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浸透大明宮時,長生殿的暖閣里仍燃著南海進貢的龍涎香。
楊玉環新制的雲錦帳子上,金線繡的比翼鳥在燭火下浮動,李隆基正親手為她調試琵琶的絲弦,指尖劃過之處,彈出細碎的暖響。
“玉環你听,這弦音是不是更潤了?”
他眉眼間堆著笑,全然不見早朝時的威儀。
案上攤著幾卷新譜的曲子,《凌波曲》的墨跡還未干透,而紫宸殿的奏報已在殿外堆了半尺高——隴右道的軍糧遭吐蕃劫掠,河北道的蝗災已蔓延到河南,這些急報都被李林甫按了下來,只說“諸事平穩,不擾陛下雅興”。
此時的政事堂,李林甫正對著一幅《長安輿圖》冷笑。
圖上用朱筆圈出的東宮、鄂王府、光王府,像三顆扎眼的釘子。
他指尖敲在東宮的位置,對心腹御史周子諒道︰“太子近日與鄂、光二王過從甚密,昨夜還在府中設壇,說是‘為陛下祈福’,可壇上供的祝文,卻抄了《左傳》里‘鄭伯克段于鄢’的句子。”
周子諒心領神會,躬身道︰“下官這就去擬折,參奏三位王爺結黨營私,意圖不軌。”
“慢著。”李林甫端起茶盞,茶沫在水面聚散,“光有祝文不夠。”
“去,找幾個東宮的舊人,讓他們‘憶起’去年中秋,太子曾在曲江池畔說過‘陛下春秋已高,當早定社稷’。”
他呷了口茶,喉間發出低沉的笑,“要讓陛下相信,這不是捕風捉影,是刀架在脖子上的隱患。”
三日後,這份“證詞”連同祝文抄本,被高力士呈到了李隆基案前。
彼時李隆基剛看完楊玉環跳的《胡旋舞》,額角還帶著薄汗,接過奏折時,手指被紙頁的毛刺硌了一下。
“太子……說過這話?”他的聲音很輕,卻讓暖閣里的香氣都凝住了。
高力士垂首道︰“還有宮人報,鄂王李瑤前日在府中宴客,席間有人吟誦‘周公恐懼流言日’,當時鄂王竟撫掌大笑。”
李隆基捏著奏折的指節泛白。
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正是靠著“清君側”的名義發動唐隆政變,將韋後一黨斬盡殺絕。
如今這三個兒子,一個是儲君,兩個手握京畿兵權,若真要效仿當年的自己……他猛地將奏折摔在案上,琵琶的絲弦被震得嗡鳴作響。
“傳太子、鄂王、光王,即刻到武德殿見朕。”
武德殿的地磚是貞觀年間鋪就的青石,被歷代帝王的靴底磨得發亮,此刻卻映著三位王爺惶惑的臉。
太子李瑛穿著常服,腰間玉帶歪斜——他剛從國子監的講經堂趕來,手里還攥著未看完的《禮記》。
鄂王李瑤性子最烈,進門便高聲道︰“父皇急召,莫非又听信了小人讒言?”
光王李琚扯了扯二哥的衣袖,示意他看李隆基案上的奏折,那朱筆圈點的地方,正是他們三人的名字。
“小人讒言?”李隆基從龍椅上站起身,明黃的龍袍掃過案幾,將一只玉制筆洗帶落在地。
“那你們說說,為何東宮藏著‘鄭伯克段’的祝文?為何鄂王府宴飲時敢諷喻周公?”
李瑛上前一步,袍角掃過地上的玉碎片︰“父皇明鑒!那祝文是兒臣為母後祈福所用,抄錄古籍不過是借典故表孝心。”
“至于鄂王府宴飲,不過是文人酬唱,斷無諷喻之意!”
他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卷書,“這是兒臣近日批注的《貞觀政要》,上面字字都是勸誡自己效仿先賢,若有二心,甘受天打雷劈!”
“先賢?”李隆基冷笑,“先賢可不會在父皇還康健時,就想著‘早定社稷’!”
