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堯在鏡頭外，悄悄伸手捂住了嘴巴。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淚流滿面。
場中溢出一聲聲低沉的嗚咽。掩蓋在雨聲下，低悠悠的，像摻在雨中的風聲。
許多人都落淚了。拍攝時，眾人按捺著情緒，不敢出聲；直到駱堯做了個手勢，抽泣聲才零零碎碎地響起。
無論是否經歷過愛情，在莫大的悲慟面前，心腸稍微柔軟些的人，都會感同身受。
駱堯喊了CUt。但場中的商葉初仿佛沒听見似的，仍然抱著楊喚宜的頭跪在雨中，一動也不動。
駱堯走到商葉初身前，想拍拍她的肩膀，卻被商葉初的臉色嚇了一跳。
商葉初臉色灰敗，竟然隱隱泛出了點青灰色。不知是冷水澆的，還是其他什麼原因。
駱堯一時間不敢打擾此刻的葉初。她雖然沒有太多經驗，但據說許多做夢被魘住的人，如果突然受到外界打擊，就會被活活嚇死。
冷雨還在沒眼色地澆著。忽然，楊喚宜的睫毛顫了顫，在商葉初懷中幽幽睜開了眼楮。
商葉初的身體抽搐了一下，如同從一場噩夢中醒轉。
冷雨打得楊喚宜的眼楮不斷眨著，商葉初下意識伸出顫抖的手，替楊喚宜擋著澆在臉上的雨。
楊喚宜望著她，眼神中有心痛，也有憐惜。
不知為什麼，看著這樣的眼神，商葉初忽然覺得心中十分委屈。
商葉初癟了癟嘴——像個孩子那樣，這難得一見的表情把駱堯嚇了一大跳，後退了兩三步。真是見鬼了，媽祖今天也是開恩，什麼都叫她駱堯見到了。
“你騙我。”
商葉初忽然吸了吸鼻子，淚珠含在眼眶中，不敢落下。如果哭紅了眼楮，接下來要補拍的特寫和其他角度就泡湯了。
有一瞬間，她以為楊喚宜真的死了。即使轉瞬就意識到，那不可能。
愛情是多麼愚蠢啊！能把聰明人也變成蠢貨。楊喚宜的所作所為，不過是一個敬業演員的基本要求——在扮演死人的時候，拍攝近景，要盡可能地屏住或者放緩放輕呼吸，免得高清鏡頭捕捉到鼻翼的翕動，或者胸口的起伏。
楊喚宜從前這樣演過許多次，商葉初也一樣。然而，在剛剛的某一瞬間，商葉初居然一陣恍惚，忘記了演員的基本功，真的以為楊喚宜死了！
楊喚宜沉默地望著商葉初，良久，慢慢將她攬到懷里，讓商葉初的頭臉靠著自己的胸脯，抱緊她說︰“嗯，我騙了你，對不起。”
商葉初伏在她懷里，忍著眼淚抽泣起來，不敢大放悲聲。她的眼淚要攢到下一場戲用，她的情緒要留到下一個特寫爆發。
楊喚宜輕輕拍打著她的背部，口中哼唱著什麼。
駱堯站在兩三步外，覺得自己很多余。正不知怎麼辦才好的時候，就見楊喚宜沖她點了點頭︰“駱駝，可以準備了，小初她沒問題了。”
真的沒問題了嗎？駱堯很懷疑。但兩秒鐘之後，商葉初仰起了頭，臉上的表情已經收拾得規規整整。看起來是真沒問題了。
駱堯一邊驚嘆于專業演員的素養，一邊也是有心緩和氣氛，轉頭道︰“停下停下停下，別灑咯，我還在雨里呢！水費不要錢的呀！”
接下來的戲，商葉初表現得也極好。幾乎沒有廢片。
這場難度極高的戲，拍攝竟然異常順利。駱堯原定一天才能拍好，大半天竟然就拍完了。
日程上的工作已經完成，駱堯也不會出爾反爾，佔用大家的下班時間。痛痛快快一揮手，結束了今天的工作。
工作人員前不久還在為商葉初的表演熱淚滾滾，听到可以下班，又歡呼著去玩了。雖然這個拍攝地娛樂項目稀少，但大家聚在一起，總能找到樂子。
楊喚宜和商葉初各自被一群人圍著，卸妝，換衣服，喝養生湯。片刻也不得閑。兩人位置隔得很遠，遙遙相望，沉默無話。
