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黃昏,包圍監視著這座古墓的鎮野軍團戰士都已經有了稍微的煩躁︰帝都來的少將進入墓中已經很久,絲毫沒有消息,也不見有人出來 甚至連進去查看的南昭將軍都毫無消息。
到底里面出了什麼事?如果雲少將一直不解除命令,難道就要繼續等下去?
然而滄流軍隊里有著鐵一樣的紀律 何況負責監視石墓的,還是鎮野軍團西方軍中最優秀的一支。曾在五十年前征剿霍圖部時、這支空寂大營的第六小隊立下了赫赫戰功,被巫彭元帥封為“沙漠之狼”。長時間的曝曬和等待後,奉令監視的軍隊還是一絲不苟地埋伏在古墓外的石頭曠野里,透過叢生的紅棘、分批監視著緊閉的古墓。
“怎麼搞的,雲少將和南昭將軍都還沒動靜?”副將宣武已經是第九次從空寂城大營趕來,在原地不停來回,“不會出什麼事吧?帝都的風隼剛帶來了一道密令,要求第一時間轉交給雲少將 現在可怎麼通知他?”
“宣老四,別走來走去晃得人眼暈了,”帶隊的隊長狼朗卻一直沉的住氣,一拉宣武讓他伏倒在紅棘背後,“快趴下,別站在那里讓人看見。”
大漠落日下的沙礫熾熱如火,宣武一趴下,立刻如一尾入了油鍋的魚一樣直跳起來︰“我的媽呀,燙死我了!”
“別跳!”狼朗一把按住了宣武,把他的頭摁回紅棘背後,低聲罵,“奶奶的,宣老四你是不是做監軍做久了,變成細皮嫩肉的娘們?”
“放手,放手!狼狼你要燙死我?!”瘦瘦的宣武副將被按到冒著熱氣的沙地上,“你的皮那麼厚,都不覺得燙?我回後面的帳里去!”
“就讓你老實回後頭呆著,別來前面湊熱鬧!”狼朗放開了手,古銅色的手臂按到了沙礫上,眼楮卻是一眨不眨地盯著緊閉的墓門,“雲少將一出來我就通知你。你去後面休息吧。”
頓了頓,鎮野軍團的隊長回過頭,糾正︰“是狼朗,不是‘狼狼’! 他媽的別每次都要老子糾正!”
回頭發怒的時候,隊長臉上的表情凶狠如狼。雖然是純正的冰族人,然而在這片博古爾大漠里駐守了那麼多年,冰族蒼白的肌膚早已曬成了古銅色,淡金色的頭發在風沙里枯澀無光 再也不同于帝都里那些發如黃金肌膚蒼白的門閥貴族。
“好,好,狼朗,狼朗。”宣武副將卻是有些怕這個職位在他之下的隊長,連連陪笑著後退,回到遠處輪值休息的那一隊士兵中,吐了口氣頹然坐下。
“宣副將!”剛坐下鼻中便聞到了肉香,耳畔有士兵招呼,“要不要一起吃點?下午打的沙狐,剛剝皮燒好,嫩得流油呢。”
“好。”宣武口里應著,眼楮卻一直不肯離開古墓,隨手拿起了鐵絲上串的烤肉。
然而剛剛咬了一口,風里卻傳來了悠緩的聲音。宣武一躍而起 那是石門打開的聲音!三天三夜的等待之後,進入古墓的雲少將終于出來了!
狼朗冰藍色的眼楮盯著那個霍然打開的石門 雲少將是和鮫人一起進入古墓的、而南昭將軍也是一去杳無消息,如今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他沒有象宣武那樣喜形于色,只是默不作聲地舉起了一只手,所有沙漠之狼的戰士匍匐在紅棘和亂石背後,將弓悄無聲息地拉到了最大。利箭在暮色里閃著冷光,對準了那個緩緩打開的石墓大門。
一具血污狼藉的尸體出現在門口,從服飾上判斷、赫然是白日里進去的南昭將軍!
狼朗的手握緊了熾熱的黃沙,幾乎要脫口下令放箭!
