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幽僻靜室中。
一只鎏金狻猊香爐,吞吐著龍涎香。
燻香裊裊,青煙如蛇,在幽暗中盤旋而上。
太子盤膝而坐,玄色蟒袍上的金線在微弱燭光下泛著冷芒。
他雙目微閉,好似假寐,眉宇之間,似有流光在其中游走。
忽然,香爐中的青煙劇烈翻涌,竟在半空凝成一道漩渦。
太子周身的氣息驟然凝滯,案幾上的茶盞無風自動。
夢游太虛!
太子的意識,來到一片奇異的夢境之中。
片刻之後。
夢境之中,突然出現了一道光門。
光門打開,一道模糊的虛影從中踏出。
這道模糊的身影,身形高大,面容隱于霧氣之中。
周身環繞著淡金色的神光,宛如烈日懸空。
雙目如同兩盞神燈,綻放出刺目的光芒,看向夢境之中的太子。
“陰天子,你來遲了。”
太子目光如炬,深吸一口氣,盯著眼前的先天神靈。
若非被逼到絕境,他也不希望,和陰天子這種存在,混跡在一起。
上一個和陰天子勾結的陸藏鋒,如今已經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身為大乾太子,勾結陰天子的事情,一旦曝光,就再無翻身之地了。
“堂堂大乾儲君,如今倒像條喪家之犬。”
陰天子陰冷的聲音,在虛空之中回蕩。
落入太子的耳中,是如此的刺耳,讓太子覺得,連眼前的陰天子,也在嘲笑他。
“放肆!”
太子暴喝,身後浮現出山河社稷虛影。
那是大乾國運加持,卻在觸及陰天子周身的黑霧時寸寸崩裂。
眼見威壓不成,太子厲喝一聲,冷笑連連。
“陰天子,你沒必要嘲笑孤。”
“論處境,你連孤都不如。”
“十大道庭和父皇,都對你虎視眈眈,你的下場,連孤都不如!”
“孤邀請你合作,是在幫你,你不要弄錯情況。”
只是,他這番作態,在陰天子眼里,卻顯得有些裝腔作勢。
“既然太子你沒有合作的誠意,那本座就先走一步。”
陰天子冷哼一聲,說著就抬腳離開。
這一幕,讓太子急了。
“等等!”
“陰天子,你就不想听听孤合作的內容嗎?”
當太子說出這句話之後,身上的氣勢,頓時變弱了。
主客易位,現在是太子有求于陰天子。
陰天子腳步一頓,轉身返回,那雙如淵似海的眸子閃過一絲玩味。
剛剛的舉動,不過是想要拿捏一番太子,讓他認清現實。
“說罷,你想怎麼合作?”
太子廣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臉色凝重起來,沉聲說道。
“據孤所知,玉京城之中,有太多的人,在等著你出世。”
“不僅是父皇,還有十大道庭的人。”
“從前幾日開始,十大道庭的高手,就陸續來到玉京。”
“他們的心思,別說你不知道。”
陰天子眸子一凝,這些天十大道庭高手的試探,他全都知曉。
只不過,僅僅也只是試探罷了。
還不如前段時間的那個小賊。
“接著說,本座听著!”
陰天子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讓太子有些難受。
只是,如今玉京局勢,對他太過不利。
左相離京!
陸藏鋒叛逃!
今日又有霍家一案,得知了雲台閣二十四功臣之後。
就連神霄派,也因為蕭絕峰的事情,近乎撕破臉皮。
好在,蕭無咎終究只是執法堂長老,而非神霄派宗主。
太子手中還有底牌,能重新拉攏神霄派。
不過,這一切,都要建立在,陰天子願意和他合作的前提之下。
“你出世之日,定然會爆發大戰。”
“以你一人之力,如何抗衡整個皇室?如何抗衡十大道庭的高手?”
“孤願意助你一臂之力,在你出世之日。”
“起兵,清君側!”
說出清君側這三個字的時候,太子臉上,露出一抹深深的猙獰。
陰天子看了一眼太子,心中略有詫異。
清君側?!
