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劉淮疑惑,因為數千人的軍隊組織起來費心費力,並不是說上一刻打完收工,下一刻就能再次出擊的。
總得有軍官們整隊的時間吧,總得有補充水壺羽箭的時間吧,總得有伍長什長鼓動軍心的時間吧。
這麼一折騰一兩個時辰完不了,一個上午忽忽悠悠的就過去了。
金軍的軍心士氣是一定會受到打擊的,而天平軍也有可能趁機撐過最危急的時刻。
事實上金軍騎兵剛一撤軍,天平軍就已經高聲歡呼起來,如同打了一場了不得的打勝仗一般。
安子河西岸的僕散達摩同樣也是異常詫異,他並不認為夾谷壽和術虎阿里兩個貨在這種時候敢給他打馬虎眼。
開什麼玩笑,沂州軍剛在他的指揮下,以數千兵破十萬眾,他僕散太守正是威望正隆之時,之前這倆老貨都不敢抗命,現在又如何敢了?
可正因為不敢,所以僕散達摩才更加奇怪,甚至來不及派遣信使,就帶著何伯求、王雄矣、高安仁一起乘小船,來到了東岸。
一進營寨,僕散達摩就感覺到事情不太對,因為那些女真騎兵臉上並沒有一絲一點的喜悅振奮,而皆是滿臉惶恐,竊竊私語什麼。
他們可是剛剛在昨夜打了一場大勝仗,如何過了幾個時辰就成了這副模樣?
僕散達摩腳步加快,進入了充作中軍的一處大院里,在彼處,除了夾谷壽與術虎阿里外,竟然還有七八個人,其中三人渾身汗津津的坐在地上,雙腿還在微微顫抖,就如同剛剛騎了許久馬趕路一樣。
僕散達摩心中頓時就有了不好的預感,還沒有詢問,夾谷壽就將一封蠟封完整的書信遞了過來。
僕散達摩接過書信,見是沂州通判劉芬的花押,不由得心頭又是一沉。
“你們可知道信中內容了?”
夾谷壽搖頭︰“不知道,但大約可以猜到。因為俺家莊子也遣人來報信,路上遇到劉大判的信使,就一起來了。”
“俺家莊子也是。”術虎阿里艱難開口,嘴中干澀強自說道︰“……張丑不知道是死了還是降了,包括張家莊在內那十幾個莊子全沒了,宋狗已經拔營西進,在沂水畔扎營了。”
僕散達摩撕開信紙,三兩眼看完,斗大的心瞬間涼到了 眼。
劉芬在信中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這並不是十幾個莊子沒了的問題,而是說沂水東岸的防御體系徹底報廢的問題。
原本用作防御支點的張家莊、何家莊、崔家莊由北向南成三角形排開,術虎阿里、夾谷壽還有那死鬼兀顏烈的莊子,都在這個三角形之內。
現在張家莊被拔了,那麼三個女真莊子就會首當其中,在忠義軍的兵鋒之下。
偏偏這些女真莊子和漢人莊子不一樣,女真人把漢人佃戶壓迫的太慘了,幾乎成了奴隸,如今外有強敵臨境,內里青壯空虛的情況下,女真莊子的漢人不趁機鬧事就見鬼了。
這也就難怪這幾個女真莊子紛紛派出信使,將這要命的消息報告給莊主了。
僕散達摩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詢問︰“這些消息,封鎖住了嗎?”
夾谷壽直接跺腳︰“如何能封鎖啊,信使在眾目睽睽之下驚惶來到俺面前,俺若是不跟他們說清楚是張家莊沒了,所有人都會覺得是俺們莊子沒了!此時俺還能收攏兒郎,若他們傳起謠言來,說不得就是一哄而散的下場!”
僕散達摩拿著信紙,恨恨望著那名信使片刻,終究還是無法,就在這片院落中長嘆一聲,呆呆站立望天。
他有心想要罵張丑幾句,可劉芬在信中說的很明白,張丑是出寨找宋軍拼命,失敗後才徹底無能的。
僕散達摩一個女真太守,張丑一個漢人豪強,兩人近日無恩,往日有怨,張丑能為僕散達摩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對得起天地良心了。
難道還指望張家莊上下皆對金國死心塌地不成?
到最後,僕散達摩也只能再次嘆氣,默然無聲。
所有人都是一時茫然,沒有想明白為什麼剛剛打了這麼漂亮的一場勝仗,局勢卻依舊迅速變壞了呢?
俱是沉默片刻後,還是王雄矣艱難開口︰“太守,撤軍吧!這時候天平軍已經喪膽,必然不敢追來。若真的和這些殘兵敗將繼續周旋,那幾個女真莊子丟了也就丟了,要是宋人鐵了心的渡河來戰,攻打倉城改如何是好?那里可是堆著整個山東東路繳納來的軍械軍糧,這些沒了,讓陛下南征時餓了肚子,誰也擔待不起。”
王雄矣說到‘幾個女真莊子丟了也就丟了’的時候,引來院中幾名女真人同時怒目而視,但他說到最後,夾谷壽與術虎阿里反而無話可說,只能紛紛點頭稱是。
僕散達摩看向何伯求,似乎想要征詢意見,卻只見這名沂水大豪只是低頭不語,也只能作罷。
至于高安仁……這廝只是匹夫之勇的客將,所有人都十分默契的把他忽略了。
僕散達摩憤恨異常,將手中信件撕成了碎片,凜然下令︰“繳獲的金銀財帛,你們願拿就拿,不影響行軍即可。但有一事,軍中俘虜,無論男女老幼,一並殺了,以正軍威!”
在場眾人十個里面有八個想要趕緊回臨沂,哪里還想的了許多,只是胡亂點頭而已。
何伯求依舊沉默。
待到決定好騎兵先行拔營而走,何伯求率莊戶居後壓陣後,何伯求才終于淡淡應聲,隨即回營,任由僕散達摩將其心腹甲騎一起帶到安子河東岸,與女真大隊騎兵合兵一處。
而直到此時,何來也才找到何伯求身側︰“阿郎,咱們難道真的要把俘虜殺光?”
何伯求依舊淡淡出言︰“怎麼可能?女真人不把漢兒當人,咱們自己卻不能自輕自賤,都放了吧。”
何來也點頭稱喏,剛想要離去,卻見自家主君端坐馬上,嘴巴微微張大,如同想明白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般做出了恍然大悟狀。
何來也連忙詢問︰“阿郎……你,你沒事吧。”
何伯求卻是在馬上晃了晃,嘆氣出聲︰“我也是剛剛想明白,為何咱們明明取得了如此大勝,形勢卻越來越糟了。原來咱們沂州,不止在被魏大刀攻打,還在被金國皇帝陛下打,被女真國族打。”
“魏大刀不過攻打沂州數日而已,但皇帝陛下已經攻打了十幾年,女真人更是已經攻攻打沂州三十年了!沂州民力民心早就被金國自己打得只剩下一口氣,所以魏大刀才能勢如劈竹,攻無不克!”
“魏大刀從來只是癬疥之疾,而這群女真人才是心腹之患啊!他們才是心腹之患啊!”
說到最後,何伯求幾乎是在仰天咆哮。
何來也雖然听得心驚膽顫,但周圍能听到這聲咆哮的,終究只有自家莊戶與一群俘虜而已,也就任由主君發泄情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