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果然把這張餅交給莊笙了。
去年《幸福街》——那時候還叫《規則街》，籌拍的時候，為了拉投資，莊笙跟著季君陶一起跑了無數酒局，紅的白的一起灌，差點喝成木乃伊。公司也給過承諾，《規則街》原定陣容中，商葉初是女一號，莊笙是男一號來著。
結果因為劇本變動，角色形象更新，原本屬于莊笙那個角色被黃飛章換了去。
酒局白跑了，酒精白灌了，跪在馬桶前吐得死去活來的那些日子，也白吐了。
雖然原定卡司中，莊笙是二番，但電影演員計算票房時，會將三番以內的作品都算上。如今，《幸福街》院線票房定格在27億，也就是說，如果莊笙沒被換掉，那麼此時此刻，他已經擁有一部二十多億票房的代表作了。
莊笙今年剛剛二十歲。二十多億票房，足以讓他雄視同期所有競爭對手。一腳踏入電影圈那高不可攀的門檻，成為圈內最年輕的電影咖之一。
可惜，這一切雄心野望，如今已成夢幻泡影。莊笙與《幸福街》失之交臂，現在仍在偶像劇中打轉。每天和同期的小生小花扯破頭花，打得狗血淋灕。
《幸福街》拍攝宣發時還好。待到電影票房逐日暴漲、口碑節節上升、二創解讀數量和話題量暴增後，莊笙的狀態明顯就有些不對勁了。
商葉初不怎麼關注公司內其他藝人，但偶爾也听助理提起過。莊笙如今脾氣越發乖戾暴躁，難以溝通。健身也懈怠了不少。至于媚粉營業，更是有一搭沒一搭，把粉絲當甲方一樣敷衍。至于演技……偶像劇里能練出什麼演技來？反正沒听人說他演技進步過。
好歹也是公司的小台柱之一，總不能就這麼廢了。這次《幸福街外傳》的本子，就是公司補償給他的。
商葉初其實並不想讓莊笙出演《幸福街外傳》。一來，讓他劇組里天天跟黃飛章見面，難免尷尬。二來，偶爾听助理在耳邊提起莊笙那些事，商葉初下意識覺得，對方並不是一個好演員。甚至連合格的演員都夠不上。三來，莊笙現在是待爆頂流，粉絲瘋得很，番位上不好處理。如果對方再在劇組耍他那些少爺脾氣，導演也難做。
心中如此想，嘴上並沒把這點想法透出來。莊笙去年喝得在醫院躺了一周，總不能真叫人家白躺了吧？這樣以後誰還敢為青憑娛樂肝腦涂地？再者說，《幸福街外傳》也需要莊笙的流量擴大宣傳。
商葉初收斂心神，繼續瀏覽名單。
主演團隊除了莊笙等五人外，余下的一男一女分別是林皓和吳佳寧。商葉初對這倆人毫無印象，幸好文件內貼心地附上了資料表。
林皓是公司的老人了，生得眉清目秀，為人靦腆，一副上不得高台盤的模樣。這些年也確實一直糊穿地心。明明相貌演技都不差，就是火不起來。可稱之為體寒咖。
公司把他扔進《幸福街外傳》里，也有給他最後一次機會的意思。看在他對公司忠心耿耿的份上。也給其他老成員吃一記定心丸。
吳佳寧就比較精彩了。她是青憑娛樂從已經倒閉的崇山傳媒吸收來的藝人。最重要的是，最早從崇山傳媒跳槽的那位當紅小花陸雨萱，與她是同一個女團出來的。
無論男團女團，粉絲群體都是腥風血雨不共戴天的。一看到吳佳寧的名字，商葉初就知道公司沒憋什麼好屁。就是不知道是打算在劇里蹭熱度，還是在劇外蹭熱度了。
人在內娛飄，大家都是互相蹭來蹭去的，隨他去吧！
商葉初扯了扯嘴角，敲下了批復︰
“當前方案可行。從公司挑兩個和莊笙、吳佳寧差不多外形條件的藝人，準備做替補。外形漂亮最要緊，其次是配合度高。表演能力可先擱置。一旦出現耍大牌、不服從導演之類的事，立即啟動替補預案。”
情景喜劇不需要什麼高級的演技，再者說，導演也可以慢慢調教。還是听話最要緊。
商葉初第一次出品的劇，可不想看到什麼戲霸刺兒頭。
