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殿的甲士已列成方陣,玄色的鎧甲在日頭下泛著冷光,李隆基站在丹陛之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魚袋。
郭元振帶來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太上皇說,留她一命”,可他靴底的塵土尚未拍淨,方才調兵時甲士們甲葉踫撞的脆響,早已敲碎了那點殘存的猶豫。
“陛下,長公主府四周已圍得水泄不通。”
內侍尖細的聲音里帶著顫音,“府中弓弩手箭上弦了。”
李隆基扯了扯緊勒的玉帶,喉結滾動了一下︰“傳朕的話,繳械者免死,反抗者……格殺勿論。”
最後四個字咬得極重,驚得廊下的雀兒撲稜稜飛遠。
長公主府的朱漆大門被撞開時,太平正在後院的涼亭里慢條斯理地剝著荔枝。
侍女們早已作鳥獸散,唯有她親手調教的死士守在亭外,手里的橫刀映著她鬢邊的金步搖。
听見門軸斷裂的巨響,她將最後一瓣荔枝丟進嘴里,舌尖的甜膩還沒化開,就看見李隆基帶著甲士踏過假山石,玄色龍袍的下擺掃過被踩爛的牡丹。
“三郎來得好快。”太平緩緩起身,裙擺上繡的鳳凰隨著動作展開羽翼。
她沒看那些對準自己的弓弩,只是盯著李隆基年輕卻冷硬的臉,“當年你偷拿本宮的西域寶刀去斬荊棘,可不是這副模樣。”
李隆基的手按在刀柄上,指節泛白︰“姑姑,交出兵符,隨佷兒去見太上皇。”
太平忽然笑了,笑聲清脆得像碎玉相撞︰“見他?見他如何為你這弒姑的逆子開脫?”
她俯身從石桌上拿起一柄匕首,那是當年武則天賜她的防身之物。
“你以為本宮這些年豢養私兵、籠絡朝臣,是為了什麼?為了跪在你面前求饒嗎?”
死士們同時拔刀,刀鋒與甲士的長槍相撞,發出刺耳的脆響。
太平卻忽然抬手制止了他們,匕首在她指間轉了個圈,最後穩穩地抵在自己心口︰“本宮是高宗皇帝的女兒,是則天大聖皇帝的親女,是大唐的鎮國長公主。”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亭角的銅鈴叮當作響,“要本宮降你一個毛頭小子?除非這長安城的朱雀大街,倒著流淌!”
李隆基的喉頭哽了一下,他想起小時候被假山石絆倒,是太平背著他跑遍半個御花園找太醫。
想起她把最珍貴的夜明珠塞進他手里,說“三郎要做最亮的星”。
可那些畫面在甲士的呼喝聲里碎成了齏粉,他看見太平眼中燃起的決絕,像極了當年祖母武則天面對逼宮時的模樣。
“姑姑!”他往前一步,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太上皇說了,留你性命,貶去蒲州便可!”
“蒲州?”太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話。
“本宮這條命,是從刀山里撿回來的,是為李家擋過災的!如今要被自己的親佷兒流放?李隆基,你看看清楚,本宮的血也是李家的血,是熱的!”
