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律師話術，其實說穿了就那麼回事。
就和變魔術一樣，都是把你的注意力吸引到一邊，然後在另一邊來“變”。
比如現在，周雲用的也是一種話術，在對面的馬啟華說完之後，他故意把對方後面的套路都說了出來，而且用的是一種挑釁的語氣。
當然，這些套路都是真實存在的，職業閉店人雖然能玩的套路很多，但是在懂行的人看來萬變不離其宗。
周雲之所以這麼說，就是為了把自己的真實目的給隱藏了。
而他的真實目的就是最後那句話，那句確認馬啟華身份的話。
果然，對方因為他之前的那些問題根本就沒有仔細想，隨便編了一個身份出來。
現在是調解階段，什麼身份都無所謂，但是到了後面的調解階段，那就很有問題了。
這邊的馬啟華開口道︰“周律師，還有調解員，你看我們肯定是有誠意的，如果沒誠意的話直接跑路不好嗎？”
“對不對，我們何必要留下來繼續做這些事呢，正是因為我們很有誠意，所以才會留下來做事。”
“我可以保證，我們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說這些話的時候馬啟華看起來很認真，但誰要真的信了他，那就上當了。
這年頭但凡維權過的人都知道，有的人說假話那真的面不改色心不跳，而且人家甚至還敢賭咒發誓。
普通人說句假話都得想半天，人家那假話是張嘴就來的。
周雲直接說道︰“你的保證？你的保證誰能信啊？馬經理，不是我懷疑你，而是你在我的當事人那邊沒有任何信譽。”
“你曾經做過不知道多少次類似的保證，但沒有一次信守承諾過，所以要不這樣吧，咱們還是把這些內容都寫進調解協議內，你看如何？”
听到這話，馬啟華內心頓時狂喜，但臉上還是出現了一些猶豫的表情。
果然是個生瓜蛋子啊，現在可是訴前調解，就算寫進去又能咋樣。
所以馬啟華只是猶豫了一下後便很快道︰“我這邊沒有任何問題，周律師，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你來起草這份合同。”
“你是專業律師，那相信起草合同沒有任何問題吧？”
周雲點點頭︰“那就我來起草吧，等一下，我很快的。”
說完，周雲便到一邊去準備合同了，這種合同對于他來說太簡單了。
他那邊接了一百多個人的案子，如果打官司的話是代表人訴訟的方式，但調解就不是了。
調解是每一個人都要挨個談的……
不過，周雲大概能猜到對方是什麼想法，無非就是想著訴前調沒有法律效力，所以他那邊可以隨便簽。
這里要區分一下，調解有很多的方式，其他的那些咱先不提，這里只說一下訴前調解和庭前調解的區別。
訴前調解，是由法院的訴前調解中心的調解員來做。
顧名思義，是在沒有立案的情況下進行的調解。
法律系統的人都知道，前幾年經常要講訴源治理，講能動司法，所以基本上案子都要丟訴前調解。
但是從今年下半年開始，訴源治理什麼的都不提了。
相反，最高法的領導直接表態，要堅決防止以訴源治理為名變相控制立案。
說白了還是那句話，搞這個的初衷是好的，因為案子太多了，根本審不過來，所以要訴源治理。
結果被搞的有點不好，因為各地法院借著訴源治理來控制立案。
你看上面有規定要搞這個，所以你們的案子就都不立了，先去調解，必須去調解。
這就和“立案登記制”的規定相悖。
而且各地的調解都會各種拖延，說是一個月，但實務中調幾個月的都有，這無形中增加了很多人的維權成本。
而且有一點要明確，訴前調解時間不算在審判期限里，因為那會沒有立案！
一定要牢記這點！
而庭前調解就不一樣了，這是在立案之後，由負責該案的法官或者法官助理等人進行的調解，那就會算在審限內。
這個時候就不會一直拖了，最起碼法官得看著時間，如果調不了得趕緊判，不然過了審限就會很麻煩。
