鉕庭芳

1 第1章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榆冬 本章︰1 第1章

    三月,清明時節,細雨紛紛。

    綿密的雨絲打在人身上,惹來好一通抱怨。

    “天天下雨!天天下雨!比黃梅時節還煩人!”

    嬌姐兒踢踢踏踏,不情不願地取了個笸簍,把院里院外幾棵桑樹的葉子撿起來。

    三月桑葉剛長成,翠滴滴的掛在枝頭,昨夜疾風驟雨,到底還是掉了些新葉。

    農戶儉省,落下的嫩桑葉稍曬一曬就能喂蠶,實在不行就拿去喂給里正家養的豬,到底也是個人情。

    牛毛細雨密不透風,穿了簑衣也不管用,嬌姐兒越撿越煩,撅著嘴呶呶不休地抱怨——

    一會兒說“要吃姜湯祛寒”,一會兒又說“母親偏心,憑什麼珍娘不用撿”,說著說著,還若有若無的瞪了林稹幾眼。

    一旁的林稹擱下手里的線錠,暗自苦笑,心道她天蒙蒙亮就起來洗衣、做飯、劈柴火、打豬草……你不過是睡到太陽高起,再穿上簑衣院里院外撿撿桑葉罷了,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更別提要不了一會兒,這簑衣就該她來穿了。

    果不其然。

    “好了,嬌姐兒,快把簑衣給珍娘,還得下田看秧水去呢。”

    錢氏從東稍間走出來,已經換了套破舊的葛布短打,又套好了簑衣斗笠。

    一听不用再撿桑葉,嬌姐兒喜上眉梢,抱起笸簍就進了屋。

    即使穿了簑衣,嬌姐兒面上、頭發上還是沾了雨水,一雙草鞋底都是爛泥,叫錢氏看了,不由得心疼起來。

    要不是怕院子外的桑葉被別人撿了去,也不至于叫女兒冒雨去撿。

    “灶頭有姜湯,快去喝一碗。”錢氏先給嬌姐兒擦了擦雨水,又盯著她灌了兩大碗姜湯。

    見嬌姐兒臉色暖起來了,錢氏這才轉頭對著林稹客氣道︰“珍娘要是冷了,也去喝一碗祛祛寒氣。”

    林稹點點頭,客氣地道了謝,接過嬌姐兒遞來的簑衣,轉頭去東稍間的灶台,灌了滿滿一大碗姜湯。

    湖州多山林,當地最不缺的就是柴和炭。相較于感染風寒後的花銷,做飯時耗些柴火煮鍋姜湯祛寒,反倒儉省。

    一碗姜湯入肚,從喉嚨到腹部,五髒六腑都熱辣辣的,林稹微微冒汗,這才跟著錢氏一起出了門。

    三月里,田間地頭稻苗青青,隴上散落著七八個勞作的農人。

    又有幾個梳著包髻、合圍掩裙的婦人,袖子卷的老高,露出粗壯的胳膊,正踩著草鞋冒雨回來。

    “阿錢,這是干什麼去?”熱心的農婦招呼道。

    錢氏細聲細氣的應了一聲,又客氣道︰“陳娘子好”,語罷,還解釋︰“地里雨水多,怕淹了苗,得看看去。”

    陳娘子看了眼錢氏,提高了聲量,生怕別人听不見似的︰“阿錢,這麼大的雨,出門怎麼只帶珍娘,不帶你家嬌姐兒?”

    話一出口,周圍幾個婦人互相擠眉弄眼,又都地笑起來。

    錢氏被笑得面皮漲紅,這是明里暗里指她偏心呢。

    她正要回嘴,身後的林稹反倒先開了口︰“是我憋在家里許久了,娘架不住我歪纏,這才應了我,叫我跟著她出門透透氣。”

    人家苦主都這麼說了,一眾婦人也不好再說什麼。

    錢氏松了一口氣,添補了一句︰“珍娘已經十六了,要不了多久就得議親,農桑針黹,洗衣做飯,樣樣都得學起來。”

    話說得倒是好听。

    陳娘子從鼻腔里飄出一個哼來,也不知道在哼誰。

    林稹眼看著錢氏的臉皮又漲紅起來,忍不住勸道︰“娘,我們走吧,地里還有活兒呢。”

    再吵下去,被人看笑話也就算了,地里的活兒干不完,明天還得冒雨繼續干!

    錢氏得了個台階,也不再多話,帶著林稹匆匆往前走。

    只是走得遠了,還能听見後頭的議論聲,什麼“珍娘也是個傻的”,“到底不是親生的”,時不時還伴著幾句勸和,“算了算了”、“後娘也難做啊”……

    林稹全當自己沒听見。

    那不然呢?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大病初愈,既沒生計,手頭又沒積蓄,惹惱了錢氏,她吃什麼?住哪里?