然而緊接著出現在墓門口的,卻是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少將 三日不見,雲煥的臉色是蒼白而疲憊的,一手拖著同僚的尸體,另一手拎著斷裂的頭顱,踏上了古墓的石階。對著遠處埋伏的滄流軍隊緩緩舉起了手,做了一個解除防備的手勢。
然後仿佛力氣不夠般、他脫手放下了拖著的尸體,坐倒在石階上,石門轟隆關閉。
四周的軍隊同時放下了手上的刀兵,宣武副將和狼朗隊長在片刻的震驚之後,從隱身處奔出、疾步走向雲煥,急于知道到底出現了什麼樣的驚人變化。
看到那些軍人走近,藍狐陡然發出了一陣顫栗,躲到雲煥身後。
“怎麼?”染著滿手的血,雲煥看著走近的同僚,一把抱起了藍狐,揣在懷里,“不用怕,有我在,以後你帶著那群狐子狐孫橫行大漠,都不會有人敢如何。”
然而小藍發出了低低的哀叫,漆黑的眼楮盯著前來的一行戰士,身子不停顫抖,後腿用力踹著雲煥的手,想從他懷里掙脫……
“怎麼?要去找你的孫子孫女麼?”雲煥略微詫異,帶著幾分疲憊望著這只小獸,卻不想放手︰師傅死去之後,唯一能讓他回憶起昔日溫暖的、便只有這只蒼老的狐狸了。他撫摩著藍狐,陡然感覺到小藍的腹下有一道傷 溫潤的血滲透了皮毛。
“誰傷了你?”雲煥下意識地一松手,小藍閃電般竄了出去、直撲一隊軍士。
“小藍!”顧不上圍上來待命的士卒,雲煥站起身來,跟著藍狐的腳步一掠而過,穿過叢生的紅棘,向遠處燃火休息的軍士群中掠去。他不料蒼老的小藍還有如此驚人的速度,竟然和沙漠上飛翔的薩朗鷹一樣迅猛!
在看到石墓打開、少將出現的剎那,篝火旁所有戰士都站了起來,垂手待命。
那道藍色的閃電直撲篝火旁幾個戰士而去,惡狠狠地咬向其中一個的手腕。“喀嚓”一聲,腕骨斷裂聲中戰士大聲慘叫,手中拿著的肉串掉落在沙地上,拼命甩動著手,想把那只藍狐甩脫。
小藍一口咬斷了那個軍士的腕骨,想要把那只手咬下來,無奈牙齒折斷後傷人力量不夠了,軍士瘋狂地甩著手腕、立刻將它重重甩到地上。旁邊幾個同伴立刻抽出了軍刀和匕首,向著襲擊人的野獸逼去。
藍狐趴在地上惡狠狠地盯著那一群逼近的軍人,嘴里發出 的低叫 那一瞬間、這只十幾歲的衰老沙狐居然狠厲如狼,毫不畏懼地和沙漠上驍勇無敵的軍隊對峙!
藍色的閃電穿行在人群中,一連抓咬了好幾個士兵,終于被其中一個戰士扼住了咽喉。
藍狐拼命掙扎,漆黑的眼里似乎要冒出火光來,扭頭噬咬那個戰士的手。然而牙斷了,咬在護手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戰士雙手提住藍狐的後腿,便要將這只咬人的畜生撕裂開來。
“叮”,一道白光敲擊在那個戰士的手臂上,一陣酸麻,手中便是一松。
掠過來立在場中的,是少將雲煥。所有拔刀握劍的手立刻松開了,戰士垂頭退了開去,讓出了中間的空地,靜靜等待上司的指令。滄流帝國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國家,無論朝中還是軍中,都是如此。
“小藍!”雲煥追上了那只忽然發瘋咬人的藍狐,一俯身就將它抱了起來,低叱。
記憶中,小藍一直是安靜乖巧的,蜷伏在師傅臂彎間用漆黑的眼楮注視著他練劍習武,從來連叫都不曾大聲 難道今日,是因為師傅的去世刺激了它?