當然庭前調解也不是很多人理解的那種，要開庭了法官問一下你們調解不，不調解就開庭。
不是那樣的。
在給你發傳票之前，書記員或者法官助理就會提前和你們雙方進行溝通調解，是一個持續性的工作。
周雲知道對方的想法，不過他要的就是對方這麼想！
很快一份調解協議就新鮮出爐，程靜姝看了一眼便表示同意，她現在就是完全相信這位年輕的周律師。
她相信對方應該不會坑她。
而且現在也沒有其他辦法了，找了那麼多律師問過，基本上都是一個答復，勝訴沒問題，執行的風險很高，有很大可能要不到錢。
也只有這位周律師給她把職業閉店人的情況都說了，所以現在必須得相信對方。
馬啟華接過來開始仔細看，對面那個年輕律師的基礎還是很扎實的，這份調解協議上基本把自己剛剛說的那些都囊括了進去。
不過還是年輕啊，真以為協議做的好就有用了？
于是馬啟華很快開始簽字，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在簽名那里又列一個“身份”，但還是按照對方說的簽了上去。
代理人姓名︰馬啟華
代理人身份︰陽光體育有限公司法務經理
簽字後按手印，調解員蓋調解中心的章，一式兩份，周雲滿意地點點頭。
馬啟華更是滿意，雙方握手，彼此露出了笑容。
有了第一步，那按照調解員的意思，接下來便要分批次進行調解了。
很快周雲帶著程靜姝離開。
馬啟華走出法院撥通了電話。
“喂劉總，我老馬，對面那個律師純粹生瓜蛋子，對，現在已經簽了一份調解協議，後面的慢慢調解就行。”
“這個項目應該沒什麼大事了，嗯，劉總，後面有新的項目……”
手機中劉總的聲音響起︰“有新項目我肯定給你留著。”
听到這話馬啟華趕緊表示感謝，公司內的看門狗不只他一個，雖然項目很多，但大家還是想著多做幾個。
接下來還是老樣子，繼續等，做案子必須要有耐心，尤其是這種情況下。
花費時間最多的反倒是安慰那些當事人。
白天做一些普通案子，基本上以離婚居多，勞動糾紛排第二，第三就是民間借貸了。
這是現在民事案件里最多的三種類型了。
很多當事人很可憐，給親戚朋友同學等等借錢，因為面子不打借條不留證據，結果對方玩消失後才跑來起訴。
有的連對方的個人信息都不太清楚……
只能說這年頭能不借錢還是不借錢，真的想借，就要做好打算，這筆錢我借出去就沒打算要回來。
不然等著吧，後面有的是麻煩。
更有一些把家里房子給朋友擔保出去的，那更慘了……
就這樣，兩個“各懷鬼胎”的人開始互飆演技。
健身房至少也要經營兩個月以上才能準備跑路，這也是現實中那些圈錢跑路老板們最短的時間了。
當然，你去網上找的話會發現很多店從開門到跑路的時間是四個月到半年。
這是因為看門狗接店後還會再運營一個月到兩個月，具體根據營銷情況來定。
兩個月的時間說長很長，說短也短。
至少周雲這邊已經在準備轉所的事了。
之前他不轉所主要是因為有規定，執業律師在一個律所執業六個月以上才能轉所。
律師轉所很復雜的，跨省轉所，跨市轉所和市內轉所的情況都不一樣。
有的省甚至要求跨省轉所的律師要重新實習。
周雲自然是市內轉所，但同樣要有六個月的執業時間。
這是因為律師做案子動輒幾個月起步，為了讓律師穩定做案子，所以就有了這個時間限制。
而且天和律所百分之百會卡人。
因為按照相應規定，原則上律師轉所必須得經過轉入所和轉出所的同意才行。
律師和律所之間的關系並不是簡單的勞動關系，因為律師的執業證是掛在律所的，你要轉所，必須得把你在這個所的執業證注銷了，再到其他所去重新注冊。
所以這些都要提前做準備。
現實中甚至有過案例，有個女律師要轉所，本所主任不放，要求對方陪睡後才能轉。
有人好奇說律師行業沒有這些事，年輕了，律師也是人，也會有各種各樣的小圈子和潛規則的。