他居然有膽量,以命相搏。
還挑在自己出世之日。
若是平時,太子清君側,絕對沒有半點希望。
但自己出世之日,玉京混亂,說不定太子還真能渾水摸魚。
“本座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太子沉聲問道。
不怕陰天子提條件,就怕他不心動。
只要陰天子同意此事,他的計劃,就能順利展開了。
“本座需要一場祭祀,助我提前出世,打十大道庭一個措手不及?”
“血祭?”太子愣了一下,皺了皺眉頭?
“哼——孤乃正神,可不是邪神!”
“孤的祭祀,不需要血祭!”
“這些是祭品,你派人提前準備好。”
說罷,陰天子右手一揮,夢境中的霧氣,凝結起來,幻化成一張清單。
太子低頭一看,清單上的內容,都是珍貴的天材地寶。
雖然珍貴,但以他的身份,咬咬牙,還是能湊齊的。
“孤答應了!”
“陰天子,希望你不要讓孤失望了。”
夢境消散。
太子的意識,重新回到靜室之中。
靜室內的燭火依舊搖曳,映照著他那張逐漸浮現出笑意的臉。
他睜開雙眼,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眼中閃過一絲勝券在握的鋒芒。
“成了!”
“陰天子入轂了!”
他低聲自語,指節輕輕敲擊著案幾。
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那場足以顛覆玉京的風暴。
然而,就在此時。
靜室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緊接著是侍衛略顯慌亂的通稟︰
“殿下,甦公公和宗人府,來傳旨了。”
宗人府?
听到這三個字,太子眉頭驟然一緊,眼底的笑意瞬間凝固。
甦公公傳旨,那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傳旨的時候,帶上宗人府,卻不是什麼好兆頭。
宗人府,掌管宗室事務。
傳旨的時候,有宗人府的人在場,最常見的就是封王。
無論是冊封郡王、嗣王、親王,抑或者是太子。
宗人府的人,都會到場。
但是,他已經是太子了。
封無可封!
宗人府這個時候前來,那麼只有……
責罰!
呼——
太子長吐一口濁氣,幽暗的眸子中,爆發出兩道不滿的精芒。
“父皇,你就這麼狠心嗎?”
“我倒是要看看,你打算怎麼處置我這個長子?”
說著,太子讓侍女整理一番衣襟後,大步走到前殿接旨。
殿外,甦公公手持聖旨,面色肅穆。
甦公公看到太子走出來,沒有絲毫的喜色。
“太子接旨吧。”
“朕紹膺駿命,臨御四海,夙夜憂勤以承天眷。
然皇太子方宸,恃位驕矜,悖逆人倫,暗結邪佞,戕害忠良之後,屠戮功勛血脈。
霍將軍後人,皆殞于東宮護衛屠刀之下。
鐵證如山,血書為憑,口供昭然,三司會審皆驗其罪。
此等行徑,上違天和,下悖人理,雖萬死難贖其辜。
念其血脈承祧,特留性命,終身幽禁于宗人府天字牢。
欽此!”
聖旨一出,東宮內外頓時陷入死寂。
殿外傳來低低的啜泣聲,幾個貼身侍女已經紅了眼眶。
幽禁宗人府?
那下一步是什麼?
廢太子?
東宮上上下下,全都惶恐不安。
太子這棵大樹倒了,他們這些藤蔓,能有什麼好下場?
反倒是太子,心中早有準備。
听完聖旨,眼神之中,露出一抹不屑和乖戾。
“父皇,你瞎了眼,寧可相信外人的鬼話,也不肯相信你的親兒子!”
此言一出,殿內氣氛驟然凝固。
甦公公臉色大變,連忙低聲勸誡︰
“殿下,慎言啊!”
“君父豈能腹誹?”
話音落下,太子斜眼瞟了一眼甦公公,冷笑一聲。
“狗東西,也配教訓孤?”
宗人府的官吏,看到太子的反應,紛紛感到棘手。
擔心太子會不會選擇動手!
