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月鏡系列

第三章 師徒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滄月 本章︰第三章 師徒

    那是個清醒的夢。分明知道那是夢,然而卻始終無法醒來。

    那麼黑的地方,仿佛永遠不會有陽光照進來。干燥、悶熱而充滿了血肉腐爛的味道。

    他用膝蓋在暗夜里挪動著爬行。這個地窖里黑得完全沒有方向,他只是循著滴嗒的水聲努力挪動身子,爬向暗夜里某個角落。手被反捆在後背,手足上鐵制的鐐銬因為長年不曾解開、早已磨破了肌肉,隨著每一次掙扎摩擦著骨頭。然而他已經熟練地掌握了這樣拖著鐐銬在黑夜里爬行的技巧,力求將全身的痛苦降到最低。

    穿過那些已經腐爛的同族的尸體,他終于找到了那片滲著水的石壁,迫不及待地將整個臉貼上去,如野獸般地舔舐著粗糙石頭上絲絲縷縷的涼意,牙齒踫撞著冷硬的石頭,他感覺嘴里都是血的味道。

    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有人來這個地窖了,那群強盜仿佛已經遺忘了他們這一群被劫持的人質。周圍不停地有人呻吟、死去,疾病在不見天日的地窖里如食人藤般迅速蔓延開來。他躲在暗角里,額角和身子也開始滾燙,潰爛的手腳上有腐爛的黑水滲出。

    漸漸地,連那個角落的石壁上,都不再有絲毫水跡。

    他想他終歸會和身邊其他人一樣腐爛掉,連尸體也不會有人能找到也許,除了大姐以外、家族里面也不會有人真的想找他回來。父親的尸體、也應該已經腐爛了罷?

    周圍的呻吟在黑暗里終于慢慢歸于無聲,然而饑餓和干渴折磨得他幾乎發瘋,耳畔有詭異的幻听、肺腑里仿佛有刀劍絞動,奄奄一息中精神居然分外清醒、如鈍刀割肉般反復折磨著,承受著這瀕死的恐懼為什麼還不死?為什麼還不死了呢?

    “師傅!師傅!”他忽然絕望地嘶喊起來,雙手被反捆在背後,他掙扎著爬到牆邊,用盡了全力將頭撞在那冷硬的石壁上。

    黑暗里,沉悶的鈍響一下,又一下,回蕩在記憶里。

    錯了,錯了……清醒的夢境里,他忽然覺醒過來怎麼會叫師傅呢?那時候他九歲……他沒有師傅,他也不會劍技。他只是一個被牧民劫持的冰夷孩子,被那些暴動的賤民當作殺戮對象,同時被自己族人流放驅逐在外沒有任何人來救他。

    他本該死在那個地窖里,和被劫持的族人一起腐爛。為什麼他如今還在這里做著這個似乎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煥兒!煥兒!”然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那個熟悉的聲音卻忽然響起來了。尖銳的鐵柵轟然破裂,沉重的門向里倒下,一道白光裂開了黑暗,有人伴隨著光線出現。

    猝然出現的光線撕裂他的視覺,短暫的剎那後他眼里一片空白。

    “煥兒?”那個聲音卻是近在咫尺的,柔和地叫他,有什麼東西送到了他的嘴邊。恍惚中,強烈的饑餓驅使著他去啃咬食物,不管雙手雙足都無法動,只是如野獸般低頭用嘴大口啃著東西,不顧一切。

    甜美的,柔軟而多汁。

    那是……桃子?

    桃子?剎那間九歲的孩子怔住了,抬頭看著面前蹲下來給他食物的人,地窖的門破碎了,外面刺眼的光逆射進來,白晃晃一片,將來人的面容湮沒。額頭滿是血的孩子定定看著面前的人,忽然間喃喃脫口︰“師傅……”

    聲音未落,面前的容顏在瞬間變幻,光劍忽然迎頭斬下!

