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部營寨的破爛地方,黑煙還在一絲絲往上飄。
那股子燒焦的皮子味兒、木頭味兒,還有血腥氣,混在一塊兒,嗆得人鼻子難受。
周允的議事帳篷,就搭在阿古達木以前那個最大的氈包里,地上鋪著死沉死沉的狼皮毯子,可那股子從地底下鑽上來的冷氣,還是一個勁兒往骨頭縫里鑽。
蠟燭火苗在那兒跳來跳去。
周允坐在一張矮木桌子後面,手里捏著一根黑 的棍子,尖頭卻是亮晶晶的鐵疙瘩。那玩意兒不用蘸墨水,就能在羊皮上劃出黑道道來。
他跟前攤著一張黃不拉幾的羊皮卷,就是從阿古達木那老東西的地窖里掏出來的。
“啪!”
帳篷簾子被人一把掀開,一股子冷風裹著雪沫子就沖了進來。
一個壯得跟熊一樣的漢子,滿臉大胡子,邁著大步就闖了進來。
他後頭還跟著兩個,也是凶巴巴的模樣。
來的是乃蠻部的頭領,布仁。
他那個部落,就在黑石部的東邊,跟阿古達木向來是尿不到一個壺里,但也說不上是穿一條褲子的兄弟。
黑石部一晚上就沒了,周允派人去“請”他過來“有事商量”。
布仁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先是在周允那張俊俏得不像話的臉上刮了一下,又落在他手里那根怪模怪樣的“筆”上,最後才老大不情願地瞟向桌上那張羊皮。
周允不慌不忙,用那鐵筆尖,在羊皮卷上一個地方,使勁畫了個圈。
“布仁首領,你瞅瞅這個。”
布仁“哼”了一聲,大馬金刀地在周允對面一屁股坐下,眼珠子往羊皮卷上一掃。
等他看清楚那個被圈出來的一行字,他臉上的橫肉猛地哆嗦了一下!
“大乾女帝賞黑石部鐵家伙二十車,換草原三千頃,阿古達木封‘鐵王’……”
布仁那眼珠子,一下子瞪得溜圓,簡直要噴出火星子來!
“砰!”
他一巴掌狠狠拍在矮桌上,震得那蠟燭火苗子一陣瘋跳!
“王八羔子!那個大乾的臭娘們兒!”
布仁張嘴就罵,唾沫星子噴得哪兒都是,“她給阿古達木那條老狗鐵器!二十車!還他娘的封王?!”
“卻只打發我們乃蠻部一些過冬的牛羊!當老子是叫花子啊?!”
“她這是把我們草原上的漢子當成傻 子耍!把我們當成她案板上的肥肉,想怎麼剁就怎麼剁?!”
布仁氣得胸口一起一伏,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跟蚯蚓似的。
他後頭那兩個隨從也是一臉的火氣,拳頭捏得“嘎巴嘎巴”響。
旁邊幾個原來是黑石部的,現在被周允臨時收編的小頭目,听到這話,一個個嚇得臉都白了,把腦袋垂得低低的,大氣不敢喘。
他們也萬萬沒想到,阿古達木跟大乾的買賣,居然是這麼個鳥樣。
周允臉上還是那副死樣子,沒啥表情,就伸出那雙細長的手指頭,點了點羊皮卷上“阿古達木封鐵王”那幾個字旁邊,一個燒出來的、歪歪扭扭的狼頭印子。
“那個女皇帝安的什麼心,這不明擺著的嘛。”
周允的聲調平平的,听不出一點兒火氣,“她就想讓咱們草原上的好漢,都變成她手里的刀子,替她去砍人。”
“用這些鐵家伙,在草原上扶起來一個最听她話的‘鐵王’,然後再用這個‘鐵王’,去管住更多的部落。”
他頓了頓,從旁邊撈起一件東西,“當啷”一聲丟在桌上。
那是一把從黑石部家伙庫里收來的破火銃,黑不溜秋的鐵管子,木頭把子也糙得很,瞅著就不是什麼好玩意兒。
“她賞鐵器,就是讓阿古達木造這玩意兒的。”
周允的口氣里帶著點兒嘲笑,“用咱們草原的漢子,去給她守邊疆,去給她打那些她自己不想髒了手的仗。”
“卻忘了,真正的好鐵,是應該拿來打更快的馬刀,打更結實的鐵甲,是用來護著咱們的牛羊,護著咱們的草場!”