她忽然舉起匕首,銀亮的刀鋒在日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亭外的廝殺聲仿佛瞬間遠去,李隆基只看見太平最後看他的眼神——沒有恨,只有一種近乎憐憫的悲哀,像在看一個終將被權力吞噬的可憐人。
“我恨,恨……那葛福順叛變。”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字字砸在李隆基心上,“太平……終究沒能護住李家的太平。”
匕首沒入心口的瞬間,太平的金步搖掉在青石板上,發出“當啷”一聲輕響。她向後倒去,撞在涼亭的朱紅柱子上,嘴角溢出的血染紅了胸前的鳳凰刺繡,那些金線繡成的羽翼,像是被血浸透的火焰。
死士們見狀,紛紛棄刀自刎,一時間,長公主府的後院里,只剩下甲士們粗重的喘息和遠處隱約的蟬鳴。
李隆基站在原地,陽光透過亭頂的鏤空花紋落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像一場未醒的夢。
他忽然想起太平總愛說的那句話︰“三郎,這龍椅看著金貴,坐上去才知道,硌得人骨頭疼。”
郭元振走上前,低聲道︰“陛下,該回宮復命了。”
李隆基沒動,只是彎腰撿起那枚滾落的金步搖。
步搖上的珍珠還帶著太平的體溫,他捏得太緊,尖銳的邊角刺進掌心,滲出血珠,和步搖上的金線纏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回宮。”他終于開口。
走出長公主府時,長安的熱浪依舊滾燙,蟬鳴依舊聒噪。
可李隆基知道,有些東西永遠不一樣了。那把曾被他用來斬荊棘的西域寶刀,終究斬向了最親的人。
那個總把蜜餞塞給他的姑姑,終究倒在了他的刀光里。
兩儀殿的冰盆依舊冒著白氣,李旦听到消息時,正將黑白棋子一顆顆擺回棋盤。
棋子落盤的聲音忽然亂了,一枚白棋滾到地上,他彎腰去撿,卻怎麼也抓不住,指尖在冰涼的金磚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痕,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知道了。”他最後說,聲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茫。
窗外的蟬鳴還在繼續,可這長安的夏天,終究是涼了。
“按公主禮,葬在乾陵旁,離父皇母後近些。”
內侍磕頭退下,殿內只剩他一人。
更漏的滴答聲忽然變得格外清晰,敲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太平出生那年,父皇李治抱著襁褓里的嬰孩,笑得合不攏嘴,說這是老天賜給李家的福星。
那時的長安城,也像今日這般熱,可含元殿的風里,飄著的是蜜餞的甜香,不是如今這股子化不開的血腥氣。
三日後,李隆基改元開元。
那日,長安下了場罕見的夏雨,洗去了長公主府殘留的血跡,卻洗不掉宮牆縫里滲著的寒意。
李旦坐在觀禮台的角落,看著自己的兒子接受百官朝拜,龍袍加身的李隆基意氣風發,眉眼間的銳氣像極了年輕時的太宗皇帝。
禮畢後,李隆基走到他面前,躬身行禮。龍冠上的十二旒珠串輕輕晃動,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緒。
“父皇,兒臣已遵您的意思,厚葬了姑姑。”
李旦點點頭,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帶——那是太平當年親手為他挑選的和田玉,如今卻系在她的佷子身上。“好好當皇帝。”
他拍了拍李隆基的手背,那雙手還帶著握刀的薄繭,“別學朕,也別學……你祖母。”
李隆基沒說話,只是深深叩首。起身時,李旦看見他脖頸處的龍紋刺繡,針腳細密,卻像無數細小的鉤子,要將人拖進權力的深淵里去。
沒過多久,李旦便請辭太上皇之位,遷居百福殿。
他遣散了大半內侍,每日只與棋盤為伴,有時一局棋能下到深夜,棋子落盤的聲響在寂靜的殿宇里回蕩,像在數著誰也數不清的過往。
開元元年的秋末,李隆基來看他。
御膳房做了蓮子羹,去了苦心,熬得糯軟,李旦舀了一勺,卻覺得舌尖發苦,苦得直往心口鑽。
“朝堂都安穩了?”他問。
“是。”李隆基答,“郭元振已領兵平定了亂子,各州府也都臣服。”
“那就好。”李旦放下玉勺,看向窗外。百福殿的銀杏葉落了滿地,金黃一片,他第一次登基那年,太平在御花園里為他鋪的金箔路。那時她說︰“皇兄,這天下,該是李家的。”
如今想來,那句話里藏著的,究竟是真心,還是早已埋下的伏筆?
李旦分不清了。或許從武周更迭的那一日起,李家的人就注定要在親情與天下間撕扯,直到鮮血染紅所有的回憶。
李隆基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走到殿門口時,他忽然回頭,看見李旦正彎腰撿一枚掉落的黑棋,背影佝僂,像被歲月壓彎的老樹枝。“父皇,”
他忍不住開口,“兒臣……從未想過要她死。”
李旦沒回頭,只是將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朕知道。”
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像嘆息,“可這龍椅,容不下兩個想贏的人啊。”