事務繁雜,時機緊迫。鮫人復國軍從古墓里逃脫已經三天,再不趕快采取行動攔截便要逃出這片博古爾大漠 雲煥來不及管這只小獸的事情,一手抱了藍狐,便回身示意副將和隊長上前。
“各位,復國軍余黨潛入大漠為患,南昭將軍……”說到這里,他看了看正在被軍士收斂的尸體,冰藍色眼里有什麼微弱光亮一閃,終歸低聲這樣解釋,“南昭將軍力敵亂黨,不幸身亡 我回帝都將稟告元帥,為其請功,封妻蔭子。”
所有軍士默然低頭,將手中刀兵下垂指地,臉色黯然。南昭鎮守空寂城多年,管理得法、善待部下,在所有將士中頗有聲望。此刻將領的驀然去世,在戰士心中激起了憤怒和仇恨。
“那些鮫人呢?逃了麼?”宣副將還沒有說話,狼朗卻忽然搶著問,“屬下盯著墓門口,絕對沒有一個鮫人逃出來!要不要進去搜一下?”
“那些復國軍,是從古墓的地下水道逃走的。”雲煥看了這個年紀相當的軍人一眼,冷然回答。懷中的小獸還在不停掙扎,嗚嗚低叫著,眼里滾落兩顆大大的淚珠。
雲煥不耐地撫摸著它背上的毛,不明白小藍忽然間為何如此暴躁。然而嘴里卻是冷定的一字字吩咐下去︰“決不能讓鮫人從水路逃走。傳我命令,各處關隘看守的士兵,分出一半人馬、前往沙漠中的泉水旁看守!令所有牧民汲滿半月飲水,封閉一切坎兒井和水渠 看守泉水的將士,從庫房領取毒藥、給我即刻散入水中!我要讓赤水變成一條毒河!”
“是。”狼朗的眼楮閃了一下,決然領了這個苛酷的命令。
藍狐還在不安的掙扎,定定盯著火堆。雲煥的手不知不覺地加力,將它摁住,眼楮落到了一邊宣武副將身上,眼里忽然有一絲尖利的冷笑︰“宣副將,南昭將軍不幸殉國,目下空寂城大營的一切軍務、都暫時交由你打理 若是打理得好,回京述職之時我自會向元帥大人力薦你補缺。”
“多謝少將,屬下一定竭盡全力、肝腦涂地!”宣武副將大喜過望,伏地領命。
多年的同僚死得如此淒慘,那張臉上卻沒有絲毫哀容,只有一片終于要出頭的喜悅。
雲煥唇角的笑意更淡了,擺擺手讓他起來,吩咐︰“立刻修書,讓最快的飛鷹傳訊給赤水下游駐守的齊靈將軍 令他立刻關閉大閘,不許一滴水流入鏡湖!”
“是!”宣武只覺精神抖擻,也不覺得沙地熾熱灼人了,伏在地上大聲答應。
“你立刻回空寂城去,將所有水文地圖帶過來,我要仔細看看地下水脈的分布。”雲煥一手握著藍狐的前爪防止它走脫,一邊吩咐。然而隨著他和手下將士的交談越多、小藍的情緒便越煩躁,回頭瞪著雲煥眼楮里居然隱約有刻骨的敵意和恨意。
“湘,右權使。呵,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有多少本事……”雲煥沒有留心到小獸的神情變化,只是看著大漠盡頭的落日,眉間殺氣彌漫。忽然,他想起了什麼,再度吩咐狼朗︰“立刻帶人去曼爾戈部村寨甦薩哈魯,監禁所有人!居然敢暗中支持復國軍,夜襲空寂大營?他們和鮫人是一伙的……給我細細拷問出復國軍的去向!”
“是。”狼朗領命,準備退下。
此時,走了幾步的宣副將忽然想起了什麼,回身拿出了一封信︰“雲少將,這是今日帝都用風隼帶來的密信,要少將立刻拆閱!”
“帝都?”雲煥一驚,認出了是巫彭元帥的筆記,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難道…是姐姐和三妹真的有什麼不測?