他忽然提高聲音,“去年曲江池畔的話,你敢說沒說過?”
李瑤臉色漲紅︰“那是兒臣見關中大旱,勸太子提醒父皇體恤民情,何曾有半句覬覦皇位的話?定是有人斷章取義!”
“斷章取義?”
殿外傳來李林甫的聲音,他帶著幾名禁軍走進來,身後跟著三個瑟瑟發抖的小吏,“這幾位都是東宮舊人,他們親眼听見太子說‘陛下近年耽于享樂,朝政廢弛’,還說‘若長此以往,大唐危矣’!”
那三個小吏“噗通”跪倒,連聲道︰“是!小人親耳听見!”
李琚看著那幾張陌生的臉,忽然明白了——這是一場早已布好的局。
而且,幕後主使不一定是李林甫。
他轉向李隆基,聲音帶著哭腔︰“父皇!兒臣等自束發受教,從未有過不臣之心!您忘了?”
“開元十七年蝗災,兒臣隨您親往田間,您說‘為君者當以蒼生為念’,兒臣一刻不敢忘啊!”
“閉嘴!”李隆基被戳中痛處,指著殿門,“你們三個結黨營私,非議朝政,證據確鑿還敢狡辯!來人——”
禁軍立刻上前按住三位王爺。
李瑛掙扎著回頭,望著父親鬢邊的白發,忽然笑了,笑得眼淚直流︰“開元初年,兒臣陪您在含元殿理政,您教兒臣‘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今為了一個女子,您連親生兒子都容不下,將來九泉之下,如何面對太宗皇帝?”
這話刺得李隆基心口劇痛。
他想起年輕時勵精圖治的自己,想起姚崇、宋 在朝堂上侃侃而談的模樣,那些記憶與眼前三個兒子的臉重疊,又被長生殿的歌舞撕裂。
他猛地閉上眼,聲音嘶啞如破鑼︰“廢李瑛、李瑤、李琚為庶人,即刻……賜死!”
“父皇——!”
三聲嘶吼撞在殿梁上,震得彩繪剝落。
李瑤試圖掙脫禁軍,卻被死死按在地上,他望著李隆基的背影,字字泣血︰“你會後悔的!你會親手毀了這大唐!”
禁軍將三人拖出殿外時,李琚忽然掙脫,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那是開元十年李隆基賜他的生日禮物,上面刻著“忠孝”二字。他將玉佩狠狠砸向李隆基,玉佩撞在龍椅扶手上,碎成兩半。
“兒臣……不認你這個父皇!”
韋庶人被誅那日的血腥味,時隔二十余年,再次漫進了大明宮。
三位庶人被賜死在長安城西的驛站,李瑛臨死前要求見李隆基最後一面,被高力士以“陛下龍體為重”回絕。
他望著驛站外的白楊樹,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父親牽著他的手登上大雁塔,說“這天下,將來是你的”,如今想來,竟像一場荒誕的夢。
李瑤是被灌下毒酒的,他將酒盞摔在地上,罵了整整半個時辰,從楊玉環罵到李林甫,最後聲音嘶啞,被禁軍捏住嘴強灌下去。毒發時,他死死瞪著長安的方向,眼里的血絲像要滲出來。
李琚選擇了自縊。
他解下腰帶時,從袖中掉出半首未寫完的詩,墨跡洇染,最後一句是“願化青楓根,護我大唐土”。
消息傳回東宮,太子妃薛氏穿著素衣,抱著年僅五歲的兒子李俅,坐在空蕩蕩的正廳。宮人來報“三位王爺已去”,她只是平靜地拿起剪刀,將自己的長發剪下一縷,放在李瑛的靈位前︰“殿下,黃泉路上,妾身隨後就到。”
三日後,薛氏自縊身亡,李俅被送往皇陵守墓,終生未再踏入長安。
鄂王府和光王府的女眷們被沒入宮中為奴,有位剛嫁入鄂王府的縣主,因哭喊“陛下不公”,被高力士下令杖斃在宮門前。
一時間,長安城內人人自危,宗室子弟閉門不出,連街頭的說書人都不敢再講“玄武門之變”的故事。