等到了夜里，萬籟俱寂，楊喚宜才把商葉初摟在懷里，一聲聲安慰道︰“我們都好好的……我不會離開你。永遠也不會……”
也許楊喚宜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林楓語和趙樂樂的相處模式，多多少少影響到了她對商葉初的態度。
對于商葉初，楊喚宜有一種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包容，甚至縱容。許多不可想象的事，她都放縱商葉初做了，自己甚至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演員就是這樣一個職業。許多違反人性的舉動，只要冠上為了表演的頭餃，演員就會為此甘之如飴。即使被某些東西悄然改變了思想和思考方式，也渾然不覺。等許久之後出戲，才會恍然大悟︰那時的我，是被下了降頭嗎？
當然，駱堯的劇組也佔了一份功勞。如果是在正常的劇組，楊喚宜與商葉初這種異樣的相處模式，總會引起他人的警覺和議論。可《安娜多麗雅》劇組都是親眼見證葉楊二人一路挨罵過來的，對于兩人如今的相處，大多數人只覺得︰哦，瞧瞧，被駱導罵怕了吧！終于改過來了，這才對嘛！
至于駱堯本人，她談過的女友也有七八個，壓根兒不覺得倆人這樣有什麼問題。戀愛的陣痛很快就會過去的。再說娛樂圈本來就亂，難道為了一段短暫的劇組情緣，還會有人要死要活麼？
到底是天時地利人和，鑄就了這段奇妙的關系。
————
林楓語死後，趙樂樂心碎如狂，硬生生將林楓語的尸首拖到江邊，準備帶著林楓語的尸體，一起沉江。
即使是死，趙樂樂也不願意與那些自梳女死在一起。她要找一個只有她和林楓語的地方下地獄。
在跳江的前一秒，趙樂樂忽然看到，江邊有一個眼熟的木匣，正是林楓語從家中帶出去的那一口匣子。在化完妝之後，林楓語就將這口匣子丟在江邊了。
那些大兵只來得及搜斂村落，沒有到這條江邊來尋覓。可笑的是，這口匣子里的東西，也許倒比村子中其他所有東西加在一起，都值錢一些。
這是林楓語的東西，趙樂樂當然要看看。她暫緩了赴死的步驟，在匣中翻翻撿撿。
首飾，衣裳，零零碎碎的舊物。錢幣，被林楓語沒收的馬鞭……
一件又一件，皆承載著趙樂樂和林楓語的舊日回憶。可趙樂樂神情麻木，如死水般毫無波瀾。
死水終于泛起了漣漪。
翻到箱底，趙樂樂忽然挖出一張紙來。紙上寫滿了字——是林楓語的字跡，規整，嚴謹，端正，幾乎沒有錯字和亂筆畫。
“樂樂，見信如唔……”
林楓語竟在這封信中，囑咐趙樂樂照顧好自己。多吃飯，勤添衣，不要與人鬧矛盾，不要和人起沖突……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如同一位母親的殷殷叮囑。只是還未寫完，就中斷了。
林楓語，竟然是希望趙樂樂好好活下去。
淚水打濕字跡，趙樂樂泣不成聲。
林楓語的絕筆給了趙樂樂活下去的動力，她在村里養好了傷，帶著村中殘余的財物和林楓語的舊匣子、殘存舊物，離開了村落。
天地改換，數十年倏然而逝。趙樂樂吃了很多苦頭，受了很多罪。先後嫁了幾個丈夫，生活都不怎麼幸福。到老，因為越發糊涂，被子女送到了養老院。
直到有一天，一位叫駱堯的年輕人，來到養老院，遇到了一位脾氣惡劣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