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閃耀的燈火,並不如格蕾所想象的那般灼熱刺眼。
而是清澈透亮,帶著些微的暖意。
在澄澈的火光中,格蕾感覺到,那一直籠罩在自己心靈深處的嚴寒被稍稍驅散了幾分。
“拉斯特哥哥……”
“你不想,殺了我嗎?”
她道出了無聲的呢喃。
“我為什麼會想要殺你?”
火光里傳來了少年的輕語。
“因為……我給這個世界,給身邊的人都帶來了災厄。”
“唯有殺了我,這些災厄才能夠止歇。”
“而且,這也是對老鎮長,對凍水鎮里的叔叔阿姨們,對那些許許多多被我害死之人的償命……”
格蕾的話語中帶著些許的顫音。
邪惡的怪物,便理應被正義的使者所殺死。
這是她從童話書籍,吟游詩人的故事等等許許多多地方听聞而來,被一遍遍烙印在腦海中的定律。
而在過往的凍水鎮,那無數個循環往復的5月11日里……
一位位對她展開追殺的守岸人,也一次次地驗證了這個宛若世界真理的定律。
仿佛不可違逆的命運。
“所以,你是覺得只要自己一死了之,便能夠完成對那些逝去之人的贖罪了嗎?”
“倘若這樣的話,那可真是個傲慢而下賤的想法。”
“傲慢到,竟然認為死亡……便已經是對自己最嚴厲的懲罰。”
拉斯特的聲音里,不知為何帶上了幾分冷意,再也不復先前的溫和。
“死亡,是很傲慢的想法?”
格蕾的聲音里,多出了些許的不解與茫然。
“當然。”
拉斯特的話語淡淡地響起。
“你的體內,蘊藏著某種足以干涉時光,改寫命運的偉力。”
“只是,過去的你自己對此一無所知,僅僅只能在情緒崩潰的瞬間,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地將其調動。”
“正是因為這份偉力的存在,你方才能夠在一次次的災禍中幸存了下來,毫發無傷地存活到了現在。”
“但是,命運的饋贈卻是公平的,早已在暗中標注好了價格。”
“那一次次降臨在你身邊,將你的家園,將你的身邊人奪去性命的災禍與污染,那來自邪神的窺探與覬覦,便是這份力量的代價。”
“所以……格蕾,你明白了嗎?”
“從始至終,你身上所背負的,便不僅僅是你自己一人的命運……而是萬千道他人命運的重量。”
少年的話語稍稍變得緩和了幾分。
“我曾經也處在和你相似的處境當中,發了瘋般地想要求死,想要自我毀滅。”
“但是後來我才明白。”
“妄圖用死亡來一了百了地解脫,那才是最簡單,卻也是最沒品,最自私的做法。”
“背負著他人生命的重量走下去……永遠要比單純的求死困難許多。”
拉斯特撥開自己左輪手槍的彈巢,往里面裝填入了一枚黃銅色的普通子彈。
然後他合上彈巢,聆听著槍身傳來了槍彈上膛的啪嗒聲。
“坦白來講,我確實對你起過殺心,在知曉了你身上那股涉及時光,涉及命運的力量並不可控的時候。”
“即便你在主觀上並無惡意,但是你身上的力量卻太危險了……犧牲一位主觀意義上的無辜者,換取其他千千萬萬無辜者的平安,這是守岸人在必要時所應當做出的決斷。”
“但是,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些可能性。”
拉斯特的話語微頓了一下。
“那些污染與災禍,對你並構不成什麼威脅,甚至恰恰相反,在你身上那股名為「命運」的力量作用下,這些污染和災禍反倒可能會成為你的助力。”
“你明明可以順理成章地無視這些,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在凍水鎮覆滅後,繼續前往下一個地方流浪。”
“但是,你卻還是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這一切。”
“你將自己困頓在了舊日的幻影里,卻將那道「朱月」的污染也同樣束縛在了這里,未曾讓它泄露出去,去禍害更多的聚集地。”
“這是你遵循自己內心的聲音,為了守護那些你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而做出的選擇。”
“格蕾,你還記得,當初你問我自己能不能成為守岸人時,我對你的回答嗎?”