    兩人冒雨走了半里,終于到了自家的地頭。

    江南人多地少,田地多數狹窄散亂,除非是大戶人家,否則十幾畝地鮮少有連在一起的,多半是這里半畝,那里三分。

    林家的田也不例外。

    林稹跟著錢氏,冒雨去了四五處地方。

    頭頂的雨水又斜又密地打在人臉上,雙腳插在田隴泥巴里看水位,水少了就得彎腰挖開泥巴,把溝溝壑壑里積存的雨水匯集起來,多了又怕泡死秧苗,得把水引走。

    僅僅三分田地,林稹就干了快半個時辰。

    冰冷的雨水,凍僵的雙腳,土坷垃劃破手掌,長時間的彎腰導致腰背肌肉抽搐……

    撿桑葉算什麼,這才叫苦呢。

    更苦的還在後頭。

    兩人匆匆巡看完幾畝薄田,剛回家,氣兒還沒喘勻,錢氏連簑衣都來不及脫,取了兩片細細的竹板遞過去。

    “一二月那會兒剛刮過頭蟥,按理二茬蟥要在清明前刮的,可前些日子你生了病,家里忙的厲害,來不及刮。本想著忙完了就好,偏又撞上清明連下三四日的雨。如今實在拖不下去了。”

    冒雨都得刮。否則再拖下去,桑蟥病一起,地里一千多棵桑樹都得完蛋。

    被雨泡了大半日,即使灌了姜湯都不管用,林稹臉色發白,整個人冷的厲害。

    她本想拒絕,可看著錢氏被凍的發白的臉色,竟也不好開口。無論錢氏怎麼偏心,苦活累活兒她自己也干了。

    更要命的是,要是桑樹真完蛋了,家里養蠶的收入沒了,日子只會更窘迫。

    那時候,林稹會不會被嫁出去換聘禮或者被賣掉……她不知道,也不敢賭。

    “好。”林稹接過竹片。

    見她答應了,錢氏匆匆往院外走去,院子外頭還有七八棵桑樹要刮呢。

    “娘——”林稹喊住她,在錢氏疑惑的目光中開口道︰“我病剛好,又淋了雨,實在冷的厲害,可否和嬌姐兒輪換著來?”

    錢氏腳步一頓,細聲細氣道︰“刮蟥是個細致活兒,但凡有一粒蟥卵沒刮干淨,整片桑林都廢了。你也知道,嬌姐兒她心糙,又粗手粗腳的,我實在不放心。”

    大概是怕林稹心有不平,錢氏又補了一句︰“你放心,嬌姐兒也不閑著,我叫她上灶頭忙活晚飯去。”

    話已至此,林稹只能再度披好簑衣,戴上斗笠,匆匆出了門。

    一畝地種了數百棵桑樹,望眼望去,密密匝匝。

    所幸家里種的桑樹早早截了枝,都是矮桑,伸手一夠就能踫到枝丫。

    林稹雙腳踩在泥地里,輕輕壓彎一根枝條,細細的、一點一點看過去——桑蟥卵是乳白色的,在青褐的樹皮上應該挺好認的。

    可一棵桑樹得有多少枝椏啊,看了一根還有一根……沒過多久,林稹的眼楮就開始酸澀起來。

    再加上斗笠遮住了視線,怕祛不干淨蟥卵,她只能把斗笠抬得高高的,雨絲密密的打在臉上,本就倦怠的身體越發僵冷疲憊……

    好不容易刮完桑蟥,已經是夕陽垂暮,終于到了晚飯時間。

    一盤姜辣蘿卜,三碗赤豆飯。

    這就是全部了。

    林稹累得胃口全無,加上胳膊酸麻,連筷子都使不上勁兒。可要是不吃,一會兒還得干活,只怕更沒力氣。

    沒辦法,她取了個木勺,舀著豆飯就往嘴里送。粗礪的豆飯劃過嗓子眼,簡直是上刑。

    好不容易熬過一餐,林稹正想起身去房里歇一會兒,錢氏又匆匆囑咐道︰“珍娘,你去屋里理一理線,待我洗淨了碗,稍後就來。”

    林稹沒回嘴,只是疲憊道︰“娘,已經快酉時了,今兒只怕織不完一匹布。”

    錢氏搖搖頭,細聲細氣解釋︰“熬一熬罷。家里窮,又沒有別的進項,再不勤懇些,就得斷炊了。”

