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甘爽,略帶涼意。
坐在車中,窗外的風聲和車水馬龍聲,讓商葉初的呼吸順暢了許多。
不知道那位紹老師,現在和艾曉東溝通得怎麼樣了。
科幻小說……科幻電影……商葉初眯著眼楮,深吸了一口郊區清涼的空氣。科幻好啊,科幻是最好的片種。她愛科幻片。
科幻小說想要改編成電影,要比別的類型作品難上數倍乃至數十倍。如果是短篇科幻小說,那就更有的磨了。
短篇科幻小說通常只有一個設定,和一到兩次反轉。所表現的,更多的是作者的哲思。但電影畢竟是娛樂作品,不可能通篇由哲思撐起來。一個設定、一兩個反轉,更是連塞牙縫都不夠。譬如《天君》,如果完全按照原著拍。恐怕還不夠拍一集。
這種情況下,短篇科幻小說通常只有兩條路可走。
第一條,就是娛樂圈廣泛運用的“戲不夠,愛情湊”。用喜劇橋段或者感情戲,如親情、愛情友情等,將這單薄的骨架填充起來。
走上這條路的科幻片,基本上也就與佳作絕緣了。畢竟,各馬有各馬的槽子,各人有各人的路子。少量的喜劇橋段和感情戲是不錯的調劑和點綴,填充到三分之一以上,就會成為批科幻之皮談情說愛的注水豬肉——那觀眾為什麼不直接去看喜劇片或者愛情片呢?
感情戲在科幻片中常常被稱為尿點,這一點所有的科幻相關從業者都心知肚明。但沒辦法,因為,第二條路更難。
第二條路,就需要編劇和導演發動自己的功力,硬生生將短篇科幻小說的單薄骨架填實。
也就是說,編劇和導演,需要從原著小說的短短一兩萬字出發,補全完整的世界觀、科技背景、歷史脈絡、社會組織,以及勢力沖突,等等等等。
如果作者的哲思不符合主流價值觀(如艾曉東的“信仰已死”,這種黑深殘的東西是不會吸引大盤觀眾的),苦逼的導演和編劇就得發動腦筋,補全或者再生出新的正能量思考和社會議題,並將之貫穿電影。
此外,還要給原著中僅僅只出現只言片語的角色,補全人物弧光;給原著中一筆帶過的科技產物,補全詳細的設定;甚至連一道門、一堵牆,也得絞盡腦汁勾勒。
不夸張地說,將短篇科幻小說改編為電影,需要創作者圍繞小說原設定,原創大量內容,幾乎相當于再造一個世界——不,比再造世界更難。因為從零開始,總可以肆意發揮;而科幻電影的編劇,必須完美地對接原著的世界觀和作者的腦回路,不能脫離設定,幾乎是戴著鐐銬跳芭蕾。
紹光濟想拍好《天君》,當然是選第二條路的。
難處就在于此。科幻小說,可不是人人都能寫好的。如果隨便摸個編劇就能對上艾曉東的腦回路,補全出和他同一水平的科幻設定,構建出與他的原著小說毫不違和的融洽世界,才真是鬧了鬼!
紹光濟拍紀錄片出身,對于這種瑰麗的、天馬行空的文學,天生不擅長。讓他填充《天君》那幾萬字的文本,擴成一部兩三小時的電影,實在是有些為難。但艾曉東又是個疏懶的人,賣版權賣得痛快,讓他親自動筆寫劇本寫設定,那就是另外的價錢了。
《天君》的劇本和設定,紹光濟寫了很久。始終無法達到艾曉東原著那種信手拈來的深邃、冷酷和壯美。把他愁得要不的。
苦思冥想之下,紹光濟走上了最常見,也是最好用的一條路——
縫合。
將艾曉東其余短篇小說的設定縫進《天君》中,一切困難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一來,這些作品系出同門,風格近似。不會像紹光濟本人寫出來的四不像一樣,產生巨大的割裂感,讓觀眾看出兩位作者巨大的水平差距。
二來,這些小說都是艾曉東的作品,談起來也方便些。
三來,還能增加作品的厚度和豐富度,比《天君》那根骨頭棒子,不知道豐滿了多少!
紹光濟如獲至寶,立刻將這事知會了艾曉東,表面上是征求意見,實際上不過是通知罷了。
艾曉東對紹光濟的想法不置可否。他是個懶散的人,在前世,他曾經說過一句著名的話︰“我的小說是我的小說,電影和電視劇,只是小說的克隆羊。”對于影視化改編,艾曉東沒有什麼管控欲。紹光濟想縫就縫唄,又不會少塊肉。
有了艾曉東的默許,紹光濟自然開始了他的縫合大業,一口氣縫了十幾部小說的設定給《天君》。艾曉東兩眼一睜,成日家不是和新空出版社打官司,就是在外面度假,連問都沒問。
雖然如此,紹光濟卻並未購買這些被縫合小說的版權。雖然听起來匪夷所思,但這在內娛,乃至世界娛樂圈,是一條被默許的潛規則,叫作“靈感吸收式開發”。
說得直白點,就是買了同一個作者的甲作品,順手把他的乙作品里的精華部分薅走,並且不用支付版權費。
這種做法雖然有失厚道,卻是這一行里常見的勾當。作者不會反對,因為沒必要為了這點事跟合作方撕破臉;連作者都沒說什麼,其他人更不會吃飽了撐的上去管閑事;當然,購買了乙作品的版權方肯定會有些不痛快,但只是一些碎片式情節和“點子”而已,犯不著為了這個去打官司。如果甲作品改編火了,以後還能蹭一蹭熱度。
紹光濟是老編劇、老導演,對這一灰色地帶有著充分的了解和認識。他的做法正是內娛最常見的做法,從前有無數次,以後也會有。如果哪個缺心眼的導演和編劇為了這幾個“點子”支付版權費,才是圈子里的異類。
紹光濟的資格太老,經驗太豐富了。正因如此,他從未想過這樣做會出問題。
但是,潛規則之所以叫潛規則,就是因為,它上不得台面!
