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想設置防盜, 無奈為之。防盜時間過後,就能看正常內容 他們回豐里,是為拿一件陶甑和一個汲水的陶瓶, 還有幾個碗盤。當初離開豐里走得很匆忙,母子倆能帶上的東西實在有限。這趟回來, 想將家里剩下的物品, 帶去竹里。
這些物品, 都是阿言購置,屬于他們的東西, 取走也是應當。
犬子母子沒有什麼財物, 家中最貴的東西, 也就一頭羊和一只煮飯的鐵鍋。
窮人家,不浪費東西,已有現成的便去取來用, 重新添置還得花錢。
朝里中走去, 屋舍十數間,居民認得這對母子,在門口觀看,有的人上前打招呼,有的人不理不睬。
犬子自顧離去,前往舅家, 那是一處尋常可見的民宅, 有個大院。
還沒靠近大院, 從院中走出一人, 正是表兄董粟。
“呦犬子呀,過不下去又回來了?”
董粟年十七,吃得肥壯,犬子個頭只到他肩膀,和董粟站在一起,顯得瘦小。
“阿母,快來看誰回來了。”
董粟自己嘲諷還不夠,將在院中曬谷子的母親阿禾喊來。
阿禾拿著一把短柄笤帚,正在竹席上掃谷物,听得大兒子的話,抬頭一看是犬子,頓時怒氣沖沖奔到門口,手中的笤帚都忘記放下。
“還有臉回來啊?沒爹教養的東西,走前說得多豪氣,怎麼還回來?”
這婦人長得黑壯似熊,雙手叉腰,眉頭上揚,兩片薄嘴唇抖動罵著話語。
“讓開。”
犬子不怕他們這對重量級的母子,要論起打架來,他未必會打輸董粟。
“自己做得,別人還說不得了?別又想來賴在我家里,去豐湖找你仲父。”
阿禾還在那邊喋喋不休,犬子听得心煩,把門旁一根晾衣的竹竿抽出,怒喝︰“是誰不要臉貪了大父給我阿母的錢,還把我們趕出去!”
“哎呀,蒼天啊,他要打我呢!”
阿禾見門口早來了四五個圍觀的鄰里,連忙捶胸大叫。
“犬子,放下。”
阿言步入院子,言語沒有情緒起伏,她冷眼看著這位嫂子。
相處這麼多年,她還不知道這惡婆娘的伎倆。
犬子將竹竿放下,卻不想表兄已從廚房拿出把 面棍,他袖子高卷,給他母親助陣說︰“要打是吧,我今日就代替我爹好好教訓你。”
犬子瞅著表兄那滾圓的肚子,冷冷說︰“你打我試試,看我不射爛你肚腸。”
里中誰不知道,犬子是神弓手,這野小子跟了豐湖的王瘸子學得一手絕技。
“我和犬子來拿碗盤,拿了就回去。”
阿言曉得外頭一堆看熱鬧的人,董粟不敢打她家犬子,她也無心和這家人再有瓜葛。
“喝,還想來拿碗盤,你們還能有什麼放我這里,這院子里什麼東西不是我家的。”
阿禾悍婦般叫嚷。先前犬子母子住的房間,此時已堆滿柴草。恐怕自犬子母子離去當日,就把他們木榻拆了,東西搬光,以防止他們回來。
“你……”
犬子氣得伸手往腰間一挎,撈了個空,這才意識到他木弓早折壞,沒帶在身上。
當初就不該射鵝,而應該照這惡毒婆娘腿上來一箭。
“我屋中那件陶甑,還在嗎?”
阿言看向董粟,董粟年幼時由她照顧,她也不指望這佷子能念點舊情,稍微有點公道心便好。
“這個?”
董粟手指著地上喂雞鴨的一件大陶器,這是一件三足彩繪的大陶甑,完好無損。
誰家會拿這麼好的陶器去喂雞鴨,就是故意的。
“阿母,我們回去。”
犬子拉阿言的衣袖,阿言先是搖了搖頭,又將這院子打量,她目光冰冷。
“走吧。”
阿言牽住犬子的手,兩人轉身出院門。
兩人還沒走遠,便听董粟和阿禾說︰“呵,這就走了。”阿禾不屑說︰“不走還賴我們這?沒看到那小子穿身好衣物,誰知是投奔哪個相好。”
听著身後污蔑的話語,犬子彎身撿石子,阿言攔阻,嘆息說︰“你要長志氣,往後再不必過來。”
犬子抬起頭,他氣得眼角通紅,把手中的石子捏緊。
母子倆如來時那般,原路離開,只是這趟,路上有人打招呼,阿言也不再理會了。
兩人並肩行走在田堤上,听得身後有個聲音,焦急喊著︰“阿言”。
阿言回頭,看到一位農婦朝他們奔來,這農婦阿言認識,是鄰居大黃的妻子,喚阿雲。
“你們母子走得真快,唉,累死我了。”
阿雲嬌小,穿著身皺巴巴的破衣服。
“阿雲,有什麼事嗎?”