深吸一口氣,宗人府官吏上前一步,說道︰
“太子,還請您跟我們去宗人府走一趟。”
對待宗人府的官吏,太子的態度,反而柔和了不少。
宗人府的官吏,基本上都是由宗室成員擔任。
他若奪位,少不得宗室的支持。
太子語氣稍稍緩和,輕聲說道︰
“東宮驟變,孤要安頓一番,再前往宗人府。”
太子突然轉變的態度,讓宗人府眾人,大吃一驚。
不過,看在太子態度柔和的份上,他們也不想不夠逼迫。
“那……就給太子殿下你半個時辰的時間。”
“還請太子殿下體諒,不要為難我們。”
“放心,你們的難處,孤知道。”
見太子如此通情達理,宗人府眾人,不由松了一口氣。
太子返回書房,他抬手揮退左右,沉聲道︰“速請鄔先生。”
不過半盞茶工夫,鄔先生便匆匆趕來。
他紫棠色的長袍下擺還沾著夜露,顯然是一路疾行。
剛一進門,便撲通跪倒在地。
額頭重重磕在青石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聲音哽咽,花白的胡須不住顫抖︰
“殿下,是我無能,讓太子你身陷險境……”
“若非老夫籌謀不周,殿下何至于……”
不等鄔先生把話說完,太子就將鄔先生扶了起來。
“鄔先生請起。”
“此事,與鄔先生你何干?”
太子指節發白,金絲蟒紋的袖口微微顫動,用咬牙切齒的聲音,含恨說道︰
“都怪父皇有眼無珠!”
“都怪右相蒙蔽視听!”
“才讓孤走到了這一步。”
說到最後,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鄔先生抬頭時,恰見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將太子半邊臉照得慘白。
那眼底翻涌的暗潮,讓他心頭一顫。
“不過……”太子忽然湊近,帶著龍涎香的氣息拂過鄔先生耳畔,“孤尚有後手。”
“還需要鄔先生你幫忙。”
鄔先生瞳孔驟縮。縮成針尖大小。
作為東宮第一謀士,他竟不知太子還藏著底牌?
喉頭不自覺地滾動,雖然心中犯起了嘀咕,卻仍保持著臉上激動的神色︰
“但憑殿下差遣!”
“鄔先生,你听好了。”
“孤已經與陰天子商量好,在陰天子出世之日,入京清君側……”
太子將他和陰天子的約定,和盤托出。
鄔先生聞言,倒吸一口涼氣。
臉上大駭,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息。
就連供桌上的青銅香爐,也突然“砰”地爆出一簇火星,驚得他後背沁出冷汗。
濃濃的震驚,縈繞在鄔先生的心頭。
不僅震驚于,誅神大陣之中,居然還有這等隱秘。
原來陸藏鋒勾結的,居然是先天神靈陰天子。
更加讓他震驚的是,太子居然想要清君側。
趁著陰天子出世之日,玉京混亂,的確有幾分成事的可能。
不過,最讓他震驚的是。
太子居然將這麼重要的計劃,全盤托付給自己。
鄔先生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件事情。
只能說……
太子識人不明!
大概是出生的時候,眼楮沒長好。
鄔先生收斂心中的驚訝,不動聲色地對著太子拱了拱手。
“殿下放心,外面有我,一定不會耽誤殿下你的大計。”
看到鄔先生猶豫都沒猶豫一下,就答應下來,陪自己干掉腦袋的大事。
太子心中,欣慰不已。
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啊!
太子激動地拍了拍鄔先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
“鄔先生,等孤成事,你就是孤的左相。”
“老朽,謝殿下看重。”
“殿下再造之恩,老朽縱使結草餃環、肝腦涂地,亦難報萬一!”
“好好好!”
“孤困于宗人府之內,外面的事情,就全部交給鄔先生你了。”
將大事托付給鄔先生之後,太子方才起身,前往宗人府。
鄔先生壓抑著心中的激動,不動聲色地退出書房。
夜雨正淅瀝落下。
他站在廊下正了正衣冠,任冰涼的雨水打濕官袍前襟。
直到太子的鑾駕,消失在雨幕中,他才轉身走向自家祠堂。
他走進祠堂,解開幻陣。
祠堂內,燭火跳動。
三十五塊靈位,在燭火之下,明暗不定,泛著幽光。
最後一塊的靈位上,寫著“幼女蕭念兒”四個字。
鄔先生顫抖的手指撫過靈位,十六年前的血色記憶翻涌而來。
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不禁老淚縱橫。
“十六年了!”
“整整十六年了!”
“你們別急,當年的血海深仇,馬上就能大仇得報了。”
“等太子下了地獄,你們可別讓他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