他再也顧不上懷中掙扎的藍狐,騰出手去拆閱那封信,手竟然略微發抖。
“如意珠之事若何?爾當盡力,圓滿返回,以堵巫朗巫姑之口。飛廉若截獲皇天,功在爾上,情勢大不利。好自為之。”
信箋開頭,是簡短的問候和鼓勵,然而雲煥的目光急急搜索到了他需要的消息︰
“令妹觸怒智者,已服‘竊魂’,逐下白塔復為庶人。令姊連日陪伴智者身側,足不出神殿,托言告汝︰一切安好,勿念。”
一切安好,勿念……
最後幾個字入眼,雲煥長長松了口氣,陰雲籠罩的心陡然亮了一些。
巫彭元帥和姐姐大約是怕遠在西域執行任務的自己擔心,才緊急寄來了這封密信罷?告訴他帝都的情況並不曾惡劣到如傳言描述,好讓他安心完成任務。
隨手將信扔入篝火銷毀,雲煥轉過頭。那個剎那、他的眼楮陡然凝聚了
火光明滅跳躍,舔著架子上放著的鐵鉤。鉤上的鮮肉烤得滋滋作響,油滴了下來,香氣四溢。而旁邊的架子上懸著幾張新剝好的狐皮,撐開來晾干,挖出扔掉的內髒團在底下。從他手中掙脫、蒼老的藍狐拖著腳步走到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旁邊,嗅了嗅,轉頭看著這一群軍人,眼神仇恨而冷漠。
“天!”所有戰士都詫異地看到少將脫口驚呼,向著烤肉架子踉蹌走了幾步,卻停住。
毛色已經發白的藍狐蹲在一張張撐開的皮毛中間,定定看著一群軍人中的統率。仿佛終于確認了雲煥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低低嗚咽了一聲,漆黑的眼楮里滾落兩滴大大的淚水。
“小藍……小藍。”雲煥陡然間明白了小獸如此躁動憤怒的原因,那個剎那只覺被人當胸一擊,不自禁地單膝跪倒在沙漠上,對著那只遠遠望著他的沙狐伸出手來,“小藍。”
藍狐冷漠警惕地望了戎裝少將片刻,終于緩緩拖著腳步走過來。
“小藍。”看著那一雙獸類的眼楮,雲煥只覺心里的恐懼勝于片刻之前,脫口低喚,滿懷忐忑地看著藍狐一步步走向他,眼里居然隱約有祈求的光。
藍色的閃電忽然再度掠起!
在眾位將士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這只狂性大發的沙狐驀然竄近、用盡全力一口咬在雲煥頸中!然後在一片拉弓搭箭聲中,閃電般奔遠。
“少將!少將!”宣副將嚇了一大跳,連忙過來,“你沒事吧?”
然而雲煥的臉色之可怕、讓宣副將所有獻殷勤的話都凍結在舌尖上。
“誰干的?誰干的!”沒有去管頸中那個流血的傷口,少將忽然咆哮起來,霍然回身盯著一干鎮野軍團戰士,將那一些狐皮踢到地上,“他媽的都是誰干的!給我滾出來!混帳,都給我滾出來!”
那樣盛怒的咆哮讓所有士兵噤若寒蟬,遲疑了片刻,終于有幾個負責伙食的士兵戰戰兢兢、跨了一步出列,結結巴巴解釋︰“我們、我們獵殺了幾只沙狐,想當作……”
“混帳!”根本沒有听屬下解釋,雲煥在盛怒中拔劍。殺氣彌漫了他的眼楮。根本不顧三七二十一,少將揮劍闢頭就往那幾個嚇呆了士兵身上砍去!
就這樣奪去他最後僅剩的東西!……該死!該死!這一群豬!
凌厲的白光迎頭劈下,幾個士兵根本沒有想到要反抗,只是呆呆地看著劍光迎面而來 然而,“叮”的一聲,雲煥只覺手腕一震、剎那間他的三劍都被人接住。
“少將,請住手。”格住雲煥三劍的居然是狼朗,一連退開了幾步,沙漠之狼的隊長胸口也是血氣翻涌,卻將下屬拉到了身後,定定看著帝都來的少將,“請問我的士兵犯了什麼律令?要這樣格殺他們于當場?”
瞬間爆發出的殺氣是驚人的,居然軍中還有人能接住?
氣息平匍,雲煥眼里的光冷酷而淡漠,傲然︰“你沒有詰問的權力。狼朗隊長,退下。”
“獵殺沙狐犯法麼?”狼朗卻不顧一邊拼命使眼色的宣副將,寸步不讓地反問,握劍的虎口已經裂開流血,“沒有人知道那沙狐是少將所養的……我的屬下沒有任何錯誤,我不能容許少將隨便殺人!”