    所有的記憶錯亂交織在一起,以一種他自己才能解讀的順序一一浮現。

    “醒了?慢慢吃,慢慢吃。”只有那個聲音卻是切實傳來的,平靜安然,“別把手壓在身子底下,自己拿著,慢一些吃。”

    他霍然睜開眼楮。

    在榻前的,果然是那張浮現在白光中的臉。

    “師傅。”陡然間有些做夢般的恍惚,他脫口喃喃,雙手依然在昏迷中那樣壓在身子底下,沒有去接那個被咬了一半的桃子,發現身側是熟悉的石墓陳設。

    沒有料錯……他終歸是深深了解師傅性格的。

    雖然作為一代劍聖,溫婉淡然的師傅卻不像劍聖尊淵那樣敵我分明、信念堅定,一生命運和王朝興亡更替緊緊相連。她遠離雲荒大陸上一切權力漩渦,避世獨居,性格悲憫慈愛,對于任何向她求助的弱小都竭盡全力也不管對方是一頭狼還是一只綿羊。她幫助那些尋求庇護的砂之國牧民,同時也會對落難的冰族施以援手,甚至救起過沙漠上凶惡的盜寶者。

    “如果等弄清楚該不該救、可能時間就錯過了。”少年時,師傅曾那樣對提出置疑的他如此微笑解釋,“何況是非好壞,哪里能那麼容易弄清楚啊……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對眼前所能看到的需要幫助的人,盡我的力量罷了。”

    那樣的笑容淺而明亮,簡單素淨那時候,少年用詫異的眼光看著這個空桑人的劍聖,不明白為什麼擁有這樣驚人劍技的女子、卻沒有擁有對應的強大的堅定信念。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樣的過往,她才這樣微笑著,不去追究更遠一些的是非善惡,只是努力去做一些眼前所能看得到的事情?

    很多時候,她更像一個無原則寵溺的母親,而不是愛憎分明的女俠。

    正因為深深了解師傅的性格,他才鋌而走險、選擇了開誠布公的方式,在那只鳥靈說出他身份的時候就干脆坦白畢竟在後面尋找伽樓羅的事情里,還需要師傅幫助。而在師傅面前,他並不是一個能夠長久隱瞞和說謊的人。

    雲煥從石床上坐起,發現自己全身上下幾乎都包著綁帶。毒素帶來的麻木已經退去了,那些傷口反而刺心地痛起來。他暗自吐出一口氣,按著胸口腹部的綁帶,卻微微有些赫然︰“麻煩師傅了。”

    “別動。”慕湮抬手按住弟子的肩膀,語聲回復到了記憶中熟悉的柔和平靜,完全沒有片刻前斬殺他于劍下的凌厲,“先運氣看看是否有余毒你的女伴也不管自己中了毒,撐著幫你包扎好傷口就昏過去了。我得去看看她醒來沒。”

    “我的女伴?”或許是做了太久的噩夢,雲煥一時間回不過神,許久才明白,神色不自禁地有些微焦急,“湘?她沒事吧?她可不能出事。”

    “應該沒事。”慕湮側頭看著弟子,微微一笑,“不要急。你們兩都先顧著自己罷也是長進了,以前你十幾歲的時候、可是絲毫不關心別人死活的。”

    雲煥忽然間沉默十幾歲的時候?師傅能記起的,也不過是那時候的事情罷?

    “很美麗的女孩……”慕湮注視著另一邊榻上昏迷中的少女,認出了那是鮫人,卻沒有說明,只是微笑,“為了你可以豁出命來不要的女子和葉賽爾那丫頭一樣的烈性啊。可惜她和你”

    “湘是我的傀儡。”滄流帝國的少將忽然出聲,打斷了師傅的話,冷冷分辯,“她只不過是個鮫人傀儡。算不上人,也算不上我的女伴。”

    慕湮剛按上鮫人額頭的手陡然頓住,詫異地回頭看著弟子,目光變幻︰“傀儡?你、你居然也使用傀儡?”

    “每個征天軍團的戰士都配有傀儡。”剎那仿佛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話的多余,雲煥臉色微微一變,然而已經無法收回,只是淡然回答,“沒有鮫人傀儡,無法駕馭風隼。”

    “風隼?……風隼。”那個詞顯然讓女劍聖想起了什麼,她眼楮微微黯淡了一下,忽然抬起看定了弟子,“是的,我想起來了……為了操縱那樣的殺人機械,你們把鮫人當作戰斗的武器,恣意利用和犧牲。”

    “師傅看過風隼?”雲煥忍不住驚訝多年與世隔絕的生活,他不知道師傅竟然還知道滄流帝國里的軍隊情況。

    “我摧毀過兩架……”慕湮微微蹙起眉頭,搖搖頭,“不,好像是三架?就在這片博古爾沙漠上。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博古爾沙漠?風隼?”雲煥霍然抬頭看著師傅,恍然明白,“霍圖部叛亂那一次?”