李隆基在長生殿里待了三日。
他看著案上那半塊碎裂的“忠孝”玉佩,忽然想起李琚小時候,自己教他射箭,那孩子箭術不佳,卻總說“要像父皇一樣,射退所有來犯的敵人”。
心口的鈍痛一陣陣襲來,他卻只能靠烈酒麻痹——他是天子,不能有悔,更不能讓旁人看出他的動搖。
第四日清晨,他終于走出長生殿,第一道旨意便是任命李林甫為中書令,總攬朝政。
李林甫踩著三位親王的血,登上了權力的頂峰。
他上任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清洗朝堂。張九齡雖已罷相,卻仍在洛陽養病,李林甫讓人羅織罪名,說他“與廢太子暗通款曲”,將其貶為荊州長史,次年,張九齡在貶所病逝,臨終前嘆道︰“開元盛世,竟成絕響。”
曾經跪在宮門外勸諫的王忠嗣,被李林甫構陷“私通吐蕃”,雖因戰功赫赫免了死罪,卻被貶為漢陽太守,終生不得回京。
那些曾為三位王爺鳴冤的御史,要麼被貶到瘴癘之地,要麼被安上“貪贓枉法”的罪名,抄家問斬。
朝堂很快成了李林甫的天下。
他常對朝臣說︰“諸君見過儀仗隊里的馬嗎?食三品草料,可一旦嘶鳴,就會被立刻牽走,換成別的馬。”
這話成了官場的金科玉律,滿朝文武噤若寒蟬,連走路都要輕手輕腳,生怕觸怒了這位“口蜜腹劍”的宰相。
為了鞏固權勢,李林甫開始提拔胡人將領。
他對李隆基說︰“胡人驍勇善戰,且無黨羽之患,讓他們鎮守邊疆,可保萬無一失。”
李隆基正樂得將朝政交出去,整日與楊玉環尋歡作樂,對李林甫的話言听計從。
于是,安祿山、哥舒翰、高仙芝等胡人將領手握重兵,邊鎮的兵力竟達到了中央禁軍的三倍,大唐的兵權,漸漸旁落。
安祿山進京時,李林甫親自到灞橋迎接。
這個三百斤的胡人在李林甫面前,竟像個乖巧的孩子,連大氣都不敢喘——他知道,這位宰相能輕易讓自己身首異處。
兩人相視一笑,眼底卻各藏著算計。
李林甫將安祿山視為棋子,安祿山則把李林甫當作向上爬的梯子。
長安城的百姓漸漸發現,街面上的巡邏禁軍換了面孔,稅收越來越重,而宮里傳來的消息,總是“貴妃又得新寵”“陛下為博貴妃一笑,命嶺南快馬送荔枝”。
有老臣想起開元年間,李隆基為了節省開支,親自下令削減後宮用度,忍不住在茶館里落淚,卻被鄰座的人捂住嘴︰“慎言!沒看見街口的告示嗎?‘非議朝政者,斬立決’!”
三位親王被賜死的第三年,長安城的牡丹開得依舊潑潑灑灑,只是看花的人換了心境。
李隆基帶著楊玉環在曲江池畔設宴,岸邊擺滿了從江南運來的奇花異草,樂隊奏著新編的《霓裳羽衣曲》,舞姬們的裙擺掃過水面,驚起一串漣漪。
席間,安祿山再次上演“認母”的戲碼,他趴在地上,學著嬰兒的啼哭,逗得李隆基哈哈大笑,卻沒看見楊玉環轉過臉時,眼底的厭惡。
宴罷回宮,李隆基在龍輦上打盹,夢里忽然出現三個模糊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只听見他們說“父皇,長安要亡了”。
他驚醒時,龍輦正行至朱雀大街,街旁的槐樹上,有烏鴉在嘶啞地叫。
高力士低聲道︰“陛下,李林甫大人奏請,要為安祿山加授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
李隆基揉了揉眉心,揮揮手︰“準了。”
他現在只想快點回到長生殿,那里有溫暖的爐火,有楊玉環的笑,不用听這些煩人的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