“好大的膽子。”雲煥冷笑起來,“軍中九戒十二律第二條︰以下犯上者,死!”
“殺我,可以。但空寂大營鎮野軍團中,必然軍心潰散!”狼朗並不退縮,注視著帝都少將殺氣四溢的眼楮,低聲,“在這種時候,我想少將並不會笨到自斷臂膀的程度吧?”
長久的沉默。兩個軍人靜默的對峙中,血色夕陽驀然一跳,從大漠盡頭消失。
砂風驟然冷了,如刀子般割裂人的肌膚。
“有膽識。”仿佛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小隊長,雲煥唇角有了冰冷的笑意,“不怕死?”
“怕。但人命不是那麼輕賤的。”狼朗平靜地回答,松開了握劍的手,虎口的血流了滿手 方才雖然格住了雲煥殺氣彭湃的三劍,他卻已經竭盡全力。
“能接住我三劍,不簡單。好,先放過你們幾個。”雲煥壓下了眼中的殺氣,對著驚呆了的士兵吩咐,然後下頷一揚,問,“你叫什麼名字?”
“狼朗。”隊長回答,鎮定而迅速,“鎮野軍團空寂大營第六隊隊長。”
“沙漠之狼?”雲煥微微點頭,忽然一劃手、將那幾張大大小小的獸皮扔到了火里,眼里神色冰冷,“ 給我帶著你的人、立刻去曼爾戈部村寨甦薩哈魯抓羅諾族長和他兩個女兒!他們包庇鮫人,一定知道復國軍的去向,給我不惜一切拷問出來!”
“是!”仿佛絲毫沒有記住方才劍拔弩張的交鋒,狼朗只是屈膝斷然領命,然後揮手帶著屬下大步離開。雲煥靜默地站在原地,揮手讓湊上來的宣副將退了下去。
暮色已經籠罩了這一片曠野,砂風凜冽。少將在寒冷的薄暮里靜靜望著那座石墓。
高窗上那只蹲著的藍狐回頭看了他一眼,終究一聲不響地轉過了頭,溜下去消失在里面的黑暗里。孑然一身的小藍,是要回到墓中去長久的陪伴師傅了罷?那樣黑的古墓,沒有生氣、沒有沒有風和光,只有地底涌出的冷泉和門外呼嘯的砂風,伴著永遠不會再醒來的人。那樣黑的古墓……會不會和他幼時記憶中那個地窖一模一樣呢?
雲煥閉了閉眼楮,筆直的身子驀然一顫。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垂下手,從篝火上拿起一串已經烤得發焦的肉串,湊近唇邊,輕輕咬了一塊下來,機械性地咀嚼,噴香的油脂沁出了嘴角。
終歸,什麼都結束了。
黑暗一片的神殿深處,雲燭只听見自己極力壓低的呼吸細微地回蕩。
沒有其他絲毫聲音。
如今外頭是夜里還是白天?已經跪了一日的腳已經麻木得沒有絲毫感覺,然而她不敢動。黑暗隔絕了凡人的所有視覺,可她知道智者大人在這樣的黑暗中,依然能洞若觀火地看到所有的一切。
自從雲焰被忽然逐下白塔、她沖入神殿求情以來,已經過去了不知多久。
這漫長的、沒有日夜的黑暗里,智者大人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示意她離開。雲燭只有同樣默不作聲地跪在黑暗里,陪伴著這個莫測喜怒的帝國締造者。長期的不眠不食,讓她不得不用起術法來維持著神志。
智者大人……到底在想什麼?凌駕大地之上的伽藍白塔頂端,她陪伴了智者十多年。而那樣漫長的歲月里,她始終沒有看到過一次智者大人的真容,有時候甚至感覺不到黑暗中那個人的“存在”。
不知道弟弟在西方廣漠里如今又如何……可曾完成任務?可曾奪回如意珠?如果這一次再度失手,回到帝都後必將面對嚴酷的處罰。滄流帝國的軍令,向來如此不容情 那是因為當年訂立它的巫彭元帥、本身也是個嚴厲冷漠的軍人吧?