    “我已經記不得時間。”慕湮臉色是貫常的蒼白,然而隱約有一絲恍惚的意味,“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師兄去世不久,你和葉賽爾、還沒有來到這里。”

    雲煥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師傅,低聲︰“那是五十年前、巫彭元帥親自領兵平定霍圖部叛亂的時候。”

    難怪當年在征天軍團和鎮野軍團的四面圍剿下、霍圖部還有殘部從巫彭大人手底逃脫原來是師傅曾出手相助?那麼說,葉賽爾他們一族多年的流浪、卻最終冒險回到故居,並不是偶然的?族中長老是想來此地拜訪昔日的恩人吧?只是葉賽爾他們這些孩子,當年並不知道大人們的打算。

    “巫彭?……我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了。”慕湮有些茫然地喃喃,手指敲擊著石頭的蓮座,“我是記得有個非常厲害的軍人……左手用一把軍刀,操縱著一架和一般風隼不一樣的機械。那個機械可以在瞬間分裂成兩半,因為速度極快、甚至可以出現無數幻影……”

    “那是‘比翼鳥’。”雲煥臉色一變,脫口低低道。

    五十年前,帝國剛造出比翼鳥,第一次實戰便是作為巫彭元帥的座架、用在平叛里結果,平叛雖然成功,歸來的比翼鳥也受了無法修復的損傷,成了一堆廢鐵。帝國不得不重新投入物力人力、按圖紙制造新的機械那是耗資巨大的工程。

    五十年來,帝國也只陸續制造了五架比翼鳥,非到重大事情發生比如這次皇天出現,不會被派出。而每次動用比翼鳥,不像風隼可以由巫彭元帥可以全權調度,而是必須得到十巫共同的允許。即使他是少將的軍餃,至今也不曾駕駛過比翼鳥。

    而師傅,居然五十年前曾孤身摧毀過兩架風隼,而且重創了元帥的比翼鳥座架?

    那樣強的巫彭元帥,被所有戰士視為軍神居然也曾在師傅手下吃虧過?

    “啊,他就是十巫中的巫彭麼?”慕湮仿佛覺得身子有些不適,抬手按著心口,微微咳嗽,笑了笑,“我可記住這個名字了都是拜他所賜,那一戰打完後、我的余生都要在古墓輪椅上渡過。”

    “師傅?”雲煥忍不住詫異地脫口師傅那樣重的傷,原來是和巫彭大人交手後留下?

    “不過,我想他恐怕也好過不到哪里去。”咳嗽讓蒼白的雙頰泛起血潮,頓了頓,慕湮對著弟子眨了眨眼楮,微笑,“他震斷了我全身的血脈,但是我同樣一劍廢了他的左手筋脈他這一輩子再也別想握刀殺人。”

    “師傅……”這句話讓滄流帝國少將震驚地坐了起來,注視著師傅。

    原來是師傅?是師傅?

    加入軍團後,多少次听巫彭大人說起過昔年廢掉他左手的那個神秘女子。如此的盛贊和推許,出自從來吝于稱贊屬下軍人的帝國元帥之口,曾讓身為少將的他猜想︰當年一劍擊敗帝**神的該是怎樣的女子?想不到,原來便是他自幼熟悉的人。

    他的師傅。空桑的女劍聖?慕湮。

    “巫彭,嗯,巫彭……原來是滄流帝國的元帥。難怪。”慕湮卻是仿佛回想多年前荒漠里舍生忘死的那一場拼殺,微微點頭,眉頭忽然一揚,看著弟子,傲然,“就算他是什麼帝國元帥,什麼十巫哼,這一輩子、他也別想忘了我那一劍!”

