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褚天重這樣的人物,說出這番話時,眼神遠望著遠處曠闊的大海,眼神中散發著某種狂熱。
陳執安循著褚天重的眼神看去。
他也看到海水在積目處融化成鉛灰色的霧,浪風如同千萬頭撞向天群的困獸,海上的暴風卷動著數十丈高的濁浪,宛如可怕的妖獸。
如此壯闊的景象與南海大軍融為一體,南海這些玄兵也好像成了這海上洪流的一部分,令人驚詫。
陳執安听著褚天重的話,想起他曾經看過的天下陸水圖。
那圖上,廣闊的大地上有七座大國,數十上百座小國,又有許多有名有姓的玄門。
大地也被分割,海洋貫穿其中,最終流向大地的的外圍。
那里迷霧重重,卻好像無有邊際……就好像是另一座天下。
“說起來……這天地究竟有多大?”
陳執安心中仔細思量。
海域神秘,若真有許多寶藏,如同大乾主,又或者五雷君、宮龍宿、大虞魁星、天人觀主,乃至無留山上的真人,大禪寺中的大佛、大菩薩、大金剛又為何不願出海?
反而要在這陸地上蹉跎?
“有人教導,這天地間的矛盾不過三個原因,那便是生產力不足、資源貧瘠,以及分配不合理。
這天下,想要分配合理只怕極難。
可若是生產力足夠,資源足夠,也能解決許多矛盾,也許這種種血祭道真之法,就不會流傳下來。”
陳執安在心中暗想。
海域神秘,若其中真就充斥著無盡的資源,若能為天下所得,也算是一件好事。
不過……
眼前這褚天重性情奇怪,無視親緣傳承,對這天下大位也似乎並無野心。
只想要得見道真,于神秘的海域中成道……
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若他真有這般堅定的道心,讓他出海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他出海之前,那些妖蛻成為鮫人的尋常人,只怕便要因為他這堅定的道心而犧牲。
于是陳執安抬頭,看了一眼秦聞晝,又看了一眼褚天重。
他深吸一口氣,回身端坐于桌案之前,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大虞廣闊,強者無數。
如同宋相,如同昭伏皇,如同大虞六姓的族長、族老,又或者幾位大都御位居大虞頂峰,那是真正的俯視天下之人。”
陳執安語氣平靜,道︰“我陳執安也有自知之明,所謂執印也好,又或者宋相推我鞭笞世家也罷……終究無法與真正的人物比肩。
又或者……我本身便是一條鞭子,或為聖人所用,或為宋相所用。”
秦聞晝神情肅然,仔細听著。
褚天重也有些詫異。
“按照道理來說,如同宋相、秦大都御這樣的人物在背後支持于我,推我登上高位,我本應當感恩戴德,努力報答。
如同南海大都御這樣的人物相助于我,我本應該受寵若驚,本應該沉默下來收取好處,莫要再論其他。
可是……如今我仔細想來,總覺得宋相、秦大都御是想要改變如今的世道,不至于讓這天下全然墜入魔道。
而我既然要執印,映照陸吾神相,想要得見道真,功參造化,並不能說一套做一套,否則豈不成了偽君子?”
“固守道心,方可永攀高峰。”
陳執安似乎是在與兩位大人物說話,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二人听著。
陳執安低著頭,看著酒杯中的美酒︰“既然要固守道心,必要打算的更仔細一些。
宋相想要讓我執印,秦大都御想要改變現狀,南海大都御想要通過我向宋相換取足夠的機緣。
既如此……哪怕我是一枚棋子,是一條握在他人手中的長鞭,也能夠發出一些光來。
向你們求取一些東西。”
褚天重饒有興致地看著陳執安︰“你想要什麼?想要一品天功,又或者一品神通、一品天丹?”
秦聞晝沉默不語,只是同樣注視著陳執安。
陳執安卻搖頭說道︰“人生一世,既然已經做了,便要始終如一,要固守道心。
我此次離開懸天京,想要執印,想要報仇,也想要成我刀意初心,堅定不移。”
褚天重低下頭,看向陳執安腰間的虎魄刀︰“刀意初心?”