“阿言,你姑母前些日才來我們里落,她找你呢。還問我,你去哪了。我說我也不知曉,她找得急。她讓我看到你要跟你說,讓你去找她咧。”
阿言的姑母嫁到壺鄉,距豐里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姑母家富有,董父在世時,她還常來豐里,待阿言很好,雖然也總是勸她再嫁。
姑母為何找她,阿言心里有數,這人世里,也只有這麼位親戚,怕她和犬子餓死。
阿言和阿雲寒暄一番,辭別離開。
母子徒步行走,走著走著,犬子覺得路不對,問阿言︰“阿母,我們這是要上哪去?”阿言說︰“去你姑姥家。”
姑母年邁,往年來豐里,總是要和阿言說說話,她三番五次想將阿言嫁掉,幫阿言物色夫婿。無奈這佷女倔強不肯,她老人家也只能無可奈何。
壺鄉路遠,無馬無車,只靠步行。母子倆走走停停,午時靠在路旁樹蔭下歇息。得虧帶了豆餅,母子分食。
走至壺鄉姑母家已是午後,遠遠便見著一棟大宅院,犬子以往來過,認識這里。
阿言牽著犬子上門,姑母家的僕人認識她,將他們引上堂。
僕人進屋稟報,不會一位瘦小的老婦人跌跌撞撞走出來,見到阿言和犬子,連忙將兩人攬入懷。
“阿言啊,你們這是搬到哪去了?”
“阿章太不像話,就听那惡婆娘的指使,真沒良心!”
老婦人邊說邊哭。阿言默然垂淚,並不言語,她從未說兄長一句不是。
“姑母,我和犬子搬到竹里,有一個多月了。”
阿言揩去眼角淚水,和姑母述說。
老婦人執住阿言的手,不住的點頭,她這些時日,沒少擔心這對母子。
“你們怎麼往竹里去,搬來姑母這邊住,吃用住都有。”
老婦人家大業大,是殷富的人家,怎會沒有一間房給他們母子住。
“竹里那邊有房子,也種了田,犬子能干,捕魚采菇子,我再織些布,沒挨餓。”
阿言並不想前來依附姑母,所以才去了竹里。姑母自然是和她親昵,然而她不想給姑母添麻煩,也不願再依附他人而生活。
“犬子,你站起來,給姑姥看看。”
犬子站起身,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這孩子,像極了那人。”
老婦人拍了拍犬子的肩膀,頗為感慨。
“你為這孩子,任由姑母幫你談了多少婚事,都不肯再嫁。”
阿言听著只是苦笑,她去嫁人,那犬子怎麼辦。
“要是找個人嫁了,也不用吃這麼多苦,遭阿章那惡婆娘這般欺凌。”
老婦人對阿禾深惡痛疾,在老婦人看來,阿章懦弱,一切都是阿禾在攛掇。
“姑母,犬子也快長大了,這麼些年都過來了,不差這三年五載。”
阿言就指望犬子長大後能養家,母子不用再受人欺負。
“阿毅一去就不知道回來看看妻兒,也不知道是不是回他家鄉去了。阿言,待犬子長大,得讓犬子去司州尋一尋。”
劉爹名叫劉益昌,是司州人。
“這兵荒馬亂,道路不通,要是在以前,壺鄉也有人往司州游學,早該有個消息。”
“怕是當年,就給流寇打死了。”
阿言說這句時,沒有情感起伏,這麼多年了,她早就想通。
“哎哎,那時是真亂,到處殺人,後來錦官城逃了多少人往鄉下來住,這兩年倒是平和了。”
老婦人雖年邁,記憶力衰退,可也還記得當年兵亂的情景。
犬子站在一旁听母親和姑姥聊天,他還是第一次听說自己的父親是司州人。司州在哪里,犬子不清楚,似乎很遠很遠。
這日在姑母家,阿言和犬子沒有多做停留。辭別時,姑母送他們數斗米豆,此外還有一只小豬和錢三百。
阿言一再謝絕,姑母說我總不能眼睜睜看你們母子挨餓。往後有什麼困難,遣犬子過來,不要客氣。
離開姑母家,天近黃昏,姑母讓僕人架牛車將犬子母子送回竹里。
路上,犬子坐在牛車里,背靠裝米糧的袋子,望著天際的晚霞,晚風吹拂他的衣發。他懷里抱著一只小豬,小豬“哼哼”叫了一路。
“兄長。”
阿平偷偷拽莊揚衣袖,他怯怯地躲在莊揚身後。
“沒事,你進屋去。”
莊揚擱下掃帚、畚箕,整理衣袍,迎上前去。
長兄不在家,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莊家這院子數口人,都是老弱,十五歲的莊揚,需要打點一切。
往年春時,鮮少見官吏前來收賦,唯有一年西南夷叛亂,臨邛縣令在春時收籍賦。今年如此反常,難道又有戰事?