格蕾微愣了一下,隨即便回想了起來。
“拉斯特哥哥,你當時並沒有給我回答。”
“你對我說,在真正明白守岸人所代表的含義之前,不要隨便把這些話掛在嘴邊。”
“沒錯。”
拉斯特輕輕點了點頭。
“但是現在,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可能性。”
“並非僅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而是為了守護他人……成為守岸人的可能性。”
“所以,我願意給你一個機會。”
“一個由你自己的意志,來選擇自己未來的機會。”
少年的左手輕輕一拋。
格蕾下意識地伸手,下一刻,她便感覺自己的掌心一沉。
那柄被裝填上了實彈的左輪手槍,便這樣悄無聲息地落入了格蕾的手中。
格蕾下意識地抬頭,正對上了拉斯特那雙漆黑的眸子。
“或是繼續自欺欺人地,沉醉在凍水鎮的幻夢里。”
“或是將自己當做天生邪惡的存在,如書里的故事那般,以空想出來的正義之名殺死自己,一了百了地解脫。”
“再或者,選擇那條最為艱難的道路。”
“承認自己所犯下的罪過,也承認自己的弱小和軟弱……背負起那些因你而逝去的無辜者們生命與靈魂的重量,走向結局也許是死路一條的,不可預見的未來。”
“這一切,都僅僅取決于你的選擇。”
手中的左輪手槍無比沉重,槍身泛著鐵月般的光澤。
格蕾看著那柄左輪手槍,眼瞳中時而閃過掙扎,時而又閃過迷惘。
我自己的……選擇嗎?
明明是午夜時分,但是遙遠的方向忽然明亮了起來,刺破了黯淡的天穹。
光在流淌。
光在匯聚。
宛若晨星一般,激烈而清澈的光輝照徹了無明長夜,在夜空中激蕩起了一個個灼眼的漩渦。
就連那輪扭曲蠕動的朱月,也在奔流的光輝中黯然失色。
那般光輝是那麼的耀眼奪目,卻宛若貫穿天穹的流星,璀璨而又轉瞬即逝。
在那稍縱即逝的炫目光輝里,格蕾忽然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因為相隔了太多次循環,而被自己下意識遺忘的記憶。
那是一位名叫福登的守岸人,也是她遇到的第一位守岸人,看起來就是個邋遢的大叔。
他沒有後來那些守岸人的精明干練,分工明確……反倒看起來有些軟弱,甚至眼中還能看出些許的不安和惶恐。
他對凍水鎮居民的態度們,也與後來的那些守岸人們不太一樣。
並非是那般目標清晰,一句廢話也沒有的盤查與問詢……而僅僅只是簡單的閑聊,甚至還使用了他自己的超能力,給鎮長家的孩子們折紙了一些小玩具玩。
而在血月顯現,察覺到了格蕾的異常之後,那位叫做福登的大叔也並未對格蕾下殺手。
福登僅僅只是摸了摸她的頭。
然後,便轉身操控著他那看起來並不怎麼威武的,用「折紙魔術」拼湊出來的金屬武裝,走進了那血色的迷霧之中,再也沒有回來。
所以,即便後來的循環里格蕾遺忘掉了自己在過去循環中的記憶……但她的潛意識中,卻依然留存著一份對于守岸人組織的好感和在意。
也正是因為這份對于守岸人組織的好感,令她一次次地在循環中,嘗試著與那些外來的守岸人們接觸。
然後,在一次次被追殺的過程中,重新陷入了冰冷而死寂的絕望。
直到——
拉斯特的出現。
他給格蕾的感覺,與福登大叔的感覺一樣。
並非是中間那些追殺格蕾的,明明有著守岸人的身份,卻仿佛僅僅只是在扮演這個角色一般,為了離開凍水鎮而不擇手段的外來者。
而是,真正如那「守岸人」的名字一般。
並非是為了「殺死」,而是為了「守護」某樣東西而行動。
于是,此時此刻。
在那晨星般激蕩的光輝里。
少女亮綠色的眸子中,再也沒有了迷茫和猶豫。
格蕾做出了一個決定。
自她出生以來,並非隨著命運的潮汐隨波逐流,而是第一次憑借自己的意志所做出的決定。
嚓。
嚓。
格蕾的周遭,那一道道斑駁的時光,宛若牆皮一般緩慢剝離,碎裂,掉落。
……
PS︰昨天少一章,今天日萬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