陳執安拔出腰間虎魄刀,一重重刀意流轉于虛空。
這刀意凶戮、肅殺,連綿不絕。
驚人的殺伐之氣流轉而出,卻又好像帶著重重生機,一時之間令人有些不解。
凶戮、肅殺、帶著驚人的殺伐之氣,又蘊含著重重的生機……
“你這刀意倒是有些門道。”褚天重問道︰“這刀意叫什麼名字?”
陳執安尚未回答,秦聞晝眼神中卻多出一些柔和來,道︰“這刀意名叫【青帝】,青帝者,春神也!青帝生春,霜殺萬物之後,春生百草,又開桃花,意為萬物復甦!”
“青帝……”褚天重默念著青帝二字,卻越發不知陳執安想要要什麼了。
恰在此時,陳執安終究開口道︰“褚大都御想要相助于我,換取機緣以此出海。
宋相想要讓我執印。
不如褚大都御成全我這萬物復甦的刀意,釋放那些鮫人,往後再莫行血祭道真!
否則我與褚大都御暗中勾連,豈不是壞我本心?壞我刀道本念?”
秦聞晝臉上頓時笑意盎然。
褚天重神色一僵,忽然上下看了陳執安一眼︰“這便是你想要的?”
陳執安皺起眉頭,不知褚天重為何如此詢問。
褚天重卻哈哈大笑,搖頭說道︰“比起高處的風景,比起道真之惑,比起這天下之隱秘,尋常生靈的性命又值得一些什麼?
萬道皆在眼前,只看哪一條路可以真正成道……陳執安……你太過迂腐了。”
陳執安腦海中還浮現著許多來自于前世的記憶,無數記憶乃至今生甦南府小人物生涯,讓他身上的刀意越發洶涌
于是他並不與褚天重說許多道理,更不會蠢到以為自己可以憑借三言兩語,便能夠說服褚天重改變本性。
他沒有一句廢話,只點頭說道︰“我確實迂腐,可卻已然成了我的道心,再也無法更改。
我也不求南海大都御更改你的本心,我只問大都御……你可願向宋相換取那些機緣?”
秦聞晝靜靜听著,卻猛然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南海大都御想要相助于陳執安……
卻被陳執安以此要挾……
“這陳執安,倒是有許多想法。
看來褚天重不答應他,他便不準備受褚天重的助益,褚天重便自然無法從宋相那里換取海中的隱秘機緣……”
秦聞晝在心中默默低語。
褚天重此刻正仔仔細細打量著陳執安。
琥珀色的眼眸似乎發出某種光,照在陳執安身上,想要看透陳執安。
他好像看穿了一些什麼,又好像一無所獲。
直至幾息時間過去……
褚天重也回了桌案前,揮動衣袖︰“回去吧陳執安,且去執印,我會照會屈少府……由他將我南海寶物轉交于你。”
陳執安頓時明白過來。
褚天重這是答應了。
“屈少府……是屈君回?”
陳執安心中暗想,卻也不再遲疑,站起身來,向著褚天重行禮。
秦聞晝同樣站起身來。
二人並肩走向這高台的邊緣。
秦聞晝向褚天重點頭。
陳執安踏上青銅折桂 ,這青銅寶輿穿破雲海,又穿過重重風浪,直直朝著岸上飛去。
秦聞晝則隨意行走在虛空,一步踏出,虛空中生出漣漪,甚至因此扭曲,令秦聞晝身影若隱若現。
當他的身影再度變得凝實,便已經跨過極長的距離。
閑庭信步,卻快到了極致。
“執安!”秦聞晝忽然直呼陳執安的名諱︰“我一路從北地行來,曾看到你拔刀,看到你殺人,看到你肅清妖鬼……讓我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某人。
只是……時間悠然,二十余年過去,他尋到了某些道真,身軀比起秀霸山還要偉岸光明。
可他卻未曾守住本心,變得不像是年輕時那顆能夠普照天下的星辰。
陳執安……今時今日你守住了你的道心,你的刀意也配得上【青帝】二字!
卻不知等你踏入造化,等你見到這真正的天地,等你抬手就能觸摸巔峰,是否又能夠守住本心,又或者……
成為如同大乾主,成為如同劍墟劍劍君一般的人物?”