對莊家而言,他們家交得起籍賦,每年總是如數交付,哪怕這些籍賦一年比一年多。
莊揚在院中接見收賦的官吏,他禮貌待人,詢問官吏為何春時便來收取。官吏見莊揚文雅謙和,告知今年不只在春時收取,且不論成年與否,男孩十三歲以上便需收取一百五十錢。
“即未成年,尚且需要父母養育,如何還收取他們的籍賦?”
莊揚听得驚愕,如此算來,他家就得多交不少錢。
“誰家都一樣,我看你家也不是交不起。”
官吏說得冷漠,這一路收賦過來,多少人家哭泣、哀求,他見慣不慣,無動于衷。
“昔年黃盛管治益州,從幼子和老人身上收籍賦,多少人家付不出錢,流離失所,就是到今日,竹里許多農田仍是廢棄。”
莊揚家是付得起,然而這般下去不是辦法,早晚又要發生動亂,民生本來就艱苦,還增加如此沉重的賦稅。
“你是位讀書人,有些話說著可要當心。”
官吏冷語,他目光在莊揚身上掃視。他是看莊揚人物不凡,才和他平和交談。當年的郡守黃盛貪婪暴虐,遭部下誅殺,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我知縣令仁愛,必不會怪罪。我深懷擔慮,百姓若是因此而荒廢農耕,逃入深山,聚群為盜,又將不得安寧。”
莊揚躬身行禮,他言語誠懇,發自肺腑。至于他夸縣令仁愛,純粹是客套話。
“縣令愛才,不知這位小郎可有意出仕?”
官吏看著莊揚,越發賞識。臨邛讀書人少,人才稀罕。
“多謝,我父亡母病,弟妹皆年幼,無法致仕。”
莊揚深躬謝絕,他拿捏著一個度,不去冒犯,也不讓對方為難。
“罷了。”
官吏知曉這家人富有,恐怕不在乎出仕的官俸,再看莊揚年少,還未成年,也還不合適出仕。
“莊秉家,五口人,另有奴僕四人總計.......”
官吏報出錢數,在木板上涂上一行數字,並將莊家二字打了個圈。
“好。”
莊揚不再多語,回屋找母親取錢。莊母怕官吏和兵甲,躲在屋中不敢出聲,並把莊蘭和阿平摟在身邊。莊揚安撫母親說︰“阿母,不必怕,是來收賦。”
莊母這才放開兩個孩子,拿鑰匙給莊揚,叮囑︰“揚兒,你不要和他們理論,早些送他們走。”莊揚點頭應諾。
取錢出去交付,將官吏和士兵送走。莊揚沒有急著進屋,他看到官兵指點對岸犬子家,果然朝木橋走去。
犬子家能否繳得起三百錢?他家似乎有富戶的親戚。對貧困百姓而言,在春時莊稼尚未收獲,便來收取籍賦,且連孩子也要收取,這是非常沉重的賦稅。
莊揚佇立在院中觀看,官兵抵達時,犬子母子已從屋中出來,劉母和官吏交談,似乎在懇求,官吏顯得不耐煩,士兵則推搡劉母。莊揚看到,快步走出院子,朝對岸趕去。莊揚還沒靠近木橋,就見犬子突然暴起,揮舞著什麼東西,做出驅趕的動作。那些士兵豈會怕他這麼個孩子,毫不留情將犬子打翻在地,劉母伏在犬子身上哀求著。
這番聲響,早引得河對岸的人注意,莊家院子的僕人出來探看,莊蘭追上莊揚,喊他兄長,莊揚沒有留步。抬步要上前,又听得莊母焦慮喚他揚兒。莊揚駐足,回頭對跟在身邊的莊蘭說︰“你回去陪阿母,帶阿母回屋,我去去就來。”
或許因為自家便是幼子寡母,由此見不得犬子他們受苦。然而莊揚性子,即使是不相識的人,見人承受苦難,他也會幫助。