之前魔都不是曝光了律師丑聞嘛，一個律所七個女律師，有五個被律所主任給潛了……
時間過得很快，等待過程中周雲又接了一些案子，真是各有各的離譜。
某位中年婦女遛狗沒拴繩，狗把小區的其他人咬了，對方打了狂犬疫苗，然後想讓這女的承擔賠償責任，並道歉。
結果女的死活不同意賠錢，說自己的狗沒病，是對方自己要打疫苗的，而且自己沒錢賠。
就為了這麼一個案子，周雲甚至調取了對方的銀行流水以及某寶的一些購買記錄。
結果發現，該婦女前不久才剛剛買了幾千塊的狗糧……
對此周雲在庭審中直接開噴了︰咋地？你是不是想跟原告說——不打疫苗你失去的只是生命，而付了你打疫苗的錢，我的狗狗就得挨餓？
噴完之後法官都忍不住笑場了，然後又趕緊敲法槌表示原告代理人注意說話。
該婦女沉默了半天，終于決定要賠錢，而且是當庭賠的。
完了又接了一個離婚案，他這邊代理的是男方，是原告。
而女方沒有請律師，自己開庭的。
結果開庭的時候女方說她有新的“強有力”的證據要提交。
當時周雲還懵逼呢，臥槽，這又踫到證據突襲了嗎，難道對方真的有什麼牛逼證據？
結果很快女方從衣服兜里掏出了塑料袋，然後從塑料袋里拿出了一個安全套，對，還是用過的那種……
不要問周雲怎麼知道的，這個問題他這輩子不想回答。
女方舉著那玩意和法官陳述︰“這是我們昨晚上用過的，我們昨晚上都還有夫妻生活，你能說我們感情破裂了？”
“誰家感情破裂了還能這樣有夫妻生活的？”
當時……當時周雲直接愣住了，然後坐下沉默了好久。
這個證據真的強大，強大到他這個兩世為人的大律師，開掛的律師都沒辦法反駁。
而且他能看得出來，那個母胎單身的女法官在看到這個證據的時候也是茫然不知所措的。
幸好書記員應該見多識廣，上去直接讓對方把東西裝回去。
只能說，庭審時候的離譜事太多了，離婚案子更是重中之重。
反正周雲已經決定，以後除非餓死，不然離婚案子輕易不接！
而在閑下來的時候，周雲也在查本市的一些訴訟記錄。
就是用馬啟華這個名字進行高級檢索，看看有沒有其他類似的訴訟。
現在這種辦法不行了，放在幾年前，基本上很多案子都要上網，高級檢索很容易就能查到對方的涉訴信息。
而現在，裁判文書網上的案子少了太多。
所以查了半天沒查到，只能是等著了。
就這樣，兩個月的時間終于過去了。
一個明媚的上午，周雲找到了王盛剛。
“可以跑路了？”王盛剛有點不舍道︰“開店這倆月我感覺挺開心的。”
周雲攤攤手︰“那你當然開心了，錢都是我出的，你憑空當老板，不用擔心虧錢的事，當然開心了。”
“趕緊的，準備了這麼久就差這一哆嗦了。”
王盛剛深呼吸一口氣，慢慢開始興奮了起來，確實啊，這案子他估計要是曝出去，絕對會驚掉一堆人的眼球。
因為以前就沒有這樣做案子的！
別說網友們想不到了，那些職業閉店人也不可能想到。
“這個人看到了沒，姓馬，你先給他打個電話，就說你這有家店干不下去了，有人介紹說讓你找他問問。”
王盛剛點點頭，隨即走到一邊開始打電話。
當然，他的手機早已經開了通話錄音。
另一邊，馬啟華正在一家培訓機構門口應付著客戶。
“大家不要著急，真的不要著急，你看我又沒跑，就在這呢，你們說想怎麼樣咱們都可以商量。”
今天這個項目本來他是不需要出面的，但是人太多報警了，公安機關出于維穩的考慮，讓他出面。
經過了半天的協商，終于維權人群退走了。
馬啟華正準備給劉總匯報情況呢，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是個陌生電話。
“喂，誰啊？”
“你好，請問是馬啟華先生嗎？”手機中一個男聲響起。
馬啟華有點疑惑但還是點點頭道︰“對我是，怎麼了，你有事嗎？”
“是這樣的馬先生，我有個健身房，對，開了兩個月發現開不下去了，再繼續開那就是純粹虧錢，有人介紹我找你……”
