讓她成為天道神的話,或許只是一個誘餌。
雲熠公開認了古元卓,或許就是為了假意示好,亦或是為了牽制。
她不能不防。
目前雲熠所行之事,顯示出其極其深沉恐怖的心機。
此人能隨意進入她的靈墟識海,一不小心,此人給她帶來的威脅絕對比子明更大!
何況雲熠還沒給豐俊朗解除「誅識砂」,她怎能太過信任依賴此人!
子慕予壓下所有思緒,神色平靜“將龍甲浮屠遣到我身邊,又是怎麼回事啊?”
“那些小子能用你就湊合著用,不能用就棄了。反正我不要了。”雲熠道。
他重新捏起茶杯,緩緩轉動著,像品酒。
覷見子慕予半皺的臉,雲熠挑起眉,眼梢盈著不冷不溫的微光“他們大多來自慶雲縣。當年將他們收編龍甲浮屠,不過是心情恰好賞他們一口飯吃罷了。若沒用處,你就讓他們從哪來往哪去。”
子慕予一臉無奈。
無論哪里自恃的強者都有一個共通的毛病。
我可以給,但你不能不要;我可以錯,但你不能說;我可以廢話,但你不能不听。
“飯吃了,茶也喝了,回去吧。打個盹,就天亮了。”雲熠輕笑著屈指隔空一彈。
一團精純至極的靈息點在子慕予眉心印堂穴處,子慕予隨即閉眼仰倒,一閃就徹底消失。
……
……
萬神台。
皇師府。
如練月色悄無聲息漫過窗欞,輕輕軟軟地鋪陳在地板之上。
這是一間極其清雅的臥室。
地面鋪的是一方千年溫暾木雕就的寬板,此木在鋪設之前以蘭鑫淬煉過,能源源不斷散發出寧心靜氣的淡泊蘭香,若赤足踏其上,足底經脈自有暖意融融。
多寶格上陳列不多,皆是雅到極致。
三足樽形器端莊,釉色瑩潤純淨,如冰似玉,紋理天成。
木雕「听泉」山子工藝卓絕,斜出的古松靈韻十足,松下側耳听泉的老者神態若真,衣紋如水,光可鑒人。
一方尺許高的靈璧石,色如玄鐵,質地鏗然,浪峰如驚濤驟起,溝壑縱橫,充滿動勢。
一座精巧的架子上,懸著一塊沒有瑕疵的圓玉,不知被哪個能工巧匠琢出蝴蝶戲蘭圖,花瓣薄如蟬翼,蝶須縴毫畢現。
數個方盒木色圖案各異,色澤或沉斂或璀璨,華美至極。
臥床之前,有一幅巨的蘭紋素色輕綃。
夜風襲來,輕綃如水緩緩蕩漾,時不時撩起半角,臥榻之上的人若影若現。
婁伯卿面容清俊,輪廓在明暗交錯之間愈發清晰。
線條優美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彎起小小的弧度。
這笑意起初極淺,如同細石不小心落入潭中,漣漪緩緩蕩開,牽動了眼角眉梢,整張臉都煥發出一種極其柔軟的光彩。
這愉悅清輝,純粹得驚人。
可是這一切都在敲門聲響起時立時消逝。
“公子!”這是楊義的聲音。
接著,是房門輕啟。
楊義來到輕綃前再不敢前進半步。
“公子,莊辰殊急訪。”楊義稟道。
婁伯卿臉上沒什麼表情,緩緩睜眼,卻沒有要起來的意思“知道什麼事麼?”
楊義道“她沒有說,但是侍神衛孫鴻碩背著來的,貌似有傷在身,而且傷得不輕。可能是來求助的。”
婁伯卿從床上坐起。
楊義這才走了進去,幫婁伯卿整理衣飾。
“沒驚動府里人吧。”婁伯卿道。
“沒有,他們似乎也不太想讓人知道,先找上了我。”楊義一邊幫婁伯卿按平衣角一邊道。
婁伯卿被楊義引進一處偏僻的小院,走進一間客房。
孫鴻碩已將莊辰殊放在床上。
見到莊辰殊情狀的那刻,婁伯卿也吃了一驚。
莊辰殊眼楮痛苦地瞪著,濃稠的血液不停從眼角涌出,順著太陽穴流下,鼻孔也在冒血,嘴巴微微張開,血流沿著下頜浸染了衣襟,耳朵旁的鬢發一片粘膩,身上到處都是血跡。
七竅流血!
婁伯卿凝靈氣于指間,往莊辰殊身上一探,不由得大驚失色。
“髒腑俱裂,怎麼回事?!”婁伯卿猛地收回探測靈力,神色凝重得化不開,扭頭問孫鴻碩。
孫鴻碩兩腿一軟,撲通沖著莊辰殊跪下。
莊辰殊已經無法開口說話。
路上他試圖以靈力治之,半點效用沒有。
現在莊辰殊是死是活,已盡在婁伯卿身上。
孫鴻碩本就六神無主,哪敢欺瞞,趕緊將莊辰殊修煉「道德蹤」至第五層出現瓶頸,萬般手段皆不可破,冒險試用妖靈突境的事全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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