    他還是第一次以軍人的眼光評估面前這個臉色蒼白的美麗女子。從少年時開始,他就默默注視著師傅,多年的潛心觀察,曾以為自己已經完全了解和掌握了師傅的性格和心思卻不曾料到、那樣看似優柔軟弱、近乎無原則的善良背後,竟還曾埋藏過如此烈烈如火的真性情。

    “是的。”不由自主,他聲音再度恭謹地低了下去,然而眼神微微變了一下,輕聲,“五十年來,元帥都沒有忘了您。”

    慕湮粲然一笑,清麗的眉間閃過劍客才有的傲然殺氣︰“我不管什麼征天軍團,什麼帝國元帥,也不管什麼霍圖部,什麼反叛這般上天入地的追殺一群手無寸鐵的婦孺,被我看見了,我……”

    聲音是忽然中止的,血潮從頰邊唰的退去,空桑女劍聖悄無聲息地跌落地面。

    “師傅!師傅?”雲煥眼睜睜地看著慕湮毫無預見地忽然委頓,那一驚非同小可,他再也不管自己身上的傷,右手一按石床挺身躍起,閃電般搶身過去將跌落的人抱起。

    然而,只不過一個瞬間,卻居然已沒有了呼吸。

    “師傅?”那個瞬間,他只覺再也沒有站立的力量,重重跪倒在地,頭腦一片空白。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師傅死了?怎麼可能?

    他曾受過各種各樣的訓練和教導,起碼知道十一種方法、可以對這種猝死的人進行急救。然而那個剎那,頭腦里竟然什麼都想不起來,他抱著那個瞬間失去生氣的軀體,呆若木雞地跪在原地,感覺眼前一下子全黑了。

    那是他童年留下的、記憶里永遠難以抹去的沉悶的黑暗。

    雙手雙足都仿佛被鐵鐐銬住,僵硬得無法動彈。說不出的恐懼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將他包圍,沒有出路。他知道自己終將被所有人遺棄包括他的族人和敵人。所有人。

    “師傅!師傅!”他脫口大喊。

    沒有人回答他。榻上的鮫人傀儡依然昏迷,懷里是失去血色單薄如紙的臉。

    有什麼東西蹭到他臉上。然而平日只要有異物近身一丈便能察覺的軍人、直到那個奇怪的冰涼的東西接觸到肌膚,才有些木然地轉過頭去一雙黑溜溜的眼楮在肩上看著他,同樣黑色的小鼻子湊過來、嗅著他的臉。

    是一只藍色的狐狸,不知從哪個角落里竄出來,軟塌塌地爬在他肩上盯著他,藍色的眼楮里依稀還有困倦的表情,顯然是小憩中被他方才的大喊驚醒。

    一輪試探的蜻蜓點水般的嗅,仿佛確認了來人的身份,藍狐眼里懶洋洋的疲憊一掃而空,忽然興奮了起來,歡喜的叫了一聲,猛地湊了過來。

    “去。”認出了是師傅養的小藍,雲煥依然只是木然揮手、將那只擋住他視線的狐狸從肩頭掃了下去。蒼白的臉上還帶著最後揚眉時的微笑,那是溫婉淡然的她一生中難得一見的傲然俠氣,宛如脫鞘的利劍然而瞬間便枯萎了。一切來得那樣忽然,就像一場措手不及的襲擊、在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所有便已經結束。

    “……”他張了張口,可腦子里一片空白,居然失聲。

    “嗚”少將那一掌沒有控制好力量,藍狐也沒有料到以前的熟人居然出手打它,落地後一連打了幾個滾才站起來,發出被惹惱的低叫,齜牙咧嘴地湊上來。然而一翹頭、看到那一襲委頓在地的白衣,狐狸耳朵陡然立了起來,眼楮閃出了焦急的光,一下子便竄了上來,居然一口咬住了慕湮的肩頭,尖利的牙齒深深沒入肩井穴。

    雲煥一驚,猛然抬手把這個小東西打落地面。這一次情急出手更重,藍狐發出了一聲慘叫,卻不肯走開,只是拼命扯著慕湮垂落地面的衣角,嗚嗚地叫。

    他只覺腦袋煩躁得快要裂開,莫名其妙地涌現殺意,劍眉一蹙握緊了光劍。

    “你、你想干什麼?”在握劍的剎那,一只手抵住了他胸口,微弱的阻止,“不要殺小藍……”

    雲煥帶著殺氣木然地握劍站起,那句話在片刻後才在他有些遲鈍的腦中發生作用。

    剛剛站起的人忽然全身一震,光劍從手中驀然跌落!

