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縣之戰的慘烈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金軍一方面自不必多說。最精銳的三個萬戶外加三千淮東三萬戶精銳,三千合扎猛安全軍覆沒,如果算上之前在巢縣城下被弄死的武勝軍大懷貞,還有在裕溪里面喂王八的金國水軍,金軍一共喪失了近七萬精銳兵馬。
這種傷亡對于哪怕大一統的國家來說也是傷筋動骨,甚至戰略態勢都要發生巨大轉變,損失之重大足以讓任何國家的統治者眼楮里哭出血來。
如果用史實來舉例子。
參合陂之戰後燕被北魏坑殺五萬人,一生經歷無數的慕容垂被氣得吐血,不久就病死。
玉壁之戰東魏在玉璧城下戰死病死傷亡七萬人,高歡憂憤成疾,班師回朝後被活生生氣死。
哪怕到了明朝,生產力已經大規模提升,薩爾滸之戰明軍傷亡近六萬,遼東地區就徹底失控。
如今金國損失了近七萬精銳兵馬,中原的門戶大開,如果能留下徒單貞的淮東三萬戶,那麼金國河南山東乃至于河北的統治根本難以維持。
而獲勝的宋軍同樣付出了極大代價,僅僅在巢縣之戰臨陣戰死統制官一級的大將就有時俊、王琪、華旺、畢進、韋永壽、余飛英六人,其余的所有統制官都受了輕重不一的傷勢,統領官一級陣亡二十人,正將都頭以下簡直是難以計數。
參戰的鄂州大軍、池州大軍、淮西大軍、淮東大軍幾乎全都被打殘。
尤其是劉 親率的淮東大軍精銳,在一開始被武銳軍埋伏突襲之後,又參與了混戰,最後還要直面勉強組織起來的威勝軍突圍兵馬,傷亡尤為慘重,就連淮東大軍都統劉 本人都身受重傷,昏迷不醒。
鄂州大軍與池州大軍的老底子全被打崩,背嵬軍死傷近半;淮西大軍全軍減員近四成,虞允文用盡手段收攏起來的大軍幾乎已經失去了戰斗力。
而靖難大軍雖然相比其余幾支大軍保存的相對完整,卻也在圍攻武平軍與威勝軍的過程中傷亡近千。
這還不算破敵軍的傷亡。
尤其是張小乙的戰死,讓劉淮痛徹心扉,當著李秀的面幾乎當場失態,淚如雨下。
且不說張小乙為人勤懇謹慎,強悍敢戰,無論軍略武藝還是文化知識,都學的極快,是山東忠義軍派系中第三個可以出任方面之任的大將。
單單只說當日忠義軍開始北伐之時,劉淮功名未建,聲名未揚,張白魚都敢當面頂撞的時候,是張小乙旗幟鮮明的帶著東海義軍支持劉淮,妥妥的元從之臣。
就這麼一個前途無量的人物,在剛剛二十一歲,大好青春年華高官顯爵都在前方等待之時,連個兒子都沒有留下,甚至連正經名字都沒有取,就這麼戰死在了沙場之上,如何不讓人捶胸頓足?如何不讓靖難大軍上下憤怒異常?
在受到如此嚴重的傷亡之後,所有人都殺紅了眼,還能動彈的靖難大軍士卒不顧風雪,對金軍發動了追擊。
一定要抓住完顏亮!
而對于宋國這一方面來說,原本的設想是,在淮西殲滅金軍的三個萬戶,然後在逼退淮東徒單貞部後,向著汴梁進發,不管能不能收復故都,要做出斷僕散忠義後路的戰略動作來。
但此時戰爭慘烈到這種程度,宋國襄樊兩淮最精銳的野戰軍都被打殘,之前的戰略也只能作廢了。
想要取得在政治上的戰略優勢,就一定要將金國皇帝捉住!
也因此,宋國的各路大軍同樣發了狂。
甚至連陸游這樣的文士都咬著牙,冒著風雪展開了追擊。
但是在這種雪夜,即便宋國是大勝的一方也根本無法保證編制的存在。
亂軍、夜色、河流、村莊這些切切實實存在的客觀事實都會造成追擊兵馬的分兵。
也因此,劉淮身側也只有二十余名騎士而已。
不過好消息是,靖難大軍之中兩淮出身的本地人有很多,倒也不怕迷路。
探騎四出,很快就將周圍兵馬召集在了一處,清點數量之後,大約也就是二百余騎罷了。
而這些兵馬不只有靖難大軍中的何伯求、張白魚、辛棄疾等人,而且還有些許宋軍,領頭的是淮東大軍悍將員琦,除此之外,帶著幾名騎兵的小將畢再遇。
二百余騎聚攏在一起,從已經死寂的村子中取出大鍋,取出所有食物,一起炖煮起來,安置好戰馬後,他們聚攏在似乎是一個祠堂的大宅子中,點起火焰,分發吃食,沉默的吃著熱食,緩解著身體的疲勞與寒冷。
吃完之人就坐在一旁,或侍弄戰馬,或整備盔甲兵刃,每個人的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燒。
顧順換下濕衣服,披著軍士給他的斗篷,在火堆旁瑟瑟發抖,復又吃了一碗夾雜著肉干的面糊糊後,方才緩了過來。
然而剛剛吃完飯,這名來自山東的漢子又低聲抽泣起來。
管崇彥將碗中飯食吃干淨,又倒了一點熱水涮了涮,一邊慢慢喝一邊問道︰“我之前不是給了你飯食,讓你與那幾個淮西人想辦法過江,過不了江也要藏起來嗎?為何今日又落得如此下場?還有,你為何知道金主在哪里?”
