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建康城中炙手可熱的劉大郎君,終于寫下了第一份奏疏。
然而其中並不是外將第一次入朝時請求歸附的文書,甚至不是賀正旦的賀表,更沒有一絲歌功頌德的言語。
通篇大白話寫就,中心思想就一個。
請誅原淮西主帥王權!
罪名都是現成的。
喪師辱國!
就是因為王權這廝的懦弱,導致了兩淮戰事糜爛,導致了無數死難軍民。
如果不殺此人,難以告慰兩淮死難將士百姓,不殺此人,難以平息天下民憤,不殺此人,國家法度不在,不殺此人,不足以懲前毖後!
總的來說,若是不殺王權,那麼宋國就要國將不國了。
這篇由前金國宰執李通揮筆寫成,又由劉淮翻譯成大白話的奏疏一經傳出,就引起了大轟動。
因為在建康左近,還有許多從兩淮逃難而來的百姓,他們大多數人只知道是金國南侵而導致的流離失所,卻沒有想過還有這麼一茬,當即群情洶洶。
當然,這只是在民間的初步傳播。
而對于宋國朝中群臣來說,這封奏疏已經足以引得他們警惕了。
如果說昨日金安節拉開了新一輪政爭的序幕,那麼劉淮代表山東義軍向王權索命的表態,則是打響了這輪政治斗爭的第一槍。
政治斗爭都是這樣,在一開始就對政治勢力首腦喊打喊殺的十分少見,而且基本不可能成功。
真正想要在政治上作斬首行動,最靠譜的反而是金國那一套,集結一票壯漢直接沖入政治對手家中,將他亂刀砍死。
除此之外,絕大部分政爭都是由一個邊角料入手,層層揭開,層層擴大化,將目標人物卷入其中。
當然,被攻擊乃至于被波及的一方政治勢力同樣不會束手就擒,也會同樣擴大化,到最後就是政治斗爭的失控,造成的後果甚至能讓一個政府癱瘓。
就比如說如今,趙構與陳康伯這一帝一相還沒有反應,最先出言駁斥的卻是知樞密院事葉義問。
也不知道該說葉大相公政治敏感性高還是低,這個起手式再加上劉淮的政治光譜,到最後的結果肯定是想要追究到前宰執湯思退頭上。
誰讓湯思退在完顏亮南侵之前是宋國的宰執呢?
然而葉義問很有可能是因為之前是總督江淮軍事,擔心這件事到最後會追究到自己身上,而迫不及待的開始了甩鍋。
倒是讓主和派一群人看了笑話。
作為被針對一方的湯思退身為秦檜與趙構的雙料心腹,自然還是有些本事的,根本不接這茬,直接派遣言官上書,順著昨日金安節的彈劾,要追究劉汜在楚州兵敗的責任。
所謂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政治老油條的狠辣在此時展露無遺,湯思退根本不見招拆招,直接開闢新的戰場。
如果你真的要殺王權,順便也把劉汜殺了吧!
兩人都是兵敗,大哥別說二哥。
再往上追究也可以。
湯思退識人不明,難道劉汜的將主,他的親叔叔劉 就是那麼干淨嗎?雖然劉 已經死了,但褫奪功績冊封難道不可以嗎?
劉淮要是撕咬到底,最後真的將劉汜弄死,將劉 搞臭,到時候倒要看看兩淮究竟誰還會對山東有好感。
上午的第一輪交鋒,看起來是湯思退勝了,而劉淮小敗。
然而到了下午,形勢卻是逆轉了過來。
因為葉義問不知道是真的被嚇到,還是有某位姓陸的參謀軍事出招,這個憨憨直接親自叩闕,到趙構面前嚎啕不已,想要乞骸骨致仕。
葉義問言語很清楚,昨日就有金安節彈劾自己,今日就有劉淮要追究王權的責任,湯思退要追究劉汜、劉 的責任。這些責任到最後都要落在葉義問身上。
這天大的黑鍋他實在是背不起,更不想成為政治旋渦中第一個溺死之人,因此,葉義問想要直接告老了。
這把趙構與陳康伯兩人搞得都有些尷尬與羞惱。
葉義問歲數也到這里了,致仕也就致仕了,但關鍵在于他這個樞密使是立下生擒金主完顏亮的功勞後,凱旋而歸的。
現在連封賞都沒有,就要被逼得自斷政治生涯,來日史書上該如何看皇帝與宰執?
已經死了的劉 被追究,將立下奇功的葉義問罷黜。
卸磨殺驢也不是這麼個殺法啊!