    林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點了點頭,拖著身子往正屋走。

    自祖父去世、祖母被二房接去汴京後,正屋是錢氏和林父住著,為了借日光織布,又怕被雨淋濕,就把腰機放在離窗戶不遠處。

    連日多雨,支摘窗早早的闔上了,屋子里暗沉沉的。

    林稹點了一盞豆油燈,淡淡的臭氣飄出來。

    借著這點微末的光亮,她坐在小凳上,開始整理七八個線筒,再把經線一根根對齊,用竹片相鄰著穿過扣眼……

    腳踩踏板,手持梭子,咯吱咯吱的機杼聲響起。

    三人輪換織布,熬到月隱星稀,一匹絹終于織完。

    錢氏數了數堆在櫃子里的兩匹生絹、五匹麻布,松了口氣︰“可算是湊齊了,明兒就去縣里賣了。”

    去縣里?嬌姐兒只覺渾身都松快起來,她湊巴巴湊過去︰“娘——”

    親女兒,都不用開口就知道對方什麼德行,錢氏板起臉︰“不許去茶館听小唱滿嘴胡唚,見了路岐人也不許留下看,更不許亂跑。”

    這就是答應她跟去縣里了!

    嬌姐兒笑嘻嘻地摟著錢氏胳膊撒嬌︰“娘,你真好——”

    錢氏撫了撫嬌姐兒的鬢角,只覺渾身的疲憊都散了些。她忙里忙外,不都是為了這個孽障嗎?

    “好了,累壞了吧,快去歇息。”錢氏輕輕推了推嬌姐兒。

    嬌姐兒正要開口,一旁的林稹已經站了起來,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是點了點頭就往外走。

    林稹腰背幾乎板結,僵硬得連彎腰都疼,四肢猶如墜了鉛塊,又酸又漲。

    她忍著倦意去灶台打了熱水,擦了擦身子,這才躺在榻上倒頭就睡。

    朦朦朧朧間,林稹覺得床上一沉。林家不大,兩個女兒同住一間房,大概是嬌姐兒回來了。

    林稹迷迷糊糊地想。

    極快,她就再度進了夢鄉。

    林稹睡得沉,同在一張榻上的嬌姐兒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她推了推林稹︰“別睡了——快醒醒!”

    林稹不欲理她,卻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只是不動彈。

    見她這樣,嬌姐兒索性卷了她身上薄被,又抬腳——

    “你要是敢踢我,明天我就告訴隔壁陳娘子,說你睡相不好。”林稹睜開眼,倦怠道。

    “你——”嬌姐兒氣急。陳娘子最喜歡閑磕牙,什麼事兒經她一傳,全村都知道了。

    “我不鬧你了,你不許去說!”

    林稹應了一聲,室內再度靜默下去。

    月華漸隱,細雨如織,在這樣的靜默里,嬌姐兒翻來覆去,到底忍不住興奮︰“明兒我要去縣里了!”

    林稹闔上眼,繼續睡覺。

    “買一根紅綾,叫娘給我縫個邊,系在頭上。”

    林稹蹙眉,又听見嬌姐兒繼續絮叨——

    “再買一朵照水梅。”

    “石家的青銅照子也好,听說他家的靶鏡……”

    林稹睜開眼,淡淡︰“沒听見娘說的嗎?家里都快斷炊了。”

    嬌姐兒不說話了。

    她再傻也能感受到,家里每況愈下。自祖父去世、祖母被京里的二房接走後,白米面成了秈米飯,最近又變成赤豆飯,足不出戶的母親開始冒雨下田、兩個女兒沒日沒夜的織布……”

    嬌姐兒滿腹喜悅煙消雲散,沉默半晌,小聲道︰“那我明日不去縣里了,再多織點布。”

    沒用的。

    林稹睜開眼,望著黑漆漆的房梁。

    家里的收入並不低。

    一匹生絹要價一貫三百,扣除買生絲的錢,不算人工,其中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利潤。日織一匹,一年算一百匹,最少也能賺二三十貫。

    再加上林父之前在縣里教書,又有京里二房送來的錢……

    林林總總加起來,年收入百來貫總是有的,林家好歹算是上等富農了。

    之所以窮成這樣,是因為要供林父和他兒子讀書趕考。

    尋常農戶供一個讀書人已是不易,錢氏一供供兩個,可不就得咬緊牙關,能摳一分是一分嘛!

    在這樣的情況下,嬌姐兒努力織再多的布,也是杯水車薪,根本填不滿科舉這個無底洞。

    見林稹不說話,嬌姐兒又嘀嘀咕咕︰“爹都走了半個月了,也不知道到沒到汴京?”

    說著,嬌姐兒又自我安慰︰“等爹考上進士就好了。”

    或許是這樣的期盼讓嬌姐兒振奮起來,她心情頗好的翻了個身,沒過一會兒就發出輕鼾聲。

    一旁的林稹闔上眼,卻再無睡意,只余下滿腹嘆息。

    她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望向窗外。

    白雨簌簌,綠桑颯颯,時有料峭春風吹打窗紙聲,連宵不絕。

    林稹想了許久,終于闔上眼,沉沉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她意識昏昏之際,忽然听見外頭“砰砰”聲。

    有人在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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