商葉初自重生而始,便時時刻刻記掛著《天君》。不但時時在腦海中回憶電影的情節,還為此將艾曉東所有的作品,都讀了數遍。
在得知《天君》已經步入選角階段後,商葉初毅然決然,賭上全副身家,購買了所有自己能記起的、被紹光濟“借用”了靈感的短篇小說!
你的靈感很好用,現在,它是我的了。
這一招不可謂不毒辣。
華國著作權保護法律對版權、侵權、抄襲一類案件,在認定上一向謹慎、模糊。因此作者維權甚難。可要是一口氣撞了十五本書,還牽扯到獨家代理版權等白紙黑字的合同,那就另當別論了。紹光濟就算渾身是嘴,也摘不干淨!
商葉初購買的,是這些作品的華國區獨家電影版權代理。版權合同就像菜譜,吃一道點一道,合同上沒寫的,通通不作數。管你什麼潛規則,在白紙黑字的合同面前,都只能無語凝噎,卷鋪蓋滾蛋。紹光濟不可能在法官面前說“按照我們圈內默認的規矩,雖然這幾本書沒賣給我,但我用用也不妨事……”
也就是說,只要商葉初想,隨時可以把紹光濟或者艾曉東告上法庭!
要麼,紹光濟侵權;要麼,艾曉東違約。
艾曉東雖然和紹光濟關系不錯,但也沒好到為了他頂包,賠個幾百萬的份上。再者說,他本來就在和新空出版社打官司,再添上這個官司,真就成了狀紙簍子了。
而紹光濟……
《天君》的劇本基本已經完成。如果撞了一部兩部小說,紹光濟尚且可以改改劇本,注點水,敷衍過去。可要是把十五本書相關的東西全刪了,《天君》就會被打回原形,重新成為孤零零一根兒棒,漏風的毛坯房。紹光濟這幾年就真成了瞎子點燈——白費蠟!
如果紹光濟厚著臉皮只當不知,硬把這部電影拍完。可操作的余地就更多了。
倘若商葉初善良點,在電影沒上映的時候發律師函,要求停止侵權,那這部吃官司的電影多半會被直接雪藏,等五六年商葉初手里的版權過期後再放出來。不過科技日新月異,那時,這部片子就不會那麼驚艷了。
倘若商葉初惡毒一些,在電影上映後提起訴訟,再要求對方賠償收益、下架影片……那《天君》這部電影就倒霉了。因為已經上映過,網上自然會有槍版資源。如果電影下架,那槍版資源就會滿天飛,本來拒絕槍版的人們也會去觀看槍版。等到來日重映,就再也不會有新電影的勢頭了。
無怪乎紹光濟在听到商葉初購買版權一事後,便失態了。
作者難以維權,是因為勢單力孤。可商葉初背後有一整個青憑娛樂,有的是時間和金錢與紹光濟扯皮!
紹光濟怎麼也想不通,葉初是怎樣精準地狙擊了幾乎所有被他縫合過的作品的。難不成流到葉初手中的《天君》劇本,並非片段,而是完整版?
可就是完整版,與艾曉東的原著作品一一核對,也需要大量時間吧!難不成他紹光濟當真運交華蓋,恰巧撞上了一個艾曉東狂粉,讀過艾曉東的所有作品;對方又恰巧撈到了他的《天君》劇本,又好死不死地恰好買了這些小說的版權?
簡直像一場精心設計的針對!
商葉初不用動腦,都能想出紹光濟此刻焦頭爛額的模樣。
這當然是針對。不但是針對,還是威脅。
娛樂圈中,有鄭博瀚那樣可以用演技和角色理解打動的人,也有古文華那樣可以用情感引誘的人,更有無數可以用錢、色和權力收買的人。紹光濟不在任何一種之列,所以也就尤其難下手。
商葉初想了很久很久,才勾勒出了這條計劃。
當然,這很缺德,有些對不起一位真心想做好科幻電影的好導演,更對不起《天君》這樣難得一見的好劇本。
但正因為他是好導演,《天君》又是這麼一部好本子,好演員葉初才一定要與他們合作,不是麼?
商葉初笑了,笑得很開心,甚至有點得意。
“紹老師,”商葉初對著空氣做了個口型。
“期待和您的合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