不過,自從雲家從屬國遷回帝都開始、就得到了巫彭元帥的照顧,如果不是元帥、她或許無法被選為聖女,弟弟也無法在軍中平步青雲……對于雲家來說,巫彭元帥真是大恩人哪。
特別是弟弟,雖然成年後更加冷郁,每次提及元帥的時候眼里依舊有恭謹的熱情。
那樣驕傲的弟弟,原來是把巫彭大人當作軍人的榜樣來景仰的吧?
隱約間,雲燭回憶起智者大人剛才答應過的話 “如果你弟弟活著回到了帝都,我或許可以幫他一次”……大人的意思、是說弟弟此刻在砂之國,會遇到生死不能的危險境地?可能無法活著返回伽藍城? 怎麼會!
雲煥自小有著那般剛強酷烈的脾氣,便是八歲時被匪徒拘禁長達數月、也不曾折損了孩童的心智。長大後更是成為帝國最強的戰士,破軍少將之名響徹雲荒。有什麼會讓他在那群沙蠻子里、遭遇那樣的危險和挫敗?
門外忽然有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讓神思渙散的雲燭悚然一驚。誰?有誰居然上了白塔絕頂的神廟?雲燭在黑暗中挪動雙膝,支起了肩膀細听,那是靴子踩踏著雲石地面,從節奏和頻率可以听出是軍團中軍人所特有的。
巫彭?
在她剛想到這個名字時,腳步聲霍然中止在九重門外 那是智者定下的外人所能到達的最近距離。然後,傳來了沉悶的下跪聲,巫彭的聲音從重門外清晰卻恭謹地傳來︰“巫彭拜見智者大人。”
出了什麼事?這般單獨前來覲見,是因為……弟弟出了不測?
雲燭一個激靈,腦子一下子亂了。黑暗中,只听到智者大人輕輕含糊地笑了一聲,仿佛巫彭此次前來全在他意料之內。
“因為事關緊急,屬下斗膽連夜前來稟報大人。”巫彭的聲音繼續傳來。
暗夜里,雲燭听到智者發出了含糊的輕笑,然後以特有的喑啞聲調說了一串話語。她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想傳達這個旨意給門外的巫彭,然而長年沉默造成的失語卻讓她張口結舌。前任聖女在神殿里睜大了眼楮,努力掙扎著,卻說不出一個字。
雲焰已經被逐下白塔,神殿里已經沒有其余聖女可以傳達智者的口諭。
然而,智者只是含糊的笑了笑,顯然是將指令直接傳入了巫彭心里。得到允許,巫彭繼續用急切的語聲說了下去︰“據屬下查知、千年前湮滅的‘海國’如今死灰復燃,鮫人傳說中的‘海皇’重現世間! 一個月前,在桃源郡,我手下的戰士遇見過一個鮫人傀儡師,那個鮫人有著驚人的力量,竟然赤手將一架風隼撕成了兩半!”
海皇復生?雲燭都不由自主的震了一下!
然而暗夜里只是又傳來幾聲低沉的笑,雲燭不知道智者大人用念力直接對巫彭說了些什麼,只听巫彭聲音驚懼,一疊聲的分辯︰“屬下愚昧、對于雲荒千年前歷史不甚了了,最初也不信,只當是下屬失利後夸大復國軍的實力罷了。一時大意愚昧,並非刻意隱瞞……”
對于智者那樣的笑聲感到畏懼,巫彭繼續解釋︰“所以不敢驚動大人,暗自派細作去復國軍內部刺探。直到最近掌握了確切的證據,才來稟告。因為前些日子皇天持有者同時也出現在桃源郡,所以屬下擔心……擔心那些空桑余孽和那些鮫人會聯手對帝國不利。”
暗夜里的笑聲消弭了,智者的聲音忽然凝定下來,簡短說了幾個音符。
“果然十巫里第一個來向我稟告海皇出現消息的、還是你” 這一次,雲燭清清楚楚地听到智者大人開口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你的眼楮,還算比他們幾個看得更遠一些。”
智者大人是在夸獎巫彭元帥?雲燭有些喜悅,卻說不出一個字。
“雲荒動蕩已起,請智者大人下令、收回五枚雙頭金翅鳥令符,使天下歸心、讓帝國上下進入枕戈備戰之境吧!”巫彭顯然早有打算,只是不慌不忙地將想說的話說完,“屬下雖然失去了一只左手,可即使只憑單手提點三軍,也定可為大人平定雲荒!”