    “師傅?師傅?”不可思議地脫口連聲低呼,他這才發現方才死去般的慕湮已經睜開了眼楮,詫異的看著面帶殺氣拔劍而起的弟子,費力地抬手阻止他反常的舉動。然而手依然無力,推著他的胸口、居然沒有一點力量。

    “師傅!”那樣輕微的動作、卻仿佛讓帝國少將再度失去了力氣,雲煥失驚松開了光劍,震驚和狂喜從眼角眉梢掠過。他幾乎不敢相信這片刻間的變化,直到他手指觸摸到白衣下跳動的脈搏,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怎麼……怎麼了?”然而慕湮顯然不知道方才剎那的事情,有些茫然地看著弟子臉上神色劇烈的變化,只覺得神智清醒卻全身無力,轉頭之間看到藍狐和自己肩上的咬傷、忽然明白過來,“我……我剛才…又昏過去了?”

    “不是、不是昏迷。”雲煥手指扣著師傅的腕脈,仿佛生怕一松開那微弱的搏動就會猝然停止,聲音里還留著方才突發的恐懼,緊張得斷斷續續,“是……是死了!心跳和呼吸……忽然中止。我以為師傅是”

    “啊,嚇著你了。”空桑女劍聖微微笑了起來,神色卻是輕松的,聲音也慢慢連續起來,“我…本來是想和你先說︰如果看到我忽然之間死過去、可不要緊張,小藍會照看我,一會兒就會好的……但忙著說這說那,居然忘了。”

    “下次你不要擔心了,很快我自己會醒過來。”她調著呼吸,感覺猝然中止的血脈慢慢開始再度流動,淡淡笑著對雲煥道,“你看,你們元帥果然是厲害的那一擊震斷我全身血脈,雖然這些年在沉睡養氣,依然慢慢覺得血氣越來越枯竭了。以前我還能知道什麼時候身體不對,預先躺下休息。這幾年是不行了,居然隨時隨地都會忽然死過去以前古墓里也沒人,小藍看到了就會過來咬醒我。沒想到你這次回來,可被結結實實的嚇到了。”

    半晌沒有听到回答,只是感覺托著自己的手在不停顫抖。抬頭看去,近在咫尺的年輕弟子眼楮里、那猝然爆發出的恐懼和驚慌尚未褪盡,全身都控制不住地發抖。

    “嚇著你了,煥兒。”從未看過那樣的表情出現在這個孩子臉上,慕湮由衷地嘆了口氣,歉意地笑,勉力抬起手拍了拍弟子蒼白的臉,安慰,“師傅沒那麼容易死,一定比那個巫彭活的還長,別擔心。”

    藍狐看到主人可以動了,立刻蹭了上來,卻警惕地盯了一邊的雲煥一眼,大有敵意。

    “感覺好一些了……扶我回內室休息吧。”調息片刻,慕湮說話聲音也中氣足了一些,勉力抓著雲煥的手想站起來,然而身上血脈依舊凝滯未去,腳下無力,便是一個踉蹌。幸虧雲煥一直全神貫注,立刻扶住了慕湮。

    “別動。”雲煥想也不想,俯身攬起裙裾、將她橫抱起來,“我送您去。”

    “真是沒用的師傅呀。老了。”慕湮有些自嘲地微微笑,搖頭,感覺自己在年輕的肩臂中輕如枯葉,指給弟子方向,“煥兒,左邊第二個門。”

    “嗯。”雲煥似乎不想說話,只點點頭,大步向前急急走去。

    “小心!低頭!”在穿過石拱門的剎那,慕湮脫口驚呼,然而雲煥低頭走得正急、居然反應不過來,一步跨了過去,一頭撞上石拱券。

    然而竟然沒有磕踫的痛感。雲煥退了一步,詫異地看著額頭上那只手。

    “怎麼反應那麼遲鈍?一身技藝沒丟下吧?”還來得及抬手在他額頭上方護住,慕湮揉著撞痛的手掌,詫異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忽然笑了起來,“咦,煥兒你居然長這麼高了?怎麼可以長那麼高……在這個石墓里,你可要小心踫頭呀。”

    “是。”雲煥垂下眼楮回答,聲音和身子卻都是僵硬的。

    “怎麼?”空桑女劍聖怔了一下,驚疑地抓住了弟子的肩,“怎麼在發抖?難道那些魔物的毒還沒除盡?快別使力了,放我下地讓我看看。”