劉淮同樣將目光投了過來。
管崇彥雖然是劉淮親衛出身,但此時已經積功成了正將,平日里也不會匯報一些給難民亂兵分炊餅的故事,所以劉淮一開始也不知道這顧順的來路,只是剛剛听了管崇彥的幾句言語,有個大概的了解。
顧順強忍著抽泣的沖動,對管崇彥拱手說道︰“他們都死了。太尉,俺……俺拿著那些餅子,回到廟里,卻發現金賊發現了他們……他們為了等俺,被金賊都殺了……”
說到這里,顧順再次泣不成聲。
而最先有反應的則是一旁的畢再遇,這名小將似乎想要將手中的碗重重扔到地上,卻因為其中還有飯食,終究還是舍不得,最終只是狠狠跺腳︰“這些金賊!腌 賊廝!我一定……”
劉淮搖了搖頭,對顧順說道︰“你繼續說。”
顧順止住了哭泣︰“俺不怎麼識得水性,也不會操船,根本沒有辦法渡江,太尉又說馬上就要大戰,只能往北逃。俺人生地不熟的,就逃到了左近山中的一個村子,有一家只剩下婦孺,看俺還有一些氣力,還有一些餅子,就收留了俺……
俺原本想著過了兵災就走,但昨日家中斷了糧,又有些下雪,俺就出了村子,想要獵一些野物,抓幾條魚,卻不成想踫到金賊亂軍。
金賊讓俺帶著他們去找村子避風雪,然而俺雖然只是個黔首,卻不是忘恩負義的畜生,如何能將他們帶回村子?就帶著他們在瞎轉悠。
然後這伙子金賊就在橋上踫上了另一伙,他們說什麼陛下,完顏尚書,李相公,在前方村子之類的言語,俺趁著他們不備,直接跳河逃生,順流而下不知多久,上岸之後遇到了太尉……”
顧順說到這里,再次泣不成聲,不知道是因為過往確實艱難,還是因為終于逃出生天而感到萬幸。
劉淮點了點頭,同樣在碗中打了一些熱水,慢慢喝著。
如此說來,只要沿著身邊的小河,向著上游攻去,就可以找到完顏亮,甚至還附贈幾個金國重臣。
想到這里,劉淮將碗中熱水一飲而盡,對著員琦與畢再遇說道︰“你們二人須听從我號令。”
員琦點頭︰“小劉都統今日奮戰,俺們都看在眼里,天下人也都看在眼里,俺如何會有二話?”
畢再遇剛要說些什麼,劉淮卻直接打斷了這名小家伙︰“畢大郎,你莫要亂跑,來我身邊,作我親衛!”
畢進已經戰死,畢再遇也立下了陣斬大將的功勞,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劉淮都不能讓他在已經大勝之後陷入危險。
畢再遇剛要反駁,見到劉淮嚴厲的眼神,心中一突,隨後想到了軍中階級法,連忙拱手︰“遵令。”
劉淮這才點頭起身︰“都吃飽了嗎?”
火光之中,騎士們紛紛起身,雖然不能大聲喧嘩,卻皆是重重點頭。
“管崇彥、李繼虎、曹大車三人各自分配士卒,讓十人之中最起碼要有一人是本地人士。分散潛伏包圍,以號角聲為令,一齊動手!”
“喏!”
劉淮又看向了陸游︰“陸先生的身子骨不如武人,今日奔波許久,又參與戰事,還請在這里稍待。”
陸游確實已經疲憊至極,到此時甚至都只能靠著柱子而坐,半閉著眼楮養神,然而听聞此言,他還是咬牙說道︰“都到了如今這里,千難萬險都走過來了,我如何能退?大郎莫要擔心我拖後腿,我可以留在村子之外看馬,不會逞強。”
劉淮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辦法阻攔,只能點頭說道︰“那就請陸先生小心行事了。”
見周圍軍士都已經發動起來,互相協助著整理軍械,何伯求低聲說道︰“大郎君,如果能活捉金主,還是盡量活捉的好。”
劉淮不言,張白魚卻立即反駁︰“對這種賊酋,有什麼好說的?直接一刀殺了了事!”