莊揚奔向木橋,遠遠便听到士兵的咒罵聲和劉母的哭聲,犬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著,半邊臉糊著泥土和血液。
莊揚趕到屋前,將躺地的犬子扶起,犬子半邊臉淌著血,模樣淒慘。
“不就差你們五十錢,寬容我兩日。”
劉母跪地抱住犬子,聲淚俱下。
“我孩兒縱有冒犯的地方,也不該這麼打他,你們誰人沒有孩子?摸摸良心。”
劉母哭得心碎,雙手捧住犬子的臉,犬子鼻血不停流淌著,一張嘴,就是一口的血。
兩位士兵絲毫沒有愧疚心,在旁罵罵咧咧,一位士兵下巴明顯有一處咬傷。
“鄰家子缺乏管教,眾位不必為他氣惱,我這邊有五十錢,他家欠的,這邊補上。”
莊揚取出五十錢,遞給官吏。
“這天底下哪有不交賦的道理,若不是看他小,早一繩子捆了,押去縣牢。”
官吏收下五十錢,氣哼哼說著。完成這戶的收賦任務,官吏這才喚上士兵,一並走了。
犬子拼命咳嗽,將口中的血咳到衣襟上,他被打得淒慘,卻又有股倔性子,不屈不服,想抗爭。劉母將犬子攔抱,犬子臉上的血涂染她衣衫。
“鄉僻之子,粗蠻無禮,勿見怪。”
莊揚將官吏送往木橋,兩位士兵還想回顧,莊揚莊重攔在木橋正中,行禮恭送。目送他們離去,莊揚回頭,看向犬子。犬子抬著頭,臉上有一道淚水流過沾染血跡的臉龐,他的臉龐還略帶著稚氣,他的哭容帶著幾分委屈和憤慨。莊揚取出自己的手帕,遞到犬子臉龐,想為他擦拭血淚。手帕還未踫觸到犬子臉頰,卻不想犬子瞬間倒下。
“犬子!”
莊揚慌亂的將他抱住,犬子躺在莊揚懷里,意識已有些不清楚,低喃著︰“疼……”
“孩兒,你別睡著,別睡。”
劉母言語惶恐,用力搖晃犬子的肩膀。
“莫慌,先送他進屋。”
莊揚其實心里慌亂極了,他未做思索,將犬子背起,顧不得犬子臉上的血糊在他背部。十五歲的莊揚,背負十三歲的犬子,並不輕松。犬子乖乖地趴在莊揚並不寬厚的背上,他意識模糊,但知道是莊揚在背他,他聞到莊揚身上的艾草香氣。這樣一份香味,令人心安。
“兄長……”
犬子在背上呢喃,他像莊蘭阿平或者阿離那般喚著這兩字,仿佛他也被人庇護著。
“嗯。”莊揚輕聲應道。
此時,莊蘭和阿平都已跑出院子,朝他們趕來。
“阿平,你去喚易叟,讓他將馬車駕來。”
听得指使,阿平趕緊往回跑,去院中找易叟。
“犬子兄。”
莊蘭看見犬子一臉血趴在兄長背上,膽大的她愣是嚇得眼眶發紅。
劉母護在犬子身旁,她不再哭泣,而顯得異常的冷靜,只是臉色蒼白如雪。
“犬子兄,你沒事吧?”
莊蘭摸犬子的手指,犬子虛弱得連手指都不願動彈下。
“兄長,犬子兄怎麼了?”
莊蘭聲音哽咽。
“莫哭,兄長幫他請個醫師,會好起來。”
莊揚言語安撫。
在劉母幫助下,莊揚將犬子安放在榻上,犬子卷曲著身子,滿頭冷汗,難受地閉上眼楮。劉母問他哪里難受,他也只是痛苦擺手。很快,犬子便陷入暈厥,莊揚將犬子的手緊緊執住。劉母喚叫犬子,失聲痛哭。
“他脈搏還在,勿惶恐,劉母且冷靜,犬子他可是撞著了頭?”
莊揚大聲詢問。劉母抬起頭,思憶適才那混亂的場景,她用力點了點頭。
不會,易叟將馬車駕出,阿易跑來通知,莊揚吩咐說︰
“易叟,趕往縣城袁醫家,告知有人斗毆傷及頭,人已昏厥,讓他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