    “沒事。”雲煥回答著,一彎腰便穿過了那道拱門。

    -

    內室依舊是多年前的樣子,一幾一物都擺在原位置上,整潔素淨如故。雲煥俯身將慕湮安頓在石榻上,環顧左右,陡然間有一種恍惚的神色。

    依然一摸一樣。連他小時候練劍失手、劈碎了的那個石燭台都還在那里。

    這個古墓里的時間仿佛是凝固的。外面光陰如水流過,這里的一切卻都未曾改變。

    包括師傅的模樣,都停止在他少年時離開的時候。

    “餓了麼?”慕湮安頓下來,才想起弟子遠道來這里後尚未用餐,問。然而四顧一番,雪洞也似的石室內哪有什麼充饑的東西,女劍聖蒼白的臉上浮出微微的苦笑,搖頭看著雲煥︰“你看,這里什麼都沒有。”

    “不用麻煩師傅,我隨身帶有干糧,等會兒讓湘生火做飯就是。”雲煥走到那盞石燭台邊,抬手摸了摸上面那一道劍痕,回答。

    “哦,那個叫湘的姑娘不知醒了沒。”听到弟子提及,慕湮恍然記起,“煥兒,你去看看?”

    “不用看。”雲煥搖頭,“如果醒了,傀儡第一個反應便會尋找自己主人。”

    “……”空桑女劍聖忽然不說話,看著自己的弟子,眼神微微一閃,“為什麼要把好好的活人弄成傀儡?變成殺人工具?”

    “鮫人不是人。”雖然壓低了聲音,恭謹地回答著師傅的責問,滄流帝國少將語句短促而肯定,“這個還是你們空桑人說過的而且比起在葉城被當寵物畜養和買賣,鮫人在軍中當傀儡應該好一些吧?至少我們教導戰士要愛護武器一樣愛護傀儡,它們沒有意識、也不會覺得屈辱痛苦。”

    “……”慕湮並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只是憑著內心的感覺來判定是非,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忿,“可是這不對。”

    “為什麼不對?征天軍團需要傀儡,帝國需要軍隊。”雲煥回過頭,眼里有鋼鐵般的光澤,“沒有軍團,雲荒就要動蕩我們維持著四方的平安,讓百姓休養生息,讓帝國統治穩固,有什麼不對?師傅,這幾十年來雲荒四方安定,農牧漁耕百業興旺。連沙漠上以前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飯的牧民,帝國都讓他們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再顛沛流離這些,難道不比空桑承光帝那時候要好十倍百倍?”

    空桑女劍聖微微蹙起眉頭,仿佛想著如何反駁弟子的言論,卻終于無語。

    “還有湘,”仿佛被師傅錯怪委屈,滄流帝國本來不多話的少將一口氣反駁下去,“我答允了飛廉,這一路上不曾半點虧待過她。更不曾和那些家伙一樣拿她……”手指在燭台上敲了敲,雲煥眉梢微微抬了一下,還是繼續說下去︰“拿她來消遣取樂平日整個征天軍團里,除了飛廉那小子、就數我最愛護鮫人傀儡了。我哪里不對了?”

    “……”慕湮皺著眉頭看著雲煥,最終依然搖搖頭,“反正都是不對的。煥兒,當初我教你劍技的時候、可從來沒希望你變成現在這樣子。”

    這樣溫和的責備卻讓帝國少將微微一震,他低聲︰“那麼……師傅您當初所希望的我、應該是什麼樣的呢?您……當初為什麼要收我為徒?”

    那樣簡單的兩句話,說出來卻仿佛費了極大的力氣。雲煥忽然間不敢看師傅的眼楮,低下頭去、看著石燭台上那道陳舊的劍痕那樣的疑問,在他心里已經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他反復猜測無所得知的。

    空桑的女劍聖,打破門規將一個被族人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門下,拖著病弱的身體傾心指點數年她心里到底是怎麼想的?是要這個敵方的少年感恩圖報、離棄冷落自己的族人,從而為空桑所用、為無色城下的冥靈拔劍?

    因為他現在反而成了帝國的少將,師傅才會那麼失望?

    那樣的猜測埋藏在心里已經十多年,伴隨著他從少年成長為青年,反復啃噬著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忘記。如今,終于有機會回到師傅面前,親口問出來。

    不知為何,在等待答案的剎那、他只覺得手都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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