“而不是拿去拍那個坐在龍椅子上,一天到晚盯著咱們草原,跟狼似的那個中原女皇的馬屁!”
布仁死死地瞪著那把爛火銃,又看看羊皮卷上那些扎眼的字,臉上一陣紅一陣綠。
他不是個傻子。
周允這話,一句句都跟釘子似的,釘在他心窩窩上。
大乾那個女皇帝,這手也太他娘的毒了!
這是要讓草原上的人自己跟自己掐,她好在後邊看熱鬧,撿便宜!
“媽的!”
布仁又罵了一句,可聲音里的火氣,明顯小了不少,換上的是一種冷冰冰的火,還有點後怕。
要不是周允把這事兒給捅出來,他們這些部落,早晚得被那個臭娘們兒給玩死!
帳篷里的氣悶得慌,跟扣了個鍋蓋似的。
第二天,天邊剛有點亮光,霧還沒散干淨。
黑石部營寨西邊那片燒得焦黑的空地上,臨時弄了個不像樣子的演武場。
周允站在場子中間,他後頭,***和庫魯克帶著怯薛軍,還有些剛收編的黑石部壯小子,站得跟木樁子似的,筆直。
地上,周允用灰白色的粉末,劃了個老大老大的四方塊,里頭又用紅、藍、黃、綠四種顏色的粉末,劃出了四個小塊塊,每個塊塊上都插著同樣顏色的三角小旗。
場子邊上,圍著的全是黑石部的男女老少,一個個都縮著脖子,眼神里還帶著昨天晚上的嚇破膽和搞不清狀況。
布仁和他那幾個手下也在人堆里,抱著胳膊,斜著眼楮看。
周允指著地上那四種顏色的區域。
“都瞅仔細了。”
他聲音不大,但那話音兒跟能鑽到人耳朵里似的,“這叫‘四色輪牧法’。”
他用腳尖點了點那塊紅色的。
“春天草剛發芽,牛羊就趕到這紅顏色這塊兒吃。”
他走到藍顏色那塊兒,“夏天草長得最肥,就換到這藍顏色這塊兒。”
再到黃顏色那塊兒,“秋天草黃了,就去黃顏色那塊兒。”
最後是綠顏色那塊兒,“冬天雪大,就在綠顏色這塊兒,吃早先存下的干草,或者去沒風的地方。”
“一年四季,輪著來。”
他站直了身子,眼楮掃過圍著看的人。
“這麼干有啥好處?”
他自己問,自己答,“紅顏色這塊兒歇了一整年,草就能長得更好,更肥。藍的、黃的、綠的,也都輪著歇。草場就不會被啃禿了,年年都能長出好草來。”
他伸出三根手指頭。
“用這個法子,牛羊不容易生病,長得更快,下崽也多。不出三年,你們的牛羊,少說也能多出三成來!”
“呼——”
人堆里響起一陣壓不住的嗡嗡聲。
三年多三成?
乖乖,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牛羊就是他們的命根子啊!
布仁冷笑一聲,嗓門跟打雷似的,一下子就把那些議論聲給壓下去了。
“多三成?周允王爺,你光動動嘴皮子,在地上劃拉幾個圈圈,就想讓我們信你?”
他走到場子邊上,指著遠處那些光禿禿的山坡。
“草原上的草,長多少,收多少,那是長生天他老人家定下的!靠的不是你畫幾個圈,是雨水!是太陽!是你嘴里吹出來的風嗎?!”
布仁這話,讓一些黑石部的老牧民也跟著起哄,他們祖宗八輩都是那麼過來的,哪听說過什麼輪著吃草的?草長在哪兒,牛羊就轟到哪兒!
“就是!听都沒听說過!”
“草場是長生天給的,哪兒有草就上哪兒去!”
嘰嘰喳喳的,都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