收回五枚金翅鳥令符?進入枕戈備戰之境?
听得那樣的請求,巫真雲燭忽然間覺得一陣心驚 收回下放給總督和族長的令符、就象征著帝都將直接管制各個屬國 那是在面臨變亂之時才才去的嚴厲措施。
而每次在統治受到挑戰時,滄流軍隊的地位便會急遽上升,凌駕于一切。帝國元帥在動亂期間掌握一切權柄,調動物資、分配人手、統一帝國上下輿論……那時候連位極人臣的國務大臣都要听命于他。
五十年前霍圖部叛亂,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起義,兩次動亂之時巫彭元帥的權柄便擴張至極。然而畢竟都是一些不足以撼動帝國根基的叛亂,不久動亂平息,便剩下了朝野之上的門閥內斗 國務大臣巫朗雖不懂軍事,可為政之道卻老辣,戰亂平息後不出十年,便漸漸又奪回了控制權。
自從帝國建立以來,百年中朝廷上軍政的天平、就是如此左右搖擺,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十大門閥內部紛爭激烈,黨派之爭更是千頭萬緒,如今,如果真的空桑遺民和鮫人復國軍勾結到了一處、只怕免不得又要起一場腥風血雨 而這一場風雨之猛烈,會比百年內任何一場都劇烈吧?
所以,今夜巫彭元帥才會單身覲見智者大人,以求奪得先機?
帝都的政局、又要翻覆了麼?
因為震驚、雲燭的嘴唇微微顫抖著,腦子里涌出無數念頭,卻說不出一個字。
靜默。智者大人沒有回答那樣驚人的請求,應該是直接將命令送入了巫彭元帥的心里。
然而,不知道得到了什麼樣的回復,巫彭卻沒有再問一句。頓了頓,以不急不緩語調,繼續吐出了下一條稟告︰“此外,屬下有一事稟告智者大人︰征天軍團的破軍少將雲煥、日前在砂之國曼爾戈部的村寨甦薩哈魯,順利尋回了如意珠。”
暗夜里,雲燭只覺腦里一炸,血沖上了額頂,因為激動眼前一片蒼白。
“啊 ”再也忍不住,巫真雲燭發出了驚喜的低呼。
“但是沙蠻子勾結鮫人復國軍試圖阻撓帝國行動,雲少將不得已采取了一些措施、才迫使那些人老實交出了寶珠。”仿佛顧慮著什麼,巫彭的語速慢了下來,字斟句酌地稟告,“曼爾戈部族長羅諾和復國軍勾結,買通雲少將的傀儡湘,意圖竊取如意珠。雲少將為追奪寶物,已將附逆作亂的村寨甦薩哈魯夷為平地。”
將甦薩哈魯夷為平地? 欣喜若狂之中,雲燭沒有留意這句話背後的血腥意味。
“做的好。”黑暗中,智者忽然低低地笑了,同時用含糊不清的語聲贊許,“破軍,不愧是破軍。”
听到了智者的回復,巫彭猛的松了口氣 他搶在巫朗他們發難之前、主動將雲煥在砂之國的暴虐行徑上稟,試圖以成功奪寶來掩過那些血腥。果然,智者大人沒有深究 那巫朗巫姑他們一伙人,是再也沒有借口了。
有了智者大人“做的好”三個字的評價,就算雲煥殺了曼爾戈全族、回到帝都後巫朗他們也無法以此為根據對雲煥發動攻擊 這一下兵行險著,算是押對了。
“破軍少將不日即將攜如意珠、返回帝都復命。”巫彭回稟了最後一句話,退下。
外面此刻是子夜時分。
巫彭稟告完了所有的事情,緩緩膝行後退出十丈才站了起來。方才雖然是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冰冷的雲石地面上開口稟告,可冷汗已經濕透了重衣。
百年前就跟隨著智者大人、經歷過千百次戰爭,滄海橫流家國翻覆,可每次面對這位神秘人時,身為十巫的他依然有驚心動魄的感覺,仿佛面對著的是一種“非人”的力量。
“一月前、雲煥已將遭遇海皇之事稟告于你,為何直至今日才上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