現在實錘了,昨日金安節那廝肯定是為湯思退來張目,目的就是為了搞掉葉義問。
到了傍晚,上元燈會開始的時候,一道中旨從行宮中送到了湯思退的留守府上,直接將其呵斥了一頓,讓他關注民生,既然想要主和,就莫要再摻和戰事。
“這言語,可不僅僅是宮中的語氣。更像是官家與陳相公共同寫成的旨意。听說湯留守那幾個寶貴古董花瓶全都遭了殃。”
秦淮河畔,游人如織,燈火通明,建康城在上元佳節這一天並不宵禁,官家都要走出宮城,與民同樂。
雖然戰爭剛剛結束,但日子還需要繼續過下去,若是借著戰場大捷的由頭,確實可以大肆慶祝一番。
趙構甚至已經拿出內帑,購買了大量的煙花與花燈,鋪滿了朱雀大街的兩邊,供士紳百姓欣賞。
許多重臣在晚間宮中赴宴之後,就來到了這秦淮河上的畫舫中,飲酒作樂,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消息,就在這觥籌交錯中,傳播開來。
秦淮河上的娛樂業由來已久,最起碼自隋唐時期就已經繁榮一時,到了宋朝,因為河道變窄,導致秦淮河失去了軍事要地的地位,其上的娛樂業也就隨之更加繁榮了起來。
具體一點就是更大的畫舫,以及更多的花樣。
到了上元節這一日,許多娼家的畫舫干脆就由各色行會所包下,並且並排到了一起,形成了一片小型的陸地,正在由文人墨客以文會友,以筆墨詩詞來記錄今日的盛事。
這種類似詩會的飲宴在兩宋時期十分常見,但是與三流中所說的爭奪天下第一才子相距甚遠,因為朝廷選官自有制度,不可能因為你在畫舫上寫一首好詩,或者寫出一篇好文章就能破格提拔。
詩會更多的則是打通關系,獲得人脈的一種方法,士林吹捧雖然不如兩晉南北朝時期可以直接讓人當官,卻還是可以揚名天下,最起碼可以跟那些高官混個臉熟。
而今日在最大那個畫舫中宴飲的高官,為首之人除了虞允文,就是主戰派的另一名干將陳俊卿。
那些作陪的官員對畫舫中的詩會還有些感興趣,但到了虞允文與陳俊卿的層次,反而對詩詞小道不是十分在意了,只是低聲談論如今的局勢。
听罷虞允文所言,陳俊卿苦笑了幾聲,隨後搖頭以對︰“這事情還沒有完,無論那劉都統還是湯留守都不是能善罷甘休之人。
以我看來,若是劉都統掌樞密院,肯定要以趙鼎趙相公舊事,逼殺湯留守的。
而若是湯留守復相,則必會出賣山東,以求與金國議和。”
虞允文捻須說了一句廢話︰“所以,萬萬不能讓湯思退那廝復相!”
陳俊卿再次苦笑︰“這卻不是我輩能說了算的。”
他只覺得有些身心俱疲。
剛剛挺過了一場毀天滅地的戰爭,卻又要立即開始政爭,鐵打的人也有些堅持不下去了。
身為兵部侍郎,陳俊卿在朝中還是有些人脈的,頓了頓之後對虞允文低聲說道︰“虞相公,我听聞朝中有意讓我去淮東清理屯田,虞相公可有要教我的?”
虞允文舉起酒杯,搖頭以對︰“自古以來,想要對田產動手,都是難之又難。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屆時發生民亂也不是不可能。”
見陳俊卿面露沉思,虞允文繼續說道︰“然而此時卻是最好的機會,因為兩淮已經打爛,破家滅門者不知凡幾,當務之急乃是將田產發到百姓手中,萬萬不可耽擱春耕。”
這下子陳俊卿算是听明白了。
虞允文的意思是讓他趁著兩淮士紳豪強損失慘重的機會,速速進行度田,將那些豪強隱匿兼並的田產收回來,登記造冊之後分給自耕農,讓他們進行耕作。
千萬不能讓江南的地主們反應過來,開始新一輪兼並。
然而陳俊卿還是搖頭︰“虞相公,以我一人之力,卻是難以干成這種大事。那些官員與屬吏不會這麼听話的。”
笑話,想要清理兩淮這種規模的田產,自古而今,哪次不得自上而下,從皇帝到百官都得堅定意志?哪次不得殺的人頭滾滾血流成河?你虞允文憑什麼認為他陳俊卿帶著一群沒有結黨的官員就能干成這事?
陳俊卿自認為品行高潔,卻也知道,到時候開啟大規模兼並的說不得就是自己麾下做事的那些官吏,真當他們不是地主嗎?
虞允文眯起眼楮,似笑非笑的說道︰“兩淮現在可還是沒有安定的,我明日就會上奏疏,還有許多金軍士卒散落在兩淮,需要軍隊去剿滅。到時候就自然會有人配合陳侍郎了。”
說著,虞允文捏著杯子,死死盯著陳俊卿的眼楮。
如果都將話說到了如此程度,陳俊卿還是推三阻四,以後就難以互相稱為同志了。
陳俊卿同樣睜大了眼楮。
養寇自重四個字突兀升騰起來。
隨後就覺得似乎不太可能。
養寇自重養的是寇,是可以控制的存在,沒听說過養軍自重的。
虞允文如果有驅使金軍的本事,直接稱帝不好嗎?
至于冒充,金軍的風俗習慣乃至于口音哪里是那麼容易被模仿的?
所以,陳俊卿有了推測,到時候會有兵馬打著剿滅金軍的旗號,配合他來度田。
“以虞相公之見,應該派遣哪一路兵馬,護送我在各地行事呢?”想到這里,陳俊卿不再猶豫,沉聲詢問。
縣官不如現管,陳俊卿雖然是兵部侍郎,但具體情況知道的還真不如在前線指揮過大戰的虞允文多一些。
虞允文見狀也沒有含糊︰“東平軍總管張榮殞于國事,其子張白魚一路隨劉淮劉都統征戰,立有數次斬將奪旗之功,可為權東平軍總管,皆是自可護衛陳侍郎左右。”
陳俊卿當即點頭︰“好!明日我就上疏。”
話聲剛落,完成一輪政治交易的兩人相視一笑,剛要舉杯,就听到畫舫中心區域一片喧嘩之聲,不由得俱是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