陳執安听到秦聞晝的話,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但修為尚且弱小,不過先天境界。
莫說是造化風景,便是玉闕之玄妙他也未曾得見。
道真之妙對他而言更是陌生。
“道心、本心……”
陳執安並未回答,只是在心中默念這四個字。
秦聞晝問出這番話來,幾息時間過去,臉上卻浮現出些許笑容道︰“不知為何,我與宋相總覺得你能夠始終如一。”
陳執安也笑道︰“兩位前輩倒是看得起我。”
秦聞晝背負雙手,漫步于虛空,道︰“天下之事無非便是一場又一場豪賭,一場又一場博弈。
我將心中志向都壓在了宋相身上,而宋相相信你,我自然便也相信你。
大虞仙士!天下誰人不信?便是大乾主初登帝王之位時,也曾經化身前來,問道于宋洗渠。”
“不過……”
秦聞晝突然話鋒一轉︰“不過你倒也不需有太多壓力,放手一搏便是。
往後若是扛不住了,便想法來我北地,我秦聞晝,以及我麾下二十余萬兒郎自然會保下你。”
陳執安卻眉頭一挑,笑著打趣︰“前輩可真是打的好算盤。
北地直面大離,隨時都有身死的可能。
天下修行者,先天境界入邊軍就可得到一個六品的將餃。
可九成九九的先天人物、玉闕人物,寧可去大世家、大門閥當一個門客,也不願去邊軍,除了邊軍修行資糧太少以外,也是不想丟了性命。”
“可現在前輩三言兩語,就想要誆騙我去北地?”
秦聞晝自然知道陳執安在與他打趣,眼神卻逐漸認真起來,他凝視著陳執安︰“你回了懸天京,養出權柄,養出麾下的刀劍,將那些不無辜的門客殺上一批。
讓他們知道成了世家門客,並不是什麼白賺的買賣,他們自然就願意參軍了。”
陳執安側頭想了想,也徐徐點頭。
秦聞晝看向遠處,又說道︰“我要先行一步了。
兩位大都御未曾領旨,便私下相見,本就是大罪責。
我此來南海之前,還打暈了聖人派來的貂寺,算起時間,他可快要醒了。”
陳執安停下青銅折桂 ,向秦聞晝行禮,道別。
秦聞晝輕輕擺手,全無半點惺惺作態,化作一道流光飛逝而去。
與此同時,陳執安耳畔卻傳來他的聲音。
“陳執安,盡快回去懸天京,執印,成為執掌權柄之人。
唯有如此,方可成心中所想!”
陳執安默默記下,目送秦聞晝遠去,這才繼續催動青銅寶輿,前去燃隋州。
他剛剛踏入燃隋州。
有人撥開一座山岳上的雲霧,遠遠朝他看來,臉上還帶著笑意。
陳執安臉上同樣浮現笑容。
此人正是林听。
他果然如之前所說,在燃隋州等候陳執安。
如今陳執安安然從南海歸來,兩人繼續啟程。
走過一遍的州府再走起來便越發輕松了。
陳執安乘坐著青銅折桂 ,毫不避諱許多世家強者的目光,就此招搖過市,卻根本無人膽敢生事。
他這一遭執印之行,不知殺了多少世家人物。
大虞六姓以及其余的大世家、大門閥卻默不作聲,未曾大張旗鼓對付他。
這並不尋常。
可普通的世家卻根本看不透其中的深意,自然更加懼怕陳執安。
再說……
他們也都知道陳執安身邊有兩位戰力天闕頂峰的強者。
兩位天闕……即便是在強者如雲,世家如牛毛一般的大虞,也令人敬畏。
不知有多少世家門閥,尚且沒有一位玄府玉闕。
擁有天闕人物,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算得上是大世家!
這也是他們畏懼陳執安的原因。
對于這幾座州府,二人已然肅清過一回,途中也未見妖鬼,便一路回了臥凰丘。
臥凰丘下,溫梨初已然擺好了美酒。
她遠遠看到二人前來,毛茸茸的耳朵聳動,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
與此同時……
她身上的氣息卻好像越發深邃。
比起林听,比起那魔道傀儡更加深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