何伯求深吸一口氣,聲音依舊低沉︰“張四郎,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我又何嘗不想弄死完顏亮呢?須知我們何家莊可是一直在金軍治下,若論恨意,我又如何不是對金賊仇深似海呢?
但殺掉完顏亮只是除掉一個匹夫,女真人又不是死絕了,很快就能再選出一個皇帝。但是擒住他,能做的文章就多了。”
如此說著,何伯求臉上笑容猙獰起來︰“再說了,就算完顏亮沒有大用,如此一刀了事也太便宜他了,我有九種方法折騰他,九種!”
張白魚一開始還有些不服,然而听到最後一句,也同樣獰笑起來。
劉淮卻是搖頭︰“我不會下令留手的,兵凶戰危,若是生死相搏之時不用全力,沒準死的就是咱們了。”
說著,劉淮拎起長槍,朗聲說道︰“現在出發,了結這場大戰吧!”
“喏!”
與此同時,金軍還沒有感受到危險的到來。
他們實在是太疲憊了。
宋國一方雖然也是疲累,卻畢竟是戰勝的一方,心氣神還在,然而金軍則是徹底喪膽了,以至于連最起碼的外圍境界都沒有,只是留了幾個軍士守夜。
在最大,也是最干淨的那個房舍之中,完顏亮與幾名臣子正在篝火旁相對而坐。
與之前龐大的重臣團相比,此時顧問團已經大大縮水,只剩下李通、完顏元宜、大懷貞三人,但是即便到了這種地步,李通還是沒忘了給別人上眼藥,搞得完顏元宜頻頻側目。
“陛下,楚國公有二心了。他沒有與我們一起來尋陛下,而是在路上就沒了蹤影。”李通正色說道︰“不得不防啊。”
經過此等大敗之後,完顏亮也沒有過分頹唐,只是減少了狂妄之色,他並沒有理會李通的挑撥,而是沉聲說道︰“莫要說這種誅心之言,楚國公為國家柱石,不會叛亂的。”
李通微微一愣。
合著你也知道這是誅心之言啊?!
之前被你用各種莫名借口殺掉的完顏宗室算什麼?
李通對天發誓,他跟完顏奔睹沒有任何仇怨,此時說小話完全是因為政治慣性,給完顏亮一個收拾宗室的借口。
沒辦法,這場大敗實在是太慘了,李通這個宰相都不敢細細思量,生怕當場哭出聲來。
就金國這個政治環境,沒有造反的就見鬼了,首當其沖的就是位高權重,資歷極深的完顏奔睹。
雖然完顏奔睹已經年過六旬,但司馬懿七十歲的時候還能做大事呢,六十歲只能算是當打之年。
然而李通也沒有想到,完顏亮竟然直接否了自己的勸說,難道改性了?
完顏亮的確是改性了,只不過並不是李通所想的那種,經過此次大敗,許多死忠的戰死,終于讓他打消了天老大我老二的狂妄情緒。
他是很聰明的,一直很都聰明,用一句話來說那就是‘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這廝明白所有的事情,只不過以前有強兵在手,有皇帝的身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顯得肆意妄為,然而此時遭遇挫折,劣勢之後,政治智慧就回到了身上。
果真,完顏亮下一句話就是︰“如果朝中出事,首先要擔心的不是楚國公,而是烏祿。俺大敗而歸,他肯定是要在遼東作亂的。”
完顏元宜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在內的心腹大患除了完顏雍還能有誰呢?可隨即他又變得有些無奈︰“紇石烈左丞已經去了遼東,如果他都沒能壓住烏祿,咱們……”
完顏亮也只能嘆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這就是軍國主義的壞處了,一旦將讓國家成為軍隊的,那麼只能通過侵略來獲得軍功與財富,利處一孔雖然可以塑造強軍,但一旦戰爭的步伐停止,整個國家就會完蛋。
更別說戰敗了。
既然國家全靠軍隊支撐,那麼在軍隊喪失之後,國家混亂也就不奇怪了。
完顏亮此時的無能為力簡直是天經地義。
然而完顏亮的話聲剛落,一直在擦拭長刀的大懷貞猛然起身。
“有馬蹄聲!”大懷貞大吼道︰“敵襲!”
話聲未落,房舍之外就傳來嘈雜的示警聲︰“什麼人?!止步!”
隨後則是驟然劇烈的馬蹄聲與拖拽重物的聲音,伴隨著一陣號角聲響起,一根房梁般的圓木撞塌了房舍的後牆。
煙塵滾滾之中,一桿長槍攪動著風雪急刺而入。
“完顏亮!你劉爺爺說話算數!來取你狗命了!”
“啊!!!”大懷忠大聲嘶吼起來,長刀一橫,迅速將長槍隔開︰“快走!”
完顏亮最先反應了過來,拉起李通與完顏元宜就向外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