听到這話馬啟華並沒有什麼疑惑，這行其實很多人都知道。
不過他也沒有直接承認，而是道︰“哦開店的啊，那什麼我給你個電話吧，你和這個人聯系，啊，有什麼事直接和他說。”
說完，馬啟華把劉總的電話給了對方。
因為劉總負責業務審核，如果有其他的風險在，那他們是不會做的。
不過馬啟華還是和劉總說了一聲，畢竟這個業務首先是找他的，所以如果接了的話，肯定要交給他。
對此劉總自然沒問題。
現在職業閉店人也開始內卷了，他們會在一些平台和朋友圈等地方發布相應的廣告來拉活，現在有項目送上門自然要先應下來。
雙方接上之後，很快劉總那邊就開始審核了，自然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房租都交了，器材也買了，只是沒辦法繼續經營，預存的卡費不想退，完全符合標準。
但因為時間比較短，所以會有一定的風險，不過王盛剛很快就提出了，費用方面可以給百分之四十！
一般來說，職業閉店人的收費都是在預存費用的百分之三十左右，最高也就這樣了。
因為原來的老板也要賺錢才行。
在這樣的價格下，劉總自然沒有任何問題，審核通過後便開始通知馬啟華對接。
“老馬，對你之前說的那個項目沒問題，也不是說經營不善，那個老板是做短活的，估計會有一些麻煩，但給的錢挺多，你多上點心。”
馬啟華這邊聞言大喜道︰“沒問題劉總，短活咱以前又不是沒做過，監管那邊可能會一些事，好辦。”
他們就是提供專業服務的，根本不在意這些。
于是很快馬啟華和王盛剛加了微信，並附帶備注，馬啟華。
周雲看到這個名字便想笑，因為這個人是整個案子最大的突破口。
不過這會還不行，周雲很快發了第一句話。
“馬總是吧？我之前的朋友說你們很專業，那你看能不能給我一些成功案例看看呢？”
之前就說過，職業閉店人也內卷，所以他們會把一些成功案例當做典範來發給其他人。
正常這是沒事的，因為如果要進去的話，原本這個老板也會進去，誰會專門跑去自首呢。
所以馬啟華也沒有疑惑，很快就把自己做過的一些典範案例發了過來。
“王總你看吧，這些都是我親自操刀的，沒有一點後續問題，大家安心把錢就賺了，隨便他們舉報起訴，都不會有任何責任。”
周雲點開看了之後全部都保存後，然後便邀請對方來店里一趟。
一個下午，馬啟華來到了健身房，門口專門安裝的高清攝像頭把他的正面照都拍的清清楚楚。
王盛剛這邊在應付，而周雲已經帶著這段時間收集的所有證據來到了附近派出所。
到了現在，他手里的證據已經足以讓公安機關進行調查了。
刑事案件的證據要求很高，但是，立案不需要你把所有的證據都拿出來的，周雲也不可能做到這個，因為他沒有偵查權。
而現有的證據，銀行流水和當事人手里的證據表明，這家店在關門前做了兩次促銷活動。
一次是關門前幾個月，一次是關門最後一個月。
從房東那里知道，這家店在當時根本沒有續租，反而拖欠了租金。
而馬啟華在兩個案件中的情況表明他是一個職業閉店人。
那好了，他根本沒有任何經營的想法，但是卻在關門前通過促銷的方式拿了一大筆錢！
這是什麼，這就叫“以非法佔有為目的”！
犯罪的主觀方面很特殊，就是嫌疑人必須有犯罪的故意，但現實中你不可能打開嫌疑人的腦瓜子看他的想法。
所以，必須通過其他證據來進行證明。
現在，周雲手里的證據已經足夠了。
一個以職業閉店為主的閉店人，他肯定不想繼續經營的，這一點從他的那些話，和聊天記錄就能看出來。
這個情況下，主觀上就有了詐騙的故意。
客觀上又實施了“促銷活動”，一般都是各種賣課和辦卡，一辦就是兩年三年的那種。
主客觀統一，那就是妥妥的詐騙了。
青年路派出所，周雲挎著包緩步走了進去。
也不知道公安民警看到他這樣的證據會不會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