編劇一欄只有簡曉君一人，對此商葉初還是滿意的。季扒皮確有種種黑心之舉，但青憑娛樂至少在目前，做事還是比三駕馬車磊落多了。
至關重要的導演，也是青憑娛樂從崇山傳媒吸收來的新將。崇山傳媒縱橫業內十幾年，家底子還是厚的。這下都姓季了。
如果可以，商葉初很想親自回橫市考校一番《幸福街外傳》的人馬。可惜不成。
《天君》的拍攝周期極長，差不多要五個月左右。再加上後期補拍幾乎需要隨叫隨到，掐指一算，商葉初有一整年的檔期都要奉獻給《天君》。
這種情況下，別說回去考察了，就連參加六月份的星漢獎頒獎典禮，都得跟紹光濟請假。
拍攝到五月，商葉初在劇組終于有了些空閑時間，不必像前段日子那樣忙碌。
連軸轉習慣了，驟然閑下來還有點不適應。看看人家紹大導演，就沒有這樣的煩惱。
從開拍開始，紹光濟每天都保持著十二小時以上的工作時間。最近一個月更是夸張，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天君》的主演團隊有時私下聊天，都在驚嘆導演恐怖的精力。紹光濟今年四十多歲，早就不是能在網吧通宵七天七夜的大小伙子。這種玩法，真是有點不要命的意思。
導演的態度感染了劇組。《天君》最初組局之時，大家都是抱著上班的態度來的。凡事都按照紹光濟制訂的行為準則手冊，照本宣科做完也就是了。現在，眾人在工作之余，也會幫劇組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檢查檢查道具，清點清點服裝，定期查查消防設施，提前去現場踩點什麼的。都是容易忽略的小事。卻能在細節處提升電影質量。
商葉初身為主演，更需要做出表率。這些日子，光是請劇組喝奶茶吃加餐，就撒出去五十多萬。自掏腰包補服裝補細節之類的花銷更是數不勝數。實際上已經跟倒貼錢演電影沒差別了。
路弘毅等人沒有商葉初這麼人傻錢多，但在另外的地方出力不少︰劇組有不少外籍演員，中文水平堪憂，交流相當吃力，對“演技”的理解也與劇本需要大相徑庭。
盧卡斯和肖恩就經常把歐美影視劇里那種噘嘴瞪眼的夸張式表情搬進表演。妮娜•梅爾的表演則帶著些歌舞片風味。這些都是他們根深蒂固的表演習慣，卻和《天君》基調不符。
紹光濟只有一個，又不能劈成八瓣使用。商葉初怕把他累死，那《天君》這部電影就成遺作了，說出去不太好听——便帶頭聯合幾個華國主演，幾番商議，自發結成了一個互幫互助小組，幫著這群歪果仁矯正表演風格。
最初商葉初帶的是妮娜•梅爾。但很快就放棄了。原因無他，二人關系不錯，商葉初指導妮娜的時候，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跟她發火，妮娜也不懂商葉初在惱什麼，還拍著商葉初的臉夸她表演得挺逼真，把商葉初氣得直往腦門上甩冰袋。
指揮了三天，妮娜•梅爾進步為零，商葉初倒是累得流了鼻血。
紹光濟得知此事後，勒令商葉初停下了指導，還禁止了妮娜•梅爾去商葉初房間串門。商葉初的教育事業中道崩殂。
趙謙那邊也遇到了瓶頸。趙謙在電影里飾演人類中最後一個道士老趙，是個嬉皮笑臉的道爺。在現實中，趙謙也是個幽默樂觀的人，遇人未語，先掛上三分笑。像個樂呵呵的老好人。
趙謙帶的學生是俄國人馬克西姆。不知是文化差異還是怎麼回事，馬克西姆非常討厭趙謙那滿臉堆笑的樣子，有一次在“課堂”上，兩人起了沖突。趙謙嘀咕馬克西姆是榆木腦袋，馬克西姆也用俄語回敬了一句什麼。見趙謙听不懂，馬克西姆便貼心地給他翻譯成了英文︰“idiOt.”
他老趙好心指導面癱，居然被人罵是傻蛋！二人脆弱短暫的師生關系徹底鬧掰，成了繼葉梅組合後第二對破裂的師徒。
其余幾組師生倒是相處得不錯。尤其是非洲裔的肖恩，演技突飛猛進，幾乎已經擺脫了嬉皮+滑稽組合的模板式演法。至于盧卡斯，已經會讀一部分中英雙語的聖經了。
商葉初是個爭強好勝的人。明明是她帶頭組織起來的師生聯盟，結果自個兒卻是第一位落馬于城下的老師。這和買了兩張彩票，一張送給朋友，一張自己留著，結果朋友那張中了五百萬，自己這張中了鼓勵獎有什麼區別？
妮娜已被勒令禁止跟商葉初學習。天生閑不住的商葉初一合計，偷偷找到了趙謙。兩人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了一番，又請來了馬克西姆和妮娜。最終，四人拍板︰
趙謙和商葉初交換學生，替彼此領走對方手頭的燙手山芋。
趙謙和妮娜正是對盤。趙謙是有婦之夫，一是為了表現出堅守貞操的避嫌決心，二是對被罵傻蛋的經歷心有余悸，對妮娜•梅爾十分嚴厲，不假辭色，每次指導的時候，還要叫上雙方助理在旁旁觀。而妮娜•梅爾，面對一個滿臉褶子的嚴肅老頭，也沒興趣像對商葉初那樣撒嬌賣痴耍賴偷懶，只想趕快結束學習。
如此一來二去，商葉初被氣得流鼻血也沒給妮娜扳過來的那些習慣，竟叫趙謙輕輕松松指正過來了。
在指導馬克西姆的時候，商葉初又想起了季君陶說過的那個華俄合拍項目。
雖然不清楚那部電影的題材，但中外合拍的片子，會俄語肯定是加分項。娛樂圈文盲遍地，別說俄語了，英語都快成小眾賽道了。
商葉初記得2014年的時候，就曾有過一部華俄合拍電影。女主角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藝人，演技也很稚嫩。之所以被選中，就是因為生在邊疆地區，俄語比較流利，具有不可替代性。
凡事應該走一步看三步。人在江湖飄，技多不壓身。
且不說這個華俄合拍項目，艾曉東的代表作《十二萬九千六》中，俄羅斯也有大量戲份。商葉初對《十二萬九千六》垂涎三尺，如果想打那部戲的主意，學會俄語也是重中之重。
俄語的難學程度，在世界上也是出了名的。商葉初當初跟著俄國來的康教練練槍，天天被他燻陶，也只學會了幾句俄國髒話而已。這玩意兒根本不是靠自學就能掌握的語言！
商葉初如今身在《天君》劇組，總不能請兩個專職俄語老師來劇組授課。只好先將這事擱置下來。
如今馬克西姆撞進了自己的演技小課堂，商葉初覺得這事兒可以重新提上日程了。
馬克西姆自尊心很強。明明是演員之間的互幫互助，不知怎麼，在他眼里，就成了華國演員對外籍演員的單方面施舍和訓誡。其他演員都學得挺開心的，只有他，對互助小組抱有相當的抵觸情緒。
按照季君陶的說法，對待這種人，只需要讓他覺得自己和你平等了就行。
我教你表演，你教我語言。我助你擺脫咆哮和面癱的二極管演技，你助我掌握基礎俄語。互惠互利，這不就平等了麼？
果不其然，對趙謙橫眉冷對的馬克西姆，在听到商葉初的提議後，態度竟真的緩和了不少。兩人磕磕絆絆地開啟了教學。這一次，馬克西姆再也沒有急眼。
商葉初帶領主演們所做的事，尤其是系統性地、從各個方面改造演員演繹方式這一點，其實已經是導演工作的一部分了。紹光濟看出了這一點，卻沒有多加干涉。
劇組氛圍的耳濡目染，紹光濟手把手的指導，劇組成員同心協力、遵循規章的態度、上千人劇組的運作模式……
商葉初就像一株植物，貪婪而無饜足地汲取著周圍的養分，並將養分化為自身成長的動力。這種態度甚至感染了身邊的人。
商葉初不會知道，她對身邊人的影響，並不比紹光濟嚴謹敬業的玩命態度對旁人帶來的影響少。
譬如路弘毅等演員，在從前的劇組中，從未想過主動指導其他人。不多管閑事，在娛樂圈是美德。在從前漫長的從業生涯中，他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某一天，在一個年輕人的帶領下，做起老師的工作。
曾經有個故事，大約是說，被關進動物園中的豺，因為沒有天敵，吃喝不愁，每天懶洋洋的。皮松骨軟，精神缺缺。後來，動物園便把一頭狼放到豺群對面。從此豺狼相對，兩邊都變得精神奕奕，成日相對長嘯了。
也許葉初就是豺群中那匹狼。在她經過的所有地方，都注定掀起風暴。
商葉初在《天君》劇組學到的東西，遠比用眼楮所能看到的成就多得多。只是此時，她還沒有意識到。
她還沒有實現改變世界的夢想，但已經開始改變身邊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